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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借钱

十七 借钱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4240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璧江中学到期末,要把一些必须的开支了结,比如宿舍管理员和保安工资啦,教师一期的代课费啦,等等,除开那些继续欠着的,账上还差十多万才摆得平。为此,校长陈天南已经做好了准备——借钱,徐凌答应过的利息也不高。可是,一场意外的惊喜,让陈天南打消了借钱的烦恼。至于还有那些苍蝇一样的债主子,明年再说吧,年关还得像以前那样打发,实在逼得急的,给点少数应付一下,谁要翻脸,陈天南也不怕法院起诉的威胁。

  年底最后一次教师会上,陈天南公布了一件喜事,市交通局拨给璧江中学12万元,拨款项目是改造学校周边交通环境,比如设置警示标志啦,更换减速带啦,等等。这笔钱早就打到了县交通局的账上,交通局不清楚拨给谁的,申请的人又以为项目泡汤了,不好意思去追问,而高贵繁忙重情重义的市交通局一把手张局长又不会示恩炫耀,专门去通知申请的人,确实这样的事情对于张局长而言一则太多二则确实如鸡毛蒜皮不足挂齿。三方一错落没交接好,以至于这笔款子在县交通局账上睡觉似的摆了两个多月没处着落。到年底了,审计上要清帐,顺便向上问了一声张局长,张局长“啊呀”叫了一声,才让这笔款子重新见了天。

  功劳属于副校长周宇全。周宇全和张局长是同乡同大队同一个生产队的顶搭搭儿伙伴,童年时没少在一起玩得满身是灰。周宇全请求赞助的项目是改造教师周转房,目前,全校还有二十多位非本地教师在校外租房。学校有一幢筒子楼式的两层办公室,因为被鉴定为危房而空置了两年了,县教育局的意见是需要把瓦屋顶改为现浇楼坪,砖柱外围钢筋加固,才能继续使用,改建为教师宿舍。所幸的是,学校教学楼全部没有问题,这得益于二十年前,时任副县长兼教育局长提出的本县教学楼不得使用混凝土预制板,一律打现浇这个提议。这位有些固执的副县长为此和县长、财政局长闹了许多不愉快,而那时候,贫穷的人们也还未被汶川这样的大地震震惊,虽然之前还有唐山大地震,但是唐山地震因为刻意的遮盖和当时信息的闭塞,人们知之甚少,所以印象模糊,通常也不把房屋的抗震性能太当一回事。那时普通居民建房,连抗震柱也不要,仅仅在承重墙上浇筑圈梁是普遍现象,璧江中学这幢二层的半危房正好属于这种情况。

  陈天南大会上提议,这栋教师周转房在改建后取名朝阳楼,张局长名字叫张朝阳,没有任何人反对。陈天南又衷心地称赞了周宇全,周校长不仅为学校拉来赞助,而且婉拒了20%的奖金。行政会上,你说他说,让周宇全接受了一万的奖励。政教主任章振刚大大咧咧连笑带说:“你这次不拿,以后别个也不好意思拿,你不要开了一个坏头啊,打击跑项目人的积极性。”

  会上,还通风了另外一件可能的大喜事,璧江中学修建运动场所欠60多万,已经列入县长会议,有望在明年划入财政解决;明年省督政检查组对全市教育大检查之际,把运动场租用转变为政府征用肯定会列入议事日程,然后力争三年之内全面完成,学校以后不必年年支付租金。解决问题分两步走,如果两件事都实现,璧江中学可以松一口气了。

  徐凌寻思学校暂时不会借钱了,他也正在寻找新的投资方向,竹签厂的投资简直微不足道,但是,他的高中同学邹奉天,银龙初级中学校长,给他一个电话,却叫他心情有点沉重。邹校长一周前才来过璧江镇,两人还愉快地商谈了一阵子元旦期间高中同学聚会的事。

  邹校长管理的银龙初级中学在秀川县是一所数一数二的学校,考试成绩极为出色,一般都是和县城里那所集中了全县优生的新风初级中学并驾齐驱,但是它生源却不如新风中学好,做出这样的成绩更不容易。由于名声在外,邻近的县多有学生来就读,还要经过考试择优进入,每个年级外地来的择校生定额200个,总人数占了全校该年级将近一半。由于全市多数县不实行晚自习,也有不少外地学生是冲着这个免费晚自习来的。

  牛气冲天固然可喜,人员杂乱也是麻烦,尤其是某些外地学生并非完全仗着有个优异成绩而来,而是家里颇有钱。这些优越感爆棚的家长一则觉得不去读一个名校白白埋没家产名声,也怕落人哂笑;二则主观上感觉名校自然管理严格,那些专爱惹事让人头疼的少年们,正好送去寄宿制学校修身养性,家长也省去好多操心。这样的学生多半不是通过考试,而是托人送礼四处找关系进来的。邹奉天箍定的40个机动名额常常不够用。

