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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游戏设置

十九 游戏设置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20185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正月十二这天,徐凌家里来了好几拨拜年的人。厂里的工人来拜年不稀奇,几乎人人每年都要履行这个礼仪的,就像中学里每个教职员工都给校头拜年一样,不去的只是那么极少数几个。竹签厂的另两位股东欧达林和韦仲航,年前就说过要来拜年,徐凌说笑着婉拒,年快过去了,两人到底还是来了,借口也堂堂皇皇,不是股东之间拜年,是租赁场地的投资人给场主拜年,或者说,是外客给地主拜年。都拎着礼物进门了,哪还推得出去,徐凌中午便在家里接待了两位客人。因为陈兰的要求,张婶初五就上工了,经过半年的调教,做菜也很不错。

  还有一位客人,是徐凌意料不到的。陈兰妹妹的大伯子廖复生,也带着儿子廖洪涛拜年来了。廖复生前年在福建厦门承包了一处公交车清洗业务,开了一家公司,很忙,难得回家乡一次。他的妻子和母亲在镇上街尾拐角处经营着一家杂货铺,生意还过得去。虽说是只隔着两道弯的亲戚,但是没有特殊事情的话,同班辈之间是不用拜年的。徐凌有些诧异,但不便多问。

  吃过午饭,徐凌约几位客人到青梧桐生态园喝茶,顺便商谈一下竹签厂今年的生产规划。他也问了廖复生要不要一起去喝茶,廖复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表示不去了。廖洪涛不知溜到哪儿去了,廖复生正不开心着,他要徐凌尽管去忙不用管他,他留下来和陈兰说说话。

  徐凌便和欧达林,韦仲航去茶园了。恰巧碰见了林薇薇单独一人和两个青年男子在一块。徐凌最讨厌看到这样的场景了,甚至懒得去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愀然不乐,她虚弱的自控能力叫人失望令人憎厌,使徐凌突然想放弃一切关于林薇薇的念头,接下来他不得不专注于生产经营的切要问题上来。徐凌首先提出要对竹签厂实际的管理者韦仲航实行工资制,这半年来,竹签厂试运行顺利,韦仲航日夜操劳,只是象征性地每个月补助800元,他希望提高到2000元。至于他和欧达林,仍旧作为不领薪水的股东参与管理,打通地方关节,今晚他和欧达林将去林业站站长家拜年,其余的,正月二十以前走完。

  说到后来,韦仲航和欧达林都对他大规模地扩大竹签生产表示了怀疑。首先是竹资源匮缺,楠竹成本偏高,而慈竹又产量不足;其次是产品利润率很低,只有5%左右,若要扩大客源,势必有很多欠账,以前那些打算赊账的客户都被他们拒绝了,宁愿失去这些客户。扩大生产不就是要把这些丢掉的客户找回来吗,那样的话,已经是低利润前提下能否保证欠账利息算下来之后,还有能够接受的利润呢,还有,欠付资金是否安全。若是诸多事情不尽人意,得不偿失,那有没有必要扩大生产呢?

  徐凌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竹签利润虽然比较低,但是产品周转周期比较快,一年四季都需要,尤其是市场需求稳定,只要国家宗教政策不发生很大改变,信仰得到充分尊重,香烛签的销量是稳定而巨大的,正好适合大规模生产,这类低技术低附加值产品最适合以量取胜。竹签还可以拓展产品范围,比如牙签、棉签,用途很广的。他们只需要对那些赊账客户进行周密考察,确定信誉和担保后,完全可以吸纳为竹签厂客户,根据他的估算,用十元钱的积压资金,可以增加一百元的销售额度。最后利润虽然低,还是可以承受的。若再扩大两条生产线,增加库房库存和周转资金,增加一至两名销售经理,把目前年产300吨提高到1000吨,大约需要追加投入200万,可以按照目前的比例,他投入80万,剩下120万由欧达林和韦仲航商议投资比例。

  徐凌的数学计算打动了两人,欧达林和韦仲航同意回去考虑后再做决定。得不到其他股东的有力支持,徐凌稍感不快,但是他坚定地要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而且他相信能够说服两人。散场后,徐凌被一股说不清楚的力量驱使着,又到街上转转,买了两袋水果回去。这期间他一直没有遇见林薇薇,想是回家了。廖复生居然还在家中,徐凌忽然明白,这位转角亲戚是有意等他的,很可能有事求他。

  廖复生一见徐凌回家,立即站起来笑着招呼,显得礼节周到。陈兰平时多少带着些冷淡的傲气,对后家的亲戚却一向热情细微。廖复生被陈兰招呼着坐下后,不知从何说起,两只手紧张地搓着。陈兰替他解了围,谈起了廖洪涛的事。

  廖洪涛是廖复生的独子,在初三·四班读书,徐凌略知一二,成绩咋样却不清楚。陈兰叙述着,廖复生在一边加入了补充,徐凌从中知道了大概。廖洪涛升入中学后进了普通班,小升初成绩仅在平均七十多。那时廖复生便托过徐凌看能不能调进小尖班。徐凌是个讲究原则的人。这个年级情况不太好,只有萃集了全镇精华的小尖班能在统考中挤进全县前五名,稍稍露点脸,学校也极为重视小尖班管理,原则性很强,连陈天南的侄子也没进,只在重点班读。全班只发现有一个人成绩极差,根本不是小尖班的料,却进了小尖班的,这人的小学同学,也揭短说这人小学时都随时挂科。那是一个赌场老板的儿子,道上颇有些势力的。联系起来一想,自然有人以为其中有猫腻了,闲话不少,有人悄悄去查小升初成绩,却是真实的优良,于是只得怀疑考试时严重掺水了。读了一期,各科成绩都差,坐在教室里实在撑不住脸,转到了普通班,读了半期,又觉得丢不起脸,干脆托了关系转到县城里读了。

  于此种种,徐凌自然不敢答应,详细解释了一通,婉拒了,他估计廖复生、甚至陈兰的妹妹心里都埋下了芥蒂,过后给陈兰细细说明,陈兰又转给妹妹听了,才算过去。廖复生心中始终不得劲,连通融去两个重点班的想法都不愿提了。

  廖复生常年在福建忙,家里妻子和母亲经营着杂货店,也没多少时间管教廖洪涛,她们更是自认管不了,初中的知识,连她们都是混过去的,廖洪涛摆一本书在面前,究竟干的是啥,两个女人也分不清楚,哪里还有能力去管教呢?初中开设了微机课,家里率先给廖洪涛买了台机,开通了家庭网络,想方设法套住孩子在家中,反正就不要廖洪涛整天往外跑。廖洪涛不知什么时候迷上了游戏,整天趴在电脑桌前,忘形时还要大叫几声,又把电脑桌拍得啪啪响。家里禀报了廖复生,廖复生让断了网。这下更糟,廖洪涛成了网吧常客,钱用完了,店子里钱柜也不时偷偷地被他照顾一下,虽然每次不过三十二十的。廖洪涛母亲几次气冲冲地抓了把竹条跑到网吧,把廖洪涛喊出来赶回家,举起竹条却又打不下去,回家便大哭一顿,咿咿呀呀的比死了亲生父亲还伤心。哭得廖洪涛心疼了,流着泪跪在母亲面前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过不了一周却又依然固我。第五期统考,全面溃败,数学仅仅弄了个31分。廖复生又气又急,讽刺他道“儿子你行啊,这个分数拿去做驾照扣分,比全国哪个司机都高”。眼看毕业在即,人生即将进入拼杀阶段,廖复生着急了,只得涎着脸再次登门。他心里清楚,与其找学校其他老师帮忙,或者转外校,都是徒劳,最近处便有庙子,菩萨还是亲戚,焉能舍近求远。

