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90:老婆成了我小蜜
金羽大鹏
连载中· 14.82万字
张晋重生到了九零年代。 上一世张晋酒后被王倩钻被窝。被迫娶了王倩之后,被王倩欺负了一生。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是张晋的。 重生后,张晋回到了一切开始的时候。 张晋拒绝被钻被窝。没想到王倩还是赖上了他。 张晋对王倩态度恶劣,没想到王倩反而对张晋百依百顺。 “只要能跟你进城!就算是给你做小,我也愿意!”
龙滨是一名派出所警察,她有一个与其他小孩不大一样的儿子顾远,以及一个普通的丈夫。在她三十六岁这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如愿以偿地加入了刑警队。这时,一具神秘的女尸在河道上被发现了……
白色的灯光在亮着,灯光下是密集的话语声。那是人们簇拥在一起时所发出的说话声,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语言却又是陌生的,以至于他们也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他们只好各自谈论,诉说,询问,重复。是一种正在交流而毫无交流的状态。
银灰色的排椅在白色灯光中偶尔发出一丁点清冷的亮光,作为一种无效的回应,朝着空气倾吐。空气试图给予这种处于停滞的声响一些润色,仿佛正在写作一般,总要添上一两个形容词,以增加一点虚无的美感。那正是空气在做的事情,将悬挂在半空的显示屏里透出的红色投向银灰色的排椅。排椅毫无反应,只是沉默,在沉默中坐着两个彼此沉默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接着,间断的机械报数声再次响了起来,说道:“十号,魏中勋。十号,魏中勋。”
另外一个声音从男人和女人正对面的一间房间里传了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透过喇叭扩音器而获得一种强大的力量,将周遭原本所存在的所有声音都压制了下去。那个声音喊道:“十五号龙滨,十六号欧阳,十七号黄永德过来测一下视力。”
坐在银灰色排椅上的那名女子站了起来,她是龙滨,一个年纪三十六岁的中年女人。龙滨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可以称得上豪不起眼的中年女人,身上散发一种似乎永远与“女人”这个词语不对等的厚重感。一头毫无美感的短发里参杂着几根隐约可见的银丝,一张肤色暗黄的面庞上透着些许雀斑,一件朴素的黑色棉质上衣和深蓝色牛仔裤紧裹着身上无处可藏的赘肉,以及双手手臂皮肤上紧贴着清晰可见的,柔顺的,细腻的黑色毛发。当然她是不在意的,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功将自我的外在作为一种拒绝,维持着与现实之间的对抗。
她沉默地站了起来,走向那间测试视力专用的房间。她的眼睛也是沉默的,也许使用“目光”这个词语会更恰当一些。她手里拿着那个如勺子一般的黑色磨砂材质塑料遮挡物,挡住了自己的右眼,留下左边那只眼睛,眼睛的眼角处微微地向外肿了起来。那里存在着一小块圆形的肿状物,是肉粉色的,正好卡在她的眼皮缝隙间,将她的左眼成功地改造成了一只纯天然的欧式大双眼皮眼睛。
可惜,这并不是龙滨所需要的美感。对于“美”这个词语,她向来是最不在乎的。她是一名警察,也只想成为一名刑侦警察,美与不美有何重要呢?即使就连这一类问题也从不会存在于龙滨的思考范围之内,因为不重要,也没必要。
她望着玻璃镜子里反射出的视力测试表灯箱,灯箱所透出的白色亮光要比房间,以及候诊大厅里的白炽灯亮上了许多。它在闪动中发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努力着与每一个凝望它的个人产生一种互动或者交流,迫切地将它身上的每一个黑色符号推向它的凝望者。龙滨将其全部接收了下来,沉默着,朝着不同的方向摆动着手指。
不远处传来白衣女子对另一名男子的呵斥声:“不要用嘴,用手指!”
在龙滨进行视力检测期间,那名被她遗留在原位的男子——也就是她的丈夫顾小北——正一个人坐在银灰色的排椅上,同样沉默地拒绝着周遭的存在正在试图对他展开的入侵。他手里拿着一支自动铅笔以及一本速写本,简单地勾勒出一些画面的草图。草图上出现最多的形象是一个头上长着两只角的少年,这个少年也是他正在尝试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漫画作品里的主人公——一名来自“α双子座-996星球”的外星少年“达达”。故事是关于外星少年达达独自一人来到地球探索地球上的食物和食材,并且准备将这些食材和食物写成一本书带回自己的星球,而不得不为此展开了冒险。
当然,顾小北的本职并非一名漫画家,而是一名专门从事商业插画的自由插画家,同时会为一些影视作品负责分镜头设计的工作。完成一部漫画作品不过只是他多年来未了的一个心愿,直到这一年他刚过完自己的三十六岁生日后,他终于决定往前跨出了这一步。又或者说,是他的妻子龙滨鼓励着他往前跨出了这一步。
“我视力好像有点下降了。”龙滨走回顾小北身旁空出的座位,坐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机器打印的排队等候就诊号码纸以及一张手写的视力标注纸片。顾小北停下了手里的笔,稍显迟缓地转过头看着龙滨,问道:“要配眼镜吗?”
