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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书名:半遮眼作者名:早西言本章字数:4026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13

  

  日渐上升的温度浮动在空气中,空气相互紧靠着,拦住了从西面吹来的一阵凉风。空调室外机器以高效的速度转动着,几滴水沿着半透明的塑料管坠下住宅楼,落在住宅楼一楼种植的紫薇树上。一簇簇玫粉色的花丛中飞舞着几只蜜蜂,眼看着水滴就要撞在自己头上,它们不得不商量着将目标转向了旁边的另一棵紫薇树。

  即使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即使天空中找不到太阳的踪迹,阳光却仍像个绝对的占有者一般,占据着整个全部。一名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手里捧着一碗盛在一次性塑料碗里的冰粉,一只手抓着一小块已经略微发黄的毛巾,快步走向金阳小区。金阳小区简陋而窄小的大门除了两块六米高的方形石柱,一个车辆出入拦截机器杠杆,还有一块两米宽呈弧形的塑料顶棚以外,就只剩下“金阳小区”几个脱色的金色字体了。其中的“阳”字和“小”字还分别脱落了一双耳朵和两只手,仿佛残疾人一般,不时总难免引起误解,让人以为这里的名字其实是“金旧1区”。

  保安还未走到小区门口处就停了下来,他看着门口巷子处的外墙边缘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走过去敲了敲玻璃窗,说道:“师傅,这里不准停车的哈。”

  玻璃窗摇了下来,露出刘冬俊朗的脸,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做了一个“OK”的手势,说道:“接个人,马上就走。”

  保安捧着手里的冰粉走回了小区门口的保安室里,保安室里摆着仅有的一台立式电风扇,电风扇对着中年保安一个人吹个不停,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而至于正从窗前穿行而过的人,他向来是不大关心的。

  曲曼青穿着一身印花的无袖连衣裙从保安室窗前的行人和自行车专用通道处走了出去,走向刘冬所驾驶的黑色轿车。自从接到刘冬的电话以后,曲曼青心里已经很笃定地知道自己通过了第一轮试镜的流程,甚至接下来的第二轮面试,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也一定会顺利拿下其中的一个角色。

  刘冬随口问了一句:“还考虑去北京吗?如果你决定过去的话,我到时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导演和制片人认识,我还有个朋友是做经济公司的,他们那边商务的资源都挺好的,我也可以带你去见见,交个朋友也好。”

  “还在考虑。”曲曼青说完了话,沉默了下来。她坐在汽车的副驾驶座上,随着刘冬一起驶上簇拥的高架桥。高架桥一圈绕着一圈,不同的车辆沿着不同的方向驶入,汇聚,流动。如同缓慢流淌着的长河,长河尽头处是一抹深沉的蓝灰色,几只飞鸟的黑色身影缓缓划过,它们同样整齐地排列,仿佛正在追逐着那辆从高架桥最上方飞驰而过的白色和谐号列车。

  他们沉默着驶向了黑夜。

  傍晚,顾远一个人待在卧室准备开始写作业。不过他刚坐下来还没写完一个科目的作业,注意力就被对面住宅楼三楼的那间房子吸引了过去。三楼的房子依旧是黑沉沉的一片,或者在夜幕完全降临以前,那只能称得上是无限接近于黑色的灰沉沉的色泽。顾远注意到一个男子的身影正在那间房子里浮现了,如果不仔细观察,这样的身影是几乎不会被察觉的,或者说常常容易被忽视的。

  顾远凝望着那座房子,更多地,他看到的只是一大团黑色的影子在堆满的深灰色中挪动着,缓慢地。有时也停下,像在打量,像在思考,像在寻找。有时,黑色也会完全地消解在正试图无限接近于其自身的灰色里。顾远好奇的并不是这个身影究竟在房子里做着什么,又或者寻找什么,他更想知道的其实是为什么这两种色彩可以以这样一种生动的方式交融,互动,产生,消解,又分离。

  “顾远,吃饭了。”客厅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打断了顾远持续的目光。他转身跑了出去,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手里拿着筷子试图夹起距离自己位置较远的那盆干烧臊子鲈鱼,最后却也只夹到了一小块的辣椒。龙滨索性直接从鲈鱼身上划分出一大块少刺的鱼腩部位,放入顾远的碗里。

  “我今晚要值夜班,你不用等我回来了。”龙滨又补了一句。

  龙滨所任职的派出所是整个平川市为数不多需要值夜班的派出所之一,由于这处派出所正好被平川市中部客运站,平川市火车站以及平川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包围在中间,它也就不得不担起了管理这一带繁琐任务的责任。站前派出所紧挨在一间农业银行旁边,“公安”两个大字下方半开着一扇可伸缩的银灰色铁门,铁门内一段十米左右的走廊旁边停着两辆电动自行车,穿过走廊即可抵达派出所的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张长木桌,下方贴着一块深蓝色的贴面,写着“接警台”三个白色黑体大字。除了木桌,整个大厅里只剩下两排银灰色的排椅,一台饮水机,一个塑料垃圾桶,一扇通往内里办公间的安全防盗门,以及一个置于木桌后方的灰绿色铁质立柜。

  潘俊杰一个人稍显疲乏地坐在桌子旁,望向其中一张银灰色排椅上坐着的一个瘦削男子。男子身旁放着一个黑色的行李袋,还有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他从中掏出一桶方便面,正等待着饮水机上的亮灯跳向“保温”的字样。

  这时,一个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子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不等潘俊杰发问,男子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串潘俊杰听不懂的话语。潘俊杰只好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东西被人偷了。”

  “什么东西?”

  “我的财产。”

  “你的财产?是钱被偷了,还是物品被偷了?是在哪被偷的?什么时候被偷的?”

