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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墙

书名:基层干部作者名:阎刚本章字数:17589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6

  

  河街上能常进悦来烟馆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李五爷,另一个是胡七。这里的人谁都知道,李五爷与胡七是不会同时进悦来烟馆的。要比烟瘾么?其实两人瘾都不算大。李五爷较胡七来说,要年长一些,按照河街的排法,李五爷当是胡七的叔父,但李五爷就不能理所当然地做叔父。原因是两个家族有积怨,而今又为一个女子在较劲。河街的出口就是清江,这江水一年四季都清澈见底。不单淘洗可常下河,就是烧茶煮饭的日常用水也是去河里挑。这样就产生了挑水工这样一种职业。下河街就有一名远近闻名的挑水工人称水桶张。张香儿之父张清元帮人挑水有一套作法,他家的水桶就有好几担,这不是他愿意为之,其实质是河街的主儿们挑剔所致。那一次他一早给胡七家挑过水的一担水桶居然挑进了李五爷的府第。这在河口就叫吃下水,大户人家是万万不可接受的。李五爷只使了一个眼神,管家刘二就把张清元的一担水桶给砸了,细数起来一共砸成了八十八块。管家刘二之所以要这般卖力也是要做给主人看看,他是多忠心耿耿。刘二从李五爷的脸上觉察出,李五爷是不太满意的。仿佛在说,你这样撒狠干啥,教训一下不就得了。张清元二话不说就走了,他知道是自己犯了忌讳。胡府与李府不和,自己是知道这些恩怨的,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把进了胡家的水桶挑进了李家呢。张清元霉头霉脑地回来了,张清元的女儿张香儿见父亲只拿了一条扁担回家就问道,爸,我们家的水桶呢?张清元把扁担靠在挨河边的板壁上,没有理香儿。张香儿又问,是不是他们找茬了。张香儿已发育圆熟,胸脯也饱饱的,加之洗衣用力,脸上也来了一层毛毛汗,因而她的脸庞是那种活气的美艳。张清元看了女儿的神情,不觉生出几分的悲怜来。他就想,要是她生在胡家或是李家,这丫头不就是大家闺秀样地读书习字了?张清元想到刚才在李家的那等遭遇,又看见香儿俯在大脚盆前洗衣挣钱的神态,产生这种莫名的悲怜是有充足理由的。张清元本想洗把脸,去屋后的檐下坐一会儿,吹一吹清清爽爽的河风,让湿润的河风把他身上的秽气一吹而散。他突然发现香儿不在了,她能去哪里呢。其实张清元也没有多想,他也不愿去多想,由香儿去吧。

  张香儿出了大门,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光着脚丫就下河清洗衣物,她出门前还特意换了一双绣花鞋,这鞋也是她自己做的,这手艺是她娘一手教给她的。她娘生前是河街有名的绣娘。张香儿之所以要穿上这双绣花鞋是为了庄重,表明自己是来评理的。

  张香儿一开始去的不是李府,而是胡府。她刚进那道朱漆的门廊,恰好碰着胡七出门来。胡七看到香儿眼睛就一亮,问道,你不是水桶张的千金张香儿么?胡七之所以吃惊,是缘于张香儿的打扮。在胡七看来,香儿本来就是个美人坯子,再加上她这身素装配着那双绣花鞋,恰好衬出了香儿的素妍来。张香儿直问胡七,你是不是指使人把我爸的水桶砸了。胡七走上前说,香儿,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明人不做暗事,您就进屋去看看吧。香儿见胡七这般坦然,也就打消了胡七犯难的可能。胡七也很敏感地觉察出,李五爷准是把香儿爸的水桶给砸了。胡七认为这事也有自己的干系,这担水桶毕竟是水桶张专为我们胡家准备的,也算作我们胡家的份。胡七问香儿说,是不是你爸没把桶挑回去?香儿点点头。胡七又说,我看这事就这么办吧,回头我差人到木器店里买一担上好的杉木水桶赔你就是了。香儿转了一下大眼珠子,她越是断定那事一定是李五爷干的。香儿说,谁要你赔了,我是要谁下手的赔。说完香儿就转身走了。

  香儿要进李五爷家的门,着实是有些困难。香儿怒冲冲地从青石板街心过来时,李五爷家的大门前就站了一圈人,这都是管家刘二安排的。

  香儿走到李五爷的大门前,见有这么一群粗壮的汉子站在足有一尺高的大青石门坎前堵着,香儿就想,这一下是不能进门了,怎么也得想个办法呀。她突然想起,每年的大年三十,李五爷必然要打一盆热烫水,亲手洗抹他家大门旁的两扇格子窗。那窗子特别的显眼,油漆得精细透亮。香儿也知道,这格子窗几乎成了李五爷的头面,据说,李家门旁的格子窗一开始并不是这样。李家先前老是阳气不足,也就是说,五爷的家父弄了好几房的太太就是没有留下种。一个风水先生说,你就换个窗板吧,五爷的爸就换了,第二年果真就有了五爷。这两扇格子窗总能给五爷家带来好运。香儿走上台阶,还没等那伙人反应过来,她就解下裤带,几下就系在了格子窗上的一只木画眉的头上。她一手扯着裤带,就侧过身对管家刘二说,你叫李五爷出来说话。李五爷这时正在茶房品茶养神,突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就问出了什么事?刘二恰在这时就跑进来气吁吁地说,五爷,不好了,那小骚婆娘来闹事了。五爷从容地喝了口茶说,我说是什么事呢?你们这伙人是干啥的?五爷也没望刘二一眼就放下了那把紫砂茶壶。管家刘二听见那紫砂壶落桌面的声响有些脆。刘二心里虚着,明显地感到身上来了一层热汗。

  事实上,刘二在李五爷着壶的那一刹那,他从五爷尚还红润的脸堂上读出了一丝的隐秘来。这时五爷的那只右手轻轻地抚在了裤裆上。刘二还悄悄地看见五爷用手在裆下捏了捏。刘二跟五爷这多年,他了解五爷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但这么一个凸显的动作,五爷是好久没有尝试过了。刘二记得他刚到五爷门下的时候,五爷还正值盛年,精力也格外地旺盛。所以这个动作也就特别的多。那时候四姨太还没娶进门,就只有小巧玲珑的三姨太最年轻,只要五爷做出这个动作,绝大多数时候是刘二把三姨太找来,直接送到五爷的茶房里。刘二掩上门,蹲在门外就会听见三姨太似乎支撑不住的叫喊声。这时刘二的两腿间也不知不觉的火辣起来,有时候还会有些许不明不白的流液,附着在内裤上。