“不用,只是有一点下降了而已,不影响。”龙滨说话的时候同样带着一种由沉默延伸而出的停滞感,仿佛在这一层停滞中,她与顾小北两人通过声音和视线构建出了只容纳着他们两个人存在的空间,周围细碎的声音都因为这一层停滞而被抹除了。这一层重新建立起的空间却也没有完全地将他们二人与现实隔开,而是始终维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随时得以恢复自我在现实层面中的存在,作为他所是,可能是以及将会是的,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
“请十五号龙滨移步手术室外等候。”另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的手术室门口外高喊着,声音准确无误地朝着龙滨奔来。语言剥除了其本身的暧昧性和可能性,保留着唯一仅有的含义将龙滨拉向这个唯一的方向,不会出现偏差,也无法继续外延。
然而,却在无意识中造成了它自身的一种缺陷。
灯亮了,是黄色的。不,好像是白色的。兴许黄色和白色是同时存在的,它们总是能够轻易地达成某种转换,增加或减弱。在共存中洒向龙滨的整张脸庞,好像又变成绿色的了。龙滨不确定它是否正在产生转变,还是它本身便是如此,也可能是她自己的错觉。她是这么思考的。毕竟她并非一个对色彩敏感之人,她想那可能是她的一种缺陷,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对色彩具备感知天赋的缺乏。
她索性放弃了对色彩的感知,感知中仅仅剩下睁大的眼球正上方,挤满了一张张无限放大的面孔,医生们的面孔。然后,是一阵短促的疼痛感。这阵短促的疼痛感比起她这一生中所经历过的疼痛,是无关紧要的,微不足道的。却也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针摧毁了她此刻所有的感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剩下右边仅有的一只眼睛了。导致她走出手术室之际,不得不展开比往常更为广泛的幅度转过头颅,才能将左眼视线所辐射范围的缺乏补全了。
医生将病历递给了她,交待道:“过两天就可以过来拆布了,这两天注意眼睛位置不要碰水,暂时也不要吃辣椒之类的刺激性食物了。”
一直站在手术室外等候着的顾小北替龙滨接过了病历,扶着她走出了候诊大厅。他们沉默地开着车,驶向儿子顾远所在的学校。远处的天空撕裂成一块不规整的形状,在漫无边际的灰色里绽放着一团白色的光亮,那光亮背后既看不见太阳的存在,也不看见其他任何东西,只是一团被撕裂的光。光亮似乎刺得龙滨仅有的那右边眼睛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难受,她只好抬起手拉下了副驾驶座前方的挡光板,遮去了光亮。
顾远所在学校的大门处立着一个将近十五米高的大型三角形立柱,灰色与黑色的砖块堆砌出一种陈旧与朴素相间的美感,上方高挂着的金色方形牌匾依次显示出“平川市第七小学”几个枣红色的大字。下方紧贴在伸缩门上的是两排整齐悬挂着的奖牌,如示范学校,先进学校,先进单位,优秀学校,绿色学校和先进集体等等不同时期获取的荣誉称谓。这些奖牌同样是金色的,也在努力地与学校名称牌匾构建出一种相互呼应的光辉,以便于告知其存在的价值和荣耀。
朝向南面的校门口紧贴着马路,马路边是一道由灰色砖块铺成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摆着可伸缩的红色拦截带和银色立柱,与一个禁止掉头的红色标志牌依靠在一起,直到校门前出现的一道斑马线将其截断了下来。两侧停着一长排的车辆,以及等待孩子放学的家长们。
顾小北和龙滨抵达平川市第七小学校门时,车辆和家长们已经离去了一大半,只余下少量未等到孩子出现的父母或者未等到父母出现的孩子。他们漫无目的地停留在校门前张望,彼此之间的目光尽管如此靠近,却永远无法产生交集。其中只有一个小男孩没有像人群中任何一个人一样四下张望,他独自一人蹲在人行道上的一盏路灯旁边,望着落在人行道上的树叶和一小串黄色的花朵。那是种植在人行道上的栾树树木所落下的叶子和花朵,绿色的叶子一层一层地往上收缩着,先短,后长,再慢慢缩短,呈圆锥状。叶子与拥簇着的黄色花朵遗落在灰色砖块的边缘,以其出众的色彩成功地吸引了这名小男孩的注意力。小男孩长久地盯着它们,好像他已然与它们构成了一个新的整体,他身上校服和书包的浅蓝色,蓝黑色,白色,以及小熊形状帽子的黄色,地板的灰色,树叶的绿色和花朵的鲜黄色相互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幅画。
画布上的油彩尚未来得及凝固,立刻又被小男孩打破了,他掀开那几片堆叠在一起的叶子,望着下方那只彻底僵死了的知了。黑色的知了僵硬地躺在地上,细小的肢体弯曲着伸向半空,似乎也在对即将降临的炎热盛夏表达强烈的抗议。小男孩好奇地把知了转过身子,期望着它能因为转身而再次获得生命的延续。
知了却让他失望了。
他好奇其将知了拿了起来,翅膀紧贴着知了的身体收缩在一起,不过其中一边的翅膀却断了。断了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并非知了自己所选择的结果,或者断了的时候,它也是不知道的。男孩将知了举起来,朝向那团撕裂的亮光,试图借由这团光亮将知了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会儿,他清楚地看见了。知了被折断了的那半翅膀是从中间的位置断开的,像一块长长的饼干片或是一块被从中间敲断了的片状冰块,只见参差不齐的细碎朝外挣扎着。那些细碎在光亮的照耀下,显得这般单薄,脆弱,无力和茫然,仿佛风再多吹一会儿,它也将一并跟着被撕碎了。
所幸的是,在这燥热的初夏,风是很少会出现的。男孩不由得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低下了头,将死去的知了捧在手里。他似乎天生就具备了一种异于常人的感受力,敏锐而清晰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流动,生命是不止于人类的,动物的,植物的,还有空气,阳光,风又或者其他那些无法被视觉所察觉的存在。也许也正是因为这种过于强大的感受力,他使用语言进行表达的能力反而被极大地剥夺了。
当他听到父亲呼唤自己的名字“顾远”时,他抬起头,总是迟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说出一句话。即使说了出来,他所说的话也总是不完整的,常常是一个一个字地蹦出来,又或者只能把话说一半。比如此刻听到父亲的声音,他便只回应了一个“爸”字,然后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出自己的手,又多说了一个“看”字。
“你要把它带回家吗?”顾小北牵起顾远的另一只手,沿着斑马线走向马路对面。
“埋起来。”顾远点了点头。听着他这句未说完的话,顾小北也已经理解了儿子顾远所想表达的意思,回应道:“埋在小区种的紫薇树下面,好吗?”