  廖复生希望徐凌帮他在学校找个老师,周末两天给廖洪涛补课,同时也把廖洪涛管起来,老师管理可比家长管教有效多了。廖洪涛语文稍好,英语勉强过得去,没有突出的科目,数理化差尤其数学差,补什么课,请谁补,怎样补,这些都要徐凌拿主意,同时也要他出面去请老师,看在同事的份上,请到的老师自然会尽心尽力,酬劳多少是不用考虑的,保正给够。陈兰赶在徐凌的前头,一连声宽慰廖复生,说亲戚的事一定要帮到底的,她相当于替徐凌表态承诺帮忙了。陈兰妹夫在西藏服兵役,妹妹也随军了,妹夫转业到地方后在川中监狱任职,年龄比徐凌大几个月,已经是副处级,陈兰打听到那相当于副县长了。妹妹一家很少回老家来,陈兰却总感到无形的压力,虽然她历来认为自己和妹妹的家庭是相当的,财与权本是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但凡是妹妹那边有所托付的事儿,陈兰无不大包大揽,格外卖力,这样她觉得自己还是姐姐,高出半头了。

  “爱是阳光,过于炽烈便是伤害。你们平时就是过于溺爱,一味的溺爱,又不知道方式方法,才糟到这样这样地步,其实,依洪涛的脑子,完全冲到中上成绩甚至上等。”

  这句奉承话把廖复生说得感激涕零,鸡啄米一样点着头。他一言不发,等着徐凌教诲。

  “全部科目都补不现实,主攻数理化就行,数学最差,而且数学上去了,理化只需认真一点,也差不到哪里去。单补数学一科就够了。周六周日两天补,每天两个小时,不能太多。不能把时间都占用了,人也承受不起长时间补课。”

  “那,请谁补课好呢,数学老师吗?洪涛好像和他不太相处得好。”

  “可以找楚钰老师补课,他是班主任,各方面最了解了。”

  “楚老师,他不是教语文的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除了生孩子不会,没有什么为难得了楚钰。问题是,楚老师不知愿不愿意呢。”徐凌犯了愁。

  “徐总亲自出马,一定马到成功。”廖复生嘻笑着说。

  “徐总肯定请不动楚老师,徐老师嘛,倒还有点可能。”

  “那是,那是。”廖复生脑袋随着说话的节奏一起一伏。

  徐凌和廖复生商议好了细节,按照目前市里在职教师补课标准,每小时40元。他又让廖复生去买了一条玉溪香烟,一盒贡枣蜜饯,一大袋鲜桂圆,一袋新疆纸壳核桃,他陪同廖复生父子一起去徐凌家中拜年。

  楚钰对丰厚的拜年礼物大为不安,隆重之下必另有所求。但是徐凌不管这些,故意打着岔让廖洪涛问候师父师母新年好,礼物不知不觉间放下了,当然就算是楚钰收下了。楚钰也清楚这些礼节上微妙之处,当着徐凌的面实在无法推拒,便耐下心和两个成人聊起来。廖洪涛的眼睛不安份地四下看着,老师家中的摆件颇有些丰富奇特。他是第一次到楚钰家来,他原以为楚钰的住宅和他家一样,宽敞得可以跑马,但是现实恰恰相反,楚钰居住的是妻子在农村信用社,现在叫农村商业银行分到的单元住宅,只有八九十平米,仅仅为廖洪涛家的四分之一不到。廖洪涛理所当然地把杂货店门面算作住宅面积了。进院子时,他看见三楼楼顶栽种着植物,上面应该比较好玩,但是当着父亲和班主任的面他不敢贸然离开,因此强制着自己,又不善于掩饰,坐立不安的样儿一目了然。

  话题很快谈到了廖洪涛学习成绩上,徐凌代替廖复生提出了请楚钰补课的要求,主要目的就是要改掉廖洪涛沉迷网络游戏的坏毛病。“报酬,只是一点心意,难以体现劳动的真正价值,每个小时50元。希望楚老师能够拔冗帮帮廖哥的忙,也就是帮我的忙。”

  廖复生不禁对徐凌自作主张的行为感到古怪,但是没出半点声。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胆子也大,书念得不多,初中还没毕业,却颇有见识,善于随机应变。

  楚钰委婉地拿义务教育学校在职教师不得补课来推辞,徐凌反过来拿一对一补课属于真正的市场经济只关乎需求无关教育局规定去劝说楚钰接受。

  学校内一对一补课教师大有人在,也决不会有那种班级型大面积补课家长一边交钱一边悄悄给教育局电话举报的事发生。楚钰对付逻辑森严的徐凌还真得另找高招。他便把自己的生活习惯不愿多操劳和学生只要在校认真学习无须补课来搪塞。看得出楚钰其实是在摇摆之间,若是逼得太急,楚钰直接答复不接补课生,那还真的难以转圜。徐凌以退为进,笑着亲切地说:“楚哥可以慢慢考虑,不急。这事还真的只有拜托你。重任非你莫属。好吧,我们先走了,过年事多,也不耽搁你了。”

  楚钰还要留下三人吃晚饭,廖复生理解了徐凌的心思,推辞说家里还有客人,坚辞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廖洪涛的事,就拜托楚老师多费心了,要是给班上惹了什么麻烦,你可千万不要客气。”他也没点明费心是指补课还是校内班级上日常管理那些事,楚钰当然无法否定,也只得含混地客气回答那是分内之事。

  在路上,徐凌给廖复生解释了为什么40元加成50元。“我询问了几个市内教书的同学,市里边普通校外教育人员补课是每小时50元,但是在职教师是70元,乡镇上比市里也相差不大。我替你做主了。”

  “当然该你做主啊。兄弟,这事全靠你了。”

  楚钰打算吃过晚饭就给徐凌电话回绝的,但是餐桌上妻子秦淑芳的话让他又迟疑不决。秦淑芳说:“廖洪涛这孩子挺聪明的,可惜了。他父亲以前和信用社打过交道,很讲信用的一个人。”

  秦淑芳的含意不言自明。他们在客厅里的谈话,秦淑芳肯定都听到了。楚钰唯一不知道的事,徐凌私下给秦淑芳打过电话,嫂子长嫂子短的叫得多亲热。秦淑芳这样贤惠的女人,自然受不住当地财主徐凌这样的恭维讨好,死了心要帮助徐凌,但是她对楚钰除了爱之外还有崇敬,她最不愿意强迫丈夫去做不愿意干的事,尤其是还要受点辛苦劳累。所以她只是敲敲边鼓,帮徐凌一把。

  楚钰考虑的不是报酬问题,也不是辛苦问题,他只怕劳而无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入网络游戏的窠臼,便如羊落虎穴,那群贪婪的老虎不把猎物啃得白骨森森是决不会住口的。改变这样的学生需要多大的功夫,多长的时间,而结果尚是一个未知数。一想到那长年累月的艰辛之后却一场空忙的虚落,楚钰就不寒而栗。