  邹校长的烦恼来自于一个具有这样家庭背景的学生,他死了,在周末放学后还没有回家时死了,那时他在学校内等着父亲开车来接他。因为一个说不清楚的原因,死者和同年级的某个男生因为调换座位产生了矛盾,死者把班主任的决定归结于这个男生要求、以及对他的轻蔑。死者受不得半点不爽,约了几个要好的兄弟,教训了敢于藐视他的这个男生。据后来调查,有明显教训形式的好像是两次,其他碰面时推推搡搡骂几句的不计算在内。受教训的男生,父亲在县城蹬三轮挣钱,和死者也是同一个县的,成绩挺不错。撞他推他撕坏他的书本满桌子倒上墨水也就罢了,他忍受不了以鄙俗下流的语言羞辱他,连他勤劳老实的父亲也难以幸免。总是被教训欺负的男生忍无可忍,在厕所里连捅了死者五刀。一把不长的水果刀,刀的材质颇好,死者在水果刀的硬度和锋利面前彻底输了,突发的猛烈刺击摧毁他一切骄傲和防御,他是发着愣还来不及还手或者逃跑,就倒在血泊中的。

  学校摊上这事根本躲不开。据社会传说,某位老师似乎看见了杀人者带着刀具而没有没收,又据说某位老师曾经看见两人在厕所角落纠缠而没有干涉。反正各种不利于学校的传言虽然缺少确凿的证据,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死者家里除追究杀人者的刑事责任外,提出45万的赔偿要求,银龙中学分摊15万。而杀人者的父亲一脸的冷漠一口的黑色幽默,说他蹬三轮蹬到下辈子也还不清这30万,反正他就是没钱,要钱没钱要命有一条也值不了几个钱,连猪肉价都卖不上,爱咋咋办,儿子才读初二,是未成年人,法律该咋判就咋判,他不发表意见。

  死者监护人请来的律师提出,赔偿款应由银龙初级中学先行垫付,学校负有管理责任和连带责任,至于这笔垫付的钱,学校可以事后向行凶者的监护人追偿。死者监护人克制着悲痛,坚强地死守着律师的谋划,只要一天没有得到赔偿款,学校的体育器材保管室便做一天灵堂,直到事情圆满解决为止。他朋友们的车辆每天都有七八辆停在操场里助威。

  邹校长向县教育局汇报,莫局长答复说市里都知道了这事并且多次过问,从县里到市局里上面都很生气,银龙中学必须不惜代价迅速摆平,倘若不能摆平,校长先下课,到时候会另有能人出面代理校长平息事态。

  县财政拨给银龙中学的义务教育保障经费,要足足两年才能把45万的窟窿填满。邹校长一咬牙,召开了紧急校行政会议,像毒蛇噬手烈士断腕般壮烈,达成了统一意见:向本校老师借钱,月息一分二,如果本校老师凑不足,再向社会借款。

  决定一出,邹校长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召开紧急教师会公布了行政决议,一边向外界发出了救急信号。他首先答应了死者家属,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以前交接45万,随即提出要求遗体迁出学校,另设灵堂,并迅速火化。邹奉天在对家属说话时,倒更像是要哭的模样。死者父亲冷漠地答应了学校。

  接下来,邹校长最大的事是筹款,社会借资是第二手准备,逐年还款,三年还清。他首先想到的是高中同学徐凌徐老板。一个人能够凑足的话,不应再找第二人。

  徐凌征求了陈兰的意见,陈兰深为邹校长动容,同意借款。

  让邹校长感到庆幸的是,本校教师在这次事件中热情喷发达到高度一致,纷纷解囊相助,很快凑齐了45万。第二天九点之前款项全部到位,邹校长欣慰之余,随即给徐凌电话表示感谢。

  徐凌暗自为邹奉天发愁,这笔省吃俭用几年才能还清的债务,够老同学长出半头白发的。最大可能是邹奉天调走之时或者卸任时,银龙中学还没有还清债。但愿这不要太过于影响邹奉天的心情,让元旦的同学会也开得不尽兴。

  徐凌沉浸在个人思考之中。下课后,从教室到办公室,又从办公室出来,下楼,有一双眼睛一直悄悄注视着他的行动,总是在他后边不远处跟随着,他也没有注意到。这双大而秀美的眼睛,黑眼珠像晶莹的玛瑙,是徐凌最喜欢看的,如今,它荡漾着几种情绪糅合的涟漪,一直抚摸着他的背影。

  走到操场空旷处,前后十米之内都没有人,林薇薇紧赶两步追上了徐凌。正当徐凌察觉到了身后逼近的身影将转身时,林薇薇浅浅叫道:“老师。”

  “有事吗?”

  “我,能给你借钱么?要三百块。”

  她把两手互相捏着交叉于身前,肩膀也朝前紧缩着,整个身体似乎都在收缩着面积,局促不安的神态显而易见。

  “哦。”徐凌来不及细想,伸手去夹克内袋里摸钱包,竟然没有摸到,他顿时不自在,再次找了其他几个口袋,连裤袋都搜了,还是没有,这才想起,他一定是放家里了。

  “今天急着要么?”徐凌紧跟着解释,“我钱包放家里了。急的话我回去拿。”

  “不急不急。”林薇薇抽搐似的连摇几下头,“元旦放假回去才用。”

  “嗯,那好吧。放假回家那天再给你。”

  林薇薇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道了谢,风一样离开了。

  徐凌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林薇薇为何要借钱,而且一借就是这么多,一个初二学生需要做什么才要这么多钱呢?她的行为常常是奇怪的,令人费解。徐凌又不愿去往深处想,她把他当做靠山一样信任、依赖,他不想辜负她。