“好。”顾远说话的时候似乎有着一种独属于他自己的节奏,常常在停顿片刻之后,又会自言自语地说上一些相关的,或者不想关的字眼或是句子。他说道,“紫薇树,红色的。”
“对的,开花红色的是紫薇树。”
“这个。”顾远刚刚走过马路,又指了指路旁那棵树堆满黄色花朵的树木,花朵从树枝的叶子中伸出,一串串地搭在枝头的最外端,与鲜嫩的绿色相互映衬着,呈现出一种溢满了生命力的美。顾小北看了看,回应道:“这个是栾树,也叫做灯笼树,等到秋天来了,上面的果子就会变成红色的,像灯笼一样。”
“红灯笼。”
“对的,红灯笼。”说着,顾小北拉开了汽车后排座的车门,让顾远走了进去。顾远一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母亲龙滨,就好奇地盯着她那仅剩一边的眼睛看,说道:“妈。”
刚说完一个“妈”字,他好像又不大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或者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由于被抑制了的结果,他已经无法完整地建构其他所想表达的意思。他只能过了好一会儿后才抬起自己的左手,展示出那只躺在他手心里的知了,说道:“它,也是。”
龙滨并不完全明白顾远所想表达的意思,问道:“你抓回来的吗?”
顾远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说了一句似乎完全不相关的话:“一半。”
原本顾远所想向母亲表达的意思是,他手上这只知了就和母亲的眼睛一样,只剩下一半是完好的。然而由于工作的原因,龙滨自从生下顾远之后,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在他身边,而是完全由顾小北承担起了日常照顾顾远的责任。所以她并不总是能够像顾小北一样在第一时间就明白了顾远所想表达的意思,只能点了点,摸着顾远的头示意他在座位上坐好便不再多说话了。
顾远靠在车门边,望着一棵棵冒出鲜黄色花朵群的栾树从眼前晃过,在马路尽头处的最后一棵栾树旁是一座地铁口的出站口,上方写着“人民中路”几个字。沿着人民中路地铁站转向东边是一座相对崭新的学校,透过校园边缘处的围栏可以看见校园里宽敞的红色塑胶跑道和翠绿的足球场,而在更远处则是一栋栋统一的砖红色建筑,方整的建筑物通过大小不一的正方形和长方形构成一种和谐的美感,代表着极为现代的包豪斯建筑风格。然而如果从一个更为广泛的视角——比如上帝视角——进行观看,却会发现这栋学校的建筑风格与四周老旧的街区和民房形成了一种十分突兀的对比。
当然这些并不是顾远所关心的问题,他只关心自己是否能够看到他的好朋友曹之的身影。远远地,他看见了身穿着白色衬衣和黑色西装短裤的曹之正站在“恩培国际学校-小学部”几个字样下方,手里按着一个亮蓝色的指尖陀螺在转个不停。但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却意外地引起了顾远的注意,那是一个留着一头稀疏黑色长发的瘦弱女子,女子躲在校园外围的围墙转角位置处,似乎正在死死地盯着曹之。
顾远疑惑地看着那名女子,女子就像一根扭曲弯折了的藤条,粘着外墙攀爬着。至于是什么让他如此确定那名女子所望着的对象是曹之,顾远也说不清楚,就和其他很多他常常无法使用语言表述的感受一样,好像它们注定了只能属于他自己一个人。他无法解释,也不懂解释。
夏天的夜晚总是来得迟一些,像这样一种时间被延迟了的感觉在顾远家里也是同样存在的。他们在延迟中对彼此沉默着。顾小北一个人在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饭,他打开冰箱时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忘了买菜,只好选出仅有的食材给自己和顾远做了一个火腿鸡蛋炒饭,又使用冰柜冷藏箱里存有的几个鸡脚配以花生和胡萝卜给龙滨炖了一小锅汤。不过龙滨似乎却对那份蛋炒饭情有独钟,加入一勺辣椒酱,吃了满满一碗。
“医生不是说不能吃辣椒吗?”顾小北提醒道。
“不要紧的,一点而已。”龙滨的语音刚落,他们一家三口之间的氛围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中。这份沉默只是纯粹的沉默,没有僵持,没有尴尬,只是沉默,只是无话可说的沉默。直到客厅电视机里播放的《熊出没之探险日记第二季》率先打破了这阵沉默,一个老鹰形象的卡通角色停留电视机屏幕上上说道:“快离开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然后,电视机便自顾自地一个人继续说了下去,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承担着它的责任,发挥着它的功能。就好像只有通过不断存在的声音才能让人类获得安全感,而沉默却反而成为了一种缺陷,一种因为无法喋喋不休的述说而形成的缺乏,同时构成了一种恐惧。随着述说而来的,还有电视机荧幕中闪动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光亮跟着每一帧的画面节奏跳跃着,抗拒着黑暗的存在。它似乎并未意识到,黑暗反而因为它的抗拒变得更加明显了,凝重的黑暗包裹着电视机以及饭桌上方悬挂着圆形镂空灯罩,沉默着。
