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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垮掉的代价

十六 垮掉的代价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2718更新时间:2024-12-27 17:52:07

  

  清冷的冬晨,天微微亮,山间浮动着淡淡的雾岚,足以润湿衣襟。人越老,睡得也越少,加上前两日的兴奋劲还没有完全过去,乔大爷早早起了床,到屋子外转悠。院坝的水泥地面,特别是靠近院墙的一角,那里曾是洗碗、倒水的地方,由于油渍的浸染而变成黝黑,四周空气中还残留着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怪味。院墙边,本作晾衣杆支架的竹叉,不知啥时候弄倒了,现在歪靠在齐腰高的院墙边。

  乔大爷走近一看,竹叉下部已经断了,半截还留在水泥墩里面。院墙下边公路上,急匆匆走过一个三十来岁山里汉子。乔大爷认识他。乔大爷不乐意了,自己昨前天还风风光光的寿星,怎么这个相邻村组的熟人,清早碰见了也不打个招呼呢?他嗒嗒嘴,主动朝下面问:“陈二娃,这么早赶哪里哦?”

  陈二娃站住了,抬头惊讶地说:“太爷早。你不晓得啊?出大事了。张家财家幺女死了。”

  “真的啊?咋个死的?”

  “还不清楚,我正要过去?”说完,陈二娃急匆匆往前赶。

  张家财育有两女,没有儿子。大女儿已经出嫁,女婿比张家财年龄还大,也没什么稳定的职业,这混那混的,小女儿叫啥名字不清楚,在璧江中学读书。今天星期一,本该去上学的,她还要经过乔大爷家门口呢,不清不楚的怎么就走了呢?这事蹊跷。

  乔大爷进屋去,手机上凡是本组的人户都有留有手机号码。他给张家财打了电话。张家财带着哭腔承认了女儿确实喝药自杀身亡。通话很短,张家财一下挂掉了电话。乔大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底立即原谅了他。

  咋办呢?乔大爷直觉应该立即赶过去,可是他腿脚不利索,爬坡上坎的走好久才能到,而且,他已经不是村民组长了。但是他必须做些什么。他费力想着,脑筋确实不太灵光了。他终于想起应该立即通知村长,还有小组长,说不定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家也不能不出头。他敲着儿子卧室门,把乔志良从睡梦迷离中叫出来,让他立即到张家财家中去看看。这个时候,死者亲属最需要人们的帮助了。

  乔志良几乎是一路跑着进了张家财院子。带转角的瓦屋有些破烂,成捆干竹枝和树棒靠墙堆放,作烧柴用。女人屋子里呜呜地哭,四五个男人边张罗边对着话,看样子还没有达成一致的看法。正中的堂屋里,条凳上垫着门板,门板上铺着席子,席子上躺着身子早就僵硬的张志英。她还穿着蓝色粗条白色校服,想来是喝药前就没宽衣的。张家财大女婿刘景龙昨天在乔志良家相帮,喝酒打牌闹得欢,没有回家,在丈人家里留宿了,没想到正好赶上这茬事。

  乔志良询问了几句,真是喝农药死的,张志英睡的里屋还残留着一股很淡的硫磺气味。刘景龙似乎是最清醒最有判断力的一个人,他声言学校绝对脱不了干系。

  “那就把人抬到学校去,向学校要个说法。”说话的是张家财的远方老表,墩头墩脑的,五短身材,也是本组的人。

  这话立即引发了各种复杂的表情,惊讶、迟疑、兴奋,还有期待,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以沉默与附和表示了赞同。张志英的母亲则用嚎哭和一连串的“我的女哎你死的好惨哦”来声援男人们的决定。

  “这个好不好呢?原因都不清楚。”乔志良发表了看法,他不好公然反对,只能发出疑问。

  “原因还有啥不清楚的?遗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陈二娃说。他早来一些时候,了解得多一些。

  “有遗书?”

