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第五节

书名:半遮眼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9028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13

  

  林一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只穿着一条白色四角内裤的他几乎在头部以下的每一个部分处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红肿面积,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青色,还有的出现了微弱的紫黑色。他的行动也变得缓慢了。他拿起床头柜处放置的棉花和碘伏消毒液,依次拭擦在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然后呼着气,等待碘伏消毒液的痕迹渐渐干涸。

  关于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林一咬着牙将其全部接受了下来。报警并不存在于他所考虑的范围之内,因为报警也就相当于将其与曲曼青之间的关系,将那个性爱视频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公诸于众了,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知道曹歌必然也不会期望出现这样一个尴尬的,可能无法挽回的处境,如果他希望能够得到妻子曹歌的原谅,他就只能承受下自己所承受着的这些伤痛。

  他想,也不是什么致命伤,没事的,过些天就好了。只要能得到曹歌的原谅,这些都是值得的。

  不过那个性爱视频的来源仍旧在另一个层面上困扰着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对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会是昨晚上的那个男人发给曹歌的吗?他是为了曲曼青而来的,所以他是曲曼青的前男友吗?一想到曲曼青这个名字,想到更多与她有关的细节,林一的大脑就发出一阵肿胀的痛,仿佛在对这个名字和形象从脑海中出现产生着抗拒。

  他只好决定暂时将这些疑问放到一旁。无论如何,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目前所能做的,以及所要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地获得曹歌的原谅。这也是在接下来两天时间里,林一反复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至于他为何没有立即采取行动,他是希望给予对方和自己一些冷静的时间。

  林一回到工作室里,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称“身体不舒服”,然后将本来安排好的摄影培训课程以及拍摄计划交给了工作室的一名助理摄影师段砚焯。学生们所提交上来的拍摄方案,以及五花八门的想法堆叠在林一的电脑桌面上,他匆匆看了一眼,也提不出多少兴趣,对段砚焯说道:“你让他们自己找好要参考的摄影师风格,看一下工作室这边有没有合适的衣服,让白白替他们搭一下,再定一下合适的妆面,把模特约过来就可以拍了。灯光要提前测试好,你替他们看一看,不合适的话就给他们调整一下,别到时候拍出来乱七八糟的。也别搞太复杂,在棚里拍就好了。”

  “那明天那个电商的首饰广告拍摄呢?”

  “那个,明天你去拍吧,我已经和白白说了。到时明天的课程你就把它改成实践操作就好,让他们到现场看一看,替你作助理,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学习一下。”林一说道,看着段砚焯离开的背影,他才终于放松地靠在黑色多功能用椅上闭起了眼。

  为了讨好曹歌的欢心,林一每天早上都会预订一份同城鲜花速递寄往曹歌的买手店,今天是雪山玫瑰,明天是自由精灵玫瑰。由于他们之间的矛盾仍旧被封闭在一个家庭,或者两个家庭的环境之中,所以面对着不知情的员工们,曹歌也无法随手将这些玫瑰花扔进垃圾桶里,只好带回了家之后才扔入停车场里的垃圾桶。

  面对曹歌的不为所动,林一决定临时改变了自己的策略,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儿子曹之。趁着午饭及午间休息期间,林一来到恩培国际双语学校联系了曹之的班主任江平,以家中有事为由将曹之从学校接了出去。曹之毕竟只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当他看到父亲带他来吃他最喜欢的牛肉小汉堡,铺满奶酪和秘制牛肉酱的薯条以及墨西哥牛颈肉玉米片时,他早就没有了戒备心和抵抗力,何况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好吃吗?”林一看着曹之满足的模样,问道。

  “我们都很久没有来吃过了。妈妈说你去出差了,要去好多天呢。”曹之点了点头。

  “爸爸今早上刚回来的。你喜欢吃的话,以后爸爸就经常带你来。”

  “外公知道了,会被骂的。”

  “没关系,爸爸偷偷带你来,外公不会知道的,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林一向曹之伸出手掌,手肘位置处不经意间发出一丝微弱的疼痛感,说道,“我们来击个掌。”

  曹之抬起另一只空出的手,与父亲击了掌。林一又问道:“儿子啊,你可不可以帮爸爸一个小忙?”