  二十多年前,初中临近毕业时,楚钰开始对未来有了比较明确的愿望。那时他最敬羡的人是维克多·雨果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初中毕业时,所有教他的老师都劝他读高中,将来走个好大学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时全国恢复高考不久,但是他在粮站做小职员的父亲难得地做了一次决定,从进可攻退可守考虑,要求他报读中师中专,楚钰母亲是农转非无业居民,家里日子过得也不宽裕。楚钰扭着劲,故意只填报了一个机械专业的重点中专,意外的是,招生办把志愿改了,很多考生也被改了志愿,结果他被一所中等师范录取了。那个时代,正规教师奇缺,国家有政策鼓励优秀学生就读师范学校。读师范是个好选择,国家包分配工作,读书免学费,还补给生活费每月15.5元,这已经保证能够吃饱饭。将来仍然可以有机会读大学,的确进可攻退可守。父亲同意了县教育局和县招生办擅自给儿子人生作出的重大改变。

  是啊,那是一个丑陋、愚昧、落后、封闭的年代,狂乱无耻,社会残暴,经济贫困,生活沉闷,能够吃饱饭已经是很不错了。初中时,楚钰的定量是每月25斤大米,每天定为三三二。吃肉很少,肚里缺少油水,楚钰很难受,吃甑子饭时,还可以蹭点大人的口粮,后来为了蒸饭方便,改为分在搪瓷盅里蒸,每人一盅,楚钰时常弄得半饥半饱。他好动,从早到晚和一条街的孩子满街跑,踢石子阶、藏猫猫、逮猫猫、赌烟盒,等等,活动内容十分丰富,半夜里肚子叽里咕噜会难受。进了师范校,口粮变成32斤了,正是吃长饭的时候,缺少丰富菜肴的伙食在营养上还是不足,他得吃上每月60斤以上才得有腹中满足的感觉,幸好那时有喜欢他的女同学把自己吃不完的饭票偷偷塞给他。参加工作后都三年了,楚钰还瘦得猴样。秦淑芳有时开玩笑说,相亲时怎么就看上了这个“沐猴而冠”的家伙。

  师范三年楚钰是极为苦闷中渡过的,吃得饱不饱还是其次,他没有书可读,无聊得常常旷课出去溜达。规模小的师范校没有图书室,大的师范校纵有图书室存书也不多。教材那几本书楚钰三天两夜就泛览了一遍,他看书是一次三行地看。毕业后,楚钰分到一所中心校任教,挖挖机老板乔志良也在那时成为楚钰的学生。他俩师生感情颇好。这也使乔志良在那次女生自杀事件中,偏向于老师所在学校而悄悄通风报信,为当地政府的维稳事业立了一功。

  少年的梦想纵然历经磨难,也不会轻易湮灭。楚钰结婚后,逐步把文学创作纳入人生轨道。陆续写了一些不能发表或者叫无处发表的诗歌后,他目标转向了长篇小说。花了大半年时间,二十五岁时终于完成了第一部十九万字的长篇,书名《黑牡丹》,内容是:一户生有四子的农家,男主人患有痨病,妻子不堪生活重压,离家出走,多年杳无音信,男主人不久也过世,十五岁的长女白兰便成了一家主人。亲友乡邻虽然不时接济这家人,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女孩终于离家外出了,把管教弟妹的责任交给了十三岁的弟弟,一个初一学生。她骗了一个亲戚,借到了500元后跑到了广州。九十年代初的500元,是多么大的一笔数目啊。上当的亲戚背地里咒骂之后,少不得还去白兰家里看看,也带点粮食去。队里,亲友,乡邻,众人不得不撑起了责任的伞,勉力支撑着不得让未成年的兄妹三人饿死。意料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月,女孩从邮局兑钱回来还债了。半年之后,白兰已经成了广州某个圈子中有名的夜莺。三年后,弟弟即将初中毕业,到外地读高中,白兰回家了,并且不再去广州卖笑挣钱。她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把广州新潮的服装引进到小镇上卖,引起了本地服装销售界不小的震动,背地里的猜疑和流言在她的头顶和房屋四周飞舞,好像一件崭新的衣服经过她的手都会沾染上了病菌,但是没有人能拿出确凿明白的证据证明她的钱是脏兮兮的。

  爱情总是在被人注视的时候更容易来临,镇上有三个人同时爱上了她。一个经营运输并在镇上第一个买了东风货车的老板,他答应她只要她首肯便立即回去离婚;一个是家里开着火锅店和娱乐城,生意红火,老爱偏着头看人的少爷;第三个是她小学同学,中专毕业后在镇上工商所上班属于国家正式编制的腼腆青年。她对童学心动了,但是腼腆少年的真诚遭到了父母毫无妥协的公开反对,他们决不接受钱路来历不明几乎就是舆论漩涡中心的风流女子成为儿媳妇走进家门。悲剧的结果是,黑牡丹,俏丽的黑牡丹死在了爱偏着头看人的少爷恼怒的刀下。东风货车开得再快,也来不及赶到医院,以堵住胸膛里流失的血。她爱穿一袭黑色的小V领无袖长裙,那时可算夺人眼球了,爱慕的男人便在背后叫她黑牡丹。

  创作这部书时,主要是夏天,窄小的屋子中,没有空调,空调在九十年代初的普通家庭是不可想象的奢侈物品,那时一台平面直角的21吋彩电就让人惊羡不已。开着电扇,又怕把页页纸张吹得到处都是,楚钰手上的汗水有时竟然把字迹湮得模糊了。全书带有明显的布尔乔亚情调,那时的楚钰却生活拮据,女儿刚出世不久,十分节俭的父母常常资助这对除薪水外别无暗财的年轻夫妇,那时农村和乡镇也没有补课一说。他用横格本写草稿,一遍遍修改,为了节约纸张,纸页上角落里都塞满了修改的字句,最后用专业方格稿纸誊写后投稿。楚钰再三思考,选择了率先开放的广州,认准一家著名文学杂志投过去。一个月过去,没有回音,他去了信询问,也没有回音,最后只得再去挂号信要求退稿。善良的编辑最终还是把稿件退回来了。他又向上海杂志投稿,遇到同样的待遇。更加保守和传统的北京更不可能给他机会,楚钰也不愿意去北京的杂志遭遇冷眼,至少他明白了一个现实真理:描写第一代妓女的生活是不可能在九十年代的文学期刊上发表的,那时也没有网络提供发布平台。至此,楚钰彻底放弃了。这年的中元节,按习俗给祖先烧纸钱时,他一张张撕掉稿纸,投入了熊熊的火堆中。

  他仍旧做着中学语文教员,但是把更多兴趣转向了各种职业。他和人合作开过食用菌培育生产场,乐滋滋地摆弄着一朵朵绽开的菌菇。九十年代后期,镇上小城镇建设开始,新修房屋大量需要液体涂料时,又买来化学书籍加上个人观察,在家里多次试验,竟然一个人搞出了最佳配方。看着烧碱水冲入玉米淀粉溶液神奇地变成一桶浆糊,一桶半透明的涂料胶水时,楚钰便开心地嘲笑那些花了5000元即相当于他大半年工资购买涂料配方的小老板们。每次投入和经营都赚了点小钱,然而每次投资都是两年过后他又兴味索然,放弃了,重新寻找新的项目,借此也满足他探索的兴趣和孩童一样的好奇心。他曾经写诗自嘲,“爱得太多,热情也难以持久;燃烧凶猛,谁曾见烈火悠悠。”后来,楚钰选择了极具智力挑战的家电维修。他先在职业中学搞了一本教师用过的大学教材《电子技术基础》,三个月看完,又把刚订阅的《家电维修》一一尽览,第四个月,他的家电维修店开张了。他很骄傲,脾气也直,又急躁不耐烦,多嘴爱问又生怕被敲竹杠的顾客常常被他奚落一顿。因此尽管他技术出众,生意却远不如别的师傅好,这可正是他所希望的,他才不想太累了呢。与其说是开源增收贴补家用,倒不如说找到了在观察分析诊治成功一系列活动中欣喜的乐趣。不管咋样,总有别处咋也修不好的家电搬到这里来求他修理,他也不愁没有事可做。特别是那些日本进口的组装机,这些机子是日本人扔掉的电子垃圾,基本上为当时少见的大屏幕彩电,进口到中国大陆后加上环形变压器把220伏电压改成110伏,再加装解码板,成为完全适应民用电压和电视制式的中国彩电,在乡镇和较为富裕的农村有广泛市场。很多维修技师都对这类电路复杂、没有图纸、元件林立、偏偏还满肚子灰尘的改装机发怵,但是恰好成了楚钰施展技艺纵情翱翔的广阔天地。