晚上还不到十点,顾远就被母亲催促着回房睡觉了。他一个人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拿着属于自己的速写本和彩色铅笔试图画下那名下午曾经瞥见的长发女子。只是顾远的画既无法像父亲顾小北一样具备完整再现现实的能力,却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只是停留在单纯的毫无意义的涂抹上,而是通过这些抽象的,扭曲的线条和大面积的色块构成了一种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语言。在隐约构成肢体的线条中,顾远给那名趴在墙上的长发女子赋予一种神秘的紫色,以及从中隐隐透出的一层阴郁的青色。
他放下铅笔,按下台灯的开关,整个房间又陷入了一种沉默般的黑暗。黑暗也并非纯然的黑暗,白色的亮光穿过窗帘间的空隙投入了卧室的天花板上。亮光的大部分来源是顾远卧室正对面另一栋住宅楼的第四层住户,那团亮光是模糊的,如棉花一般在黑夜中被撕扯着,几只蚊子的黑色身影陷入其中不停打转。转着,飞了出去。在第四层住户下一层的第三层住户则处于一个完全与顾远卧室相持平的位置,那间房子却几乎完全相反地沉寂于黑色。但若仔细些看,这座房子里的黑色也同样是不纯粹的,在阳台隔壁的卧室窗户前,一道暖黄色的灯光紧贴在白色的窗帘布上。窗帘布上印着一朵朵稍显脱色的红色玫瑰花图案。红色的玫瑰花抖动着,向前或者向后,随着窗户外墙上架着的空调室外机器所发出的沉闷的呼声一起不断起伏。区别在于两者之间起伏的节奏和频率并不一致,与空调室外机器均匀稳定的转动不一样,红色玫瑰花所产生的动态是不均衡的,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又会停下。
对于顾远而言,他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好奇印在红色玫瑰花和窗帘布上的黑影究竟为何能够产生这般奇异而富有生命力的律动。他依稀地辨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至少在他的认知之中,这般完美纯粹存在的曲线似乎也只可能存在于女性身上,而在女子身后则不时闪现出另外一个和她差不多高度的男子身影。
他们都是黑色的。
黑色向后退去了,红色的玫瑰花也停止了抖动,剩下空调室外机独自悬于黑夜,叹着气。顾远长久地盯着那间卧室的窗户,只是看着,没有目的地看着,就和他平日里常常陷入的一种出神状态一样,对着某些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存在凝望着。然后,窗帘被意外地掀了起来,只是一小块缝隙,只是露出了短短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空隙。顾远的目光就这么依托着他的凝视,溜了进去。
他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成年男子正坐在床铺边缘,将一只脚踢向另外一名同样全身赤裸的成年女子。也许伸是一个更为恰当的字眼,不过黑夜和距离模糊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究竟是伸还是踢,顾远并不能清楚地做出区别。女子跪坐在陈旧的棕褐色木地板上,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卷发。本该继续下去的故事停止了,窗帘布垂了下来。顾远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明白,或者说他尚未有能力完全理解自己所看到的画面,那只是一种于他而言极为混浊的存在。
他转身走回床上,就这么将方才所看到的画面忘却了。
次日,龙滨早早地就出了门赶往派出所值班。出门前,她和往常一样撕下一个保鲜袋,装起了两块前一天顾小北亲手制作没有吃完的戚风蛋糕,作为这一天尚未来得及准备的早饭。顾远则和过往的周末一样被留在了家里,由父亲顾小北照顾和陪伴着。
这一个周六却和往常的周末有一些不一样,因为正好撞上了顾小北极少数需要外出工作的日子。他只好开着车将顾远一并带上,前往平川市星河影视有限公司参与一部限定改编剧集的主创讨论会议。这是一部改编自莎士比亚原著《麦克白》的影视作品,刚从海外学成归来的导演辛蓝试图将其与本土化的宫廷权谋题材进行结合制作成一部只有三集的电视剧,并且计划将当中的重要人物麦克白完全改成了一名女性的角色,而其中的三名女巫则变成三名男性的道士。
得益于曾经的大学同学韦伟身为这部限定剧的制作人的身份,顾小北也获得一个工作机会以分镜设计师的身份参与了其中。当顾小北正在与韦伟,辛蓝还有编剧齐欢欢等人在不远处的开放型会议室里开会的时候,顾远则被安排一个人坐在公司大厅的灰色布艺沙发上。一名充满善意的年轻女子从开放式办公的区域走向顾远,笑着对他说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顾远。”
“那你今年几岁了?”
