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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春节

十八 春节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3322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林薇薇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喜欢过春节的,还没放寒假便期盼起来。那时候,她喜欢比她更小的稚童念唱那支儿歌。“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过年又好耍,瓢儿舀汤汤,筷子拈朒朒,肚皮头尽屙稀㞎㞎。”过年不仅有好吃的,好玩的,人好多好热闹,能得到压岁钱,还有一套新衣服,放在枕头边,大年初一早晨一醒来,首先闻到新衣服好闻的味道。但是自从进入中学以来,林薇薇已经没有这种待遇了,而且,她发现,连身边的少年朋友们也不在新年第一天穿新衣服了,大家会笑“好土”。新衣服倒是比以前穿得多了,但是约束越来越多,不断地有各种任务,必须帮着大人干事,过年越来越不好玩。

  最亲密的两个伙伴之一——练小芳放假后少有在乡下呆了,姐姐在镇上新开美容店,练小芳常去玩。她看见林薇薇,最爱笑她变成乖乖女了,老爱一个人偷偷练什么书法,数学成绩居然成了班上“三个火枪手”——期末考试,仅有她和数学科代表,学习委员三人及格,连班长江小彬都在悬在了57分愣是没上去,虽然她只是危险的63分——她因此真正成了老师预定的接班人。林薇薇不明白练小芳这话啥意思,总之不像是一句好话,她也听得出练小芳话中半是嫉妒半是讽刺,并且是愿意和她交换那个被嘲笑的位置的。不过,练小芳仍旧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另一个伙伴,一直寡言少语,文文静静,长得十分清秀的严晓春,林薇薇认为是她最忠实的朋友。她不否认其实练小芳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仅次于她开美容店的姐姐,因为练小芳个子比较娇小,练姐姐则是一个高挑出众的美人,大城市做过,浑身透着时尚气息,眼界也高。但是林薇薇到了璧江中学后,不时有些反感练小芳,总对她有点发怵,怕她那张想啥说啥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快嘴。相比之下,严晓春的不离不弃默默相随更显得难能可贵。

  还有哪些人可以和她一起玩呢,最好还能有新鲜的玩法,活泼有趣,她可不愿意成天除了农活家务活外就是做作业看书,乡下也没有网络。她想到了江小彬。班长江小彬个头不高,和她差不多,脸上线条硬朗,眉骨明显,不失英俊,尤其那挺直的鼻梁微微带着鹰勾,有点刘德华的味道,对她整天一副小狗随身的样儿。她愿意和他一起学习,谈话,但是江小彬碰了她一下,她都会立即回缩得像被火炭烙了一样快,而且用恼怒的目光还击他。江小彬每天都在受这样的伤害,但是从不放弃,从不发火,他总被林薇薇深潭似的大眼睛看得失去了性格,软弱得像只离不开牧羊人的羔羊。他倒是宁愿沉溺在深潭里淹死的。班主任刘华因为江小彬成绩下滑得厉害专门找过他谈话,他低头认错,非常利索地表示要扭转局面,重拾光荣。他这样说只是想快点离开刘华,然后,该干啥就干啥。

  林薇薇信手翻了几页字帖,硬笔书法字帖是一张张分离的硬纸片,便于描红,从字帖中,她才知道有个叫做庞中华的老师钢笔字写得这样好看,完全就是电脑整治出来的一样。字帖上每个字一笔一划有板有眼,描红起来很费劲,林薇薇这天实在没有平静的心思去完成自己定下的任务。她不在学校里练字,只周末在家里练,一天至少一页,先是用方格小字本,后来改成透明度更高一点的无格白纸。要是能写得像楚老师那样多好,秀丽,流利,婉转多姿,看着楚老师写字,毛笔字、钢笔字,还有黑板字,她简直沉醉其中。那种叫做行书的字体,是她最喜欢的,写起来就像手脚麻利的女人打毛线衣,别说看织成的毛衣了,单那快捷流畅的动作看着也舒心。但是唐俊苓等原班一群女生现在老喜欢围着楚老师转,楚老师也爱和他们打趣,开着没老没少的玩笑,林薇薇便在很多时候故意避开。这时候,她的出现很容易招致攻击,比徐凌在场时更猛烈,更不留面子。她奇怪的是,自己练了一段时间,反而写字越来越慢,丢开字帖随手写也是这样的,她搞不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也不好去问徐凌,她总是等着他主动发话呢。

  她裁起纸来,一下一下哗哗响。要是买的是自带临摹白纸的字帖,她就不会费神地裁剪白纸了,这显然是徐老师的疏忽。这时候,真想徐凌在旁边面带欣赏的笑意看着她,像一个高明的服装师一样熟练地收拾这些材料,再变出悦目的图案来,漂亮的衣服,或者是一篇整齐的字。然后,等着他一句称赞的话。