  从业之余,楚钰给家电维修杂志撰写论文投稿,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每投必中,又参加全国家电维修论文大赛获奖。见证了CRT彩电从Mμ五片机到TA两片机再到LA、OM单片机的进化,最后是CPU和解码芯片封装在一块超大规模集成电路里的数码机芯一统江湖,这时他惊讶于日本技术对国内彩电生产设计的全面占领,欧美的代表飞利浦机芯以及德律风根只挤占了一个角落。背投彩电昙花一现,液晶电视和等离子电视开始崭露头角的时候,楚钰结束了家电维修。那是由于达到维修技艺的巅峰后,疲倦又浮现了,尤其日渐增加的维修量使他劳累,进而厌烦,开始找借口推脱,躲避接件,不久干脆关了门。在这个时期,他购置了电脑,那时全镇拥有私人电脑的人连他在内只有三户。不久又开通了家庭网络,他喜欢上了上网,写作。电脑写作完全改变了从前伏在桌上流汗疾书的艰苦,又便于资料搜集。雨果式的楚钰复活了,但是,他再也不去触碰长篇小说,只捣弄散文诗歌之类短篇,连中篇也懒得坚持去完成。

  女儿到市里就读高中后,他认为她已经成人了,自己也可以基本放手了,所有的压力一下子全部释放掉,工作当然轻车熟路,生活更是宽裕无忧。楚钰的日子基本上定型下来,教学、看书、旅游、摄影、写作,尽情享受生活各方面的愉悦。这时,楚钰通过利用网购和巧妙安排,营造情调,以中产阶级的收入获得了富人阶层的物质享受。

  他也在不断挖掘着新的快乐,钓鱼、骑游或者自驾游,纳入了未来不远的计划中。

  改换已经安定的生活轨道,而且辛苦多日之后,还说不准是否一场空忙,纵然无效而终家长也不责备或腹诽,在他看来,那种选择也是不可考虑的。因为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补课。楚钰被秦淑芳恳切柔婉的话暂时打动了瞬间,早上一觉醒来,依然决定回绝徐凌。

  楚钰上午给徐凌电话,徐凌立即说他到楚钰家中去一趟,要不他们出去喝茶也行。楚钰一听就知道其中暗藏阴谋,其实两三句话就能说清楚。然而楚钰最不愿意冷酷地拒绝恳求他的人,他善良得近乎软弱,迟疑间,徐凌已经挂了电话,楚钰只得在家里等着他来。

  徐凌到来,用郑重其事的语气告诉楚钰他还有别的想法。作为多年的朋友,他其实一直关注,或者说在等待着楚钰的成就,他们其实还有合作的可能。只要楚钰定下心来选择某一项事业,全力以赴,全神贯注,日积月累,坚韧不拔,那么他一定会站在神圣的光辉的殿堂里接受神的祝贺。徐凌对朋友的荣誉也会引以为荣。

  “全力以赴,你会爆发出维苏威火山一样的力量,所有敌人都是庞贝。你一定会改变廖洪涛,当熟悉廖洪涛的人惊讶于他脱胎换骨的时候,其实更景仰的是他新生命的创造者。你是天生的创造者。”

  楚钰被徐凌盛大的恭维弄得内心啼笑皆非。感动,自得,释然的笑,以及深沉的感慨,倏忽之间楚钰把一生中曾经的片段回映了一遍。教书工作两年后他考入了教育学院中文系函授进修,一进入高等教育的大门,楚钰疯狂地吮吸着丰富的营养,他做了一件人人都觉得疯狂的事:他等不及课程安排按部就班的缓慢,报考了自学考试,在还有一个月零十三天就要考试之前,他向初中同学借了《古代文学作品选》大本教材,整整六本,每本300页以上,工作和函授之余,整日里如饥似渴阅读背诵,终于在自学考试中获得了73分的合格成绩。那个时候他的确感到自己就是赫拉克列斯,强大无敌。楚钰沉默着久久不语,徐凌也跟着沉默着等他,直视着楚钰,满眼期待。

  “我始终还是有点担心。除了遗传基因大致决定了人的品质,他的智力、忍受力、身体和心灵的活跃力、以及性格的大部分,我们还要受到三种影响,自然的、社会及事物的、还有人为的有目的教育。当三种影响一致的时候,他的生活就是有序的、顺畅的、愉悦的、和谐的。如果三种影响力是互相冲突的,那么他的人生就会混乱,甚至充满悲剧。对于短期教育而言,这些冲突的结果可能是远远达不到施教者预期的效果,劳而无功。”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保证不会有人来干涉你的补课进程,一丝一毫都不会。”

  他们坐在餐桌长的两边,楚钰半低着头,不敢更多去看徐凌,而是目光在餐桌四处游荡。这张茶褐色餐桌是楚钰特别喜爱的实木餐桌,中空下凹,边角有简易的刻花,桌面上置放着钢化玻璃。他在市里家具店看中了,苦于难以搬运回家,恰好徐凌公司有货外运,回来时空车,帮他忙带回来了。楚钰忽然心中一热,四个指头拍在玻璃面上。

  “好,我接了。开学后第一周开始。”

  楚钰接任班主任只一期,对于廖洪涛了解的并不是多深刻。但要使廖洪涛达到至少某一方面大家所期待的转变,他心里还是有些底,一方面他可以有多种尝试机会,主要的原因更是基于自信。他想:

  要教人知道什么是善,不要多费口舌。絮絮叨叨令人生厌,沉闷乏味,面目可憎,反而叫年幼躁动的心觉得作恶是有趣的了。稚嫩的生命总是生机勃勃的,有趣两字足以引出违背常规的惊人举动。多少在成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少年犯罪,竟然可以这样产生。学生是有血有肉的人,进入他们的心灵,就可以把握好航向。

  补课第一天,廖洪涛八点刚过,来到了楚钰的家。他们约定是上午九点到十一点补课。这天早餐,廖洪涛母亲特意在家里包了抄手给他享用,而不是往日那样让他上街到面馆去吃。当母亲惊讶叫道“你倒了半瓶麻油了”时,奶奶笑呵呵出来说话“这纯的小磨麻油就是比调和麻油香,娃儿喜欢,由他吧”。

  廖洪涛嘴角还带着油沫星子,抱着书本兴冲冲跑进了信用社大院。家里只有楚钰一人,静悄悄的,楚钰坐在餐桌前,面前开着戴尔笔记本。他让廖洪涛要喝水自己用电水壶烧,吩咐他还有半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

  楚钰进卧室拿了一套数学试卷出来,他特意从教育网下载后在教导处打印的,内容是数学教材第五期全期。楚钰故意慢吞吞在里面找,待了一段时间。廖洪涛趁机凑近笔记本看,屏幕上打开了QQ游戏大厅,新中国象棋页面。

  楚钰回到客厅,廖洪涛立即正襟危坐。楚钰不禁盯着他一眼,廖洪涛绽出笑容说:“老师也喜欢电脑游戏啊,哇塞,特级大师哎!”