  三姨太受了这等待遇,自然会找刘二的麻烦。因为,三姨太一天之内绝大多数时间是泡在牌桌上,无论先前手气多顺,只要一进五爷的茶房,出来后手气必然不顺,也就是说,极少能再赢,她把这气不可能撒在五爷身上,她就只好找刘二。刘二也是十分会看风头的人物,三姨太那时还是五爷的新宠,谁也得罪不起。刘二就对三姨太也格外地通融,有时就背着五爷在库房里的零账上偷偷地支上一笔,作三姨太的补偿。这样三姨太也高兴了,五爷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因白白胖胖的四姨太进了府门,五爷的这种动作就越来越少了,以至近些年,大白天的刘二就没有再见过五爷的这一举动了。

  这次陡然出现这动作,而且还是那么持久地坚守,五爷也感到奇怪,莫非门外的那小女子真有些奇力。五爷正纳闷寻思的时候,刘二恰到好处地说出了门外那小骚婆娘在干啥。刘二说,五爷,那骚货用白裤带锁住了格子窗上的雀雀头。您不出去说话她就要扯下来了。五爷一下子跳了起来斥问说,你说啥,她有好大的胆子。五爷急冲冲地走出了茶房,穿过天井和过堂,就来到大门前。五爷原本是想恶恶地责骂香儿一顿的,但一见香儿那不依不饶的架式,他也就疲软了下来,他惧怕香儿那丫头一使劲就把那木画眉的鸟头给扯了下来,那可是五爷万不能接受的。五爷说,香儿,有话好说,你不要扯,那一扯断就不得了了。香儿说,我晓得你看重这格子窗。我爸给你家挑水,凭什么就要砸了我们家的水桶。你说怎么办吧?香儿傲气地转过头去。五爷说,好说好说,这是误会,我回头赔一担给你爸就是了。香儿说,这不行,你要当着大伙的面向我们家赔礼。五爷说,好好好,我给你们家赔不是不行了吗?香儿翘转头说,这可是你说的,红口白牙哇。李五爷原先只是关注格子窗上的那鸟头,不想这青石板的街道上就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李五爷最气不过的是他的两腿之间在隐隐作痛的时候,胡七竟在斜对面的街口烟馆里吆喝一声说,香儿,你要几担水桶,我赔你。说后就又把头缩回了窗口。李五爷赌气说,香儿,我赔你爸两担水桶,这总行了吧。香儿说,不算话就是王八。李五爷脸一怔。香儿扯下裤带,她搂起衬衫又把裤带系在腰间。李五爷看见香儿露出了白嫩嫩的肚皮。

  香儿是赢了,但晚上先送水桶去的却是胡七的管家覃四。覃四进她家门时,正是晚上掌灯的时候,而香儿也正在厢房的灶前炒空心菜。香儿爸水桶张见覃四把一担杉木桶瓦的水桶提进了门,颇感诧异。水桶张问覃四说,桶又不是胡七爷砸的,他为啥还赔一担?覃四上前拍了拍水桶张的左肩说,您这人就是太实诚,七爷说赔不就赔了,又不收您半文钱。水桶张以为一定是香儿找胡七爷也去闹了,他在心里暗说,这鬼丫头。覃四说完就要出水桶张的家门,香儿自始至终也没有出厢房与覃四打一声招呼。倒是覃四侧着脸瞟了一眼香儿。

  大约是覃四出了水桶张大门约半个时辰,李五爷才差管家刘二把一担杉木水桶送来。刘二打亮了一眼香儿空荡荡的板壁房屋,他那对小得机敏的眼珠,总感觉有那么一点不调和的东西在眼前晃悠了一下,定睛一看是另一担金黄色的杉木水桶早到了。刘二也没有去问那担水桶的来历。因为香儿在李府门前闹腾的时候,胡七正在斜对面街上的烟馆里闭目养神,那一口丝烟正吸得精气旺盛。胡七在那二楼的窗口撑起窗板,对香儿说我赔你一担水桶时,刘二正在打量李五爷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刘二看李五爷的脸除了紧绷之外还有一种隐约若现的欲望在浮出。这也许是其他人无法明了的,刘二自以为得意的是他的洞察秋毫的决心和敏锐。事实上,刘二的悉察无一例外地都逐一得到了验证。

  那担水桶的早到,让刘二很是心生不快的。自己为什么就落在了那覃四小子的后面。刘二知道,李五爷与胡七之间的较量,也是覃四与自己的比拼。不过刘二不能磊落地敞开心境的是,他与四姨太的苟往。刘二是经人介绍从江北的乡下来投奔李五爷的。李五爷之所以就收留了他,还是看在这小子的机敏。那时候,刘二就会打算盘,加减乘除无不精通。以后,李五爷就把帐房的差事交给了他,也算是器重。所以,每当刘二爬上四姨太的肚皮时,他总觉得有一双干涩的眼在看着,以至于毫无道理的就萎蔫了下来。四姨太一开始当然是失望之极,刘二记得他第一次上四姨太的床,四姨太那肥熟的身子火热火热的。刘二没头没脑地蔫下以后,四姨太气极了,那双肉碌碌的手,就使劲地捏了刘二的屁股,刘二感觉生疼生疼,他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这时真正慌乱的还是四姨太,她那肉感的臂膀就紧紧地抱住了刘二的头。四姨太附在刘二的耳边轻轻地说,你是要叫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你在睡我?刘二这时才明白他的那一声叫喊是多么的莽撞。刘二的脸埋在四姨太的一对丰乳间,他自然能感到四姨太的身子是热辣辣的,而这时的四姨太才感觉到刘二也只是暂时的萎顿,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刘二暂时萎顿的原因。最终还是她的抚慰让刘二重新振作起来。四姨太感觉她的抚慰让刘二有了顿悟。四姨太的手触摸到了刘二猝然勃起的物件。四姨太的接纳是完全彻底的,而刘二也几乎是不遗余力。好在四姨太的卧房是在那邻河的老房间里,那些时常收罗激流杂响的窗口,也同样能吸纳四姨太床上的狂噪声。

