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书名:半遮眼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6399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13
暴雨肆虐了一整夜,直到次日清晨六点才渐渐地停了下来。横穿整个卧龙区的北河水域河段也在一夜之间,蓄满了水,泥黄色的河水汹涌地奔跑,撞击着两侧的堤岸,其中一侧的堤岸最底层平台已经拦不住其攻势,放弃了。原本栖息在堤岸边的白鹭也识趣地向后退了去,或者折道转向其它尚未被淹没的河段。
一个垂放在河水中的绿色条状渔网也被奔腾的河水冲了破,不得不放走网里的鱼。一只不知源自何处的野生鳖忽然间在河面上冒起了头,只是短暂的一小会儿,河水又将其淹没了。它在试图挣扎,与这奔涌的河水对抗着,匍匐着,想靠向堤岸边缘。它在堤岸边探出短短的手,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然后它又松开了手,仍由河流将其送向远处。远处是一块大面积的斜坡状平面,平面上方的铺着的灰色水泥将其分隔成了一个一个大小统一的正方形,以缓解河水的冲势。野生鳖沿着那块伸入河底的斜面爬了上来,躲在边缘的几簇野草身后,喘息着,望向身后。
野生鳖所望去的后方是一座横跨在河流上方的桥梁,桥梁下立着几根粗大的方形水泥柱,面对着千军万马般袭来的河水,不为所动。水泥柱子旁边系着两部黄色的救生艇,救生艇上方架着一个将近十米高的铁架子,铁架子的顶端紧靠着桥梁的底部,两个身穿橙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人手里持着一把长型扫把,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桥底下方的污垢。为了安全地完成这项工作,同时在铁架子下方还站着另外两个工作人员,一个负责留意救生艇上捆绑绳索的情况,另一个则负责与对面堤岸第二层人行道平台上的其他几个工作人员联系。第二层人行道平台上的其中三名工作人员手里紧抓着两根粗麻绳,两根麻绳牢牢地绑在铁架子的两端,以维持着救生艇和铁架子在湍急河流中的平衡。
这时,一个暗红色的二十八寸行李箱顺着河流漂了过来,意外地装在救生艇的边缘处。那边负责沟通的工作人员不得不走过去,准备将其踢走。行李箱比他想象中似乎要沉重许多,被他那么一踢,却只是往下轻轻一沉,然后又浮了起来,与救生艇边缘的其中一段绳子勾在了一起。
河水一冲,行李箱的拉链意外地被拉出一道开口。又是一沉一浮,一只苍白的细嫩的手露了出来。
在桥梁底下的四名工作人员疑惑地联手将那个行李箱从河里打捞了上来,他们将拉链一拉开,就看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子蜷缩在行李箱里。由于行李箱特殊的PC材质,箱子里只积有少量从拉链位置处浸入的河水。女子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留下那具泛白的,已经看不出任何曲线的身体曝露在众人的目光中。
这一天,龙滨早早地就醒了过来,仿佛一想到母亲孙晓薇仍留宿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就无法踏实地睡上一个安稳觉。龙滨换上夏装的工作制服,站在卧室门口朝外瞥了一眼,只见孙晓薇半蹲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两根长棉签为顾远检查牙齿。孙晓薇说道:“顾远张开嘴巴让外婆再好好检查一下,每天都要记得认真刷牙,还有要像外婆教你的那样微笑。”
顾远呆呆地坐在浅蓝色的布艺沙发上,张着嘴,眼睛四下转动着,他至今仍未弄明白为何每次见到外婆,都要遭遇一次同样的牙齿检查经历。比起小时候的龙滨,顾远却总是会配合着孙晓薇,孙晓薇满足地笑着。
“妈,我先去上班了,一会儿你跟小北他们出去,他送完顾远去学校,就送你回哥哥那里。”龙滨蹲在大门入口处的鞋柜旁边,正在换上黑色的运动鞋。她的余光隐约注意到母亲正在向自己走来,果不其然,她刚站起来,孙晓薇就迫不及待地站在身后要替她整理衣服,说道:“这衣服怎么那么皱呀?也不知道熨一下,要是我昨晚上看见的话肯定帮你好好熨一熨咯,这么穿出去被人看见了,多不好。”