  “那是以前下的,现在基本上不玩了,太费神。现在级别的对手都超级厉害,稍一疏忽就输了。干啥活都得全神贯注啊。”楚钰把试卷放到桌上,“今天的任务是做完这套试卷,时间两个小时,我要先了解你的数学状况。认真做,可以翻书。不要着急,九点开始,要遵守规定。”

  廖洪涛抬头看看墙上石英挂钟,问:“我可以玩一会儿游戏吗?”此前他已经看见了客厅角落里有台机,摩登和路由器都放在那里。

  “可以玩半个小时,不过,不是上课前,而是上课后。而且前提条件是,我要对你这天的表现满意。如果你做不到专心致志地学习,我就取消这天的特别待遇。”

  “好咧,说定了。”

  楚钰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看着廖洪涛问:“现在我要抽一支烟,你不反对吧?”

  “啊!”廖洪涛既诧异又感动,“这是老师的自由啊。”

  “噢,别胡乱理解自由。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是尊重别人的自由的,同时遵守规则的,这样大家才都有自由。我们在同一间屋子里,抽烟当然对你有影响。”这时,楚钰盯着廖洪涛,似笑非笑。廖洪涛实在憋不住了,说“老师这样看我干啥?我不抽烟的。”

  “你不抽?”

  “我敢啊?”

  “偶尔也抽一支吧,别追问谁检举的。很少很少,其实,说明你还是控制得住自己的。我知道高中生抽烟的很多,初三也不少,怎么都看不到烟盒。”

  廖洪涛憨笑起来。

  “和我还打埋伏啊?”

  “不敢不敢。学生抽烟,大多数买零支的。”

  “香烟卖零支?不整盒卖?”

  “整盒,零支,什么都卖,只要出钱。学校门口那条街,七八家在卖。”

  “那些卖学生饭的应该也偷偷卖了?”

  廖洪涛不反对,也不认可。

  楚钰放弃了追问下去。水烧起来,很快开了,他冲了一杯铁观音,热腾腾香喷喷。廖洪涛耸起鼻子使劲嗅。楚钰活动起身子来,金鸡独立式蹬着单腿,一边看着挂钟说:“还有十二分钟,自己掌握时间哦,违规了就没游戏玩了,还得受罚。咦,平时里很少见你体育活动,怎么不喜欢和同学们一起操场上运动啊。”

  廖洪涛闭着嘴不说话,只盯着楚钰看。楚钰继续金鸡独立,摇晃起来只得撑住了墙:“运动好啊,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嘛。你瞧这单腿支撑平衡,以前都能站稳十来分钟,现在不行了。平衡能力能够衡量人体是否衰老。”

  “一只脚站立嘛,好简单的事。”

  “简单?你能站住180秒吗?两手不能碰任何东西,也不能跳跃,而且必须闭上眼睛。你做给我看。事非经过不知难。——怕啦?”

  廖洪涛笑嘻嘻地起身,真的做出了单腿站立。楚钰同意他张开双臂帮助维持平衡,看着挂钟数时间。一分钟过后,廖洪涛摇晃起来,楚钰替他鼓劲,晃动的手多少起到了调整平衡的作用。三分钟一到,廖洪涛大吐一口气,夸张地瘫软在椅子上,长久不肯动弹。

  “有点难,但你还是坚持住了,不错。如果你能超过6分钟,可以奖励你多玩十分钟游戏。”

  “真的?”

  廖洪涛疑问归疑问,心里是完全相信楚老师的。楚钰到角落里用台机上网,廖洪涛在餐桌上做试卷,这里更宽敞更明亮。廖洪涛足足坐满了两个小时,其间包括上了一次厕所,中间他也东张西望起来,但是碰上楚钰平静的目光,立即惊怵一下收敛心神。他甚至悄悄地在桌下狠狠揪了大腿一把,做完后又反复检查,生怕错了漏了,被楚钰否决,第一天就出师不利。

  楚钰花了十分钟看试卷,说:“还行,错的地方也不少,最后两道胡乱应付的。可以玩游戏了。记住啊,30分钟。我不会来提醒你,自己控制,犯规了就得受罚,遵守我们达成的约定。”

  秦淑芳下班回来,刚好在院子里碰上尽管要回家了却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廖洪涛。他一下停住,立定后恭敬地叫了声“师娘”。秦淑芳笑眯眯的,欣慰自己没有白替他说话。

  补课第二天,廖洪涛一进门便请楚钰替他看时间,他要破六分钟大关,他始终嘻笑着,生怕楚钰反悔了。楚钰让他不要急躁,平静一下,匆忙上阵容易打败仗。终于开始了,不清楚廖洪涛回去怎么训练的,仅仅一天,他还是摇晃,但是幅度不大,始终坚持着。六分钟过去了。廖洪涛单腿发麻站立不稳,差点跌倒,连忙坐到椅子上,弄得咕咕直响。他抖着腿,双手使劲地揉。

  “真是可喜可贺。看样儿,你还能过十分钟的。”

  “不行不行了。”廖洪涛一边摇头一边摆手,“脚发麻了,站不住了。”

  “那只是体质问题,与平衡能力无关。稍加锻炼就能适应。成功了,游戏时间加到一个小时,可能还有意外的惊喜。”

  “什么惊喜?先透露一下。”

  “暂时保密!你静下心来,心思澄净,控制住各种杂念,只要不急躁不浮乱,应该站得更久。深呼吸可以帮助你摒除杂念,集中精神,专心如一。不过,机会要等到下周了。总的说来,对自己思想、注意力加以有意识的控制,你就会胜利。”

  廖洪涛认真地听着,直到楚钰又谈到他的学习问题,才又警醒。

  “分析了你的数学试卷,你的基础运算都还存在问题,比如整式的加减。你需要从头开始进行板块式复习,先补基础。今天你先完成有理数这章的测试,一个小时,结束后马上给你评析。”

  楚钰开了台机,打开桌面上的试题,他瞟见廖洪涛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和期待。

  楚钰昨天下午可忙得够呛,连习惯晚饭后和秦淑芳散步一圈的惯例都免了。批改和分析试卷倒花不了多长时间,但是接下来他要设计全面的数学补习进程,连英语、物理、化学,也拟定了一个复习步骤,具体到几大板块的内容和自检方式,准备让廖洪涛回去自个儿照章施行。楚钰又照着廖洪涛玩的页游《封神录》Web版在同服注册了账号,玩了一个多小时。这花去了楚钰这天能够付得出的全部精力,吃晚饭时他已经精疲力尽,但是更多的思考强迫着他,他已经承诺了,必须去做。

  楚钰通常都睡得比较晚,宁静幽凉的晚上更适于思考。楚钰对廖洪涛家庭已经知道了大概。廖复生前些年人生荒废了,迷上了吸粉,砖厂的股份吃得精光,到底遮掩不住曝光了。这份家当是廖复生的母亲辛苦挣下的,廖复生的父亲已经去世。两个女人气得几乎要撵廖复生出门,不过骨肉之情终究割舍不下。强制送去戒毒所,进了两次,终于戒掉了。廖复生也不好意思赖在家乡,索性出去闯荡,到底给他闯出了一条路来,如今在福建注册了清洁公司承包公交车清洗,过得像模像样的,对儿子要求自然也不能太低。他自己没什么文化天分,不敢奢望儿子太出众,但希望至少读个大学本科。蹉跎了这几年,生育时机也丢失了,他老婆再生不出来,一个做生意的人家,家里又有钱,基本上不用受计划生育政策约束,什么社会抚养费不在话下,但竟然只有一个孩子,说起来他自己也难为情。比他家境差的,两个三个的多了去。只有廖洪涛这么一个儿子,骂也不敢狠了,就这么惯着。廖洪涛小学时据说成绩还不错,尤其作文出色,女同学叫他才子,初一时担任过语文科代表,后来由于做事太不上心,楚钰撤了他。