  不过,更为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年的最后一天上课,徐凌特地把300元装在信封里,这样不论在什么地方,当着任何人的面,他都可以光明磊落地给她,甚至嘴巴最碎、对林薇薇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最爱挤兑她的副班长唐俊苓也无话可说。那节课上,林薇薇淡淡笑容中有着轻松、开朗的意味。课间休息时,林薇薇没来,为了等她来拿钱,徐凌故意翻教材写备课找着事干,在办公室又磨蹭了一节课,。

  在徐凌焦躁的眼睛中,林薇薇始终没有出现。

  徐凌心里不满,猜想着,是像邹奉天一样,不需要钱了吧,但是邹校长专门打过电话说明了情况。林薇薇就在身边,十米,或者一百米,却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他有些气恼她。下午放学时,徐凌特意又到了学校。校门口,停满了面的、摩的,这一群那一群等候着要回家的学生,司机在大声叫着,报着地名拉客。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林薇薇,她也看见了他,立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简直就像春天牡丹恣意无羁地怒放。她抬起小臂对着他晃着两下,又似受到惊吓的小兔迅速屏息安静,眼光急速扫视周围人群。徐凌的气恼立即烟消云散了。

  终于跨进新的一年了,徐凌感到去年发生了很多变化,心灵上以前似乎有一层蒙翳,现在撕开了,亮堂堂的。元旦高中同学聚会,来的人有十来个,而且大多数还就是璧江镇本地人,这是正式聚会的一个前奏。分离了近二十年,第一次聚会要想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人全部到齐太困难,乐观估计,预定在五月的“二十年首聚”,应当是济济一堂。

  按计划要去县内某景区玩一天,同时商议一些事情。第一天人来得比较参差,安排不了什么活动,徐凌主动要求做一次东,在璧江镇吃晚餐。同学们都很高兴,邹奉天也是同学会筹备委员之一,大夸“徐财主”是如何慷慨好义,弄得徐凌倒觉得占了好大便宜,赞助一千元就在同学中间获得这么高的赞誉是很划算的买卖。

  下午,到徐凌厂里参观回来,大家先到茶园去喝茶打牌。已经到来的同学中,五个原来做教师的有两个已经改行。一个做工程承包,正在云南在建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忙。一个川师大毕业即随女友到了湖北,入户去了,两年后跳出去,依靠着岳父是林业局长的关系开创事业,如今已成了种植大户,以猕猴桃基地和蘑菇为主,计划发展观光旅游业。他们对徐凌竹木产品规企业已具规模却还咬着教师这根腊肉骨头不肯丢感到惊讶。徐凌不好意思地回答他已有离职打算。

  “要跑早跑。越晚的话,顾虑越多。我们就是书读多了,凡事考虑得多,瞻前顾后,左右权衡,遵纪守法,做起事来畏手畏脚的;反倒是那些没啥文化的,大大咧咧乱闯一通,啥都敢做。法律是弹簧,你弱它就强。闯得多机会也多,出事了也没啥,一般花点钱也就摆平了。”做工程承包的同学凭经验授意。

  “是哎,时不我待,要跳趁早,还可猛冲几年。转眼,我们这批人,青春已经过去了,一下子跳进了中年门槛,接着就该晚年了。”

  “都想抓住青春的尾巴,但你不知道青春是只壁虎吗?”事业没那么显耀的人便眼馋着加入两句,打击一下功成名就者的激情。

  徐凌带着一行人到了茶园。郊外茶园面积很宽,十多张方桌散落在树下或者棚子里。小路两边全是盆景,园主既用作茶园点缀风景,看上了的客人也可以谈好价钱买走。

  两桌麻将,两处斗地主,十多个同学分成了几处娱乐。南京大学哲学副教授吴法兴对于打牌赌钱一律拒绝,谈兴倒是满满的,徐凌平日里也不打牌,除非是应酬、或者缺人时凑阵。他便陪着吴法兴棚子里喝茶聊天,几处人彼此互不干扰。

  说到这吴法兴,徐凌最深的印象是太爱读书。高中时,吴法兴要是受了谁的窝囊气,也不叫骂也不怒目以示,总是一个人躲在寝室里静静看书,拼命看书,一连几个小时不挪窝。书看过了,心里也平静了。高中时成绩不算多优秀,主要是数学较差,谁要是问他为啥不去读文科,他准又得回去埋头猛读书了。但是大学毕业后,吴法兴渐渐地越来越出息了。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做哲学教师。据他说前年评上了副教授,这两三年的人生目标就是一鼓作气评上正高。

  吴法兴白白净净,面相慈祥,像个富家女人,笑起来还有个小酒窝呢,在四川人中算是高大的,戴副眼镜,举止文雅,书生气十足。多年不见,徐凌颇怀好感。

  开始是寒暄式的交谈,询问彼此一些近况。徐凌看见楚钰和一个人从水泥小道上走过,楚钰原来坐最里面的角落,在一棵梧桐树下和朋友喝茶聊天。徐凌便大声招呼。楚钰听见叫声,站住了寻望。徐凌知道他眼睛不太好使,站了起来,亲热地说:“钰哥,这边坐。”

  “哦,徐总啊,正要找你呢。”楚钰和同路人告别,走过来,进了棚子。徐凌立即大声喊茶房沏茶。

  “你喝什么茶?”徐凌问,他知道楚钰很讲究,对喝茶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随便吧。”楚钰拉过椅子,刚坐下,又说,“这里能有什么茶。龙井也缺货了,刚才喝的时候都没有。花茶的花质不太好。”

  徐凌又对着远处喊“清茶”。年轻的女茶房拿来长玻璃杯,提起地上的开水瓶冲入水。等茶房一离开,徐凌为两人做了介绍,握手做见面礼。楚钰还没喝茶,先问徐凌道:“秦树均找你没有?”