  “什么忙?”

  “爸爸最近不小心惹妈妈生气了,现在妈妈不让爸爸回家,你晚上回家之后要替爸爸哄哄妈妈,让妈妈不要再生爸爸的气了。你说爸爸知道错了,爸爸以后都会听妈妈的。只要妈妈的气消了,原谅爸爸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爸爸都带你去,好不好?”林一向曹之投去充满怜悯和诚恳的目光,很显然面对着父亲的恳求与无助,曹之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他已经轻微地能够察觉到父亲与母亲之间存在着的一种不平衡感,他也和其他任何一个孩童一样希望可以永远地保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永远围绕在父母身边。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深植于其潜意识中的关于完整与爱的概念,曹之认为这是一个自己有必要完成的任务。尤其是林一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爸爸就只能依靠你了,只有你才能帮得了爸爸,你一定要帮爸爸,好吗?”

  “那好吧。我答应你了。”曹之天真地看着父亲。他的目光又渐渐地从父亲身上偏离了出去,穿过父亲,跃向餐厅的玻璃大门外。大门外正站在一个干瘦的女子,稀疏的长发垂在她的肩膀前,她的眼睛一大一小地盯着餐厅里的曹之与林一的背影。林一好奇地看着曹之突然停下来的动作,转过头,门外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理所当然地,林一并没有像他所说的一样将曹之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希望。曹之只不过是他试图挽回这段破裂了的婚姻关系的其中一个希望而已。他将曹之送回学校之后,立即又去寻找了另外一个希望的筹码,准备从曹歌身边每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下手,以松动其不可动摇的决心。他想,只要她犹豫了,也就意味着自己有希望了。

  第二与第三个被林一所找到的人是曹歌的父母曹连彬与葛慧丽。林一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希望以送礼物的方式来打动自己的岳父岳母,那他必然注定是要失败的,一个身家在他十倍以上的人还需要他给自己送些什么东西呢?

  他迟迟没有走下车,思量着,他唯一所能打动他们的方式也许也只有自己的“真心诚意”了。

  如其所想,在这件事情发生以来,他前往岳父岳母家的第一次拜访,尽管算不上完全地失败了,但也并没有成功。岳父曹连彬当即拒绝了林一的道歉,就连见面的请求也被拒绝了。林一只好局促地坐在客厅的黄花梨单人木沙发上,面对着岳母葛慧丽,忏悔地说道:“妈,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曹歌和曹之,但那次真的是一次意外。我当时喝多了,我可以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犯的,只要你们,只要曹歌愿意原谅我,我写保证书或者怎么样都可以。”

  林一身上似乎天生具备着一种楚楚可怜的能力。每当他以一副低姿态的面容朝向他人时——尤为是女性——他人将难以再对他表现出一种坚决的抗拒。葛慧丽也一样,她终究是一个已经活过了半辈子的人,也见过太多起起伏伏的人生,她知道婚姻并不是一座完美的象牙塔。真实的情况往往不是这里裂了一条缝隙,就是那里穿了一个孔,离婚是不是就真的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呢?