  初二·三班同学私下议论,楚老师是春天,徐老师是秋天,班主任刘华是冬天。林薇薇认可这个说法,却又偷偷地笑这群懵懂的少年知道的太少。成人的内心,深得像海洋,而他们一群只是飞翔在海面上的海鸥,最多浮光掠影似的撞击一下水面捕捉一条小鱼,居然凭着表面的颜色对深不可及的海底擅自揣摩,要知道随便一艘轮船的漏油油污,或者一大团绿色海藻,便让轻浮的海面面目全非了。她觉得自己比同龄人知道更多秘密,甚至她本身就隐藏着许多秘密。

  翻开累积起来的一叠白纸,林薇薇胡乱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多张了。徐凌一直没有检查她的成就,连询问也没有,是他不关心这个,还是太忙了疏忽了,或者忘记了呢?对此,林薇薇略感失望,或者叫失落,但是,她依旧坚持着,只要是他吩咐的,她是乐意按照指示去做的。他是一座沉稳的大山,永远不会倒,也不会出错,她毫无怀疑地信任他。

  但是大山是沉寂的,也将寂寞感染了落在它怀抱里的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倘若她是大山的主人,她会让鲜花、红叶、溪声、鸟语、亭台楼阁、阔路梯道,充满大山的个个角落,让它变得新鲜活泼,绚丽多彩,像父亲带他去过的市里的翠山公园。那也是父亲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游玩,遗憾的是,因为怕花钱,父亲总是带着她离游乐设施远一点,连20元的海盗船都没去坐一坐。新鲜事物是容易吸引她的,她眼睛里爆发出的光芒最终还是黯然熄灭了。

  两手托着腮帮子支在桌子上,林薇薇始终没有操起笔划上一个字,屋顶一团光亮投下来罩着她,宁静的环境正适合冥想。她眯起了眼睛。

  她是不怕累的,对于她喜欢的工作,苦累她忍受得了。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投射进宽敞的设计室,明亮而柔和。这是一幢二十三层高的大楼,写字楼位于中间层,可以俯瞰繁华的街道上车来人往,但是所有喧嚣都被隔离。连续设计了两套休闲秋装,她感到疲倦了,把宽大的柚木桌上设计图纸一一收拢。伸了一个懒腰,慵懒舒服的气息便顺着腰肢向上漫延,直到占领了整个脑子。她替自己冲了一杯滚烫的磨铁咖啡,加了咖啡伴侣,喝咖啡,她一定要加糖加奶,她喜欢这个香味,融合着咖啡的高香。单一的气味容易枯燥而失去兴致,而她对于变动的、丰富的气味和颜色都很迷恋。她把座椅转了半圈,面对着大窗,这样从后背看去,她整个身子也就笼罩在朦胧的光辉中。啜了一口咖啡,含着,慢慢地咽下,半闭着眼睛,宽敞的屋子宁静而温暖。“滴答”一声,有人拧开了门锁,悄悄地不发一声。不用说一定是他。她装作不知,故意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但是感觉到一个沉稳的影子飘过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便到了她身后,一双有些凉意的手轻柔地蒙上她的眼,用意当然是要她猜猜。这种简单蹩脚的游戏一而再地玩,每次她依然兴趣盎然,像吸毒的人上了瘾。那些毒品溶解在血液里后的快感,不是也每次都是重复而简单的?她这样猜想。

  她没有吭声,拍拍蒙着她眼睛的手背,表示她猜到了。那双手便往下移,在肩颈处停下,揉捏着,消解着她的疲乏。她享受着这份服侍。稍停,手继续下移,落到了她的腰上。她往前动动身子,以便这双不安份的手能够完全在后背和靠椅之间绕过去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不管她假装生气,嗔怒地反抗,发出可怕的威胁,他都不理睬,坚定地毫不放松,但是他的力量又绝不会伤害到她。其实她心里忧惧着他突然放手呢,要勒住她喘不过气才好。她细听着噗噗心跳,无心抵抗,浑身发软,躁动不安,期盼着他说出热烈的话来。哦,她的心思不会被看出来吧,多么臊人。

  外屋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林薇薇被惊醒,恍然醒来,才知道自己落入曾经看过的半截子电视剧情境中。那应该是外公进屋来拿什么家什,还咳嗽了两声。一到冬天,外公便要犯咳嗽的毛病,虽然不太严重,可是总少不了的,像每年的候鸟一样准时。母亲杨宛莹便要忧虑一阵子,出去打工了,也要来电话问讯几次。对于自己的父亲,她一直放不下心。

  林薇薇顿时脸臊得发烫,生怕外公此刻撞进来,恨不得钻进被窝里铺盖死死蒙住,立即接上刚才的故事,再做一会儿梦。她禁不住会再做下去的。

  外公没有进内屋,拿了家伙出去了。林薇薇想了一下,觉得应该出去干事了,但是她要再呆一会出去,让自己确实平静下来。她保不定别人会看出她心里的荒唐,她的脸色会把秘密泄露出去。