顾远举起手,立起了七根手指头,左边四根,右边三根。年轻女子摸着他的头,笑了笑,又说道:“你想吃点什么?姐姐带你去拿好不好?我们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冰淇淋,有蛋糕,有果汁,还有薯片,牛肉干。”
年轻女子刚想伸手去牵顾远的手却被他拒绝了。今年已经七岁的顾远似乎仍然没有完全习惯于与陌生人展开接触,尤其对于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产生肌肤上的接触,他的心里总存在着一些莫名的抗拒。他只好自己站了起来,跟在女子身后朝茶水区域走去,踩在黄棕色的木地板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在这间以“LOFT”形式建成的空间里,整个空间几乎呈现出一种全然敞开的自由,而在这整个空间里占比最多的黄色系色彩无疑又加重了对这种自由的渲染。唯独只有一个区域保留了一定程度的封闭和私密性,那便是处于茶水间区域对面的一间会议室。会议室使用透明玻璃完全地隔离了起来,如今当顾远望过去的这一刻,会议室的玻璃上也同时降下了用于遮挡灰白色伸缩帘。
这间会议室正在被用于面试这部限定剧作品所需要的非主要演员角色,等待面试的演员们坐在茶水间区域外的长木椅上,分别抱着一份自己的资料档案,等待着准备接受面试。一个声音在会议室的门口处响了起来:“曲曼青。”
这个名叫曲曼青的年轻女子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和紧身的黑色牛仔裤,似乎在有意地借由服装突显出自我优越的形体条件和完美的身体曲线,自信地走向会议室。面对着坐在正前方桌子处的副导演刘冬和选角导演吕一鸣,曲曼青似乎毫不怯场,说道:“我之前参演过几部话剧的作品,其中包括了契科夫的《海鸥》。”
刘冬似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曲曼青,回应道:“那你先给我们试一小段看看。”
曲曼青清了清嗓子,念诵了一小段《海鸥》中的对白:“人,狮子,鹰和鹧鸪,长着犄角的鹿,鹅,蜘蛛,居住在水中的无言的鱼,海盘车,和一切肉眼所看不见的生灵——总之,一切生命,一切,一切,都在完成它们凄惨的变化历程之后绝迹了……到现在,大地已经有千万年不再负荷着任何一个活的东西了,可怜的月亮徒然点着它的明灯。草地上,清晨不再扬起鹭鸶的长鸣,菩提树里再也听不见小金虫的低吟了。只有寒冷,空虚,凄凉……”
在曲曼青进行面试的过程中,顾远已经拿着一小包番茄味的薯片和一瓶芒果汁走回了大厅的布艺沙发座位处。顾远似乎仍对刚才第一次见面的曲曼青怀有某种熟悉的感觉,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速写本和彩色铅笔,本能地画下来一连串弯曲的线条,线条在弯曲中隐隐构成一个人形的模样。这个模样看不见人的面孔,看不见人的表情,随即铺展开的是大面积的红色和橙色色块。
顾远拿着铅笔不断涂抹色块的面积,从黑色的线条边缘处溢了出来。他专注地沉浸在这个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语言消失了,或者说在这个世界里,语言反而成为了一种缺乏,因为获得和述说而成为缺乏。
他翻过已经画上曲曼青的这一页速写本,又在第二页上继续画了下去。就好像,有时候顾远兴许也不知道自己在画着些什么,只是某种力量,某种本能,某种精神在他的身上操纵着。如此刻一般,他在本子上画下了两个他在意识中全然没有察觉到的由条线构成的人体,不规则的红色色块将他们裹着,两个人又像一个人,他们只有一个头颅,一只眼睛。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顾远所画的画是不会主动展示给陌生人看的。所以他很少会从他人口中获得任何借由语言而表达的评价,没有好坏,没有对错,没有标准,他在这种被语言拒绝的缺乏中而获得了自由。直到星期一下午放学之际,他的自由似乎第一次受到了约束。
由于路上意外遇到了车祸所造成的塞车,顾小北没有能够在放学时间赶到顾远学校门口。顾远眼看父亲没有按时来到学校门口,便背着书包走向学校旁不远处的一棵栾树前,抬头在树枝中试图寻找那阵蝉鸣的来源。他拉开书包拿出自己的速写本,蹲在地上似乎准备画下些什么。只画下了三根黑色的线条,他的速写本就突然被人抢了去。
顾远抬起头看着那个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男生,那是学校里一名已经留级了两年的高年级学生,他身后跟着另外两个男生。男生示意顾远站起来,搂着他的肩膀以装出一副友好的姿态,试图避开校门处家长们的注意力,将顾远劫持着走进了不远处的一道巷子里。
那名留级的男生一边走路的时候,就一边翻看了顾远的速写本,问道:“画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鬼画符吗?我拉一坨屎在上面都比你画的好看,你信不信?”