  “没有啊。有事吗?”

  楚钰看看吴法兴,欲言又止。徐凌立即醒悟:“吴教授也是教师,同行。不用避讳什么。”

  楚钰这才说:“公招成绩出来了,秦树均今年考市直公务员,公检法系统第一名。几年的白忙,学精了,今年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丢掉。他要10万元跑关系,有背景通关系的人开了口的。他自己有三万,还差七万,找到秦淑芳,想去信用社贷款。信用社的信用贷款额度只有两万,而且利息比银行高,目前也达到了一分的月息。我替他想想,不如找你帮忙,利息差不多的话,一次搞定。”

  秦树均是璧江中学教师,公认的公招考试高手,县里考过两次,一次第一一次第二,也去面试了,结果都没有走成,这是第三次。徐凌问:“秦树均和嫂子是亲的吗?”

  “不是不是,毫无亲缘关系,同一个姓罢了。”

  徐凌思考着,没有立即回话。吴法兴说:“公务员有啥好的,我对外讲座里常常坐的就是公务员呢,还带长字号的。他们都恭恭敬敬听我讲课,比大学生还安静,虔诚。”

  “那是那是,吴教授名盛学精,收入丰厚,自然不把公务员职业看得多重要。”吴法兴说着几乎听不出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带着苏州话急速快利的特点,楚钰用播音员一样流畅标准的普通话礼貌地回答。

  一听楚钰语带讥讽,徐凌不仅有点紧张,两方都是好友,别言语不合冲突起来,让他处在中间难堪。

  吴法兴抿抿嘴道:“说的也是,乡镇中学的教师,日子过得确实也比不上普通的公务员,所以削尖了脑袋去钻公务员的门缝。即使是同一学校的教师,级别不同相差也大着呢。像我们大学里,只比较基本工资来说,正教授最低的4级,64400,副教授最低的7级,41400,讲师最高级8级只有35400。还有其他待遇呢,权限呢,相差更大了。大学评职称,需要的材料有近二十种,什么继续教育、职称外语、计算机等级证书之类,这些都准备好了,只等我和中央编译局合作的论文结题。水到渠成的事。”

  唉,这个吴法兴,沾沾自喜,得意卖弄,难道听不出别人话里的不满吗。徐凌越听越着急,并且既纳闷又恼恨。假如乡镇教师低人一等,而居住大城市,又是名校的副教授理所当然高人一等,那他们之间不是差了两等吗?像刹帝利和首陀罗一样。这个吴法兴,竟然用高高在上的眼光看待他们。徐凌自己当然不屑一辩,但是难免楚钰会计较,楚钰哥还是老中二呢,中一才是讲师级。

  “哲学上讲究一分为二。”吴法兴什么也没觉察到,谈兴越浓,“说到教师,还是中学轻松,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年啊,把老师的话当做圣经一样,就不知道教师和他们差不多,做难题兴许还比不过最优秀的呢。大学生可不那么好哄了,还狂妄得很。期末考试,我出了一道题:本科目的教室在哪里?结果一半的学生答错。过后呢,又来哭哭啼啼求我宽恕,高抬贵手放他们过关。哼哼,你说我能放吗?”

  “你教授的什么科目?”楚钰问。徐凌诧异的是,楚钰竟然很平静。

  “《毛概》。全院的哲学考题,我不仅要出题,其他出题的老师也要征求我的意见,要我过目。其实呢,我是忙,有些事就要交给年轻人去做,自己也不全包了。嗯,形式上要走,系里院里,我出的题一概通过。去年,我参加了中央编译局博士后研究题目,我是主研。研究基金80万,南京大学和中央编译局都出钱,互相资助重要题目。就要结题了。凭着这个国内最高水准的研究项目,正高算啥,如囊中取物。”

  吴法兴喉咙嗝了一下突然停住,像是哽住了。等他们定睛去看,吴法兴又像是忘记什么了,正竭力思考着。徐凌和楚钰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合作研究的题目名字很长。”吴法兴突然又开口了,平视着远处,仿佛眼前徐凌和楚钰都不存在,“题目叫:《从马克思肚脐眼形状及大小论马氏的家族迁移》。衣俊卿局长很看重,要求在研究题目中署个名,我答应了。”

  看来大学哲学确实艰深,不是研究者,真的难以理解。楚钰苦笑摇头。徐凌感觉他今天脾气格外平和。他感激楚钰没给他尴尬局面。

  “接连喝了两台茶,我上个厕所。”楚钰起了身。

  “你这一说,也提醒我了。”徐凌接着也站起来,对吴法兴道声歉。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棚子。