  水桶张收下了刘二送来的水桶,这也是一担上好的杉木做的。与其说心安理得地收下胡七差覃四送来的水桶,收下李五爷的,那更是物至所归。刘二把眼前的一切看在眼里。不过他接受不了的是,香儿从厢房出来时的那神态,她几乎是没把刘二看在眼里,其实这时的刘二还指望香儿与他说上几句话呢。香儿说,爸,饭熟了,我们吃吧?香儿的爸水桶张只是看了一眼管家刘二,那眼神是谦卑的。香儿为什么就生得这样的倔犟,以至财大气粗的李五爷见了她也会生出那种少有的牵强。刘二也不会看不到,香儿在李府门前的格子窗下,搂起上衣系裤带露出白亮亮的肚皮的那一刻,李五爷的眼神是定定地聚在了那上面。

  刘二把去香儿家送水桶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与了李五爷听。李五爷听后说,那就明天再送一担吧。就这样,香儿家每天都能收两担水桶。直到她家的厢房存留不下,而这时的水桶张却不想挑水了,这也是香儿支持的。干吗还挑水糊口,一天卖两担水桶不就行了?胡七与李五爷不再送水桶到香儿家是由于他们家的水池实在是再放不出水来了。胡七与李五爷不得不默契地停止送水桶,以使水桶张有心思和从前一样踏实地做他的挑水工。

  李五爷的变化实在说还是从香儿用裤带系住那只画眉鸟头开始的,这个发现其实刘二早就觉察到了。但刘二万想不到的是,李五爷也因此就长宿在了四姨太的卧房里,这让刘二心急火燎。这些天来,刘二连四姨太的气味也没有闻着。不过,真正担心的还是大太太王氏。就为这事,王氏还专门找过管家刘二。大太太最看不惯的是四姨太的那股浪劲,她担心四姨太的那肥腻的肚皮会把老爷吸个精光。王氏的话在刘二这里着实是打了折扣,他不认为大太太的话不对,她毕竟是五爷的发妻,以后的事她还要多仰仗那把老骨头。而刘二就不是这样,因为他想得多的是四姨太,至于五爷的死活他还没有放在心上,或许是早死了还少些绊儿。

  就在大太太与刘二说了她担心的事以后,刘二突然就想起了香儿,想起了李五爷看香儿的肚皮时的那份专注来。他试想五爷天天夜里来四姨太的房里,那把老骨头趴在四姨太肥硕的肚皮上,是不是把四姨太想成了一个丰腴的小美人儿。这个小美人不是别人,正是街头的香儿。

  刘二产生这个想法的第二天,他就到河岸边去看了香儿,香儿正绾起裤腿光着脚丫在那方清石台前清洗衣物。这河水是蓝莹莹的,透底的亮,而香儿的倩影又在这水里荡漾。刘二不觉产生一些冲动来,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些年来,他才第一次发现这水和人是这么的谐和而柔静。他这时又为香儿的命运有几分的惋惜,要是她生在大户人家,她还得这般在清水里摇曳么?她的那些秀色是会擦了脂粉在绣楼的窗口偶尔露一下的。刘二看了一会儿,他就要回去了,正当他转身的时候,他让一条汉子堵住了,他就是胡七的管家覃四。覃四怒冲冲地上前说,谁教会你用一双狗眼看人的?刘二说,你嘴巴怎么这样臭,比猪屁眼还臭。覃四就一把扯住刘二的领口,刘二就伸手抓覃四的头发,两人在河岸上打起了转来,似乎谁也没有输。这时,香儿清洗完衣物从河下上来,看见两个大男人纠成一团就好笑。香儿没想到的是覃四会对她说,香儿他躲在岸上偷看你。香儿停住脚说,他看我啥?覃四说,不管他看不看啥,反正我看他没安好心。刘二似乎有些心虚,他顺着覃四的话头说,我看你才没安好心呢,你凭什么要跟着我。香儿再不想往下听了,她扭头就走。覃四和刘二也都松开了手各自回了胡府和李府。

  这河街的男女老少无不为胡府和李府的财势所折服,同时,他们也都明白胡府与李府结仇的原因。胡府与李府本是世交,说到底这河街的货场就是胡李两府的先辈共同打造起来的。那时的河街也只不过是一片凌乱的杂草地。胡七的先辈是这埠头挑盐的伙计,而李五爷的太爷也只是这埠头上的一个船工,就是而今的水手。李五爷的太爷做梦都想有一条属于自己的大帆船,而胡七的先辈也时时想得到一方可供商船来泊靠的码头。那一年正是太平军西进的时候,胡七的先辈与李五爷的太爷正在临河岸的悦来酒馆喝酒,已然是酩酊大醉了,突然市面大乱,呜里哇啦叫声一片,倾刻间河口镇就只是一座空镇了。就连悦来酒店的老板也跑掉了。后来胡七的先辈与李五爷的太爷成了患难兄弟,他们回忆那段往事,谁都说,要不是那一坛的好酒撑大了胆,他们也会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的。然而就是这一次撑大的胆量,使他们唾手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因为那些个从小镇上逃出去的人等,特别是壮实的汉子很少有再回到这镇上的。究竟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一说是让太平军掠走充了军,一说是让清军抓走当了挑夫,胡七的先辈和李五爷的太爷断定他们是已浪迹天涯了。他俩真正感到了这小镇的自在与安逸。随后他俩就达成了协议,河埠上的帆船改姓李,而岸上的货场居姓胡。这样以来,二位先祖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把自己的梦想实现了。

  近百年来,李、胡二府和睦相处,财源茂盛,如若这河口镇上的并蒂莲。李府的船队通江达海,而胡府的货场广纳百川。李胡二府的分工明确。自因为有了比较明确的分工,而各自承担的风险也不尽相同。李府的船队无论局势如何动荡,当出港还得出港,老泊在岸边是万供奉不起的。到了李五爷的手上,按照账目上的记载,仅百吨以上的帆船就有二十多条,大小船只近百艘,员工就有400人之多,停摆一天损失自可估算。但由于时局的动荡,李五爷的船队泊在港内的时日也渐渐增多。李五爷自然是坐立不安。他越是心烦意乱,就越是见不得胡府的那种稳中求进。只要不爆发大的动乱,胡府的货场是万不得受损的,至少山匪和湖匪不敢拖着杆子进犯到这河口的货场。让李五爷更加眼红的还是由于水陆运输不畅,物价上涨,胡府稳守货场不但没有多大的损失,反而盈利甚多,胡府货场屯集的物品是下江急需的桐油、山漆、木材、药材等山货特产,以及从下江打点上来的煤油、洋布、洋火、大米等。