顾远沉默着,不敢多说一句话。
巷子里种植着的一棵小叶榕树凭着其天性中所具备的顽强生命力,已经完全地将巷子霸占了。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枝条以树干为中心,纷纷落下,深扎在土地上,向四周无边际地繁衍着它的枝条和树叶。树叶层层叠叠地覆盖着,遮住了天空中洒下的光亮,原本就呈现出一片灰色的天际,当它降落到顾远身边时,就变得更加昏暗和沉默了。
留级的男生拿着速写本一下就拍在了顾远头上,将他头上的帽檐也一并拍了下去,完全地遮住了他的视线。顾远低着头,看着那本掉落在地的速写本,速写本上被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那两个共享了同一个头颅和同一只眼睛的个体。接着,留级的男生又一脚踩在了上面,留下一个半黑半黄的脚印。那个脚印好像赋予了这幅画一种新的生命力一般,意外地让顾远感到熟悉,以及一点点的着迷。
他说不清,只是出神地看着,好像就连站在他眼前的这三个男生也已经被拒绝在了这个空间之外。他只隐约听到那个留级的男生好像在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等他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手已经匆忙捡起了这本速写本,另一只手则紧抓着他的手朝远处尽头的小南街跑了去。顾远在恍然间回过头,只看见那名高个子的留级男生正在被另外两名男生扶着站了起来,紧捂着自己的屁股,对着顾远大喊道:“妈的,你这个龟儿子!你给老子等着!”
顾远看着这个紧拉着他的小男孩,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曹之!”
曹之穿着恩培双语国际学校专属的校服,汗水已经从身上的白衬衫上衣处渗了出来,和他额前垂下的黑色头发一起,粘着他的皮肤。曹之看到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顾远的小学,他才放慢了速度,松开了顾远的手,问道:“他为什么要欺负你?”
顾远摇了摇头。
曹之又问道:“他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顾远还是摇了摇头。
曹之似乎并不在意顾远这种略带缺陷的表达方式,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似乎同样存在着一种不完全需要通过语言也能完成的沟通。曹之把手里的速写本擦了擦,合起来递给了顾远,像哥哥一样搂过顾远的肩膀,往前走去。他想了想,又说道:“他下次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你妈妈听,你妈妈是警察,可以把他抓起来。”
顾远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转过头看了曹之一眼,意外地露出了笑容和缺了一颗牙齿的空隙。
原本灰沉沉的天也不知使了多大的劲才好不容易赶在夜幕降临之前,挤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橘红色。橘红色被无边无际的灰白色压制了,持续了没多久,就变得越来越单薄了。马路旁不断传来汽车开过的声音,以及渐渐扩散开的广场舞音乐播放声。
曹之和顾远朝着音乐所在的方向走去,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去,只不过他们只要继续沿着当下正走着的这一条马路就必然会经过广场舞音乐传来的小型休闲广场。人行道旁边是流通在整个平川市市区内的其中一条水域,曹之和顾远正经过的这一条便是北河水域隶属于卧龙区的一段支流。河流呈现出混浊的墨绿色,两岸已经被使用水泥和石块建起的堤岸围了起来,最上端是刷成了绿色的铁质围栏,围栏边每隔十米的距离就会从方形的小石墩上立起一座低矮的路灯。路灯有时与樟树相视而立,有时又与柳树面对面地望着。
“你为什么会在?”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后,顾远才终于开口说了话。他说的话同样存在着缺陷,将余下残缺的结构留给了听者进行补全。曹之似乎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顾远所表达的意思,回应道:“今天应该是我爸来接我的,但是他又没有按时来,我不想等他了,就跑过来找你玩。然后我就看见他们把你拉到了巷子里,我趁那个大胖子没注意的时候,就跑过去踹了他的屁股一脚。”
说到这里,他们两个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开怀地笑了起来。
天越来越暗了,顾小北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首先拖着自己厚重的身躯在平川市第七小学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又开着车沿着附近的街道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顾远的身影。他依次向学校保安,学校附近的小卖部还有一家文具店的店主做出询问,同样没有问出任何与顾远有关的消息。
顾小北不得不拨通了龙滨的电话号码,接到电话的龙滨当时正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指导一名刚刚调来的特警潘俊杰做笔录。她指着电脑显示器的屏幕,说道:“不管什么治安案件刑事案件,对收集证据而言,做笔录的要求都是一样的,这也是最基本的。什么是犯罪构成?基本上是主体、客体、主和客观这四点,你就围绕着这四点做笔录,写的时候要注意公安应用文的写作要求。”
“什么要求啊?”