  张家财沉痛着,阴着脸不说话。女婿刘景龙凑近去对岳丈低声说了几句,意思是若乔志良也支持的话,多喊几个人,抬尸找说法更加有气势。张家财点头同意,刘景龙去里屋找了一本硬面抄出来,翻开了一页,先前这页被笔隔着,硬面抄放在书桌上,很快被人发现写着遗书。

  “李靖能,你好狠。你无情。你不得好死。”遗书笔力很强劲,纸页有两处被笔尖戳破了。

  “李靖能是中学的高中学生。”张家财解释了一句。

  “对啊。学生之间的矛盾,是直接原因。学校不是管理学生的吗?究竟在干什么?失职,严重失职,学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刘景龙振振有词道,跑江湖混日子的人要比老实巴交的农民词汇来得丰富一些,蛮懂得法律的样儿。

  乔志良还是觉得不妥,可是又说不出不妥在哪里,他自然是不能阻止同村人伸张正义的,作为乡亲、又是村组里的名人,还得表示出明确的态度积极支持才行。正为难着,村民组长来了。

  组长听完讲述,表态说既然有遗书证明张志英自杀是与学生产生纠葛,和学校管理有关,可以去学校讨个说法,这人可不能白死了。他刚上任,乡里乡亲的关系比什么都重要。

  陆续有附近的村民来到,七嘴八舌出着主意。开始有人找竹竿,绳子,把门板做担架,有的建议去借一副软担架。身子健壮的人摩拳擦掌,准备效力。

  趁着人多混乱当儿,乔志良进了厕所,给村支书打个电话,村支书回答已在路上。

  村支书半跑半走累得像个逃命的猴子,进了院子,看见人都还在,顿时松了一口气,嘀咕着“还好,还好”,跨进了屋子。

  最为激动的是女人们,张志英的母亲拉住支书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求支书为死去的可怜的侄女儿做主时,两个女人在旁边义愤填膺帮着腔,似乎她们已经确定找到了一个万恶不赦的敌人,一定要对方付出不小代价,才能体现出社会公义。

  村支书心里抱怨着村长走得慢,让他一个人承担了倾听哭诉的痛苦。男人们瞠目以待,跃跃欲试。村支书必须有个鲜明的态度,因为人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看,这事,我们一定要找够理由,全面衡量,不能贸然行事。”村支书慢吞吞地说,他身边的人有的没能听出这含糊其辞的话中含意,立即眼里冒出激动的火花来,只等书记一声令下。

  “刘书记,还有欧所长,最多半个小时就来。也许只要二十分钟。”村支书观察着围住他人们的表情,故意慢慢说道。

  村长晚来半步,站在门外听支书发言,而大半的人因为急于听到村支书的表态,竟然忽略了村长的到来。村长比较年轻,不到四十,高中毕业生,比村支书多读一倍的书,他暗里乐意看到支书应对着紧迫的尴尬。他有些不平,支书一干就是11年了,一直稳坐江山。他费心费力才干一届,还是四下里讨好村民竞选上的,即使这样,下一届能否继任,实在说不清,单是这眼前的乔志良若跳出来竞选村长,他都未必竞争得过,毕竟人家底子厚,口碑也好。

  接到组长乔大爷电话,村长便知道这事极为难处理,须在维稳任务和死者家属利益诉求之间找到平衡点,要不然会上级、村民两边不讨好。小心使得万年船,若和支书相比较,他应该偏下,支书偏上,这是正理。

  听到支书说镇上刘书记和派出所所长不久将到,有人直觉这好戏唱不下去了。刘景龙受了几句暗中怂恿,对支书起了疑心,质问是不是支书做了手脚,暗中通风报信,安的啥心,还要不要帮助村民伸张正义。他喷着唾沫星子反复强调这给亲属带来了多大的伤害,自杀者究竟有什么隐情,学校应该最清楚,不找学校找谁?不时有人为刘景龙重复问话助威。

  村支书不慌不忙,等到刘景龙把所有的质疑全部端出来,他反问:“大家先说,这是不是天大的事儿,是吧。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是吧?上头越重视,我们就越好说话,越好提出要求,对不?那,我要不要郑重地对当地父母官汇报这天大的事情,一定要引起上面的高度重视。这就是我首先能够为乡亲做的事。我要不汇报,刘书记下来第一个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不关心群众。撤我的职是小事,不关心群众才是大事。”

  众人一听,村支书的话无从反驳,又反过来觉得支书真的是和村民一条心了,毕竟是几十年的交情,于是其中较为感动的,便追问下一步应该如何具体去做才好。

  焦点在支书那里,村长悄悄走到外屋转角,小声地给镇里刘书记电话,询问他们到哪里了,又说目前群情激奋,担架都快绑扎好了,要到学校抬尸堵校门讨说法,他们正在努力安抚家属,劝说村民,拖延时间。