“妈,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有空关心和注意我的衣服皱不皱。”
“那当然了,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妈妈一样那么关心和在乎你吗?”听到母亲这么一说,龙滨也只好沉默了下来。在她沉默的空隙间,孙晓薇再次仔细地打量着龙滨那张面色稍显暗黄的脸和鼻梁两侧微微浮现的雀斑,她又继续说道,“你自己要买点面膜回来敷一下,你看你嫂嫂人家就很会保养,还经常上美容院去,你这样下去,再过个几年还怎么出去见人哟?就算是当警察的,上班也可以花点妆的嘛,就涂一点那种粉底液,让自己看起来白一点,气色好一点。”
孙晓薇似乎还想伸出手去摸龙滨的脸,不过立刻就被龙滨阻止了。她沉默地凝视着母亲,仿佛她仅仅只需要一道严肃和充满抗拒的目光就足以完整地传达了自己的意图。孙晓薇只好收回了自己抬起一半的手,转向自己,捋了捋垂下的长卷发。
龙滨漠然地走了出去,走下楼梯,沿着金阳小区没人看守的后门离去。金阳小区后门锁起的生锈大铁门旁边开着一善仅能通过行人和自行车的小铁门,小铁门外的巷子处摆着四个颜色不一的大型塑料垃圾桶,一旁的一棵小叶榕树树干上挂着一块无人在意的垃圾分类标识图。龙滨将手里装着干垃圾的黑色垃圾袋随手扔进了黑色的垃圾桶里,黑色的垃圾桶里却在不断溢出湿垃圾堆积产生的腐朽气味,引来黑色的飞虫和苍蝇。
她沿着金阳小区后门的巷子往外走,巷子靠近金阳小区的一侧建着一排简陋的铺面,有的卖包子,有的卖面条,还有的卖杂货和水果。巷子尽头处所连接着的马路往北走上三百米即是地铁站,龙滨还没走到地铁站就接到了武子贤打来的电话,让其直接前往北河水域河段的案发现场开始刑警队为期六个月时间的刑侦工作。
阳光撞了出来,天依旧是灰色的。灰色变得单薄了,将自己的地盘让给了大片的浅蓝色和白色,以及几块薄弱的白色云朵。云朵像半透明的纱质布料,贴在天空上。天空中是找不到太阳的痕迹的,只有借以地面上与阴影形成对比的块状光亮才能得以昭示其存在。如果仅仅只是存在,很显然也是不正确的,存在毕竟始终与空间相互关联在一起,难道在空间所触及不到的层面,它就不存在了吗?它作为它所是的,总是被忽略的,被忽略得久了,也就变得模糊了,就像落下的光亮一样,是模糊的,晦涩的。它无法完全地跨越被桥梁所覆盖的面积,留下一个横切面在河面上,为人们提供一个机会理解它的存在,不只是存在,还有它所是的是。
龙滨穿入桥梁底部的堤岸人行通道,在这一块被阴影占据着的敞开的空间里,河流的流水声变得更加剧烈了。河流的声响撞击着四周的石壁,说是四周是不大恰当的,其实仅仅存在的只有左右与上方的遮挡面积,声音兴许就是因为被最上端的桥梁紧迫地压着,才产生了多一层的回响。
桥底下,两个刑警队的同事正在替发现尸体的工人们录制口供,而武子贤则已经借由工人事先安装好的滑轮装置,滑下了下方发现行李箱的平台。水泥平台与桥梁的水泥柱子连接在一起,立于河面之上,然而此刻由于暴雨而泛滥的河水,已经冲上了平台的表面。龙滨望向武子贤,站在人行道上对着其招了招手,径直走向远处的一道水泥楼梯,往上的楼梯直接通向马路边,马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法医正在救护车的车厢上检查那名女子的尸体。
龙滨拉开车厢的车门,走了上去。
车厢顶上两盏煞白的聚光灯照向女子赤裸的身体。她完美的身体得以完好地呈现了出来,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均衡的,没有多余的赘肉,也不存在为了迎合而出现的过度瘦削。包括她那张苍白的脸,即使没有施以脂粉,也是美丽动人的,像牡丹花里的白雪塔品种,颜色的缺乏也遮不住其盛放的美。龙滨凝望着这名女子,她的皮肤依旧是紧致的,胸部向上骄傲地挺立着,如同在昭示着她正处于一个生命力最旺盛的年华。可惜她腹部上的三处刀伤就这样将她的完美摧毁了,像是一个被故意留下的缺陷,流出嫉妒的气息。
“死者身份确认了吗?”龙滨推开门,向守在门外的一名同事问道。
“还没有。”