  李府的风险与胡府的盈利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李五爷自然是心绪难平。那时刘二已经进了李府的账房。刘二以为李五爷整天锁着眉叹着气,就是听不得对面胡府喧闹的叫卖声。那天晚上,刘二斗胆进了李五爷的茶房,而这时的四姨太也才刚娶进门。时令正值炎夏,四姨太穿着薄纱陪着五爷品茶,刘二这时进了茶房李五爷很是不快。晚上他叫了四姨太自有自己的打算,刘二的突然闯进,必然让五爷的兴味大扫。但五爷的怒气并没有立马就喷薄出来。他想刘二要是没有十分紧要的事情禀报,他是万不得晚上贸然闯进自己的茶房的。五爷问刘二有什么事非得这时来说?刘二这时的目光还盯在四姨太撑着薄纱的高翘的大乳房上。李五爷的问话才叫他很不自在地缩回来。五爷做了一个手势,四姨太就走了,四姨太临出门斜了刘二一眼。刘二怯怯地对五爷说,其实您大可不必窝火。把胡府也拉进来不就得了。五爷听了刘二的话,脑腔里一阵闷响,好像是哪根神经突然通了。五爷从那把竹躺椅上立坐起来,问刘二说,你说怎么个拉法?刘二说以后在河湖里遭劫也算他们一份。五爷说,他们不干怎么办。刘二说他们派人押船就是。不然就把船交给他们自己去运。刘二的话让李五爷茅塞顿开。这货场上的事我说不上话,但水上的事你也做不了主,五爷想。

  李五爷与刘二在茶房密谋的时候,胡七的爸胡老大却正想着李五爷。前些时,他见过李五爷,在烟馆里一困就是大半天,只有四姨太才能将他扶回。胡老大也清楚李五爷为啥这般状态,这多的船泊在岸边,不但不能得利反而还要倒供奉,心里不急也是假的。前一段李五爷的船队在下江连续遭了几次大劫,有一次居然还遇着了日军的飞机,好在那一拨人还有经验,火速把船泊在了密匝的芦苇荡,才算躲过了炸弹和机关枪的洗劫。船队进了芦苇荡,是怎么也不敢再往下江走了,他们知道这飞机就是从下江飞来的,下江的情况必然吃紧。怎么办,船长们商议之后,决定干脆就往回撤。

  在芦苇荡里泊了一夜之后,江面上平静了许多。那天一早,天气还算晴好,远处的芦苇梢上已亮起了一抹浅红。李五爷的船队刚调转船头准备返程,水道上却出现了一溜小木划子,这些木划子渐渐靠近,对着他们的却是一杆杆黑洞洞的枪管。

  五爷的船队最终是转到了另一片更加密匝的芦苇荡,这荡里的水道极其曲折,且纵横交错,河风乍起,芦叶声嚣极具肃杀之气。就像在迷宫里行进了几个时辰之后,他们总算来到了一块平坝前,而这平坝上远远地还飘着数块酒肆的牌布。船上所有的人都被请上了岸。他们被集中在一个芦席搭成的酒肆里。这酒肆里摆有好几张柳木做成的八仙桌。李五爷的船工们正在担心是不是会一个一个地被立马问斩时,那八仙桌上就放上了几只粗糙的瓦钵,瓦钵里飘来了一阵阵鱼香和清醇的莲米味,那拨船工顿时唾津四溢。这些天来昼行夜泊,风浪摇曳也没有吃好睡足,这饱饱地海吃一顿,再去问斩也还值。这兵荒马乱的,谁能为自己的命作得了主,正当他们为自己的劫命作悲观预测时,他们所待的酒肆里突然来了一个穿土布长袍的男人。这人精瘦且高。他问你们这船队的头是谁?这一次出行有一名舵长,他是李五爷的四房内侄,也就是四姨太大哥的长子,名曰白雄。白舵长被请进了一个简易的木楼,他一眼就看见一个头脸刮得精光的大头胖男人。白雄还没说话,那男人就问,你是舵长么?白雄点点头说是。那胖男人又说,这年月生意不好做呀,闹不好连命都搭了进去。那胖男人说完就端起了一只白瓷茶壶独自饮起了茶来。白雄刚进门时还没有觉得多么可怕,那胖男人说完话端起了那把茶壶他才猛然感觉到处境的危险。白雄声色颤抖地说,我知道您是做得了主的头儿,我全听您的,只要能保住这帮弟兄们的小命就行。白雄以为这帮湖匪会下了满船的货物,让他们带着空船回家的,不想那头儿的一句话让他咽了个半死。那个青光的胖头说,只要不与我作对,命是可以保下的。现而今战事连连,我也不怕您们去官府报案。这样吧,你们领一条船回乡,要不就留在这里。白雄赶忙说,一条船就够了,我们走我们走。

  这大的船队进了芦苇荡,就只脱出了这区区一条小破船,白雄自知罪责难逃,在回程的水路上,白雄几次想投水自尽,但都被船上的弟兄们救住,不然他们怎么好向李五爷交待,还有那个白白胖胖的四姨太。

  这一次回来,白雄就被李五爷彻底革了职,先是被赶回老家,好在刘二多方说情,才在船坞上落下脚,做了一个全管账房的出纳。从那以后,四姨太也就受了冷落,李五爷不单认为是她的侄子白雄的失误而伤及了他的财运,他固执地认为是这个白白胖胖的女人进了李府的门,他才倒这等霉运的。这一次遭劫不单是李五爷这样认为,就是整个河口镇的明眼人都能估算出李氏运行的损失有多惨重,那可是李五爷祖上传下来的主力船队呀。

  四姨太委屈得不行,整天以泪洗面,失宠后的女人是没有任何选择的,她房门前冷清得可以,就连服待的丫头也只是遵嘱办事,办完事就走开,唯恐那把子秽气也会沾染到自己的身上。而这时的刘二才在四姨太房里出现并久留。刘二甚至不用担心会有一双或是几双阴霾的眼神时不时地盯看着他们,随时准备告密。其实,四姨太最终让刘二解开裤带,还是因为他力保了自己的侄儿白雄。

  胡老大明白他与李五爷是唇齿相依的生意伙伴,李五爷遭此劫难,也必然会累及自家的营生。他是万不希望李五爷就这样垮下去的。那天晚上,他到李府是揣了两万银票去的。虽然这远不能补齐五爷所遭的洗劫,但他只是作些安慰,聊表心意。

