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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第二节

书名:春生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2944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51

  

  第二天方美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她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夏阳,夏阳正坐在一张木质的方椅上翻阅着一本她随身带着的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诗集《荒原》。方美君看着夏阳的身影,一种满足感沿着她的血液传遍了全身,仿佛她的身体也变得暖和了起来,她的脸上又再次露出幸福的笑容。她想,她终究是回来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的。

  方美君试图张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声音,她张大了嘴,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堵住了她的喉咙一般,想使劲也使不上劲。她突然开始有些担心起来,难道我以后都说不了话了吗?难道我要变成哑巴了吗?

  可当夏阳抬起头望向方美君时,她的脸上却丝毫不见愁容,只有那一弯她所熟悉的笑容。夏阳问道:“你醒了吗?”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似乎并不是那么期待看见她醒来,她又问自己,她醒来了不应该是好事吗?我为什么却不感到开心呢?不过至少,我今晚上也可以离开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道:“对了,医生说你现在还不能说话,可能要过两天才行。”

  方美君只是微笑着看着夏阳,看着这个经过她十个月孕育的生命如今落成了这样一颗成熟而充满韵味的果实,她满心地感到喜悦。她抬起手想去触摸夏阳的脸,她觉得她变黑了,变瘦了,她想她应该再胖一些,白一些,像她小时候一样才会更招人喜欢,只是她无法表达出口。不过方美君的手还未摸到夏阳的脸,夏阳就已经本能往后躲了开,那股强烈的厌恶感再一次迅速地窜入她的大脑。她只好急忙站起身,拿起一旁在蓝白色塑料床头柜上放置着的大红色保温杯,倒出一小杯温开水,递给方美君,说道:“医生说你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是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恢复,然后才能出院,我今早上已经帮你找好了护工,我今晚就要走了。”

  这时,夏阳注意到了方美君脸上短暂闪过的愕然,她似乎并没有料想到她们之间的重逢竟是这样短暂。方美君想,她还在恨我吗?不,她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们做父母的终归是要学会体谅孩子的。尽管方美君努力地不想再去回想过往的事情,但是有个声音就像蚊子一样在她的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她想抬起手拍死它,可却总是抓不到它的踪迹,它时而出现,又时而消失不见,它反反复复地在提醒她:“是啊,她很恨你,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同一时间里,护士站打印机上发出的“嗒嗒”声,同一楼层尽头处病房里的女病人发出的叫喊声,还有走廊上轮椅划过时的“吱吱”声如浪潮般不断涌向方美君。她摸着自己的前额,开始感到一阵急促的疼痛正在敲击着自己的大脑,不得不闭上双眼。夏阳眼看不大对劲,她的心忽然间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她想,我是不是真的对她太绝情了呢?也许可以试着不要那么冷漠?夏阳叹了一口气,从方美君手中接过杯子,说道:“你还是先好好休养吧。”

  夏阳离开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方文,方文手里提着一个圆筒形的保温饭盒,里面盛着他母亲熬了三个小时的乌鸡汤。夏阳便把方美君的情况告诉了方文,又向他交待自己已经付过钱为方美君请好了一个月的护工,护工是一名45岁的中年女人芳姐,并把芳姐的联系方式留给了方文。又说道:“方文,我一会儿就要走了,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再打给我吧,麻烦你了。”

  “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气的,表姐。”方文说道,叹了一口气,望着夏阳背影渐渐远去。

  硕大的云朵沉甸甸地压在天边,云层挤压着云层,在蔚蓝的尽头处只见一片虚无的白色在漂荡,像海,又像白茫茫的雪地。阳光仿佛潜藏在云海之下的每一个方寸之间,一道道光赤裸裸地直逼向每一个注视着它的人,很少有人敢于和它长时间地对望,不是双目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便是产生一种接近于窒息般的晕眩。夏阳拉下原型玻璃窗上的挡板,靠在了椅背上,她的右耳清楚地感受到一种堵塞的感觉正在渐渐接近,仿佛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也逐渐变得粗重,就像那个夏天的夜晚她所听到的粗重的,恶心的呼吸声。