  做过汇报,村长觉得自己一定要出面了。他进了屋子,先咳嗽几声。村支书看见到他,松了大半口气。

  村长悲痛地查看了死去的女学生,和所有的家属一一招呼过了,然后,他告诉在场的人,刘书记已经给他打过电话,镇政府非常重视这事,已经上报了县公安局,县里会立即来人调查,给死者亲属一个满意的答复。刘书记和欧所长正加紧赶来,再有十分钟就赶到了,十分钟,他们的车子开得快。这事也通知了学校,学校会立即成立事故小组来和亲属协商处理。

  村长使用了很多新颖的听起来很专业的词语,使在场的人觉得这事正在走上公开调查公正处理依法办事的轨道,他们也身不由己地被引着往这条路上走,虽然有些不太情愿。有些人开始暗示主人家布置灵堂来,愿死者安息。张家财心里矛盾着,拿不出什么明确的主见,只得顺应着谙熟丧葬礼仪的人的意见,含混地用“嗯”或者“好”回答着。还没完整地弄出个场面来,刘书记坐着派出所的车到了。

  同来的除欧达林所长外,还有分管科技教育文化的李副镇长,以及值班警察。刘书记先问实了三个亲属,一一和他们握手,还搂住张家财的肩膀使劲地近似拥抱一般来了两下。张家财在那瞬间心头一热,差点掉泪了。这辈子头一次享受政府领导如此亲切的关怀,张家财好不激动,甚至先前计划好的悲痛的倾诉都忘记了,只等着领导发话。

  刘书记一看场面已经平静,容易控制了,同时也知道了刘景龙是最难对付的策划者鼓动者。他让欧达林把刘景龙单独叫到一边,说是了解案情。欧达林要刘景龙和他进车里去,他要单独询问他。刘景龙对刘书记并不太在乎,但是对欧达林却有些怯意,欧达林不像刘书记说话讲理,总是和你言语招呼,惹恼了欧达林,寻个岔子把他铐进派出所的暗屋揍一顿也是可能的,刘景龙这样想。他和派出所有过一次面对面打交道,那次几个朋友合伙开了家地下赌场,每天抽头超过千元,但是不久被举报查封了,他也好不容易才脱身,有个同伙逃跑时则不幸跌了个鼻青脸肿,最后还得忍气认栽。刘景龙口头上依然强硬,暗中却是提防着,小心着。他抽了几下鼻子,故意把它弄通畅似的,让人感到他是被清早的冷风弄得感冒了。

  村长指挥着乡邻亲友布置灵堂时,县公安局张副局长给欧达林打来了电话,说他已经从县城出发,刑侦大队的人也来了,他要求欧达林保护好必要的现场。欧达林出了警车,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向刘书记汇报了,同时指令值班警察保护现场,保留证物,等候县公安局和刑侦大队的到来,又请村支书和村长协助。两人连忙行动,请所有的人从张志英卧室出来,不得再进入。

  一切步入了一条新的轨道,刘景龙也不得已拿出了遗书硬面抄,他自己用手机给遗书拍了照。欧达林在一旁耐心地看着,鼓励似的吩咐刘景龙调整好角度和清晰度,多拍几张存留。

  璧江中学校长陈天南有晨练的习惯,最爱颠球或者踢着足球满场子慢跑。家前年已搬至县城,而他在璧江中学工作不能天天回家,原来在学校购买的集资房也还保留着。男人的精力过剩得不少,体育运动是他消耗精力的三种方式之一。接到电话,他立刻紧张起来,李副镇长电话中语焉不详,只知道是初三年级一个叫张志英的女生服毒自杀了,而且还留下了一封遗书,内容尚不确知。

  陈天南电话询问初三年级组长李培峰。李培峰想着想着,突然吓了一跳,摩云岭村的张志英,好像就是前天他们在路上遇见的一脸沉郁的女生,李培峰不敢确定,回答说问问初三·七班班主任缪映可能知道。

  陈天南从缪映那里得到了证实,自杀女生张志英正是初三·七班的。他有些火了,责问缪映怎么不了解班上学生情况,有学生没到学校都不知道。缪映立即顶回去说,还没上课,一大清早,他怎么知道哪些学生没来。就算有一个学生没到校,他自会电话问讯家长,用不着向学校汇报吧。学校为了安全问题,怕惹事,周日晚上不允许学生提前到校住宿,必须周一早晨才到校。这可是学校这一年来的新规定。这些规定也常常变来变去没个定准。