  胡老大与李五爷谈到夜半,五爷总是叹声不绝,胡老大揣摸到李五爷为何当着他的面愁肠百结的作态,无非是也让自己也来承担一些风险,只是不好说出罢了。

  胡老大对五爷说,这种年月其实都很难的,你要我怎做只管说。李五爷叹了口气说,老大,这年月拖船队算是没有出路了,我也知道,你货场上的货也快堆成山了,只进不出怕是要堆到河心里去了。这样吧,我分一半的舱给你,你赚了钱给我分点利,或是把你的货场给一角我也行。胡老大一听,就觉得是李五爷在为难他。分货场自然是办不到,接一半的舱也不是不可以的。胡老大很爽快答应入伙。就这样李五爷现有的船队就有了胡老大一半的股份,也就是说,今后船队出了事,胡家货场也要认一半。

  李五爷与胡老大不明白的是,这去下江沿岸的大小头领没有一个没有打点过,每年腊月五爷的船队带了银票和年货分别一个一个地去辞年,去来都要近二十天的时间,为啥会漏下了芦苇荡中的那个主儿。那事出了以后,李五爷虽然开走了白雄,冷落了四姨太,但他还是找姓白的问清了芦苇荡中那主儿的相貌。青青光光的胖头,据说还是一个大福大贵的国字脸。李五爷没有从记忆里找出这么一个人来。

  既然泊在岸边的船队有了胡老大一半的股份,这船队的事就再由不得李五爷一人做主了,胡老大也似乎明白了自身的某些责任,于是他来李五爷茶房的时候也多了,除了交换各自对局势的看法,就是船队的营生了。李五爷船队遭劫最终还是他俩在闲聊中解开迷团的。这年月真可以说是乱得可以,谁不愿在乱中造点势、发点财。这么说来,那芦苇荡中的那个主儿是个新起来的。这么一说,迷团就解开了。李五爷也明白,行船不怕过滩,因为滩上的石头明摆着,能过则过,不能过则绕。但礁就不好说了,尤其是暗礁,水平平的,但船驶过去“轰”地一声就穿底了,再好的船板也不能幸免。李五爷以为这礁是必须得抚平的,不然这船队就只是河岸边的一些摆设。

  实在说,胡老大比李五爷更明白这个道理,这河口镇是进施南川东的门户,上游的山货特产要在这里屯集,下江来的洋油、洋布、红糖、青盐、瓷器、陶器、大米等货物要在河口转船。一但下江受阻,这河口的货场也就成了一方死角。这也正是胡老大冒险与李五爷合作的重要原因。

  这一次合计去下江打通关节是李五爷主动找胡老大的。那时候,胡老大之子胡七从施南回来,胡七长时间替父亲在施南打点山货特产,据说省城的好多机关学校都搬到施南去了,胡七在那里也听到了一些情况,其中一条是日本人马上就要过江了。李五爷和胡老大对胡七的话将信将疑,中国这么大,军队又这么多,能让那东洋人说过江就过江?

  李五爷与胡老大商量完事后就回去了。胡七到了父亲的茶房里。他本来对父亲与李五爷合作就生疑问,他问过父亲,前些时下江太平的时候他李五爷为啥不提出让舱平股?胡老大对胡七的问话是认同的。但他不能容胡七这么疑下去。在胡老大看来胡七是胡家货场的当然接班人,他应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胡七从父亲的话里似乎就记着了这四个字。但这一次他不是去要父亲解释“唇亡齿寒”,而是为父亲担心。胡七不仅怀疑李五爷心怀不轨,而且极其担心这江上的一路兵患匪患。他知道李五爷的船队遭劫起先是因为日军的飞机横空出现,他们才不得不躲进密匝的芦苇荡的。胡老大对胡七的担心也只是报以一笑。他对生与死似乎看得分明,他甚至说,就是死也是为了这货场,胡七只得怯怯地说,您要担心别人的暗算。胡老大说,我命大。

  李五爷和胡老大是半月以后启航的。他们的行动并不张扬,也只是用了一条小船,而且挂在桅杆上的那块船帆也是补了好多块旧土蓝布。这船一路顺水顺风。看其外貌就不会引起很大的注意。三天以后,他们进了芦苇荡,但让李五爷和胡老大感到意外的是,他们根本没有碰到那些划着小船端着快枪的湖匪出现。直到他们进了芦苇荡中那条窄窄的水道后,才从密匝匝的芦苇中伸出几杆黑乎乎的枪杆来,那几杆枪口后的人呼叫他们停下,但这船借着惯性还在往前走着,那几杆枪就冒出了火星,几个撑船的篙手趴在了船板上。

  站出来与他们对话的是胡老大。胡老大说,我们要见你们的头儿,前些时我们给送了些山货。这时那几杆枪才收了起来,水道上就出现了一只小木船,上有三个枪兵。

  李五爷和胡老大一行绕了好几道圈才被领到那块高地边上,他俩抬眼一看,果真如白雄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挂有酒肆牌旗的小镇,这镇上有男人和女人在穿行。

  李五爷和胡老大确实没有听说过这帮人,胡老大断定这芦苇荡是在湖匪之间的兼并战中形成了新的格局。

  就在这天晚上,李五爷和胡老大与那个头面刮得青青光光的头儿见了面。李五爷和胡老大说他们是来买码头的,还仰仗老总抬爱。他们又拿出了银票说,这是孝敬您的。那头儿不苟言笑,依旧端着他的白瓷茶壶嘘嘘地饮茶。李五爷和胡老大见他不理不答的,就准备退下堂去。这时那头儿说话了,你们是正经的生意人,上次的事就得罪你们了。你们把船就带回去吧。下次再来留个话就行了。李五爷和胡老大都愣着了。

  第二天一早,李五爷和胡老大到码头上去看,果然是一排他俩眼熟的大帆船泊在了码头上。

  李五爷和胡老大是喜极而泣。最后他俩商议后说,要白雄乘小船回河口去叫船工,他俩等在这里看护。

  白雄到了河口把这消息一传开,李氏运行的上下乐了。胡家货场也乐了,要不是两家联手能把船队弄回来么?就连胡七也对这事另眼相看。他主动上李府与刘二管家商量,两家合计搞一个仪式,以庆祝船队失而复得。他们掐算了日期,请了河口远近的名士出场,以示两家联手合作的成功。

  几天以后船队是如期回到了河口码头,这一喜庆的场面最终是办成了一件丧事,原因是同去的胡七之父胡老大死了。李五爷穿了孝服,扶着胡老大的灵枢进了胡府,并率老小为胡老大守灵。胡七忍气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后,他找到了李五爷的府上,因为他不相信父亲是让日军的飞机扫射死的,他断定这是李五爷设计谋害了家父。