  楚钰从不肯服输,只要认定的事咬牙也要坚持到底,没把握的事儿他索性放弃,免得骑虎难下。年轻时是一个自由激进主义者,碰够了硬墙之后,现在转向于折中主义,听天由命,安于现实,所有难解的问题都用黑格尔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来敷衍过,虽然仍旧时时难以压制住他那急躁的脾气,对于弱小的事物却总是抱着悲天悯人的恻隐之心。廖洪涛的事,实在给他难题了,正是知道人的改变并非仅仅靠人为,更并非靠一人之力,他却又丢不开,不肯坦然接受几双期待的眼睛无可奈何地露出对他宽容原谅的假笑,那简直是对他的轻视。他接下了就必须成功。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脑袋胀痛了,高血压的感觉袭击着楚钰,但是他懒得起床去拿卡托普利和硝苯地平。他只偶尔用药,这晚的反应他更主要归纳为心理原因,没有必要吃药。他觉得自己中了徐凌的圈套,进退两难。或者,他可以仅仅着眼于数学补课,以提高廖洪涛数学成绩为唯一目标,反正家长以及徐凌都没有公开提出更多的要求,那也是不太合理的。但是他一向膨胀的自信又反对退缩。假若知难而上,势必打破生活的平稳安逸闲适,改变固定的轨迹,而落入未知结果的担忧焦虑之中。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哎,何必那么苦呢。

  平衡独立的测试,楚钰只站立了十来秒钟便摇晃不定,确实身体大不如从前了,这和锻炼无关,甚至,锻炼强度越大,次数越多,衰老得更快。师范同学五年一次同学会,聚一次少一人,酩酊之时大家坦言,谁也说不准,下一次走的是谁,或者就轮到了自己头上。一切如烟如雾如梦幻,再过几十年,在世的人也没谁记得他们了,短暂的时间就已经销毁了所有的痕迹,仿佛这些人,从来就没有降临过尘世,从来没有存在过。生与死,区别何在,生存竟是这样的虚无。

  四周空无一物,楚钰只觉自己落入黑暗的深渊中,直往下掉,没有尽头,眼前看不见任何光线,听不见风声,摸不到任何东西,只能感到疾速直往下掉,身体一点点化成粉粒,轻烟一般飘散,之后什么也没有了。空寂,还是空寂。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阵猛烈的心悸,楚钰遽然醒觉,手一抓,却摸不着妻子的身体,再一阵清醒的空虚心悸。手伸得远一点,终于摸到了妻子温热的身子,心里踏实了。刚才他一阵子翻身,和秦淑芳有了距离。

  楚钰缓过气来,刚才的场景是他以前爱出现的幻像,而现在很少有了,而且也平淡,极少这样的强烈震撼。从前有段日子,他苦苦彷徨于这些虚无寂落的幻想中,生活蒙上一层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浓厚色彩。偏僻的乡村中心校,附近的单位只有乡政府、卫生院、供销社和两家私人商店,连赶集日子也没有。没有电视,几乎没有娱乐,工作之余学校教师常和乡政府、供销社等联队篮球场上拼杀对抗,输了的那队啤酒买单。每次篮球比赛都玩得尽心,人人拼尽全力。一次,他打球时脚崴了,这种宣泄式的运动不得不停下,只有坐在窗前望着青黛的远山,宇宙寂寞无声,思绪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像一个凄苦的游魂。

  用红花油擦着脚踝,油质浸入了肌肤,凉悠悠的,疼痛得到缓解。他想象着身体内的组织和外界物质作着交换,被替代,排出,离开身体而成为尘土一样的成分。岂仅是某些有机物质呢,连整个器官都可以换掉,例如换肾、肝,乃至心脏,高超的美容也可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外观。假如一件件全部置换掉人体的器官组织,哦,上帝,这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吗?不是,仍旧是原来那一个,你爱的或者鄙视的那一个。可见,一个人活着,并不是他的身体那些物质结构存在于空间和时间中,而是他的,头脑,无可替代的头脑。那么,脑子里的物质是不是也在和外界交换着呢?比如,组成某块胼胝体的若干分子,是从一个人出生之时就一直固定的那些,还是被其他分子替换掉了,只保留着原来的组成模式,这个模式固定不变,也就构成了思想的物质基础。他的知识,经验,性格,幻想,等等一切,都凝固在这个近乎固定的模式中。所以,物质的替换转变和形式的毁灭不等于一个人的死亡,只要保留了这些特有的思想模式,那么这个人就是活着的。

  啊啊,灵魂不灭,生命不灭,只要这个思想灵魂是独立的、卓越的,也必须是不可混淆的,带有自己独特生命特征的,它完全可以用其他的物质形式一直延续下去,完全可以被区别出来,于是生命也就存活于世代相继的人类长河中,获得了永生。不灭的灵魂,不是感知,而是被感知,所以它存在着。芸芸众生,那些永垂于人类文化中的佼佼者,会恒星一样在宇宙中熠熠生辉。

  原来,对于死亡的恐惧,乃是成就伟大事业的原初动力。

  一个人是可以永生的,他的生命寄居于思想的传承中,不会结束,直至永远。人类还有一种可以永生不灭的方式,是以集体存在的方式,个体加入这个集体,而完全放弃自己,成为集体的一分子,集体的生命不断延续嗣承不已,个体也就永恒着不灭。

  远山凄清的惆怅消失了,楚钰在脚伤恢复的那一周中一直沉浸于这种摒弃了悲哀的轻快愉悦的思想中。在他后来的人生中,只要死亡的翅膀飞翔于思想之上时,他都会下意识挥舞这柄闪着深邃星光的利剑将它驱赶,而空虚怖栗也如阳光下的雾岚立即消散。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他又列出自己足以成为永恒之星的成就来,最后悲哀地流下了泪滴,除了女儿是他认为最有成就感的作品外,其他的几乎不值一提,包括出版的好评如潮的散文《闲云集》。一阵颤抖袭过全身。

  除了做信息时代的徐霞客,汉语世界的加缪,还有其他可以让他卓越不凡的永生之业么?他已经感觉到了衰老,虽然只是微弱的,但是一点点毫不可逆的衰老着。

  妻子均匀的呼吸送来微风,她一直都睡得这样香甜,尤其是有楚钰在身边时。楚钰却常常失眠,他的头脑就像草原上的风车,永不停息地转动,每一个细微的生活场景都是一阵风。平庸者更容易幸福,但是上帝惩罚了楚钰,使他在出生之时就被诅咒,永远无法平庸。天花板在眼前暗淡混沌成一体,仿佛身体也和它融成一团了,这种物我合一的感觉消散了颤栗的恐惧。于是他狠狠发誓:关于廖洪涛的事,不管多艰难,他都要做下去,做下去。而要做好这事,要点是拆除廖洪涛自我封闭的墙,引导他进入开放的丰富多彩的世界。