  她不知道,她站在一个母亲和祖母的角度,只是希望曹之可以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健康成长,也希望曹歌能够获得幸福。她看着林一那张惨兮兮的脸,她是最看不得男人哭的,一看见他红了的眼眶,心也就软了下来,叹声说道:“我想你也是知道错了的,但你们的这个事情至于要怎么处理,决定权还是在于曹歌。我们也不可能勉强她的,毕竟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谁不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幸福?你这么做是真的千不该万不该,你只能等她自己想清楚了再看看怎么样吧。”

  “我知道了,妈妈。”林一站了起来,从后方压在他身上的亮光变得又更重了。葛慧丽起身将林一送了出去之后,转身就一个人开着车去学校将曹之接了回来。一路上曹之都没有提及中午与父亲林一外出吃饭一事。

  曹之一直待在外婆家吃完了晚饭才被送回了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练习小提琴。前方的黑色钢琴旁亮着一盏圆形的落地灯,柔和的灯光如果一双敞开的手臂向上伸了开,与饭厅天花板上方垂下的三盏南瓜形状的灯具相互呼应着,抵抗整座房子里深埋着的沉默。

  一连数次曹之都没能完整地完成最近新学的《马扎斯小提琴练习曲》36号作品,怪异而尖锐变形的声音在整个客厅里反复拉扯,曹之索性放弃了,将小提琴放在一旁。眼看母亲曹歌还没有回到家,他忍不住就想伸手触向金铜色不规则形状茶几上摆放着的透明圆柱形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支正在盛放的红色针垫花。曹之刚刚从针垫花的花瓣上撕扯下其中一小簇细条形花瓣,不料母亲曹歌就开门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曹之,妈妈都和你说过了,你不可以老是摘掉这些花。它好好地待在那里,又没有招惹你,你干嘛老是要把它摘掉呢?你看现在这样缺了一块的,你觉得好看吗?”曹歌严肃地看着曹之,走过去掰开了他的手掌,将其抓在掌心的红色花瓣取了出来,扔入厨房里的垃圾桶,又说道,“怎么不开客厅的灯呢?”

  “那个不亮了。”曹之有些局促地收起了手,压在自己的大腿下方,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突然开口小声地说道,“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都是爸爸自己换的。”

  曹歌似乎并没有听见曹之最后说的那句话,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灯的灯泡是在哪买的来着?”

  曹之眼看没有获得母亲的注意和回应,又喊了一声:“妈。”

  “怎么了?”

  “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一下让曹歌怔住了,她只好随口应道:“还不知道。”

  “妈。”

  “又怎么了?”

  “你是不是生爸爸的气,和他吵架了?”

  “没有。”曹歌注意到了曹之脸上低落的神情,一想到曹之,她的内心也难以再继续维持着面对林一时的坚定和克制。她走上前,握着曹之的手,说道,“我和爸爸没有吵架,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那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曹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曹之问题。或者说,对于曹之所希望获得的一个明确的关于具体时间,具体日期的答案,这恰好是曹歌心里最不明确的一个答案。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暂时地将这个问题抛至一边,却未想到不过三天的时间,她又被再一次拉回了整个矛盾的中心位置。

  “妈妈,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曹之突然开口问出的这个问题,让曹歌感到十分诧异。她不禁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我们班上有个同学他的爸爸妈妈就是吵架之后不要他了,他准备要离开学校,搬去和他的爷爷奶奶一起住了。他说他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以后也见不到我们了。他的爷爷奶奶住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听到曹之说的这几句话,以及他稚嫩的声音,曹歌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曹之,抱着那具瘦小的,尚未发育完整的身躯,就好像她孕育着这个生命的那一段日子,她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所产生的那种颤动,是与自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不管怎么样,爸爸妈妈永远都是最爱你的,爸爸妈妈不会不要你的,知道吗?”曹歌说道。与曹之之间的这一次对话让曹歌意识到曹之所知道的或者所感受到的是要远比她所猜想的要多得多的,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无法绕开这个已经发生的问题。可是她该如何处理才能获得一种最完美的平衡呢?如果为了维持这个家庭的完整,那她就只能选择委屈自己而原谅丈夫林一,她不免又担忧着,原谅了他难道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吗?即使原谅了他,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婚姻是否又还能回到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样呢?她还能坦然地看待与接受他吗?她的父亲又会怎么想,怎么看待她以及她的婚姻呢?是不是这样就更进一步地突显出她的怯弱和失败了?她真的就没有办法成为父亲的骄傲,成为他心中所认可的那个最优秀的女儿了吗?