  胡七最终是退出了股份,自此,李胡两家彻底缘尽冤结。

  胡七接过货场以后,与李五爷较量最惨的一次是他在河口建的一道钢索浮栏。

  李、胡两府结冤以前,胡家货场上的山货特产都是李氏运行的船队承运的。这上施南的水道对李氏运行来说,如命脉般弥足珍贵,尤其是如今下江水道动荡不宁,风险巨大的情形下。胡七为了扼制李氏运行,先是自行组建了一支船队,解除了对李氏运行的依赖。紧接着的一招让李五爷如丧考妣,最后不得不发展成两家大规模的械斗。

  起先,李五爷对管家刘二的禀报并未当回事,胡七把那四根钢索买回后,在码头上起坡时,恰好刘二到码头上去验货。那四根盘成饼样的钢索刘二起初也没有意识到胡七会作啥用。只是他一想到这并不很宽阔的河面,才立马想到胡七手段的阴毒。刘二是一路小跑着进李五爷的茶房的。刘二说,五爷,胡七要出阴招了,他买了四条钢索。李五爷不置可否,片刻后才说,他买四根钢索就能把河口方圆的生意锁尽,笑话。刘二显然是有些急了,他说,五爷,要是胡七用钢索把江面锁住,我们的船还怎能自由的上施南走下江呀。五爷呷口茶说,他有什么本事把那钢索拉过河,这江上的洪水能答应他?刘二让五爷的反问咽住了,他只好悻悻然的退了出来。刘二退出茶房后,李五爷就在脸上冒出几分的惊慌来。他知道胡七的为人,这些年他独走施南,生意上从未失手,那十万大山里的大小匪首都与他成了拜把子兄弟,自然他身上也有了一些匪气。凭着胡七的精明,这四条钢索必然是有大用的。要是真如刘二所说,他胡七把个江面锁住,自己的船队怎能进出。要出要进还得听他胡七的,这种受制于人的局面李五爷是万不能接受的。

  刘二的提醒虽然没有及时得到李五爷的认同,但他知道五爷也是明白人,他迟早会找他的。刘二被李五爷叫进茶房议事,已是胡七把钢索购回来的第三天下午。李五爷问刘二,他胡七买四条钢索就是为了拦我们的船么?一开始,刘二也没弄清其中的缘由。刘二得出结论还是在与李五爷的言谈中悟到的。他最先与木材挂起钩来,他就想到了胡七是不是要设浮栏从上游放木材。他的这一猜测立即得到了李五爷的认同。施南木材多,但不便运输,上游涨水顺水放木,再到河口收捡,这不是既省力又得大利的好买卖,而且还能制人于死地,这一举多得的妙招,不知胡七是怎么想出来的。李五爷自叹不如。但他不能让胡七得逞,他把这四根钢索看成了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那四根钢索果如刘二和李五爷判断的那样,是用来建河上的浮栏的。在这之前,胡七早已差人在清江上游的密林区收购木材了。胡七预料到,工程开工李五爷定会出面阻拦的,于是他请了百十个枪兵看场助阵,李五爷也不示弱,他搬来的是下江的一批游勇,双方的械斗一触即发。而河街上,李家和胡家早已干起来了,刘二和覃四各领一路人马在街心打成了一团。

  这事最终是惊动了县府。经县府出面调停,双方立据,方才平息事态。立据的内容是,李氏运行不干涉胡家货场建浮栏,胡家货场的浮栏不得阻拦李氏运行的船队出行。双方再不得武力械斗。

  这一次,胡七也算赢了,李五爷实实在在地窝了一口气。胡七的浮栏一月就建成了,上游的木材源源不断地顺流下来,水手们从浮栏上打捞上岸。而五爷的船队进出就只得听胡七的,胡七的钢索不落下,他的船队就不可能通过。李五爷也知道找县府也没用,胡七早已打点好了,他不得不另想途径,在浮栏的上游设场转运。

  这事也就成了定局。不过李五爷的利益却受到了极大的削弱。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由于胡七控制了钢索浮栏,他自己的船队可以随时过栏,而五爷必须得转运翻栏,因而成本大增,而且时间上也得拖延。五爷的生意逐渐清淡。这正是胡七要看到的。李五爷眼看着祖传下来的运行就会在自己手中倒闭,唉叹之声不绝,面相日渐憔悴。而这时的胡七却得意洋洋,他料定李五爷快撑不住了,说不定哪一天他李五爷就会把那支庞大的船队低价转卖给自己呢。胡七每想到这里,就会在脸上挂着一抹浅笑。更让李五爷气不过的是,胡七居然请了几个戏班在自己的大院里轮流唱傩愿戏和柳子戏。那腔调时不时地飘过了河街,在五爷冷清的茶房里打上一转。闹得李五爷摔碎了好几只紫砂壶。有一次他还差点摔在了四姨太白净饱满的面颊上,弄得四姨太也老大不悦。

  胡七要趁上游第一河春水放下冬季集采的原木。这当然是一笔大买卖,这些粗大的原木在森林茂密的上游虽然不值多少钱,但一旦放到河口的货场上价格自然就高了。这一点李五爷是清楚的。照这样下去五爷自己也觉得,他的船队让胡七吃掉是迟早的事。他一想起某一天胡七拿着银票进他的账房,那种趾高气昂的样子,五爷心里就来血。五爷觉得自己就是从胡七建了那浮栏之后,才彻底背运的。五爷恨透了那浮栏,他巴不得一炮挥掉那玩艺儿。这一次是李五爷找的刘二。刘二进了五爷的茶房后,五爷说了割断浮栏的想法。刘二说,这也好,炸一炮不就得了。五爷说,这不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干的。这阴招使得不好,我要明明白白地把那浮栏冲断。我要用船去冲。哪怕舍十几条大船也值。刘二击掌说,妙呀,他胡七不是要趁第一河春水大捞一把吗,我们叫他鸡飞蛋打。

  第一河春水汇集到上游河床是在这年的古历四月头。在胡七的印象中似乎这一次春水比哪一年都猛烈,上游滚滚的激流把满河的原木及时带到了河口,浮栏上的打捞工忙碌着,这满河的原木还是挤在浮栏前,在激流的推涌下互挤互撞。胡七坐在岸边,他是担心这源源不断的原木会让这浮栏支撑不住,他刚侧转身看上游的情形突然就涌来了一支庞大船队,足有十多条百吨以上的大帆船,凭他的眼力就知道那是重载。他一下子傻了眼,他知道这是李五爷要与自己拼命了,他赶忙叫人松钢索,无奈水太激,眨眼之间,那些重载的大帆船就撞在了浮栏上,原木越积越多,浮栏上的人作鸟兽散。胡七的头一阵旋晕,随即就倒在了地上。他醒来后问的第一句话是,浮栏啥时垮的,覃四怯怯地说,您刚晕过去就……胡七一声长叹。