  林薇薇拉开抽屉,由于潮湿,抽屉里有股发霉的味道。里角一蓬报纸包裹着一个盒子,那里面便是杨骏送给她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杨骏知道她没有手机,约她出来也不出来,便给她写信,好几天她才收到。杨骏高中毕业后,已经在邻县县城移动公司上班了。杨骏说他元旦时移动公司会给两天假,他要回来看望她。这一点林薇薇倒不担心,反正她不和他单独见面就行了,别人爱咋说都行,特别是练小芳那张嘴巴,成天不是编这个故事就是编那个故事,见风便是雨,不得不注意一下。

  林薇薇心里悄悄有个计划,等杨骏来时,当面把MP4还他,最好还有其他人在场,不管杨骏是当场摔了吧还是回去哭吧,她都不管,与她无关。他们便清白了,而且在最爱胡编乱说的人嘴里都清白了。他们尽可做要好的朋友,她感谢他的一片真心真意。

  当她打开MP4盒子时,她震惊了,再次仔细检查过后,林薇薇确认,MP4已被多次使用过,白色背板上好几处细微的划痕,就连包装纸盒,盒角也因不断地碰撞摩擦起毛了。弟弟偷偷瞒着她,不知道用过多少次。她浑身难受,无处自容,恨不得狠狠打弟弟一顿。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谁也帮不了她,只有嘲笑、奚落,还有一些惊讶和瞧不起。外公倘若知道了,除了一连串的追问外,只会责怪她没有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弟弟才会拿去用,况且,那个白白的东西看起来好好地,用了又如何呢,没坏也要搅闹,这姐姐也太小气了吧。外公一向沉默寡言,但是偏袒起弟弟来却是说话一套一套的,彷佛什么都是她一个人的错。

  她坐在阴暗的卧室里发呆,不想动弹。外公在屋外把铲锄磨得哗哗响。林薇薇用宽宽的铲锄锄过田坎上的杂草,那把铲锄的刃口总是被磨得雪亮雪亮的。外公挥动着,一片片带泥的杂草落下来,簌簌掉进水田里。林薇薇却使不利索,她不敢用太大的劲,何况她本来也没多大的劲。小六的时候,她认真干过一个月,那时她自以为若表现得好的话,父母会让她到镇上去读初中,而不是在中心校读戴帽子初中班。就是那一个月后,她指根下的手掌处,窜出了一颗颗茧子,硬硬的,像炒熟的田螺肉。到底,她还是没能去成镇上读初中,虽然一年后班级并入了璧江中学,但那不是父亲和母亲的决定,是政府的恩德。整整过了半年时间,她手上委屈的茧子才消退。

  老旧的瓦屋通过屋顶几片亮瓦漏下光线,可是这稀少的光线还被竹篾席顶棚遮住了一半,大半间卧室顶都铺着顶棚,遮挡落下的灰尘、瓦砾,和春夏季节掉下的毛毛虫瓦虱子。书桌前有扇小窗,被低矮的屋檐和浓密的竹丛遮住,透进的光线不比头顶上亮瓦多。什么时候才能住进紧靠路边亮堂堂的新房呢?修了都两年了,一直是那副停工待建的模样儿,听人说这叫清水房。可是林薇薇一看到那缺了一个大口子的过道护栏,铅灰色水泥砖中夹杂着米白色沙砖,丑陋不堪,底层室内满地砖块石头,一片狼藉,感觉便不舒服。而徐凌家的壮观厂房才叫人震撼。林薇薇曾有一次和练小芳严晓春一起进了大丰公司厂部。宽约十米的电动伸缩门,两侧黑色大理石贴面的四方门柱,堂皇气派,不用进厂便可猜想得出厂子里的景象。实际上站在厂子外,巨大的两幢蓝色钢瓦厂房便一目了然,另有几幢单层房屋。她们在门口,大门旁的小门外,被看门人拦住了。练小芳说是来找她老爸练师傅的,看门老头不认识她们,仍旧忠于职守不肯放她们进去。练小芳脸上有些挂不住,正在考虑要不要给父亲打电话,但是她们都没有手机,看门老头磨蹭着不肯为一个陌生人浪费电话费。恰好此时,徐凌开着车到了。他停下车伸出头来问怎么回事。看门老头恭敬地解释了几句,表明他是信得过的看门人。徐凌点点头:“这几位都是我的学生,这个是练师傅的三女儿,让她们进去吧。”说完又嘱咐她们进厂后注意安全。

  看门人让开了道,打量她们的目光中有些异样。林薇薇三人感觉是这样,并且在无人处交换了这个看法,练小芳立即得意地承认。这时候,三个人从眼里到心里满是崇敬,徐凌就像那幢六米高的厂房。她们在厂子里溜达,俨然成了贵宾。厂里飘溢着楠竹特有的清香,十分好闻,在这里上班应该是愉快的事儿。林薇薇想,会干木工活的父亲一定乐意长久在这里做工,不用常年在外不落家了。