  这种强烈的对于自我认同的价值观以及信念将曹歌推向一个极端,然而所有的自我,似乎一遇到了渐而浮现出的曹之的形象,又渐而地瓦解了。边界,结构,逻辑体系,都是这样的脆弱。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如何能够当着曹之的面,将自己打算与丈夫林一离婚的决定说出来,他会不会也像别的孩子一样认为父母抛弃他了?他会不会长大了以后想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仍旧永远地无法原谅身为母亲的自己?如果真的是那样,她真的能够承受得住吗?一个母亲究竟如何才能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对自己持续不断的,直至永恒的怨恨?这么一来,她同样会成为一名失败的母亲,她已经是一名失败的女儿,一名失败的妻子了,她还能继续承受更多的失败堆砌在自我身上吗?

  自我,突然地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被剥夺了,向后退了,消解了。

  曹歌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张脸埋在了浅红色的床单里,头发沿着前额与耳廓滑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留出了鼻孔与嘴巴,呼吸着。所有的问题,思索,考量都让她感到格外疲惫,就像充盈着整间卧室里的青灰色,挤压着一动不动。仿佛她也在这团青灰色中被消解了。

  冷风从空调出风口处持续吹动,不时推着单薄的窗帘又动了一下。窗外是同样沉着的深灰色,靠着远处仅有的亮光从黑色中挣脱了出来,当中同时涌动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蓝色。说涌动是不必怀疑的,那是源自不远处露天游泳池边缘处所投射出的亮光,亮光与游泳池中的水还有底部的蓝色瓷砖块相互碰撞在一起,洒向四周高立着的住宅楼。

  这涌动着的,温柔的蓝色似乎让曹歌感到格外熟悉,尽管她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看见这一小块的蓝色,不过这蓝色却自觉地从窗外钻了进来,靠在窗户边凝望着她,给予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提示。这是一种超越于语言之上的提示,带着她一起再度陷入了一整片的蓝色。

  曾经,也存在着这样一种极为相似的蓝色在凝视着她。那蓝色是更为灵动的,纯粹的,有灵魂的。他看着她的时候,是这样温柔。她为什么会忽然间在梦里见到这个她只见过两次的蓝眼睛英国男人呢?她说不清楚,很显然并不是因为那一次意外的,让她感到满意的肉体上的结合。她知道那并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让她着迷的。那是什么呢?

  是他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吗?也不是的。是他亲吻自己时,没刮干净的胡渣轻微刺激着自己皮肤所带来的触感吗?好像也不是的。她想了很久,这么说也是不大准确的,因为当时的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或者正在想着,回忆着的,其实也不完全地是她。她是无法控制这些碎裂在潜意识深处的碎片相互连接起来的,就好像此刻一样,她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它们在蔓延的蓝色中被粘合了起来。因为蓝色的凝望而获得了一种消散了的完整。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罗伯特,是的,他叫罗伯特。

  那也是一个同样炎热的六月,十五年前她还在美国读大学时所度过的六月。在他们做爱结束之后,罗伯特沉沉地躺在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木床上。他闭着眼,全身赤裸地躺在那里,清晰勾勒出肌肉线条的小腹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发出微弱的起伏。曹歌先一步醒了过来,裹着白色的床单坐在床上,看着他。她伸出手指,轻微地沿着他的胸部往下滑动,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是刚刚好的,不多不少,不大不小,就好像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的雕塑作品《大卫》一样,在持续的凝望中产生了一种超越时间的美感和神圣性。

  阳光照了进来,一块块地被树木的枝叶分割成了碎片,碎裂的金色落在罗伯特身上,闪耀着。曹歌沉醉地看着,看着罗伯特身上的每一处肌肉细节,每一块结构。她意识到原来她最着迷的也正是他所呈现出的这种完美性,这在她自己身上,又或者缺了一只脚趾头的林一身上,是永远无法实现,也永远无法被超越的。