  陈天南的火还没发出去就被缪映反烧了回来,憋闷着,指令缪映立即联系副校长周宇全,参与处理这事,保卫科长冯明江协助两人。周宇全受到委托,心里一股弦顿时蹦得紧紧的,赶紧约了缪映和冯明江,在校门外的面馆一起吃早餐,碰了头,打个面的赶往摩云岭。

  陈天南冲缪映发火,是有来头的。初三·七班是三年级两个重点班之一,在初一阶段,是“最具爱心”的政治老师米佳做班主任,一年过去,米佳叫着“太累太难太不好管”,坚决申请辞职。当时,最适合的人选就数七班语文老师缪映了。软磨硬推地,缪映接过了班主任大印。

  缪映可不想干主任,课余时间,打牌钓鱼买彩票都在行,要是分分秒秒都挂在学校工作上,他可受不了。班主任就像保姆,一旦接下来,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属于你。缪映是深有体会的,他遇到过半夜一点钟住校学生来电说有个女生呕吐发烧,他不得不起床,进校带着女生出校去进医院看病拿药,值夜班医生说只是普通的感冒,也没打吊瓶,吃点药便回去睡了。折腾了一阵子,缪映回去睡意也消了大半,被他老是翻身搅得睡不好的老婆便抱怨他这个男保姆。这些事在缪映心里影响很深,以后便不再接班主任了。

  可是,这些年,缪映到了晋升职称的阶段,班主任会加分不少。考虑到这点,当学校朱兴顺副校长找他时,缪映权衡了一阵子,终于还是答应了。顺利的是,那年他评上了中一职称。

  学校对他工作可是一点都不满意,他接手后一年中,和同是重点班八班的差距越来越大,不管是成绩还是纪律,几乎变成了和一班到六班一样的普通班级,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某位老师的课,要家长分批到教室里听课监督,才镇得住,不然可能是满教室吵闹游荡的人。还过得去的,是米佳的政治课,和缪映的语文课。哪怕是最不非凡的男生,也对缪映的皮鞋尖心存畏惧。有个男生小腿上的青痕足足留了一周。他走路的异样被发现,父亲追问出根由时,这个倒霉的男生不仅没有获得安慰,反而被无处发火的父亲痛斥一顿说“你在学校再撩皮,看老子把另外一根脚杆踢肿”。这学生父亲是一家小厂老板,隔三岔五要和缪映打一次麻将,牌桌上说说笑笑的,心里纵然恼火,实在不好翻脸说老师的不是,还就怕班主任不闻不问呢,况且儿子不争气是明摆着的事实,咋说呢?

  陈天南心里恼火归恼火,实在找不到替换的班主任,也只好得过且过。为了努力实现中考目标,把数学组四大高手之一,“最勤奋”的郁含章调换到七班任教数学,实属无奈之举。

  缪映个子中等,精精瘦瘦,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总像是要从镜框后面蹦出来,充满着机灵的活气。他坐在面的里,牢骚满天。一方面,他心里也忐忑着,不知道遗书上究竟写了些啥,假如随便落上一个老师的名字,那麻烦就来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另一方面,凭空而降的巨大压力和随着陈天南责怪的言词砸进心窝里的委屈,使缪映总想开口骂人发泄,但是他骂起人来也是个温吞货,文绉绉的词语尖刻但是缺少冲击力,因为一般人没有那么耐心细心和足够的理解力,去仔细分析他言语中尽是语文修辞手法表达出来的深刻含义。温吞的脾气大概和他精瘦的个子有关,肺活量不大,又缺少强劲的胸腔共鸣。要是他像孔庆东教授直接喷出一句痛快直白的“三妈”式俗语,那才令人一听就懂,反而具有了慑人的力量。