龙滨从救护车的车厢上跳了下来,再次走向堤岸边的人行道上。她沉默地站着,望向河流的水流方向,洒落在河面上的阳光消失了,持续存在的又变回了灰色。她转过身,逆着河流流动的方向往前走去,人行道旁的一大片绿化面积处种植着水杉和泡桐树,还有偶尔出现的红花羊蹄甲和柳树。人行道上积着尚未来得及被清扫的树叶和树木的断枝,它们多是被昨天夜里的暴风雨所击落的,与藏在草丛堆里的不易被察觉的垃圾一起,全都被冲到了堤岸边的人行道上。龙滨缓步走在上面,不时发出树枝被踩断时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越往前走去,越让龙滨觉得每一处似乎都可能成为真正抛尸的地点。走着走着,她走到了一处河流的分叉口,两道沿自不同方向的河流的在一座铺着高铁铁轨的桥梁下方汇聚到了一起,人行道边上也变成了一处休闲广场,摆着几具便民的健身器材以及立着一座公共厕所。龙滨只能沿着仅有的朝北去的人行道继续往前走去,又多走了十五分钟后,她抵达了一处被北河包围于其中的北河公园。北河公园的东边同样流淌着另外一段河流的支流,其实也算不上流淌,因为于龙滨当下在北河公园西面正面对着的这一段湍急的支流而言,东边的河流几乎处于静止状态。
北河公园东面的河流甚至不能完全算得上一条河流,河里的浅滩几乎完全地露了出来,汇聚的雨水稀稀疏疏地推动着河道底端的石块和碎石,大量的白鹭聚集在浅滩上,走着,跑着,叫着,舞着。免费开放的北河公园紧邻着一座矮桥,桥边立着一块石头,上方简陋地写着“北河”二字。一名老太太正担着一篮子白色的玉米,一屁股地就坐在石头上,往地上铺上一块塑料布,将玉米摆了上去,还有许多菜贩子也和她一样,沿着桥边的马路摆上了新鲜的蔬菜,似乎已经无人记得这里是一座公园了。
龙滨沿着北河公园快步地转了一圈,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去,她知道那是徒劳无功的。根据尸体侧面手臂和大腿皮肤在浸水中起皱的情况,龙滨明白那具女尸大致也已经在河面上漂流了将近一整夜的时间。她想,那说明凶手至少应该是在城市的另一端,或者更遥远的地方抛下行李箱才有可能漂了那么长的时间,而这个距离很显然不是她依靠步行所能达到的。
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距离呢?其实早在到达北河公园以前,她心里就已经做出了这个推断。她为什么继续往前走?她是不是心里同样在希冀着获得一些别人所察觉不到的痕迹?兴许她显得有些过于迫切和着急地找到答案了。过去这些年里所被压制着无法得以表现的自我,仿佛不受其控制一般地冒了出来,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兴奋。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她停留在菜贩子们守着的矮桥边,找回了她的理性。
这一天,顾远的速写本意外地被班主任陈英华缴了去。事情的起因在于速写本中其中一幅面容扭曲并且张口露出獠牙的画作将一名女同学吓哭了,严格意义上说,那也称不上是面容扭曲,而是顾远常常使用的一种绘画技法,即使用橡皮擦或者自己的手将人物面部涂上的色彩随意地抹了抹,以形成一种情绪剧烈的表达。或者说,这是他作为主体,对被凝望的客体所产生的最直观的第一感受。在这一天被班主任召唤至办公室以前,他是不知道这其中所已经被蕴含了的规则的,原来有的话是不能说的,有的感受是不能够表达的,原来错与对和好与坏是一早就已经被完全地划分好了的。
他坐在小型会议室的黑色可移动皮椅上,望着正对面的班主任,听她说着话。顾远依旧是听不大明白的,他心里始终在思考着究竟为什么他的速写本会出现在了那名女同学的抽屉里呢?这恰恰是班主任陈英华最不关心的问题,她和大多数人一样,对于虚无,对于超脱于自我认知的存在存在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所以她需要迫切地赶在顾远开始说话前先把话给说完了。只有通过语言,通过不断抛出的定义,将这些超越其认知的存在与其已知的存在相互关联在一起,她才能够感到一丝安全,尽管这种所谓的已知仅仅只是一个极为笼统或者无法解释清楚的标签,比如邪恶的,丑陋的。
顾远没有说话,呆呆地望向班主任陈英华身后的那面白墙。墙上贴着“凝聚产生力量,团结诞生希望”几个红色的黑色大字。陈英华眼看着顾远始终保持沉默的模样,一度以为他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训诫,直到她期待着顾远做出回应时,她才注意到顾远的注意力似乎早已经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顾远,你听见老师刚才和你说的话了吗?你下次再这样的话,我就要请你爸爸妈妈过来了。”
顾远依旧沉默着。
陈英华不解地看着顾远,又朝着他的方向转过头望去,可是她发现自己身后除了那堵白墙,仍旧只存在着那堵白墙。她又说道:“顾远,你在看什么?”