  她的,他们的,作为其所是而承载着一种的完美,是缺乏了的。

  热气腾腾地把外在的整个世界积压于空气中,六月是这样的一个季节。无处可逃的空气也就自然地堵住了每一个空间的每一处出口,似乎人也成为了一个空间的载体,呼入的每一口空气都被堵住了,粘腻地热堵在鼻孔里。

  房子也一样。龙滨再次来到曲曼青的房子里,房子里的空气被堵住了,无法获得流动的空间与机会。这一大团被堵在了房子里的气味却似乎与她上次离开时的气味变得略微地有些不一样了。是什么异味吗?龙滨走向厨房所在的位置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放置着一盒竹炭除臭剂。那么很显然异味不是源自此处的了。

  还会是哪呢?死老鼠吗?气味却又是不大相似的,既不臭,也没有腐烂的气息。是一种淡淡的异于原本房子里,或者空气处于常态中的气味,几乎是无法被察觉的,却又存在的。是已经被稀释的了一种气味,而且有那么一点熟悉。是的,她是熟悉的,她一定也曾经在某个地方闻到过与之相似的气味。

  会在哪里呢?

  龙滨又朝着垃圾桶看了一眼,垃圾桶依旧和上次她来的时候一样,堆着余下的细碎鸡蛋壳,酸奶盒子和苦瓜内部被刨下的籽。不是这里,她知道的,从她走进厨房起的那一刻,那一缕异味也几近于消失了。她走了出来,走向一旁的浴室门口,异味又出现了。

  龙滨随手掀开了蹲便器上方的盖子,一个已经完全被浸透,外层正在脱落的烟头浮动在水面上。

  她想,过去这几天,一定有人曾经来过这里。会是凶手吗?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在找什么吗?

  “哗”的一声,突如其来的阵雨撞击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窗外的蔷薇树也被雨水撞得一时失了神,纷纷丢下手里紧抓着的花朵,紫红色的花朵坠落在地,凄美地被抛弃了。尽管下起了雨,空气依旧是热乎乎的,就连阳光也没有因为雨水的出现而退让,它高昂着头张望,仿佛雨水也不过是它一时兴起呼唤而至的好友,两人无意间发生了点争执,谁也不愿意让着谁。

  但这雨是下不久的,龙滨很清楚,六月的雨总是如此,一阵一阵,剧烈又短暂。她再次走出浴室,从厨房的冰柜里撕扯下一个保鲜袋,将那个出现在马桶里的烟头拾了起来,装在袋子里。她一回到公安局立即递交了上去做化验,结果多少让她感到一丝意外。

  原来这个烟头是属于黎健的。龙滨心想,那这也就意味着,他之前所说的话很大一部分是在说谎。

  在这份确凿的证据面前,黎健终于无法再做狡辩,说了真话。他说道:“是,我是进去过,这个我承认,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之前说谎了,其实我知道她住在哪,我也去过,是她邀请我上去的。就是在她搬出去之后,我们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有时候也会发生关系。我还是希望她会回到我身边,所以一直都在等她。”

  “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她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偷偷进去?”

  黎健有些欲言又止,说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上一次去她那里的时候,偷偷地就把她的钥匙拿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我就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潜进去,在她卧室里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我就想知道她到底是为了哪个男人才离开我的,谁知道她突然就出事了。那天你来找过我之后,我怕自己会被卷进这个事情里,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撒了谎。然后大概五六天前,我再次进去想着把那个摄像头取走,害怕先被你们找到了,到时说不出清楚。”

  “拍到的那些视频呢?”