  夏阳讨厌这样的一种感觉,她解开安全带,起身离开了座位。

  机舱里狭窄的卫生间如同围起的防护墙一般紧紧地包裹着夏阳,她合上马桶盖坐在上方,弓着身子,环抱双臂。她缓慢而重复地做着深呼吸的动作,试图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

  没一会儿,她的脑海深处又冒出了某个急促的瞬间,流水声和反复揉搓着的上海硫磺皂,硫磺皂所散发出的怪异的气味弥漫在同样窄小的空间中。但是慢慢地,气味消失不见了,夏阳又重新松开了双臂,垂下头,她什么都不想再去想,让一切沉浸在无息的沉默中。只是她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一个有所担心的乘务员站在门外敲响了门,用英文说道:“女士,您还好吗?”

  夏阳打开门,笑了笑说道:“我没事。”

  乘务员的目光一直跟着夏阳直到她落座之后方才转向别处。飞机刚刚抵达纽约的肯尼迪机场,夏阳便迫不及待地离开机舱,她按下上方行李舱的开关按键,拉出自己仅有的一个手提袋走出了机场。这次在纽约举办的展览是夏阳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国外举办的个人展览,所以她格外地重视,也是她给自己即将到来的四十岁准备的一份生日礼物。这个名为《中国式家庭》的摄影项目耗费了夏阳将近十年的时间完成,她拍摄了超过上万张底片,纪录了将近一百个家庭的生活,最终却只选出了四十张照片在纽约展出。

  展览开始的前一天下午,在詹妮弗的陪同下,夏阳来到展馆。她推开门走进去的一瞬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40寸的黑白照片,照片装在黑色的相框里,挂在南面的白墙上,整面墙只挂着这一张照片。照片中呈现出深沉的黑色,只见半边脸和一只眼睛从门后露出来,陈旧的木门上隐约可见几道白色的划痕,细碎的木屑如竖起的汗毛般立起。那只警惕的,深邃的,棕色的眼睛好像一下子把夏阳拉了进去,她在这只眼睛背后仿佛看到了一种似曾相似的恐惧。

  在夏阳刚满一岁那年,母亲方美君带着她走进了一个新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等待着她们的是一个名叫周英诠的男人,从那时起,方美君便引导夏阳把这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人叫作父亲,她的名字也因此被改成了周夏阳。

  不过那时候夏阳年纪还小,她对父亲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直到她懂事开始,那个眼睛小小,面色蜡黄,目光中总透着戾气的男人便代表了他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形象。尽管那时候夏阳将他称之为“父亲”,但是在她心里,她从未把周英诠当作自己的父亲,那更多的像是一种妥协,因为弱小和无力抗争而不得已做出的妥协。

  五岁以前的事情,夏阳多半都已经不记得了,唯独有一暮景象她永远都忘不了。那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燥热的夏天,夏阳带着当时只有两岁的妹妹周若曦待在卧室里,周若曦手里拿着夏阳的铅笔在一本草稿纸上胡乱地乱涂乱画。突然间,一阵激烈的打骂声从客厅里传来,夏阳小心翼翼地走下床,正当她准备把门关上的时候,她怔住了。

  客厅里,穿着一条蓝色格子无袖连衣裙的方美君跪在地上,头发凌乱。站在方美君面前的周英诠似乎喝多了酒,脸上泛着红晕,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一个巴掌便打在方美君脸上。夏阳已经想不起来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发生争吵,她只记得在那一瞬间,方美君全身都变得僵硬了,红色的血液从她的右边鼻孔缓缓流下,和她的泪水、鼻涕混合在了一起,然后流过她颤动的嘴角和下巴,滴到了地上。可是方美君微微抽搐的嘴角却似乎在笑,当时的夏阳早已被吓得无法动弹,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背后,探出半边脸和一只眼睛,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直到了今天,她才又一次想了起来,她依旧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笑呢?她究竟在笑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