  林薇薇和弟弟住在外公杨荣的大瓦房里,这是外公的爸爸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宅。大瓦房另外一半归外公的哥哥。每户各有几间显得阴暗的屋子,由此看来,从前的地主过得也不咋样的嘛。外公的哥嫂去世得都早,继承半幢瓦房的是他们的大儿子既外公的侄子,林薇薇叫他大舅的。大舅常年在本地附近做工,满县里跑,大舅母是个勤实的胖女人,拖着两个孩子,话不多,对林薇薇倒是挺好的,有啥好东西吃,看见林薇薇便分给她一点。林薇薇推却不了,对于推却别人的礼物,她一向是优柔寡断于心不忍,每次也就收下了,事后多半给了弟弟。

  外公家人丁不旺,唯一的一个大儿子听说是七十年代几岁时患天花出麻子出不来走了,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林薇薇的母亲杨婉莹是姐姐,自然落下承接烟火的使命。妹妹出嫁走了,杨婉莹留下了。同样人丁不旺并且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的林觉民从一百多公里的外县经人介绍入赘上了门。

  林觉民是个半截子木匠。眼看着从前和他一样时不时接到一些木工活做的工匠,如今在镇里新区街上修起了四个门面的大楼房,开着气派的家具店,林觉民也坐不住了。四周的房宅都在变,以前是草房变瓦房,现在是瓦房变砖混楼房,至少是二层,只修一个平顶都容易给人笑话,装修得也越来越讲究,越来越漂亮。目前,本组里三分之一住户都是楼房,全村也差不多,甚至不少老山沟里的也盖起了小洋房。林觉民不能落人后,他最怕熟人的白眼,怕人说他一个没用的男人还娶了一门漂亮媳妇在家,沾尽了老丈人的光。他是外地倒插门女婿,倘若修了自己的房子,可以算作独立了,人前也有面子。在只筹集了一半房款的时候,新房动工了。那时,还根本没把装修费用算进去,他也不知道究竟要用多少。他也不担心。岳父杨荣是支持他的,岳母则一向没有个人意见,唯杨荣之话是听,虽然杨荣是个温吞型的人,从来也说不出什么掷地有声的话来。

  林薇薇当然不明白父母为什么忙着建新房。财产都是留给儿子的,她的弟弟才有继承权,但是现在却叫她因为将来的新房过着穷日子。自从初中住校生补助费涨到200元后,据说以后还要涨,经过外公的提醒,家里人一致认为不必再给林薇薇生活费,已经足够了。林薇薇似乎感觉到了成人们因为早早地卸掉了一个包袱而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欣慰和放松,这令她郁郁不欢,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弟弟也住校,但是外公会悄悄给他一些,弟弟不够用了,还向自己借钱,大概弟弟就是拿着借的钱去网吧上网,下载了视频放在MP4里享受的。林薇薇越往细处想,便越不开心。

  书桌上圆镜子像一只明亮的大眼睛瞧着她,她从中看见了自己的愁容,她恼怒地拧起镜子倒了个,镜子便拿背面对着她。仅仅几秒钟后,她改变了主意,又把镜子倒过来,对着它眨眼睛。女同学都带着羡慕的口吻称赞她有一双赵薇一样的大眼睛。林薇薇却看见了不同之处。赵薇的明亮清澈,从里向外射着光;她的却清澈深邃,进去的光线都被吞没了,装着和年龄不太相称的忧郁,大概是她自认为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这种眼光也可以看做是朦胧的多情,江小彬眼里看见的就是这个样儿。

  一想到江小彬,林薇薇很纳闷为什么这班长成绩一路下滑,居然还考不过她了,平时讨论数学问题时,江小彬不是总是对的多吗,一副高手派头,信心十足。林薇薇这一期对数学有点畏难情绪了,特别是以后的数学如果都像因式分解那样,她几乎可以肯定是要掉下去的,她对分组分解法最为发怵。

  突然,一个声音吓了林薇薇一跳。外公站在门口嚷道:“你还在屋里啊,外婆到河里洗红苕,都快完了吧。年纪轻轻只知道偷懒。”

  林薇薇“咦”地尖叫了一声,一下子弹起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蹦跳着向河边跑去。

  家里养着三头大肥猪,年底时杀一头过年。另外两头卖掉,一个春节的开销基本上够了。冬天里,红苕碎粒是猪料主食,每隔两天都要煮上一大锅,囤在锅里乌黑乌黑的,拌上饲料店里买的一些辅料,猪儿吃得可欢了。林薇薇听着猪圈房里传来啪啪啪的吃食声,觉得就像是一首好听的歌,让人平静,感受到生活的欣欣向荣。她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一个微小的事物很容易引起美妙的念头。

  然而,她却不太情愿亲手实践这猪儿们的理想。冬天到河里淘洗红苕是件不舒服的事。河水冰凉冰凉,一担红苕洗干净后,一双手也冻得发红,恨不得塞进火炭里不出来。她到了河边,外婆一声不吭,用一根顶端带木头锤的竹棒,把鹅卵石围成的水圈里堆着的红苕捅得哗哗响。浑黄的泥水慢慢地从石头圈里浸出去,被河水带走,河里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黄带。