  补课的第二周,廖洪涛依然提前一个小时去老师家里。那时候,楚钰正躺在沙发里眯着眼,似睡非睡,漫步者音箱里放着波格莱里奇弹奏的钢琴曲。楚钰看出了廖洪涛的迫不及待,他马上把话题进入游戏《封神录》,他的游戏体验和廖洪涛几乎一致。廖洪涛眉飞色舞地眼观屏幕、口吐评论。他告诉楚钰,经过两次合区后他所在这服的最强者是一个女人,昵称慕容秋白,都花了三十万了,战力前十名的充值也不少于十万人民币。原来的第一是个托,战力总在慕容秋白前晃悠,一个多月没玩了,战力也快到顶了。这款页游是道具收费模式。没花钱的玩家,纵然骨灰级别,玩到游戏关门,也达不到人民币玩家的三分之一战力,一旦遭遇,直接被秒。

  “骨灰级玩家那得成天玩,好多的任务、活动、副本,每样都做,稀稀拉拉的八个小时也弄不完。”

  “就是就是。这页游设计得不像页游,倒像网游,挂机玩的话,常常浪费完时间死掉了。太多的关卡陷阱,非得旁边看着手动不行。”兴奋之下,廖洪涛的唾沫星子几乎都喷到楚钰脸上了。

  “你恐怕从来没有玩尽兴过。”

  廖洪涛害羞地笑笑。

  “如果你能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并且通过今天的考试,你可以从中午一直玩到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

  “真的?真的啊?你不给我家里说。”

  “当然不会啊。”

  “那也一定不要对徐叔叔说。”

  “那只是我们俩的事。”

  廖洪涛仍旧不敢相信。他闷了一会儿,小声地问:“老师,怎样看待游戏的。”

  “其实啊,爱玩游戏不是那么可怕的。玩游戏的人大致分为四种类型,杀手型、冒险家型、社交型,然而最多的是第四类型,自我实现型。他们在游戏里体验成长和自我实现的感觉。网络游戏给玩家提供的是宽阔的舞台,比如大型游戏中都有公会,组织一个公会相当于管理一个企业,《哈佛商业评论》曾谈到‘看一个人是否能够管理好一个互联网企业,最好的标志不是看他有没有MBA文凭,而是有没有创建一个70级的公会。’”

  廖洪涛似懂非懂点着头,过后,楚钰检查了廖洪涛上周的数学练习,还过得去,看得出廖洪涛是用心去做的。他们开始身体平衡过关。平衡一点也不难,难的是体力,可是瘦弱的廖洪涛坚持下来了。时间到了楚钰叫停的时候,廖洪涛还显得余兴未尽。

  “你果然做到了,作为奖赏,这两天你不仅可以连续玩,还可以用罪罚的号玩,玩两天。下周起,每周只能玩一天了,另外一天你还得复习其他科目。”

  “玩罪罚的号?大号哎。没合区以前是我们这服的老大,现在也在十三、四位。老师你怎么得到的?”

  “你没必要知道。”楚钰让廖洪涛平静下来,调整一下心境,他们马上就要开始讲解知识点和进行练习。

  楚钰保留了一个秘密,这一周来,他可没少玩《封神录》web版页游,他加入了一个大帮会,时常在会里聊天,他幽默风趣、机智百出的语言获得了帮众的好感。这个帮会原来的老帮主便是“罪罚”,后来转到最强帮会去了。“罪罚”最近已经少有玩了,战力与第一阵营越拉越远,凑巧的是,这个周末因为承包机场工程的谈判,罪罚不能上线,互相留下手机号后,罪罚满足了楚钰的要求,让他代玩几天。

  接下来的补课也很顺利。楚钰从基础入手,循序渐进,廖洪涛听得仔细,练习题一一过关,两个小时完成了两个板块的复习巩固。

  中午,廖洪涛留下来吃午饭。涂抹着黑椒汁的烤猪肋排让他吃得吧嗒吧嗒的满嘴是油。他从来没吃过,楚钰叫他帮着洗碗作为对师母厨艺和劳作的感谢。楚钰自己烧上水准备泡茶。等廖洪涛把厨房里活干完,电水壶里咕噜咕噜开了一阵子后断电了。廖洪涛机灵地拿过桌上茶盅,楚钰已经往里面放好了茶叶,廖洪涛提起水壶要往里冲水。

  “等一下。稍待一会儿。”楚钰说。大约过了一分钟,楚钰才让廖洪涛冲水。廖洪涛举着水壶哗哗冲满后,目不转睛盯着餐桌上的茶盅看。一堆茶叶碎末浮在水面转啊转啊,像漩涡星系,渐渐地沉到水底。碎片少了,个体也在转起来,有的顺时针,有的逆时针,在水面甚至形成一个个小漩涡,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廖洪涛又盯着鼓囊囊的包装袋上TARAGUI品牌名发呆。楚钰不禁莞尔一笑。廖洪涛便问:“这是啥呀,像米糠一样。”

  “这是阿根廷无梗马黛茶,食过油腻的烤肉之后饮用极好。它冲泡温度不宜太高,90℃左右,否则会破坏有效成分。但是有些茶叶却只能用100℃沸腾的水来冲泡,比如铁观音,否则里面有些物质不能充分溶解,还带有异味。春芽超市卖了一段时间铁观音,后来不卖了,说不好卖,泡茶有鱼腥草味,多半是这个原因。上次去问,老板说还是准备进货。你们店里有吗?”

  廖洪涛摇摇头。春芽超市是璧江镇最老的超市,以前也是最大的,有四个门面,地处老街十字口原来最繁华的地段,他们家杂货店还不能比。

  “常言说知识就是力量,其实知识也是财富,是财源。假如你要继承杂货店,关于货品的知识非常有用的。”

  “我才不去开店呢。”

  廖洪涛嘀咕着,认为楚老师小看了他。

  楚钰往茶水里加了几片橙子和少量蜂蜜,端了茶盅到沙发边,边喝边看手机新闻。廖洪涛知道他可以动手大玩《封神录》了。

  这一个下午,从一点半到六点,果真没人干涉,廖洪涛独自尽兴。秦淑芳觉得有些异样,但是她见惯了楚钰怪异的举动,从不怀疑他的正确性。她只会尽职尽责地把饭菜做好,让楚钰顿顿都吃得满意,要是哪顿露出一些不满来,她便会不太开心,寻思是哪里没有调好味。这个贤惠的女人,每天都陶醉于他才华的光辉和丰富的生活趣味中,以他的快乐为快乐。一个人的时候,秦淑芳看韩剧,一集接一集的看。她在网上下载了看,资源多的是,也不愁断了档。贤惠的女人,和天才的男人一样稀少。她每每满足于这段打着灯笼走遍四野也找不到的姻缘,把她的生命溶解在丈夫和女儿的生命之中,每天喝这掺了蜜的咖啡。

  秦淑芳下班回家,做好晚饭,叫楚钰和廖洪涛吃饭时,廖洪涛才如梦惊醒,揉揉瘪瘪的肚子,不好意思地辞谢着,啪嗒啪嗒跑回家去了。那股满足劲儿,十足过足了瘾。

  第二天,补课依旧按时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午饭呢,廖洪涛说他聊会儿QQ。楚钰正色道:“我们有约定在先,在我家里补课时,除了玩《封神录》不能再玩其他任何东西,否则就别上网。”