  “还在我家里。”黎健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觉得肯定就是那个叫林一的男的杀死她的,你们可以去看一看,里面有一段他们的视频。你们真的要把他找来好好问一问,真的,那家伙太可疑了。”

  龙滨与武子贤等人从黎健所带来的手提电脑中确实看到了林一与曲曼青之间的性爱视频。不过让龙滨更感兴趣的是曲曼青死亡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匆忙点开当天对应的视频。视频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镜头始终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也就是曲曼青的卧室。根据法医所推断的时间,龙滨注意到曲曼青在遇害之前正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铺上睡觉,接着是一连两声的手机短信铃声响起,她便起来走了出去。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卧室了。面对着余下的播放时间,龙滨隐约找到了些许其他的细节。这些细节来自于视频中的声音,可是由于声音太过于粗糙,大多时候只能听到一大片嘈杂的声响。在曲曼青离开了卧室大约十分钟之后,她好像在嘈杂声中听到了洗手间冲水的声音,以及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向善于处理技术问题的同事,问道:“这声音有办法再处理清楚一点吗?”

  “我拿去给技术科降噪试一下,但是降噪可能也会失去一些细节,也不一定会很清楚。”

  一旁的武子贤说道:“先拿去处理一下看吧。那这样,龙滨你先去找那个林一问一问,要个口供。”

  龙滨拿到关于林一的个人资料之后,她才想起来原来林一便是曹之的父亲。她记起了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形,汽车的前大灯直照在他的身上,他戴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帽檐下的黑影完全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那张微笑着的嘴。他的嘴唇带着略微深沉的紫褐色,对着顾小北有礼貌地笑着。这样的笑容并不足以打动或者弱化了龙滨原有的理智,她这一生中已经见过不少形象与其内心完全不相符的罪犯。形象始终是作为一种形式的外延,与人的感觉一样总是具备着不可否认的欺骗性,所以龙滨取消掉了自我脑海中对林一的第一感觉和印象。

  她需要的是更为实质性的证据。

  对于警察找上门的事情,曹歌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尤其当这件事情与林一存在关联时,曹歌认为自己有必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与林一存在密切关系的她或者她和曹之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到牵连。她听到了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龙滨是这么回答的,道:“我们现在怀疑他和一起谋杀案存在关联,所以需要和他见一面,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吗?”

  “你说谋杀案?”

  “是的。”话说至此,龙滨也有些犹豫了,她是否应该将那个性爱视频的事情告知曹歌呢?如果林一被证明不是凶手的话,这个视频里所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让这个家庭发生震荡了。可她的理智却又告诉她,曹歌身为林一的妻子,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情吗?

  “那个人,是谁?”曹歌犹豫着问道,“不会,是个女的吧?”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

  “这个女生你认识吗?”龙滨掏出一张曲曼青的照片,递了上去。曹歌匆匆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便是视频中与林一发生关系的女子,她试着克制自己的情绪,手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龙滨接着说了下去,“你认识她。”

  “她死了?”

  “是的。”

  原本已经有些动摇着计划再给林一一次机会的曹歌,在此时好像立即坚决地将自我的犹豫给否决了。她无法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仅出轨了,而且还是一个杀人犯。而她在一个杀人犯身边睡了九年的时间,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她质问着自己,曹歌啊,你真的了解他吗?真的认识他吗?你究竟将你自己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事件里?

  她忽然地感到腹部处传来一阵绞痛,立即蹲了下来。她试图抵抗着内在情绪所产生的崩坏,一旦崩坏开始,她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了。没一会儿,曹歌又站了起来,擦去眼角的眼泪,她决定将自己所收到的那封匿名邮件和视频呈现给了龙滨。

  龙滨没多怀疑就猜到了这是黎健所为。后来,黎健被关押之时也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为的无非是满足了自我报复的欲望,以借此摧毁林一的虚伪和他所在意的家庭。

  也是在龙滨离开后的这天晚上,曹歌接连地接到了好几个林一打来的电话。她都拒绝了。最后,林一又给曹歌发来了一长串的文字信息,写道:“宝贝,你真的不要受到别人的挑拨离间,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我都已经和警察说清楚了。现在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女人是我杀害的,而且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就只发生过一次而已,我们在那之后已经完全划清界限了。你要相信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