  她接过竹棒,外婆站到一边,冲洗着撮箕里的泥土。林薇薇机械地重复起捅红苕的动作,红苕在黄水凼中翻滚。她觉得这和写字描红一样,偶尔有一丝快感,和成就感,多数时候却是单调烦闷的。当杨骏告诉她元旦回来看她时,林薇薇狠下了心,豁了出去,向徐凌开口借钱了,但是突然杨骏因为工作上原因又不来了。她也犹豫着,终于停顿下来,怀着侥幸,借钱的事便搁置了。春节,杨骏要来几乎是肯定的,担忧的日子渐近,她不得不又焦心起来。林薇薇先前看到了期末监考表,考试的第二天,徐凌正好有一堂监考到她们,那时机无疑是最好的,她甚至提前给徐凌提前做了暗示。但是,徐凌不仅没有理会她的含意,第二天竟然请假了,没来监考她们。林薇薇知道徐凌当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很忙很忙罢了,而且肯定没注意到暗示。

  计划一下打乱,弄得她非常苦恼,借钱无着落,她孤独无助地担忧着,等待杨骏到来的日子。不管她们会怎样的谈判,她可以和他决裂似地表明,这个她自认为做得到,冲动起来她是不顾一切的。杨骏尽可以胡思乱想,她可从来没承认过介绍人的主张,那是荒唐的。假如闹开了会遭到外公的白眼母亲的咒骂,她也硬着头皮认了。总之,他们是能够帮她清偿礼物债务的。欠着人情债真是一个莫大的负担。

  林薇薇还有另一个隐忧,她自我感觉数学跟不上趟了,虽然竭尽全力竟然还超过了班长江小彬进入前三名,但那是他,以及他们,那些懒散的,甚至可以说,以徐凌的口气,叫做堕落的男生们,漫不经心的结果。到了初三他们就会追赶上来超过她,还会捏着鼻头奚落她。还有那恼人的英语,中学的老师读音似乎都和中心校老师不一样,单词尾什么s、t的,几乎都不读出来,一不留意就听错了。如果数学真像徐凌提醒的那样,从初中二年级开始,要么坠入深渊,要么稳居上乘,贫富悬殊,而她恰好是折了翅膀的那只麻雀,浑身麻黄色毫不起眼的小麻雀。哎,怎么办呢,徐凌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她一眼了。要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从来没有接受他那么多的关怀,理解和注视,她倒是宁愿缩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享受安静和平凡。但是她潜藏着的虚荣被他唤醒了,再也不肯沉睡,必须要在自我满足中睁着眼,倔强而不屈服于别人的冷嘲热讽。那个薄嘴唇薄身子的翟琼英,什么呀,数学历来不咋样,偏要装努力,老是用那阴狠的眼光瞧她,专爱在徐凌面前打岔,问什么艰深的数学问题,当徐老师认真地回答她时,却又连个假话都说不圆,这道题扯到那道题的,摆明是来捣乱的。她才不让呢,就要叫她们,包括骄傲的老资格的学习委员唐俊苓在内,嫉恨她,眼热她,又拿她没法子。

  “哎,你干啥呀,红苕都跑到河里冲完了。”外婆喊起来。林薇薇猛然清醒了,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那些被捅出去的红苕,不觉之间,半截袖子湿了,两只裤脚也浸进了河滩里。

  从放假到除夕这段日子,外公给了林薇薇一个任务,看守熏腊肉。年猪杀了之后,卖了一半留下了一半,盐腌了后做腊肉。熏房在紧挨着猪圈的黑屋里,这是一间凌乱的杂物间,墙角堆着一大堆摞好的红苕。为了给腊肉添味,外婆还特意找山里的亲友打了几背篼柏香枝,每天微火燎着,香烟熏着,便得有人守着,青烟天天从瓦屋顶飘出去,在房屋四周缭绕,弥漫着过年的味道。

  林薇薇知道,现在大多数农家都不做腊肉了,街上农贸市场专门有商家做了卖,她在镇上也看到好几家呢。练小芳家里就不做,还对她弄得一身土灰撇撇嘴,林薇薇那时也自觉尴尬。可是外公说,她父母过年回来,要带好多腊肉去广东,他们喜欢吃家乡的腊肉,超市里卖的都不如家里的好。这倒可能是真话,徐凌就在课堂上大赞深山里的老腊肉才是最正宗的货,连他们家庭都爱特意去买山里的老腊肉吃,熏得好,熏得久,味道浓郁,最重要的是,真实而不虚假,不像市场上劣货横行,各种危险的添加剂肆虐无忌。林薇薇对于食物不太清楚底细,可是徐凌的话绝对是不会错的。