“何人,何地,何时,何事,何动机,何手段,何后果。”龙滨刚说完话就走出了去办公室接下顾小北的电话,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仅有一盏稍显昏暗的节能灯,浅白色的灯泡前飞扑着一只大型的灰色飞蛾。飞蛾绕着节能灯泡飞着,扑着,撞着,最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突然地坠落了下来,落在地上蹲着的一个犯人身上。犯人一边脱下自己的鞋子,一边哀求着说道:“警察大哥,真的没有了,我全都拿出来了。”
龙滨似乎对这样的画面和场景已经熟悉得提不起了任何兴致,转身便走向不远处更为僻静的角落位置。灯光拖着她的影子挂在已经有些发灰的墙壁上,阴影从她的面额前垂下,显示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和情绪,只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说道:“说不定他自己已经坐地铁回家了,你先回去看看,我一会儿联系一下附近派出所的同事让他们帮忙查一下监控。”
曹之和顾远实际上都没有回家,他们似乎格外享受这样一次逃离了父母掌控之下的意外冒险。至少在他们眼里,这个夜晚所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冒险。他们一会儿在休闲广场附近玩着健身器材,一会儿又跑到北河支流河边的堤岸上观看那些成年男人们钓鱼,一会儿还意外地找到了一辆没有上锁的共享自行车,两人交换着在广场附近的空地上反复骑行和追逐。
对于七岁大他们而言,时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概念。他们最不在乎的,大致就是时间了。
顾远和曹之都不知道,他们两人玩得不亦乐乎和大汗淋漓之时,顾小北和龙滨,还有附近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已经开始了通过马路的监控录像对他们二人的行踪展开搜寻。这时,曹之停下了正骑着的自行车,看着顾远说道:“我们去买点东西吃吧,那边有个便利店,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顾远从书包的铅笔盒最底层翻出一张折起的二十元钱递给曹之,曹之仔细地翻了一遍自己的书包也没有找出一张多余的人民币,说道:“我今早上背错书包,我把钱放在另外一个书包里了。我们先过去看看可以买些什么。”
他们走向距离休闲广场不远处的一间便利店里,两人分开各自寻找自己所想购买的食物。顾远站在其中一台冰柜前,试图踮起脚将冰柜上层的最后一块三角海苔饭团取下,而曹之则来回在货架后方走来走去。他一会儿看着货架上摆着的盲盒玩具,一会儿从货架边缘处望向正在柜台前低头看手机的便利店老板。最后,他们将一个三角饭团,一瓶酸奶,一份炒方便面还有一瓶可乐放在了柜台上,曹之看着便利店的老板说道:“叔叔,我们只有二十块钱了,够了吗?”
便利店的老板面色有些严肃地看着曹之,说道:“小朋友,你口袋里是不是还放了些什么东西啊?叔叔在这里可是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
曹之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低着头,一言不语。
半个小时后,接到便利店老板电话的警察将消息转告了龙滨,曹之和顾远也被从便利店里领了出来。龙滨和顾小北也并没打算指责曹之和顾远的想法,单纯地认为他们多半是出于肚子饿的原因才会意外地犯了错,他们甚至也没有完全地弄明白究竟是顾远偷的东西,还是曹之偷的东西,又或者是两个人一起谋划的偷窃行为。
沉默在汽车窄小的空间里弥漫,路灯从挡风玻璃前落下。灯光是黄色的,像泼撒在了地上的橙汁,沾上了泥浆后的黄色。黄色始终无法触及到曹之深藏在椅背后方阴影下的面孔,他感到有一点点羞愧,这种羞愧似乎又因为顾小北和龙滨的宽容而更进一步地在他的内心深处扩散开了。而顾远却好像对已经发生了的所有一切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他的目光中带着某种迟缓的神情,一直望向汽车正前方的一盏路灯,路灯下聚集着一大群黑色的蚊子。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奔赴温暖的黄色光亮,在抵达之时,似乎同时也怀着某种带有毁灭的力量,欲将这阵亮光扑灭。
这是顾远当下的感受,模糊的,朦胧的。
在整个过程中,顾远始终没有松开牵着曹之的手,好像他有那么一点害怕,害怕曹之也会像那群蚊子一样跌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毁灭。这时,顾小北开口问了一句:“曹之,你还记得你妈妈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吗?”
曹之有意地避开提起了母亲曹歌的联系方式,而是将父亲林一的联系方式说了出来。空气又沉默了下来,他们四个人沉默地坐在汽车上吃着这餐难忘的晚饭。曹之手里依旧捧着那份他惦念着的炒方便面,大口地吃着。那不过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炒方便面,配以胡萝卜,青椒还有几根条状的猪肉,封装在黑色的塑料快餐盘子里,使用微波炉加热三十秒即可使用。然而这种无人关注和了解的普通,似乎恰好属于曹之日常生活中的缺乏。
顾小北回头看了曹之和顾远一眼,对着龙滨说道:“看来他们真的是饿坏了。”
龙滨又补了一句,问道:“曹之,够了吗?如果吃不饱的话,阿姨再给你多买一份。”
曹之点了点头,嘴里嚼着一大口炒方便面,说道:“不用了,阿姨,谢谢。”
林一与顾小北约定好了在一处立交桥的出口位置相见,将曹之接回家。远远地,沿着立交桥出口的坡道滑下之际,顾小北就注意到了林一的身影。林一是一个个子不算高的男人,最显而易见的是他面庞上人中附近以及下巴处蓄起的胡子,胡子经过了一番细致的修剪,带着一点随意,同时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男人的忧郁就和女人的楚楚可怜一样,是对等的,为的是唤起他者对自我的怜惜,甚至着迷。他独自站在马路边,带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和简单的黑色短袖上衣,短袖袖口处露出肌肉健硕手臂。其中的右边手臂小臂上刺着一串刺青的英文字母,字母是曹之以及曹之母亲曹歌的名字拼音,它们排成一条直线,倾斜着。
“真是麻烦你们了,我今天工作室一直在忙着,来得晚了点,谁知道就找不到他了。要不是你们,我真的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妈妈还有外公外婆交待了,真的太感谢了。改天一定要让我好好请你们吃顿饭才行。”林一说话时,笑容出现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忧郁则消失不见了。他的笑容是这样娴熟,温柔,充满了善意。
顾小北憨厚地笑着,又看了曹之一眼,最终还是决定将曹之和顾远在便利店偷窃一事藏在了心里,变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四个人之间秘密。龙滨则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一直凝望着前方的顾小北,曹之和林一,随着顾小北转身走回来后,她所凝望的对象就只剩下低着头的曹之和仍维持着善意笑容的林一了。这种长时间的凝视是龙滨的一种习惯,或者说天性,不具备任何意义。
林一一直抓着曹之的手腕,紧紧地抓着,拖着他走向汽车的后排座。他的笑容随即消失了。他需要片刻的沉默以消除自我内心正在燃起的怒气,他的怒气究竟是源自对儿子曹之的担心,还是对曹之脱离控制的不满,是说不清楚的。他手里紧抓着方向盘,双目直直地盯着马路正前方,不断交替着晃过的灯光和阴影在他那张晒得有些黝黑的面孔上变换着。
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说道:“爸爸不是和你说了让你在校门口等着的吗?你这样到处乱跑,知不知道我来到学校没有见到你的时候,有多担心你?万一你被人贩子抓去卖了怎么办?你知道爸爸最在乎的人就是你和你妈妈了,要是真的你出了什么事,或者遇到意外,你知不知道爸爸有多伤心多难过?”