  这一次李五爷的谋算成功了,但他高兴不起来,这可是以十多条大帆船作为代价的呀。每想到这一场两败俱伤的较量,李五爷就泪麻麻的。李五爷也知道,胡七的浮栏垮了,他去年秋冬屯集在上游的木材也因为浮栏被冲断而眼巴巴地流到了下江,一去不返。但细算起来自己因此而沉没了十多条百吨大帆船,难道自己是赢家么。那可是自己的当家帆船呀。事实上,李五爷一开始并没有料到自己损失会这么严重。虽然船上装载的是笨重的毛石,因为不这样是万冲不垮那四根钢索搭成的浮栏的。即使是这样,船撞浮栏后,还能打捞回来。想不到的是水流太急,栏上涌堵的木材多,浮栏冲垮以后,这船和原木如排山倒海般地扑向了湍急的河湾。十多条大帆船无一幸免地被撞沉,让沉重的毛石压在了江底。以后,李五爷每到码头上去一次,瞧见那日夜东流的江水,就在心里恶骂胡七不是人养的东西。

  胡七之所以得了些安慰,也是因为李五爷那冲栏的十多条大帆船全部沉没了。他虽然舍去了一江的原木和巨资搭建的浮栏,但李五爷也是伤筋动骨了。那十多条大帆船不是也让毛石压在江底了么?这可是五爷的命根子呀。不过胡七心里不甘的是李五爷的船队并没有按他预想的那样会廉价转给他,而这些沉入江底的帆船,正是自己的父亲舍命从湖匪手中弄回来的那一拨。胡七至今不明白,既然把船队弄回了河口,他李五爷又为啥要向自己的父亲下黑手。这也正是胡七要与李五爷对抗到底的原因。他坚信家父是让李五爷暗算了的。

  浮栏之事以后,李、胡两家积怨更深,随时都有爆发冲突的危险。官府不得不又派专人调停。最后以胡七不得再建浮栏,李五爷也不设货场作为条件,回复到原有的状态。河口这才安静下来。

  自从砸了水桶张的水桶,香儿用裤带拴了那只鸟头以后,李五爷就再没有离开过四姨太。四姨太也因为重新受宠而在李府的地位也显赫起来。这一局面恰好是管家刘二不愿看到的。事实上,刘二也知道,李五爷之所以这般宠四姨太,也无非是让她作了个替身。五爷真正要寻欢的是另一个水灵的丫头香儿。五爷那次在自家的门前瞥见香儿白亮亮的肚皮的那一刻,刘二就明白了。刘二同时也认为,香儿做五爷的五姨太不是不可能的。五爷有了香儿,四姨太当然就会回到他刘二的身边,这是刘二盘算过的。

  不过,当刘二真正去水桶张家说这事的时候,香儿却不见了,多方打听刘二方才弄明白,香儿是让胡七的管家覃四娶走了。刘二于是在心里骂他覃四不得好死。他知道香儿一走五爷就更是不会放过四姨太了。

  那天,当算命先生走进李府家门的时候,胡七就早已明白了李五爷的图谋来。香儿那回用自己的腰带一下锁住李府门前格子窗上的那只木画眉鸟头的时候,胡七正在斜对面的烟馆的二楼吸丝烟。香儿掀起衬衫系腰带的那一刻,胡七正好也看到了。那时李五爷的眼正像钉一样地铆住了香儿的肚脐眼。

  这时的胡七是怎么也不能让李五爷娶走香儿的。这倒不是他想得到香儿,而是他忠实的管家覃四一直恋着香儿。香儿头上的各色头巾都是覃四每次在外办差时给捎回来的。胡七也答应过覃四,等覃四攒够了钱,他就给他做媒。因而覃四就格外地忠心卖力。这也正是胡七要得到的。

  胡七那天到香儿家正是水桶张一脸愁云的时候,因为他也从河街上人们的议论中知道了李五爷正想把香儿纳成五姨太。水桶张对大户人家的庭院本没有啥好感,若是香儿进了李府,就是五姨太了,这五房姨太太争风吃醋,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来。水桶张更担心的还是香儿的后半生。李五爷也是年过六十的人了,而香儿才年方二八,这大的年龄差距,是万不能白头偕老的。李五爷一走这李家以后的事就不好说了。那时香儿就成了寡妇,指不定还留不下一瓜半果的。香儿是既出不了李府的门,也做不了李府的人。情形要有多惨就有多惨。

  水桶张正愁闷着,胡七就到了他家。水桶张见胡七进了家门,心里的愁云消了许多。胡七也知道水桶张为什么不开心,他问水桶张说,听说香儿要出阁了?水桶张还没答话,香儿就从厢房跑了出来说,谁说我要嫁人了,要嫁我就嫁给你。胡七不想香儿会来这一招,胡七笑了笑说,那好呀,我有了你这么一个太太就不晓张罗生意了。水桶张皱着眉对香儿说,哪有这么对胡七爷说话的。胡七说,不碍事,只要她高兴就行。香儿并没有立马回厢房,她在那只白瓷茶壶里给胡七倒了一杯粗叶茶。水桶张说,这茶七爷能喝吗?香儿说,谁叫他进我们家门的,我们家只有粗茶淡饭。胡七说,这茶好,这茶好,这茶养人。你看香儿润养得这么俏。香儿一笑,后对父亲说,您要是答应李府的提亲我就去跳河。香儿说完就要走。胡七连忙说,香儿你慢着,我来提亲你可不能跳河呀?香儿转了一下眼珠子说,你真要我呀?胡七说,是呀你不相信。香儿这下倒真愣着了。胡七又说,别愣了香儿,我逗你的。我知道你喜欢谁,我是替他来提亲的。香儿就歪着脖子一笑。

  李五爷是按照皇历的吉日去香儿家提亲的,但等到他去的时候,香儿早已让覃四偷偷娶走了。覃四带香儿去了上游的施南货场,胡七派覃四到那里帮助打点生意。

  水桶张之所以把香儿让覃四不声不响地娶走,是因为他确实不敢惹怒李家,那一次就因为一担水桶就差点闹得下不了台,就更别说拒绝提亲。因此,他不如早早地把香儿送出去,也好让香儿有个真正的照应。

  当五爷知道香儿被覃四偷偷娶走后,他的两腿之间就突然生疼起来,以至那股热热的流物也兜在了裤裆里。李五爷这次不是因为得不到香儿了而生疾的,他可是受不起胡七的这等侮辱。胡七你太狠了,李五爷恢复神志后说。李五爷以为要是香儿让胡七娶去当小,他还心里服气,就算是自己没有争赢他小子。而他胡七不娶居然把香儿撮合给了一个下人,这不是把我比作下人还不如么?