  廖洪涛只得答应着,在台机上打开了游戏。他昨天用“罪罚”大号通过了全部副本的最后一关,感觉除了打到的材料更多之外,没有什么太新鲜的场面和玩法。这材料都是绑定的,转不了给别的玩家,若要对罪罚这样的级别使用这点材料升级,那太少了,只有花大量的人民币才可能增加战力。这个号还可以玩一天,但他的兴致像坐过山车一样从顶端直落到了底部,自己的小号更不想登录了。想归想,廖洪涛依然机械地点击着鼠标,重复起以前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操作。

  吃过午饭,楚钰对廖洪涛说他要去午觉一个小时,他半笑不笑看着廖洪涛。廖洪涛坚决地说他会认真玩游戏,绝不会违约。楚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表示信任,并且说活跃度会很清楚地证明廖洪涛勤奋的程度,只有得到金箱子奖励才是合理的勤奋。

  廖洪涛不敢懈怠,同时玩一大一小两个号,组队打副本,也还有一些兴致。楚钰眠足了一个小时起来,廖洪涛还在台机前勤奋地过关。楚钰过去看了看,也不理他,坐到餐桌前开了笔记本,写起文章来,但是他眼光却一直不时瞟一下另外一个角落里的徒弟。

  廖洪涛偶尔会打个哈欠,拉伸几下肩膀。楚钰不动声色,直到廖洪涛突然打了一个干呕,过了几分钟,楚钰故意轻声低朗读起自己刚刚写的一段文字,点头晃脑的,煞是陶醉。

  廖洪涛不停地往这边瞅。几次过后,楚钰问他干啥呢,怎么不一心一意玩游戏。廖洪涛问:“老师,我可以玩玩其他的吗?”

  “不行。根据我们的协议,要么只能专心专意玩《封神录》,要么啥也不玩。”

  “要是我不玩《封神录》了呢?”

  “彻底放弃?那,可以考虑每天让你上网一个小时,干啥都可以。”

  “两个小时可以吗?”

  “不敢去网吧了,呵呵,我知道,还是老师这里安全。好吧,90分钟,相当于一次考试的时间。”

  “行,老师你说过的算话。我不玩《封神录》了。”

  “怎么才能保证呢?我不可能时时刻刻监督你啊,除非把装备分解,宠物放生,战力再也不能恢复。”

  “好,那我分解装备。”廖洪涛迟疑了一下说。

  “那我等你,十分钟。完事后我们到乡下去,姨妈那里取醪糟回来,我老爸托姨妈酿的。”说完,楚钰离开客厅进卧室去了。

  虽已雨水过了,风钻进怀里依然冷浸浸的,楚钰开着电摩带着廖洪涛在乡间水泥道上行驶。他们经过一片平整的鸡血李果林,树枝上绽放出嫩芽,正逐渐取代白色碎花,不久紫色的树叶便会在田野上点缀出一块紫褐来,和附近金黄的油菜花对比鲜明,悦人眼目。楚钰提示了一下,廖洪涛也见过这样的景色,楚钰慢慢骑着车,让廖洪涛即景描写一段。

  “春风绕过瘦弱的李树,在田野上漫游。捱过了寒冷的严逼,李树不时还会抖索一下,它是被摇动它的春风唤醒了苦难的回忆——”廖洪涛停停顿顿说道。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初涉世事的懵懂少年写的,有一种悲沉的意味。你为什么要用瘦弱这些词语,而不用苗条、纤巧、秀颀这些美好的词语呢?”

  “我的感觉就是这样,脱口而出的。”

  “紧紧抓住自己最初的感觉——直觉,用自己真切的语言叙述出来,太好了。这就是观察写作需要的境界,要把它往深处不断发展,达到很高的境界。真实才是基础,虚假总归浮浅。虽然说你的描写听起来有些悲观的意味,是向下的情绪,但由于是你自己真切的感受而弥足珍贵,这就是作家的天赋。如果要面对高考,这却恰好是一个主观的错误。不是你错,是考试标准衡量你错。高考作文总分分为基础等级40分和发展等级20分。辞藻华丽,引经据典,要有哲理,思想主题乐观向上健康,这都是加分要点,总的说来就是要熬制充满正能量的心灵鸡汤。所以看起来出色的作家和高考之路是相互矛盾的。你别紧张,在面对高考这个轻浅的层面上,一个人可以两者兼顾,既要在平时练习你自己的文笔,考试时又选择考试标准肯定的、那种只要表面光鲜不管夸夸其谈虚伪做作的笔调。但是再要往深处发展,矛盾就会出现,你为了迁就浮华虚假的文化风气必然限制了你写作能力的提高,你不再是你,而只能装腔作势。所以,进入大学之后,有志者一定要抛弃考试桎梏的假面具,做真实的自己,以求获得最大的发展。”

  楚钰姨妈的家接近了山脚。姨妈和姨父都在地里忙,楚钰不好意思耽误了他们的事,赶紧说自己去取醪糟。姨妈告诉他醪糟在储藏室内。新修了砖混新房后,留下两间瓦屋,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储藏室。姨妈又对他说屋里比较暗,灯坏了,新买的节能灯还在饭桌旁边的案板上,没装上去。楚钰连忙说自己对电路最在行了。姨妈露出了笑说“那谁不知道,你干过家电维修嘛。”

  楚钰站在条凳上装好了节能灯,依旧站着没下来,他让廖洪涛打开了开关。楚钰伸出手凑到灯下仔细看着。廖洪涛问他干啥,他解释道,节能灯因加入卤素和其他发光元素的不同,灯光有所区别,手掌接近时,优质灯为粉红色,劣质灯为青色。楚钰看着手心说“这是一盏不好的灯。”廖洪涛顿悟地接上话“怪不得有次妈叫我去买节能灯,一定要买飞利浦牌子的”。

  楚钰把小口罐放在电摩踏板上,浓郁的酒香从纱布蒙着的罐口渗出来,十分好闻,廖洪涛靠近去耸着鼻子“呼呼”嗅了几下。

  楚钰两腿护着醪糟罐子,回去的路上开得比较慢。廖洪涛问镇上时常见到卖醪糟的三轮车喊着经过,老师为什么要自家酿。楚钰说他老爸喜欢,觉得姨妈做的很好吃,他直接送到老爸家里去。师徒俩一路聊着天,楚钰是主讲者。

  “这罐子装的是十五斤酒米酿的醪糟,现在的价值变多大了呢?把它煮成米饭,有两倍的价值。加上佐料,分成小包用粽叶包成粽子,便有四五倍的价值。在酿酒人手里,配合其他粮食,发酵、蒸馏、勾兑,又是十倍二十倍的价值。在五粮液人手里,加以品牌经营,便是百倍的价值。人的天赋生来固定,但是人生的结果却大相径庭。对生命加工的时间越长,费的心思越多,它的价值就越大。急着享受生活,沉迷于感官快乐的人,当然最接近原来的形态而来不及对人生进行长时间的酿造,它的价值怎么会高呢?”

  “楚老师读过很多很多书吧。”

  “读书是最容易获得的高贵。人类绝对高于其他动物的最简洁的特征,就是思考、自省,那也就是高贵的标签。”

  廖洪涛听后久久不语。楚钰去父亲家里要经过信用社宿舍,廖洪涛请求他停车并把钥匙给他,他要去上网。

  “干啥呢?”

  “分解装备。”廖洪涛不好意思地说。

  “终于下定决心了。我知道你没有分解,还舍不得,但是我要你自己解决,所以不点破你。做不了意志的主人,便只有成为欲望的奴仆,被他左右驱使。你以前是钻进狭隘的胡同了,以为那里就是世界的全部。”

  “我知道了,老师。世界大得很,世界有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