  “就在车站外面的那个厕所外面那里,我进去上个厕所出来就不见了。我去找了他们,他们还不愿意还回给我。”

  “他们是谁?在哪见的?”

  “他们就是和我一样,捡垃圾的。上次他们也偷过一次我捡回来的瓶子,我去找了他们一次,他们还打我,我上次脚都流血了。你不信的话,我现在就给你看,那个疤还在。”中年男子说着就伸手去卷起自己的裤脚。

  潘俊杰一脸无奈地回应道:“不用给我看。”

  “那你帮我去问他们要回来,我自己去的话,他们肯定又要打我。”

  “你这个被人家捡了也没办法啊,你的袋子上面又没有写名字,你就这么放在厕所外面,别人还以为是别人不要的垃圾,肯定就拿走了。你自己不小心点,有什么办法?”

  “那就是我的。他们也知道就是我的。因为我不愿意加入他们,他们就想搞我。”

  “你先在这里等等。”潘俊杰有些无奈地站了起来,打开防盗门,走进派出所内间寻找龙滨咨询该如何处理。他带着调侃的语气抱怨道,“我靠,没想到现在这世界上还真的有丐帮呢,就连捡垃圾的都有帮派。”

  然而这个笑话似乎并没有打动龙滨,她仍是和往常一样,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她跟在潘俊杰身后走了出去,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说了一句和潘俊杰相类似的话:“你这个情况不存在‘偷窃’的说法,你自己下次小心一点就好了。”

  “那你们不管我了吗?你们不是警察吗?”中年男子本还想高声多说几句,但是一看到龙滨沉默地凝望着他的目光,他忽然间就打住了。他往身后那张椅子一坐,毫无预兆地就哭了起来,小声地说道:“你们和他们就是一伙的,你们都帮着他们欺负我。”

  龙滨仍是沉默着望向男人,而潘俊杰则在身后忍着没笑出来,等待着龙滨做出一个决定。龙滨拿着警棍,示意中年男子站起来走出去,中年男子还以为龙滨是要将其赶出去,他只好一边哭着一边走了出去。

  他没想到龙滨也在他身后跟了上来,冷静地问了一句:“他们现在在哪?”

  “就在客运站停车场后面巷子那里。”

  昏沉沉的巷子弥漫着垃圾的臭味,还有隔壁客运站停车场飘过来的汽油味。这是一道没有出口的巷子,借由停车场里多余的灯光才能隐约窥见三个正在巷子里席地而睡的流浪汉,墙壁的边缘处堆着大量被他们收捡回来的垃圾。中年男子一看到他们就指着那个置于最外面的灰白色蛇皮袋说道:“那就是我的,就是他们偷了我的。你们还不快点给回我,不然等下警察把你们全部抓回去!”

  “又没写有你名字。”其中一个流浪汉说道,龙滨甚至没有办法在这片昏暗中看清楚他的脸,只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汗酸味,腐坏的辣椒味以及尿骚味。龙滨也并不害怕,回了一句:“喂,你们快点给回他了,我们那边有监控的。”

  流浪汉不再说话了,另一名卷缩在黑暗角落中的流浪汉坐了起来,说道:“那他自己拿咯。”

  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拿回属于自己的蛇皮袋,又快步躲回了龙滨身后。紧跟着她一起走出了巷子,龙滨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所在做的事情是否真的有意义。就比如此刻,或者过去的很多时刻,他们不得不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所有的这些事情却并不足以让她更近一步靠向她一心想成为的刑侦警察。

  这天晚上,她又一次开始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已经三十六岁了的她,还会有机会吗?

  两个太阳悬挂在天空,太阳是灰白色的,像月亮,却又比月亮更大一些,更亮一些,更冷一些。它们相对而视,像是在对抗,又像在交谈。交谈也是没有声音的,有的也只是参差不齐的亮光透过不规整的云层在传递,云层却好像处于停滞的状态中,将一切的交流无限地延后了。

  所以,它们始终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也永远无法靠近彼此。它们各自在遥望着对方,心里却是孤独的。它们孤独地等待,长久地,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慢慢老去,渐而仿佛变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长者,在太阳的表面上开始露出了一颗颗如老人斑一般的黑色圆斑。黑色圆斑的存在和变化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时间的流动,以及太阳作为其是的是,所在,所是,所能。

  在被延迟的灰色下方,是同样灰色的大海。大海因为太阳遭到腐蚀的关系,变得更灰了。说更灰兴许也是不正确的,因为海水的灰色程度依旧是极为丰富,和多层次的。人们常常误以为只能作为三种色彩代表的“黑白灰”,在这片海域里却演变出了无限的繁华,海浪每翻涌一次,灰色的深浅和明暗似乎就会发生一次变化。

  但是无论这样的灰色如何变化,它都是无法引起他者的兴趣的。它是如此地没有生命力,如此枯竭,就与空气中弥漫着的虚无一样,是一种象征着死亡,并且永远不再能够复生的色彩。

  将近十米高的海浪又涨了起来,扑腾着,奔向岸边。海岸边也是灰色的,连带着其身后那一片死气沉沉的沙石地一起,似乎正在无力地等待着被海浪吞没和摧毁。海浪撞了过来,并没有完全地将沙石地上数米高的石块完全撞毁,只是更加着重地又给它抹上了一层灰色。

  最后,在海浪不断后退之际,一个巨大的石块碎片从沙石地的高处滚落了下来。那是一个几乎完全被摧毁了的释迦牟尼佛石头雕像的头部,剩下三分之二的面部面积,几根清晰的线条勾勒出弯弯的眉眼以及似笑非笑的嘴唇。它翻转在地,头顶着灰色的沙石堆,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海浪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