  缪映爱买彩票出名。小女儿读小学后,生活越来越凝固,成了一块一眼看到头的平板,波澜不惊。既然无法用双手让生活辉煌,那么希望是绝不可再丢掉的,人生总得有一根五彩的精神支柱。缪映看着比他年轻一些的教员不断去考公务员,跑调动,甚至策划着经商、投资,他除了心里还有一些冲动外,骨子里却懒得多走一步路。单位上常可见到这样一些人,五有一缺,有学历、有技术、有家庭、有结余、有梦想,但是自我感觉社会经济地位属于中层以下,社会地位缺失,于是只有深怀梦想,一夜暴富。他主攻3D和双色球,每次买彩票,总是变着花样去猜测中奖号码,有些方法古怪得令人匪夷所思。他既能把小男孩洒在地上的尿渍幻想蓝球号码,又能把汶川地震后出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数据拼凑出一组“吉利”号码出来,对于3D则能矢志不渝地连追九期。他是不去连追十期的,因为十期和“失期”谐音,不吉利。缪映最大的斩获是有一期买十注3D中了两万元,这让他热血澎湃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到手的两万又变成一张张飘落在地上听凭脚踩水冲的打印纸,缪映方才热情递减。熟识的人善意地嘲笑他买彩票买掉了房子首付,订了房后又笑他买彩票买掉了装修。缪映也想停,但是停不下来,不买难受,难以自抑,他悄悄地网络上搜寻过相关心理学知识,感到自己真成了一个问题彩民。不过,中一职称到手后,缪映发了狠,发誓到后年一定要装修县城里的新房,哪怕借钱也要装修,如果真借了钱,那他一定彻底甩掉彩票。缪映妻子是本地人,在镇便民服务中心工作,属于事业单位编制,工作清闲,收入不高。据知情者说,一向顺从他的妻子,正一边抱怨学校周转房太窄,以至于卧室兼饭厅,搁着桌子转不开身,孩子碰翻了一大碗汤,泪珠子打转之时,听到缪映立志发奋的狠话,竟然破涕为笑了。

  缪映对周宇全和冯明江讲了一些他所知道的自杀者张志英的情况,有些属于他自己的猜想,因为第一学年是米佳的班主任。他对张志英开始有较为深刻的印象,来自于上期将要结束时,一场本校女生的打架事件。

  张志英既然能凭小升初成绩考入重点班,肯定是比较优秀的。但是缪映接手之后,本班前十名从来没有见过张志英的名字。这是一个相貌平平,个子中等,比较内向的女生,班上的表现也不活泼,总之放在哪里都不能引人注目。张志英在本校高二有一个男朋友,名字记不清了,后来不知啥原因好像打算和张志英吹灯,张志英不想放手,于是就有那男生两个要好的女同学前来警告张志英,还骂她“下贱,死缠烂打”,当时好像双方是动了手的,吃亏的自然是张志英。后来,更确切的就不太清楚了,反正也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张志英家里有些贫穷,父母都务农,也没啥出色的技术本领,老山村里出卖劳力的报酬也就是能够糊口罢了。

  “嗯,已经有些眉目了。张志英没有和哪个老师最近产生过严重的冲突吧?”周宇全问。

  “没有,我知道是没有。张志英啥事都比较被动,不可能在课堂上故意捣乱,哪位老师会和她过不去呢?不过有点钻牛角尖,作业上的错误给她指出来,她也不肯立即改掉,一个人在那里想半天。”缪映肯定地说。

  县公安局的人赶到摩云岭村时,比周宇全一行人还晚了半个小时。那时的场面真有些剑拔弩张。张志英的姐姐也到了,张志英的母亲有了大女儿的助阵,激情大增,不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晚年惨景来,一般说来,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很能让见者伤怀听者动容的。虽然说抬尸讨说法的行动几乎肯定不会发生了,但是矛盾争执却一点未减,张家财和刘景龙终于有一个可以确定进攻的敌人,于是把矛头对准了学校,死活要学校承担大部分责任。

  周宇全可不敢大意,又怕说错一句话被对方抓住把柄,或者激怒对方惹起过激行为。尽管他心里愤怒得想要破口大骂,却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涎着脸陪着笑和死者亲属以及乡邻好友据理力争。他还不能笑得稍微显得有一点开心的样儿,那是强忍着悲痛的和善、真诚,以及歉意的综合,他必须要让在场盯着他的人这样去理解他的表情,理解他的真诚和同情。村长、支书除了和稀泥以及表示痛心外,再不会有明确的主张。刘书记和欧所长也不出来主持场面,只在双方僵着时打些圆场,缓释一下紧张。他俩都怀着一个心思,耐心等待县公安局的到来。

  公安局张副局长成为新的主持局面的人物,张家财甚至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相同的姓。场面变得严肃,以前爱插话唠叨的几个亲友乡邻,此时也识相地安静下来。张志英的卧室拉起了警戒线,所有人不得随意进入。接下来,照相,取证物,公安局的人忙碌起来。派出所的也没闲着,张局长让欧达林和值班民警询问调查死者附近的村民,取得一些必要的口供。欧达林心领神会,自然清楚应该从哪些方面进行询问。他们在车里这个与外界能够隔离的地方进行了调查取证,分别叫了五个乡民单独询问。快到中午十二点时,初步结果出来了。