曹之手里拿着顾小北买下来送给他的那个玩具盲盒,没有说一句话。路灯的灯光同样从曹之所在的座位处一晃而过,照着他拿着玩具盲盒的手,他那细小白皙的左手手腕上慢慢地现出了一圈红色。
“下次不可以再这样了,知道吗?”林一透过后视镜望向曹之,又说道,“曹之,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永远都是最爱你的。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或者想去找顾远玩都可以,你只要告诉爸爸,爸爸都会带你去的。”
曹之握着自己泛红的左手手腕,仍是沉默。
曹之家所处的高唐小区属于整个平川市最为黄金的地段之一,小区四周围绕着望仙楼公园,博物馆,知名学校,以及文化宫。望仙楼公园及北河的其中一段支流将高唐小区与嘈杂的行车马路路段完好地隔了开,通过整片茂密的树林遮去了四下的噪音,还给居住在小区内的居民一个安静的空间和氛围。
林一和曹之似乎都没有想到,他们刚刚在停车场停好车,旁边空出的专用车位上接着就开进了另一辆汽车。汽车上走向一个留着中分短发的女子,女子是纤瘦的,清冷的,精致的。她穿着恰到好处的黑色上衣和黑色长裤,以面料和设计层次突出服装质感,再加上恰到好处的一根金色项链和一枚金色耳钉,仿佛难以让人从她的外在找出丝毫缺陷,或者破绽。
曹之一看到这名女子拿着手提包走下车,就冲了过去,喊道:“妈!”
曹歌有些不解地看着曹之,问道:“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呀?你爸爸带你去哪了?”
林一按下汽车的锁车按键,也跟着走了过来,迫不及待地解释道:“我去接他的时候,有点塞车,晚了点,谁知道他自己就跑去七小那边找他的朋友玩去了。顺便吃了点东西,所以回来就晚了。”
曹歌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看了一眼曹之,交待道:“下次放学之后不可以到处乱跑了,要是你外公去接你的时候,找不到你,你就知道惨了。还好今天没有安排小提琴的课程,下次要提前问过爸爸妈妈才能去玩,记住了吗?”
看见曹之点了点头,曹歌又问道:“”你们晚上吃了什么东西?”
“吃了面。”曹之有意地避开了其中的“方便”二字。他知道像这一类被外公曹连彬称之为“不干净”的食品,他向来是不被允许食用的。为了避免遭到不必要的苛责,曹之已经习惯了选择性地略去其中的重点。只是他仍有不放心地悄悄抬起头,多看了母亲一眼,看到母亲仍在忙碌地回复着信息,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
“你拿着的是什么?”曹歌注意到曹之手上一直抓着的一个方型纸盒。
“盲盒,顾远爸爸给我们买的。”曹之随手将手中的盲盒举了起来,接着,曹歌顺着盲盒的视线也就注意到了曹之手腕处泛红的一圈痕迹。她刚说完“那你和人家说了谢谢没有”,不等曹之作出回应,又将话题引向了曹之的手腕。她握着曹之的手,担心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曹之在无意中瞥了一眼率先一步走进电梯间里的林一,匆忙甩开了手,说道:“没什么。”
“那怎么会红红的?”
“我们今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我不小心把手表带错了在这边手上,刚才在车上我才换过来的。”说话的时候,曹之并不敢直视母亲。他紧张地从曹歌身边跑了出去,一个快步跳进电梯间里,仿佛在试图躲开母亲,一个人靠在电梯间的角落位置。
“没事就好。”曹歌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走进了电梯间里。宽敞的电梯间关上了门,他们三个分别靠在三个不同的位置处站着,彼此沉默。没一会儿,林一往旁边挪了两步,靠在曹歌身边,牵住了她的手。留下曹之一个躲在角落位置,他将那只手腕泛红的手插入了裤袋里,就好像那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将其藏了起来,就没有人会知道了。母亲不知道,父亲也不会知道。等到红色渐渐地消失以后,他们每个人都不会记得了。
谁还会刻意关注和铭记像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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