  徐凌跟在楚钰后面两米远,过了一株桂树,又过了鱼池,拱形小桥,两株夜来香边,快进厕所了。徐凌小声道:“以前就对吴法兴了解不多,二十年了,才是第一次聚会,更不清楚情况。得罪的地方,楚哥多多包涵。”

  一会儿楚哥一会儿钰哥的,楚钰听着笑了,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关你的事。有一些大学教授,是读书读傻了的。尤其是社会科学类教授,他们既不深入接触了解社会,也对科学一知半解。清华大学那个提出50岁退休65岁领退休金的,你该知道。我在想我快了,我是不是就得按他所说去养老院做园林义工,再等着过15年拿退休金。那等候的这些年我是去要饭还是去领低保呢?你可想想这些教授,还是全国退休方案清华方案起草者之一呢,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些人和听见向皇上奏报饥荒饿死人后,说出‘何不食肉糜’话来的妃子——那皇帝的宠物,有何区别。更有甚者,某些教授,坐在书斋里和趴在门口没啥两样,不时对异样的生人狂吠几声,不过因为看门看得好,几根好骨头的赏赐是常常有的。”

  “呵呵,钰哥骂得痛快。我只是感觉今天吴教授有点怪怪的。”

  “我没往心里去。所谓的教养,是这样一种贵族精神,是友善与真诚,悲悯与同情,荣誉与尊严,面对任何困难决不轻言放弃,遭受挫折仍然微笑面对人生的淡泊从容。一个正在申评正教授的学者,我倒不想说是教养缺失,而宁愿当他是一个自我封闭的妄人,一个疯子。”

  楚钰完事了便向徐凌道别。徐凌问他《闲云集》家里还有没有,他再要一本。《闲云集》是楚钰前年出版公开发行的以游记为主的散文集。楚钰摇头说没有了,市宣传部要评选市重点支持的文学作品,报送资料要五本书,他也只拿出三本送去。然后,他朝着徐凌满含深意笑:“动什么心眼呢,炫耀吗,找平衡吗?没必要。况且,与我没有交情,送他干嘛?”

  这楚钰,有时候像鲁迅一样愤世嫉俗,横眉冷对,言词尖刻似一根根刺,有时候偏偏又泰然淡然,宽容得像不见深度的海洋,也让人捉摸不透。其实楚钰是苦闷的,超越的人会像伽罗瓦一样孤独,被曲解,但是楚钰在旅游、写作,和风情各异的女人身上解脱了,在广泛得让人瞠目结舌的诸多技能和爱好中融化了。徐凌不以为忤。

  “呵呵。我哪能像楚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高远超然的境界,我是做不到的。须得给他件物事堵堵嘴亮亮眼才好,也让他睁大眼睛看人。要不,楚哥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

  “那不好。陌生的人,未必能谈得投机。况且你知道,我是不太喝酒的。”

  楚钰喝啤酒一瓶脸红,两瓶晕乎,三瓶封顶,徐凌知之甚详,不好挽留。楚钰一走,他独个儿发了愁。他才不想一个人面对吴法兴,更怕他高谈阔论,自己作为主人,他还没想出躲避的招,只得慢慢往回走。

  没有交谈对象,吴法兴很安静,两手搁在腿上端坐,目光穿过镜片固定在远处某盆景松树上,或者是极远处那株高高的已经绽开的白玉兰上,偶尔端茶喝一口。吴法兴面前没有书,徐凌猜想他应该是进入了书籍冥想状态,便又尊重他,同情他。

  看到徐凌回来,吴法兴眯着眼微笑,就像猎手发现目标一样,眼睛里透出兴奋的光芒,可爱的酒窝也明目张胆。他从“哲学是关于宇宙的领袖”谈起,宏论滔滔,旁征博引,思维跳跃,结论惊世骇俗,以至于听者只感觉汪洋般的深邃广博,对所要表达的东西反而一头雾水。徐凌凝神屏气,意念归一,学着内家功夫习练者两耳不闻杂扰声,但是吴法兴刺耳的一句句话穿透了他意念屏障,像一根根钢丝钻进脑子。

  徐凌心底盘桓着,冷笑禁不住从弯曲的嘴角溜出来。在他看来,凡是数学不合格者,千万不要去做哲学家,否则只能自欺欺人,谬误百出。数学努力把真理浅白简单,哲学却有意把水搅浑,故弄高深,以便让流氓政客有机可乘。他甚至有意上书全国人大,建议立法限制,凡数学有缺陷者(比如高考总不及格者)不能担任国家最高领袖,因为国家最高领袖必须是理性的。冯·诺依曼不用做总统,但适合成为一届又一届总统背后的筹划者,某类自吹自擂的蠢货倒是极令徐凌厌恶鄙视的,也牵连到他对那些追随者崇拜者附赠鄙视。那些狂妄到“人定胜天”和痴迷于“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梦呓者、数学低能儿,只会把国家推入灾难深渊。但是表面上徐凌只用沉默和内心的冷笑来倾泻那种比较强烈的蔑视,他的看法坚定不移,个人倾向也不易为外人所知。