  林薇薇父亲林觉民腊月廿七才回到家,还是只买到站票,到成都后转客车回家,刚好赶得上吃年饭。他独自一人,杨婉莹没能和他一起回来。夫妻俩是在东莞樟木头一家鞋厂上班。这家厂子有一百多号工人,老板对颇有风韵的杨婉莹很有好感,林觉民又是一个做事精细、踏实沉稳言语不多的人,典型的木匠品性。老板很想留下这对夫妻工,怕他们来年换厂了,便要求只能一个人回家,留下一个人帮着看厂子。这年由于世界金融危机,搞加工出口的往年单子都好接,这年却每况愈下,因为没有订单,倒闭的小厂接二连三。虽然国务院要求地方政府想方设法帮助外贸加工的中小企业渡过难关,但是地方政府也不全部买单,提出了落后的生产力必定要被淘汰的地方主政思想,当地企业正好通过经济危机促进转型,自然不肯全力去保,很多还没有倒闭的企业都是在死亡线上挣扎。林觉民也担心丢了这家厂子,再回去后不好找中意的干熟了的工厂,杨婉莹则更有深入的打算,干满几年,学得一身全面的技术,那时儿子正好上高中了,他们便不再打工,回去把房子完工,偿还欠下的债,然后在镇上开一家前店后厂的鞋庄,稳稳当当过小日子。她知道镇上有三四家这样的鞋店,生意都不错,主人家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劳资双方一说即合,杨婉莹便留在东莞过年了。

  林觉民在家也呆不了多久,厂里初八开工,他初五就得从家里出发,还得求老天保佑路上不要堵车迟延。春运时候,长途汽车因为堵车迟延是家常便饭,不小发生几次还不正常呢,只求不要堵得太久就行。他在镇上一家信息部买到了去东莞的长途汽车票,从市里上车。初二过后,林觉民便开始为返厂做准备。

  正月初二,已经有一些商家开门了,这是一个吉日。他带着林薇薇和她弟弟挨家看去,替他们买衣服。他准许他们自己选,而不像从前那样全权操办,家长买什么,孩子便穿什么。弟弟很快选中了两件,然后对父亲说他遇见了同学,要一起去玩。林觉民自然不想扫儿子的兴,随他去了。兴高采烈的男孩便揣着压岁钱,溜出父亲视线后,一头扎进了网吧,那里,已经有两个同学等着他。

  林觉民也没料到替林薇薇买衣服竟然是一件头疼的事,转了五六家服装店吧,林薇薇竟然没有看上一件,冬装也好,春装也好,总之要置办了他才遂心。他向林薇薇推荐了几件衣服,店主立即一个劲地夸林觉民有眼光,但是林薇薇不表态,认真看了几眼,别着脸,显然看不上。林觉民倒觉得,随便披一件在林薇薇身上,都是蛮好看的嘛。孩子的主见是家长的烦恼。林觉民有些烦了。

  “你倒是说,看上了哪些,走了几家了,难道一件也没有中意的?”出了店子,林觉民责怪问。

  “就是没有嘛。”林薇薇嘟着嘴,“可能有的店子有,还没开门。”

  林薇薇说得理直气壮,林觉民找不到责问的理由,而且,他瞧见她明显有点成熟了的身子,突然意识到林薇薇长大了,她不需要大人啥事都为她做主。

  “怎么办呢?我又要走了。那我把钱给你,等店铺都开门了,你自己去选。”

  父女俩又在街上转了一会儿,他们之间总是相隔着几米远,又不拉得太开。回家后,林觉民给了林薇薇400元,嘱咐她只准用来买衣服,不准花在其他地方。林薇薇心里惊喜,口头上顺从地连声答应。

  父亲走后的几天,林薇薇过得天天开心,愁云被初春的风吹散了。新年一天天过去,所有店铺先先后后全部开门了,林薇薇依旧等着,留着钱没有去买衣服。她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农历正月十二璧江镇赶集,也是寒假中最后一个赶集的日子。林薇薇和弟弟一起进镇里了。弟弟照例去找他的乐子,找他的朋友玩。林薇薇逛了一会儿街,被杨骏在街口拦住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小平头男青年。

  杨骏请她到一个地方好好谈谈,林薇薇只想打发他走,但是还欠着一笔人情呢,须得交待。她不敢把400元都放在身上,但是谁知道杨骏偏偏这天毫无声息地就来了呢,事先都没给她说一声。她请他在镇里某个地方等候她,她回家拿钱来还他,谢谢他的礼物。

  “还什么?钱?礼物?哪有这样小气的。”杨骏既诧异,又为被伤了面子恼恨,更为她的无情无义伤心。他说:“今天不谈这个。我们找个地方谈谈。要不,我就跟到你家里去。”

  跟到家里去,那真要命了。林薇薇吓得心都快蹦出来。她答应他,两个人私下交谈一下,但是要在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

  “青梧桐生态园。”