“那里有个……”顾远伸手指向墙壁,最后那个“羊”字他还没有机会说出口,立刻就被班主任陈英华的呵斥声止住了。陈英华说道:“不要胡说八道!你这都是和谁学的?你吓了其他同学,现在还想恐吓老师是不是?你以前一向都很乖很听话的,怎么今天变得那么多坏心思了?”
陈英华看到顾远仍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墙面,不禁又担心他真的看到了些什么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却没有注意到忽然间一只麻雀直撞在会议室的玻璃窗户上,“啪”的一声振动刺激了陈英华的神经。她的脚也跟着一滑,踩在了黑色靠椅的底部转轮上,然后翻倒在了地面。
“啊。”陈英华发出一声惊叫。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扶正椅子,捋了捋自己泛红的长卷发,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顾远呆呆地望向那扇紧闭着的透明玻璃窗户,窗户上粘着一小块淡红色的液体以及一根黑色的羽毛。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笑声的模样,似乎让陈英华捡回了一点仅有的尊严。
至于那只死了的麻雀,已经不重要了。
傍晚放学顾小北来学校接顾远回家之际,班主任陈英华还是忍不住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对顾小北提了几句,并将顾远的速写本交换给了顾小北。顾小北尴尬地对着陈英华笑了笑,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天因为龙滨临时需要使用家里的汽车外出调查案件,顾小北只好乘坐地铁接送顾远回家。在他们从学校门口走向地铁站的路程中,顾小北并没苛责顾远,而是问了他那幅画究竟画的是谁,又为什么画了那幅画。
“那是外婆,看牙齿。”顾远说道。其实他原本的意图是想描绘出外婆孙晓薇的牙齿,不过出于技巧训练上的缺乏,才导致了“龅牙”变成了“獠牙”,而造成了误解。当然这些意思并非通过顾远的语言表达而获得的,是顾小北根据他所说的这几个字猜测出来的。顾远忽然又说了一句,“有一个羊,它把画咬过去的。”
“所以不是你自己故意放在那个同学的抽屉里的,是吗?”
顾远摇了摇头,紧握着父亲厚实的手掌,搭乘着向下的自动扶梯通往地铁站的通道。他们再次从地铁站里走出来时,已经接近了下班时间的高峰期,穿着荧光色背心的交警以及手里握着方形小红旗的志愿者们守在地铁站附近的交通灯旁,以维持交通通行的正常秩序。
这时,一名身穿外卖平台制服的中年男子因为骑行电动自行车没有按规定佩戴帽子被交警拦了下来,交警要求其将车辆停靠至马路边,正准备对其展开一番训诫。却不料那名中年男子刚刚在马路边停下车,就突然地哭了起来。他说道:“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下班就已经很累咯,现在还兼职送卖外赚钱,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也很辛苦的,我小孩去年动手术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我现在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在外面,你以为我想这样的吗?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先冷静一下。”交警无奈地站在原地,忽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同情地看着他。正站在人行道上等待过马路的顾远也同样在同情地看着那名中年男子,他不解地向父亲问道:“爸,他为什么哭?”
顾小北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向顾远作出解释,仿佛每一个需要用于解释的词语都蕴含了超越顾远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只能说道:“他遇到困难了。”
晚上,顾远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再次画下了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面孔。男人的五官全都消失了,纸张上剩下涂满的蓝色,还有几滴眼泪。龙滨从身后靠了过来,看着顾远的画,问道:“你在画的这个是谁啊?他为什么是蓝色的?”
“他遇到困难了。”顾远将父亲和他说过的这句话完整地复制了出来。龙滨摸了摸顾远的后脑勺,沉默着,她并不再打算重提一遍顾远在学校所发生的事情。从她意外地提前了一个月时间生出顾远那天起,她心里好像就明白了这将是一个和其他人不大一样的小孩,包括他这些年来总比其他小孩子发育迟缓的身体,以及迟缓的语言掌握能力。尽管龙滨也常常看不懂顾远所画的画,不过她从那时起就好像决定了要给予其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所不完全具备的自由,她希望他可以保有他自我的独特性以及那种只属于他自己和世界交流的方式,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去探索。
兴许对于龙滨而言,这是她长期在顾远日常生活中的缺乏所唯一能给予他的补偿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