  一个电话救了徐凌。号码陌生,来电者口音也陌生,但是肯定是本地人。他开口便急迫地问吴法兴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徐凌回答“是”,那边便激动了,立即请求徐凌看护好吴法兴,他们最多几分钟就过来。他不耐烦徐凌的问题,最后解释了一句他叫吴法天,吴法兴的哥哥,县统战部工作。

  吴法兴没有被徐凌接电话打断,自顾自地说着他的玄奥理论,把话题联系上了《周易》和河洛图书。徐凌已经对吴法兴有疑问了。一辆黑色标致SUV开进了茶园停车场,下来两个男人,四下张望着,很快,他们向着目标疾走过来。

  徐凌猜想这就是打过电话的吴法天了,他起身相迎。吴法天身材容貌和吴法兴相像,很容易看出是兄弟俩。那个瘦一点,手里拿着公文包的,经过介绍,竟然是南京大学某学院的工会干部。

  吴法兴看见兄长,竟然有躲避的举动。吴法天亲昵地挽住他手臂,几乎是抱着他,吴法兴才没能走脱。吴法天也不放手,回头对徐凌说,他也刚刚知道弟弟从南京来了,家里有急事,吴法兴不能参加同学会了。

  徐凌表示了遗憾,但是吴法兴不跟兄长回去,反复说着“不回学校”。吴法天像是对待一个五岁孩童,寸步不让,只差强行拉着吴法兴上车了。徐凌看不过去,提醒道:“如果吴教授想要留下来,也不要太勉强他吧,毕竟同学们二十年没见了。”

  “吴教授?”工会干部禁不住轻轻追问了一声。吴法天瞪了他一眼,他立即知道失态,缄默了。

  “你看你看,对吧对吧,同学们都在打牌,等着我和徐老师谈过话就开饭。我怎么能先走了呢?”吴法兴嚷道。

  吴法天被难住了。工会干部拉拉他的袖子,吴法天知趣地随着他走了几步远。工会干部小声对他唧哝了什么,许是没听清楚他的江苏口音,吴法天让工会干部又说了一遍,然后沉思了,对工会干部点头示意许可。

  现在,徐凌和吴法天交换了位置。徐凌靠近工会干部,吴法天守在兄弟身边。

  工会干部说:“吴老师还没评上副教授,你别刺激他。他患了精神病,两三年了,时好时坏,都没上课了。前几天他突然失踪了,家属报了警,也通知了学校。后来根据许多迹象猜想是一个人偷偷回四川老家了。学院派我来四川找他,要带吴老师回去交给他家属照管。好不容易查到你是他同学,我到你家里去才获得你电话的。请徐老师帮帮忙,协助我们劝说他回去。还有,别让其他同学知道。谢谢你了。”

  徐凌恍然大悟,原来吴法天先前的不耐烦不是高傲,而是胆怯,他担心言多必失,暴露了吴法兴精神分裂症的真相。徐凌便从内心原谅了他。看来吴法天已经把兄弟安抚下了,吴法兴显得平静。徐凌和工会干部站在远处商量了一阵子。

  “真是遗憾啊,吴教授。你的儿子所在中学举办辩论大赛,邀请了你做首席评委,元旦假期结束后马上进行。机票都买好了,你现在立即赶回南京还来得及。”徐凌一脸真诚,镇静流畅地转述了一番。

  吴法兴既喜且疑,重复问着“真的啊真的啊”。工会干部说了句“你名高望重,缺席不得”感动了吴法兴,他终于被三人连说带攥弄上了车。吴法天熟练地倒车,很快驶出了茶园。

  没人聊天了,徐凌走进牌室去看同学们。天有点冷,他庆幸这些人都躲进屋内打牌了,仅他一人知道真相。看见只有他进来,邹奉天问,吴教授一个人在外边吹冷风啊,高傲也不用在同学聚会时候吧。

  “他哥哥来了,家有急事,带他回去了。”徐凌微笑着解释。一不留神,他话中还是露出了破绽,但是没人去认真注意这个,只有人对同学来了又走表示遗憾。

  楚钰提到的秦树均终于还是来找徐凌帮忙,他当即如愿了。在秦树均是诚惶诚恐,在徐凌是客客气气。他借了八万。陈兰亲切,温和,像是大姐姐接待小兄弟,端出了干桂圆、盒装蓝莓,完成转账也是陈兰出去办理的。富裕的日子给予了她很多慷慨、善良,和热忱,虽然在生疏的人面前显得高傲,只要和她家庭人员比较接近并且又不让人生厌的,她是乐意照拂他人的。

  秦树均第二年三月份去市检察院上班了。四月中,秦树均特意回了家,在镇上最好的桂园酒家订了中餐请客,请的是徐凌和楚钰两家人,以及平日里最要好的周老师,邀请了一位邻居作陪。

  周老师最感兴趣的是秦树均的薪水。秦树均带着夸耀的神情,毫不保留诚实地作了交代。他账面上工资比做教员时直接涨了将近一千,加上市检察院名目繁多的各种津贴、补助,又是一千多,公开收入比以前做老师时轻松翻了番。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最不平衡的是和秦树均同样年轻的周老师。行业区别加上地区区别,周老师感到自己和好友秦树均是两个不同阶层的人了。楚钰拿国外的例子发出质疑:法国同一级别的教师,乡村反而比巴黎的高,因为法国人认为,在乡村工作,若要想欣赏各种国家国际级的大型文化艺术体育等活动,还得驱车赶往巴黎,所以乡村老师要多一点薪水做车费和途中补助。国内虽然有山区补助,但是一则因为太少而不足道,二则暗里丢掉的比明里得到的多得多,意义不大。