  青梧桐生态园是璧江镇唯一一处室外茶园,假山盆景和浓郁的林木把茶园分割成许多个既开放又独立的小空间,那里确实很适宜,林薇薇点头了,要求他们先走,她随后就来。

  “那是我二哥,——结拜的。”说完,杨骏先走了,他所谓的二哥立即跟上。林薇薇和他们隔着十来米远,既保证别人不会产生怀疑,又保证杨骏能够随时看到她。

  进了园子,杨骏果然坐了最偏僻的角落,那里,紫薇的密实枝叶最低的地方矮过了人头。杨骏结拜的二哥大声唤着茶小二,那是一个二十出头和他年纪相当的女人,四十三岁茶园老板的第三任新夫人,衣着朴素,一望而知是农村来的,容貌还过去。林薇薇慢慢地走,直到茶小二离开了才走到了这个角落,在紫薇树边站住了,从远处走道上恰好看不见她的脸。

  杨骏叫她过去坐,林薇薇摇头,二哥盯着她看,她更加紧张。杨骏走了过来,和她靠得很近,她立即退后了一步。

  杨骏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忽然他沉住气了,他开始介绍起他的工作来,邻近县城的移动公司,县城里的姑妈介绍的,姑妈在那里农贸市场开着一家干货店,生意好着呢,重要的是姑父在县城里很有关系。他保证也可以为她在移动公司门市部谋到一个职位,每天穿着蓝色的制服,有时候是粉白色的,穿梭在亮堂堂的服务大厅里,定时下班,定时上班,每天鞋子上都不会沾到半点泥,她尽可以选择最漂亮的高跟鞋,所有的环境都是和她相配的。

  “跟我说这些干啥呢。”林薇薇明白地表示她不想听这个,但是她并不生气,反而有些同情他,因为他在她心里没有地位,近似于陌生人,却仍旧这样献殷勤。

  “为我的女朋友做好安排啊。我要让她开心,让她快乐,我做什么都愿意。”

  “谁是你女朋友?”林薇薇气恼地瞪着他,真想朝他踢一脚。

  “啊,你要相信我啊,毫不迟疑地信任。”杨骏言语中开始出现一种狂醉似的迷乱,手也随着他难以抑制的激动挥动着,“我肯定对你好。巴心巴肝地,像菩萨一样把你供着。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爱你,愿意为你去死。”

  噢,mygod!死啊活的这些个词语在某些人嘴里蹦出来就像吐掉一粒瓜子壳一样简单。林薇薇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一脸窘得发烫,但是她不敢扭身逃走,她怀着恐惧,杨骏张狂的表情使她感到一种死亡般的威胁,如果她再刺激到他,他将什么行为都做得出来。这样的例子,她在同学中听过不少,为爱情天崩地裂赴汤蹈火是少年的荣耀、潜行的时尚呢。她颤抖着,不时左瞧右看,期待着出现一个救星。

  “你相信我的话了。你应该相信的。我一定让你幸福。”杨骏以为林薇薇被他感天动地的真情感动了,自己也平静了一些,怕一下子过于激烈吓着了心上人儿。

  蓦地,林薇薇激动得差点大叫出来。徐凌从那边经过了,和两个朋友正要走进一个茅草棚里,虽然隔着有十来米远。林薇薇用尖锐的声音喊道:“徐老师!徐老师。”

  寻着音源,徐凌也看见了她,同时注意到了她身边靠得很近的少年,虽然大白天是不可能有什么异常举动,但是徐凌仍旧带着些纳闷地回答:“嗯。你也在这里,喝茶?”

  “不是呢,其他的事。老师你新年快乐。”林薇薇并不善于撒谎,简单地回答了。她想让别人理解成招呼徐凌是出于基本的礼貌,挤出了一句堂皇冠冕的礼节话。她不敢看杨骏的眼睛,更不敢和他详细地辩说,低了头弱着声音说:“我走了。回家了。你们慢慢喝茶。”

  说完,林薇薇转身离开。杨骏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反应,林薇薇已经走出了十多米远,经过了徐凌和几位朋友喝茶的草棚。杨骏在璧江中学从初中到高中总计呆过六年,认识徐凌,对徐凌的严厉,或者叫狠辣,也曾有耳闻,还知道徐老师特别有钱。他不敢去招惹徐凌。一时间来不及做出快速适宜的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林薇薇走远了,消失不见了。

  杨骏没有追出来,林薇薇松了一口气。赶集天好找出租车,有的面的车专门跑某条乡村线路的,不过都要凑足了一车人才走。坐在拥挤的车里,她仍旧有些忐忑不安,因为猜不出杨骏未来的举动而不安,同时也由于无法向任何人求救而惶惶不安。她曾经听说过因爱生恨白刀子进红刀子的结果,女生还喜欢拿这些残暴的事来吓人,甚至做诅咒的愿景呢。

  正月十五十六两天报名。林薇薇十五这天就报了名,因为要等着晚上闹元宵,白天里便整天都在街上逛。她抱着小心,注意来往行人,以免和她最不想遇见的人相遇。谁知道杨骏有没有去上班了呢。偏偏这天四乡八村的人都涌上镇里来了,等着闹元宵呢。林薇薇看得眼睛好累,也见识了许多她没有想象过的情景。忽然她感到世界变化得好快,显得陌生,或者说,以前她太闭塞太疏忽,以至于没有看见这多精彩。