  李五爷为香儿的突然离开河口郁闷了好些日。那一段时间他也很少到四姨太的房里去。因为香儿走了,他搂着四姨太干那事也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想象力。也就是说,李五爷与四姨太干那事往往是半途而废的多。四姨太不满意,五爷自然也气闷,于是他这些时就干脆不去四姨太那里了。而这时的刘二却又占了上风,四姨太是全身心地投入的。刘二就想,早知是这样的结果,又何必去撮合五爷娶香儿呢。事实上,那个算命先生是管家刘二请进李府的,刘二也自然给了那算命先生几倍的银元。这样算命先生才敷衍了一段那鸟头与五爷的说词,致使五爷最后下定娶香儿的决心。

  五爷的郁闷最终是让几枚炸弹震去的。下江早已落入了日军的手里,河口每天都有从下江逃难过来的乡民,他们知道这河口镇也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在河口讨了些饭吃后得照常上路,往大山里逃亡。

  河口镇的人们,包括李五爷和胡七都知道日军的残暴和野蛮,因为他们的船队偶尔也闯进下江的某一个小镇,凡日军过处,土地焦灼,尸横遍野,树干和墙头还挂着贫民的人头。更让李五爷和胡七不敢相信的是,东洋人逮住女人无论老幼先奸后杀,而且是变着花样地弄。在下江就有一七十多岁的老妇人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先将其下身打肿,然后注水,再实施轮奸……

  河口人心存侥幸的是,有大江的阻隔,又有国军的江防线,日军打进河口是不太现实的。然而直到几枚重镑炸弹不期而遇地落在了河口,他们才知道,河口镇失守是迟早的事。

  这一轮轰炸是在深夜。待李五爷和胡七披衣站在各自的大院中央时,河口镇已在燃烧了。胡七与李五爷各带了一队人马紧急施救,他们知道这时的救人就是救己,河口镇一条街燃烧,将会带来整座镇子的毁灭。这不存在任何选择。

  河街上挑水端水的人成线地排开,一直排到河岸,脚步匆忙,呼叫四起。

  直到拂晓,火势才得以控制,河口镇暂时保了下来。但这时河口镇上已听见了渐渐临近的枪声。李五爷与胡七是在那条青石板的河街上碰面的。最先发话的是李五爷,他以长者的身份对胡七说,你有多少条船在码头上?胡七回说,有十来条吧。五爷又问,货场上还有多少?胡七说,还有十来条。五爷说,你快调过来,镇上的人已经出不去了。胡七说,我马上去调。您说现在乍办吧?五爷说,码头上有五船梓油,你把原木弄些来,我们筑一道火墙,让那狗日的过不了河街。胡七听了五爷的话,立即差人搬原木,扛梓油上岸。

  枪炮声把河口的百姓逐渐逼到了河岸的码头上,并匆匆上船准备逃亡。这些泊在码头上的帆船都是李五爷和胡七的。人多力量大,这时几堵火墙也在街口筑起来了,堆积起来的原木和梓油直逼檐下,只待下令点火。一旦点火,顷刻间就会隔出一道河口百姓逃离的生死线。

  枪声离河岸越来越近了,胡七估计日军已进了街口。他回望码头,聚集在岸上的百姓也大半上了船,有几条大帆船载着满船的乡邻已扬帆启航了。胡七下令点火,街口的一道道火墙蓦然腾起,火苗“嗤嗤咧咧”地跳跃着,仿佛是一场哀婉的大戏在上演。胡七想,这一场大戏过后,也许他熟悉的河口就不存在了,他的大院,他的货栈,以及他的那些亲切的街道。他流泪了,他觉得值。毕竟让那些百姓活了下来,有了他们是可以再建一个河口的。

  胡七擦了把泪,正准备转身去码头,一个汉子叫住了他,那汉子禀报说,还有一道火墙没有点着。胡七鼓着眼问他,你是想叫这码头成停尸坪吗?那汉子说,五爷被隔在对面了。五爷在他大院里还搁了几箱火药。胡七一行跑步过去,枪声和日军的杂沓声已经迫近。

  临近了,胡七爬上原木一看,他吃了一惊,果然李五爷被隔在了对面。胡七说,五爷您快过来,我们等您,日本人已经来了。五爷说,这我知道。我也老了,不中用了,这老房老院我没有离开过它,舍不得呀。但我也不愿外人进去,就是毁也得自己动手。其实呀,我们李胡二府本来是世交,依辈份我还长你一辈,没想到呀,我们叔侄俩还干得不可开交。今天一别说不定我们就再不得见面了。这些日,我也想了许多,我们两家的仇不是因为我们自己有啥过不去,全是因为日本人,那回要是你爸不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我们两家会闹成这样吗?所以呀,我们两家的仇起也是因为日本人,终也要终在日本人。为了让你相信我没有骗你,我就留在河口了。我在自家大院里已准备了几箱火药和一些点心,到时候,我去见你爸时,还找几个洋伴陪着也算可以吧。李五爷将一把划燃的火柴撒在了喷有煤油的原木上,一道火苗呼地起来了。五爷转身走了。胡七喊道,五叔我相信您说的话,您多保重。这时五爷回过头来说,你们千万别学那两个蠢货去下江,要去施南听见了吗。说完五爷进了自家的大门。胡七这才知道刘二与四姨太昨夜趁乱逃走了。

  胡七一行刚离开那道火墙,日军就进了河街,但直到他们最后一条船离岸,日军还没有推进到码头上来,让那道熊熊燃烧的火墙堵住了。胡七站在船头,只见河口镇浓烟四起,在空中摇曳成一个一个的人形,他不觉簌簌落泪。

  直到最后一艘帆船拐过了河湾,他才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几声浑厚的爆炸声。

  一月以后,胡七才知道,那次李家大院的爆炸共收拾日军三十七人。

  [原发《新作家》《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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