  周老师越听越不是滋味,借着酒劲,当着众人也不避讳,咕哝道:“行业差别也就罢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怪自己当初选择性错误。都是同一个市的,叫啥地区差别啊,难道市里的是大妈养的,乡村是庶族出生。”

  “你年级轻轻,别光顾着发牢骚,考试、调动,你都多的是机会。”徐凌勉励他。

  “还是古代好啊,割了就能当公务员,还直接进中央。”楚钰发出感叹。大家立即被他逗笑了,抛掉烦恼,认真热烈地喝起酒吃起菜来。楚钰小口小口呷着啤酒,应付着场面。

  元旦过后,上过两周课,开始了期末考试,监考形式上更加郑重其事起来,年级交换监考,徐凌这次分到监考二年级。

  第一堂考试开始半个小时,年级组长依次到本年级各考室通知,让各班主任安排学生立即打扫公地,局里到各校巡视检查来了。接下来,每间考室都出去了两三个学生。足足过了一刻钟,考生才陆续回到考室。

  监考是一件苦差事,许多人宁愿上两堂课,也不愿监考一堂。徐凌最愿意监考的是小尖班,考室里只有写字的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和翻动纸张的哗哗声,东张西望,交头接耳,寻机作弊,这些现象几乎看不到。学生有个口头禅“考试考得好,全靠眼睛瞟”。这不,半个小时过后,安排了四十个学生的考室,倒有二十来个不安份的盗窃份子左顾右盼,伺机而动。同考室的监考男教师坐到后边去了,蜷在角落里掏出手机看着小说,或者是新闻。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教师,玩手机是所有年轻人最热衷的打发碎片时间的做法,老师也不例外。似乎年轻人总是需要多加原谅的,扮黑脸的重任便几乎全落到徐凌一人身上。

  徐凌走到几个表现尤其过分的作弊者跟前,查看了他们的班级和姓名,威胁说已经把他们名字记入了黑名单。每次期末考试,都有几个作弊的人处分榜上有名,看来眼前这位监考老师真不是好说话的,跃跃欲试者收敛了。考室里的动静也影响了另一位监考老师,他收起了手机,在考室里巡望,遇上那些试探的目光便死死盯住。考场纪律终于正常了。

  看看考室安定下来,寂寞的烦躁促使徐凌走出考室,到走廊上深深地呼吸,放松自己。花坛前那株栽了三、四年的油樟,才两米多高,密实的树叶中间,鸦雀正在里面做窝,鸟窝的雏形已经完全呈现出来。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喳喳叫着,从高大的玉兰树枝间飞出,掠过清冷的冬季空间,消失在大楼转角处。

  几株油樟的地方原来是几株非常高大的柳树、泡桐,精通风水的人看了,说挡住了新修的正面对校门的教学综合楼,不利于藏风纳气,破坏了风水,会妨碍学校发展。议论着的人多了,三人成虎,不能不当真,陈天南一下了决心,大树们自然难逃厄运。

  衣袋里手机振动起来。徐凌是喜欢遵守规则的人,开会上课都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或者关机。他退到角落里接了电话,县城里姨妈打来的。姨妈的父亲和徐凌外公是两兄弟,算是比较近的亲戚,平日里常有来往的。姨妈完全是哭着说的,她唯一的儿子,袁承罡跳楼死了。

  徐凌即惊又悲。袁承罡在离县城很近一所小学里教书,三十刚出头,每天骑着摩托在学校和家之间往返。他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袁承罡也是一表人才,却不善找钱,只靠着一点干巴巴薪水过日子,县城里的房子首付五万八也是岳父母出的。姨妈心里明了儿子是个挺不起腰杆说硬话的人,对儿媳妇自然是巴结贴心,处处谦恭。袁承罡看在眼里,憋屈在心里,也只有沉默忍受的份儿。

  假若一直能够这样平稳地过日子也就好了,谁料祸从天降。袁承罡一天中午在学校和同事喝了点酒,回家时,飞驶的摩托把一个年过六十行动缓慢却偏偏在平坦的公路上半闭着眼横穿的老人撞翻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严重的骨折、挫伤,这些事少不了的。省钱的小诊所决不去,大医院检查也要全方位做到家,恨不得把吸叶子烟落下的肺部阴影也消掉才遂心,已经在医院医了两三万,还要这么个数才能出院。受伤者家属天天往事主家中跑,纠缠得紧,还提出了后续治疗、精神赔偿、误工费等一摊子费用,大约也得两三万才拿得下。

  袁承罡先时还躲着不见,被非常漂亮的老婆奚落过一顿后,老老实实面对坚韧不拔的苦主熬受折磨。姨妈向徐凌等亲友求救,徐凌答应了借钱渡过难关。袁承罡却不肯爽口借贷。他哭丧着脸嘟囔,借钱容易还钱难,面对外人还好受一点,欠着亲友巨大的人情,简直没法抬起脸活了。