  老十字街口是她多次经过的地方,楚钰和她女儿突然出现,以至于她来不及和他们招呼就过去了。楚老师眼睛不是很好,林薇薇相信楚钰是没看见她。父女俩手拉手,十分亲密,靠得近时,楚秋云还将头侧着靠在楚钰肩膀上。她果然一副聪明伶俐样儿,看一眼便让人喜爱,楚秋云在璧江中学过读初中,三年学霸,现在全校的老师都拿她当榜样激励人呢。林薇薇看得好生羡慕,一边走着,眼睛被紧紧抓着,竟然差点撞了水果摊子。

  不知转悠了多久,每条街道,新的旧的,几乎都转过了,林薇薇终于碰见了她害怕的一个人。她远远地看见了陈兰。陈兰显然是从外面回家。她皮肤白皙光滑,虽然能明显看出是美容的效果,但是还是令人妒忌。陈兰穿着青灰色长款貂皮大衣,盘着发髻,略呈方形的脸庞显得端庄,耳垂上钉着和肤色一样洁白的纯圆珍珠耳珠,雍容华贵,举止大方。走过大街,和她接近的人都避身让她,带着尊敬的口吻和她打招呼。林薇薇见过陈兰多次了,却是第一次这样气馁,她简直就是败给了她的衣着打扮,以及陈兰从内到外的自信和傲岸。

  林薇薇悄悄地避开了,避免和她对望而过。她不清楚陈兰是否认识她。其实陈兰还没有她个子高,可是林薇薇自觉目光抬不起来了,抬起来也只能对陈兰仰视。不觉满心的沮丧,自惭形秽,感到自己就像晒干了的褐黄玉米,只有倒在仓里拿仓盖盖着或者装进麻袋挪到墙角才合适。等到陈兰的背影都已经快要消失了,林薇薇禁不住再次从侧面打量。她盯住了陈兰的细致处,展开了个人幻想,若是那耳珠换成月牙片的纯银耳环,一走动便晃动着,伶俐地闪着光,林薇薇认为那样更好看更活泼,她更喜欢。她又觉得陈兰也许不是刚才感觉的那样好呢,是她的畏怯给陈兰加了分。

  这个念头以后几天都弄得林薇薇有些无精打采,直到徐凌收缴检查他们的寒假作业后,专门叫了几个人到办公室去,要么是因为不满意,要么是对某人作出个别要求。林薇薇也在这被召唤的人之列。他那熟悉的神情,细微之处流露出的照顾,和他刮得很干净青了一圈的嘴唇四周,——那里摸上去应该光滑而不扎手的——都让林薇薇相信,徐凌仍旧是那个沉稳的徐凌,不会轻易改变。他的一切计划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当中。

  更庆幸的是,直到元宵节过,直到开学了,杨骏都没找过她。开学还不到一周,她收到了杨骏的信。外公很不高兴,因为他从村口小商店那里取挂号信,每次要花一块钱,邮递员也只肯把信件送到村口,若是平信的话,多半弄到哪里丢掉了都不知道。外公又不能不去取信,那样的话,收信人的名字会长时间留在商店墙上的黑板上,惹得别个说上几句,多半还是不好听的话。他让林薇薇以后的信都寄到学校去,她上学直接就去学校收发员那里拿好了。林薇薇可没办法回答外公,她躲还来不及呢。杨骏故意把信寄到村里,是要明确告诉她一些东西,林薇薇认为是这样。

  家里只有一部手机,外公在用。那是一部长虹翻盖手机,杨婉莹用了几年,出去打工时给了父亲。林薇薇当然认为信寄到村里远比让杨骏知道外公的手机号码好多了。哎,收了一件礼物的烦恼好多啊,退也退不了。

  读完信,林薇薇心里的石头竟然放下了。信中只是问候她,即使真心表白的话也平缓而言语朴实,关于礼物则只字未提,只在最后落下了一句充满希望的话。写信人相信,终会有一天林薇薇会理解他伟大而痛苦的爱情,把他当做未来的依靠。

  爱情是勉强不来的,他其实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林薇薇暗自感激他的退缩,杨骏是在寻找体面的退路,所以,一切忧惧都已毫无根据毫无必要了。这几天天气不怎么好,老是下着小雨,雨丝中掺杂着阴冷。听老辈子总爱说“春雨贵如油”,林薇薇宁愿由此相信淅淅沥沥的小雨是一个好兆头。她开始后悔没有早早地买上中意的衣服,开学之初便给徐老师一个悦目的惊喜,这是她第一次做主购买自己的衣服呢。某个星期日,她转了好几个店子,以至于陪着她的练小芳和严晓春不停地骂她啰嗦,林薇薇终于买到了她和小伙伴们都满意的服装,一件因为过了旺季而打折的蓝色冲锋衣。剩下的钱,林薇薇计划过一个多月再去物色一件春装,气温正在回升,明媚的春天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