  但是伤者家属的坚韧劲和狮子大张口实在令人吃惊,价码开得越来越高,天天到家里纠缠,并且发出了走司法途径的威胁。酒驾肇事说不定还会落个拘留。袁承罡彻底垮了,但是外表上看不出来,有时面对着每日必到的苦主竟然还能面带微笑。姨妈以为儿子有了主意了,也安定下来等着事态发展。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

  徐凌安慰着姨妈,答应下午赶来,帮着料理后事。心情悲愤,监考的这一段时间更难熬了,徐凌在教室门口出出进进,深深地呼吸着。

  一个三十出头,打扮入时,头发烫了大波浪,身上散发出香水味道的女人,和徐凌打了个照面。

  “曹冰是在这间考室吗?”女人问。楼梯口又跟上来两个女人,年龄和装扮都和这问话的女人相当。

  “不知道。”徐凌冷冷回答,转身要进教室。

  “等一下老师。你是徐老板吧?班主任说曹冰在这间教室。麻烦你问问好吗?”女人很客气,也很固执,后面两个女人小声地对她询问着,显得很关心。

  这一叫这一说,徐凌推脱不过了。他沉郁着,面对教室里大声问:“有没有叫曹冰的,出来一下。”

  随着话音一落,站起来一个男生,确认之后,他出了教室,徐凌让她们走得远一点说话。叽里咕噜的,好像是因为算命先生给的禳解除祸法子的啥事,不敢耽误了时辰,急着要走。男生面露难色,不敢向徐凌请假,又是那个满身香水味的女人,大着胆子对徐凌述说了来由,要带着曹冰回家有急事要办,强调着是班主任同意了的。

  依照徐凌往日的脾气,是要打电话给班主任证实的,他突然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终于熬到结束,徐凌匆匆下楼。半路遇见了林薇薇。她好像有事要对徐凌说的样儿,但是徐凌没心思去想这个,除了沉默地看她一眼外,他甚至连回应一下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徐凌大踏步走向操场里停着的雅阁轿车,弄得林薇薇愣在那里站了好久。

  帮着姨妈家里忙了两天,徐凌继续在县城里呆着,他恰好被安排三年级数学阅卷。初中第五期期末考试教育局比较重视,一般当做学年统考的规格对待,全县统一阅卷。这次考试考分居前的学生往往事先就被重点中学盯上或者直接录取了。这还没完,徐凌下午开车回家,家里一大摊子事还在等着,对账,核算,发薪,收款。陈兰对数字比较麻木,对化妆品才最敏感,这些财经大事她都乐意交给徐凌操持了。阅卷组紧赶忙赶,个个弄得腰酸背疼,终于两天之内全部阅完,剩下的过分和统计工作交给教育局教研室去做。

  徐凌在他临街的公司办公室面对一堆枯燥的数字梳理时,不时有初三·九班的学生路过这里,进来问问成绩。徐凌直觉这小尖班的成绩比较差,具体怎样差他却无法回答,在他设计的方法和效果之间出现了很大的裂隙。数据在教育局教研室那里。徐凌叫他们等通知书,一切会在放假的那天揭晓。

  终于等到了本期散学典礼那天,下着冰冷的小雨,似乎是冻雨。学校里来来去去尽是打着伞的人,景象破碎散乱。散学典礼集中不了,各人在班主任那里拿了通知书便回家。然后是总结会,在预祝全校教职工过一个祥和快乐的春节假期之后,陈天南公布了一件任谁都快乐不起来的事件。

  二年级某语文老师作为班主任替学生订寒假作业,未在教育局指定文轩书店订购指定的版本,有家长电话举报至教育局,调查属实后,全县通报批评。陈天南对上面解释说,根据调查结果,寒假作业标价14元实收10元,且有的学生尚未交钱,表明老师是从学生学习角度出发而非是个人赢利为目的,所以只作通报批评的从宽处理,这也是他在教育局力争的结果,希望所有教师引以为鉴。这次是教师个别行为,年级组未参与,所以学校也不负领导责任,学校没受到追究,自然不追究教师责任。

  抱怨,质疑的声音在会场各处起伏着。陈天南尴尬地笑笑,宣布下一个会议议程是校级干部述职报告,总结会继续正常进行。

  袁承罡跳楼的阴影就像冬日里的寒冷空气围绕在徐凌身边,他既无法温热,也没法躲避,连淡忘都做不到。借钱可以改变命运,摆脱困境,多少成功是靠着善于借钱达到的,徐凌深有体会。他的厂子创建之初,尽管岳父几乎把平生全部积蓄都投入给他了,连日常生活都节俭地过,外面欠账多,投资大,厂子依然周转不灵,年末时几乎到了工人堵门讨薪的地步,那时的他也没有现在的信誉地位和财势地位。徐凌记不清跑了多少次信用社主任的家门,送了多少条红塔山阿诗玛,也记不清问多少有关系的民间放贷者拿个一万两万凑数应急。最终,他挺过去了那两年,幸运地成功了。唉,可怜而懦弱的表弟啊,这么小的数目都放不下面子借贷。

  一阵热烈的掌声,轰然炸响会场。终于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这个浴火一般的年份。还有几天就是除夕,对于未来,徐凌抱着坚定而乐观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