  第一次座谈会选择在堂屋和厨房之间的饭堂。八仙桌上坐着几个主要人物,次要的就坐于靠墙的几张竹椅上,其余的人没地方坐了,便都站着,一直站到了门外,把一个饭堂包围得水泄不通。

  张局长要的正是这架势,公开调查结果,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堂屋里一下冷清了,只剩下张志英的姐姐守灵,比她年龄大得多的小姑子,刘景龙的唯一一个亲妹子,陪着她。

  根据取得的证物,和现场勘查结果,初步判定,张志英系非正常死亡,死因为用水冲服下大量高毒农药涕灭威,卧室里的硫磺气味正是由此而来。张志英卧室里的药瓶和装水的玻璃杯上均取到张志英指纹,两具玻璃器皿上也有其他人的指纹。更加详细具体的死亡时间和死因,需要进一步做尸体解剖,予以确认。

  没有出乎意料的结果,一阵沉默之后,张家财同意了张志英服农药自杀的鉴定,但是不同作尸检。张志英的母亲附和了丈夫的意见。

  张局长再次征询了意见之后,作了结案陈述。他提出了所有相关人员到镇上派出所进行座谈解决的建议。没有明确的反对之声。周宇全立即说已经在镇上饭馆里订了两桌,所有参加座谈的人先去吃饭,下午开始座谈。

  一行人分乘三辆车,挤得得满满的到了镇上。陈天南给欧达林所长来了电话,声称这天有县里两拨人下来,商谈在璧江中学建立乡村少年宫的事宜,这将是学校创示的一个重要筹码,他脱不了身,指定周宇全全权代表学校参加座谈。欧达林告诉了陈天南三个细节:1、确认是服毒自杀,2、遗书只牵涉到学生,3、死者小腿上有伤痕,基本上已经确认张家财前两天打过张志英。陈天南心里有了底,胆子也壮起来,给周宇全悄悄嘱托了几句,定下了协商原则。

  张局长吃过午饭,县里事多,也不参加座谈了,走前留下意见:张志英自杀,学校没有责任,双方座谈要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互相谅解,尽量早点达成协议。

  镇里刘书记也走了。有个村里田地中央开了个铅锌矿,地坑放炮,附近村民房屋受到影响,村民酝酿着要堵了矿场的路。维稳是重中之重的大事,这边要维稳,那边也火急。刘书记让李副镇长留下参加座谈。村支书和村长则被双方要求留下参加座谈。

  璧江中学也不敢怠慢,加派了政教处主任章振刚参加会谈。亲属这边,除了死者父母和姐夫外,张志英的舅舅也闻讯赶到。欧达林主持调解,十多个人坐了满满一屋子。座谈开始不久,张家财承认了因为张志英和前男友的事,他警告张志英不得再和李靖能来往,用楠竹丫打了张志英,小腿上的伤痕由此而来。

  至此,一个关键人物终于被清晰地提了出来。欧达林立即追加李靖能和他的家长为座谈第四方。

  李靖能还在学校里上课呢,起初借口高三时间紧,不想出校来,后来欧达林打了班主任电话让李靖能接,问他是不是要公安局发传票传唤他。这下李靖能没法躲了,连同家长一起进了派出所。

  死者亲属和学校双方唇枪舌剑,互不退让,争执了一个下午没有半点进展。死者亲属的主张比较明确:张志英自杀而亡,学校负有管理责任,应该做出经济赔偿。学校一方只用公安局的意见作为还击,学校没有责任,张志英是在家里服毒自尽的,张志英的直接死因是家长的打骂和简单粗暴的处理方式,对孩子缺少细致关爱,而李靖能负有间接责任。六点时稍息,璧江中学再次做东,在饭馆里叫了两桌。村长村支书经过一天的奔忙,腰也坐疼了,脑袋直发胀,吃过饭,各自找了个借口回村里了。饭桌上约定晚上八点开始继续座谈。

  这短暂的休会时间,班主任缪映溜回了学校,他可没闲着。夕会上,他对全班学生宣布了张志英的死亡原因,要求同学们看在往日同学情谊上,积极捐助,安慰死者亲属。缪映言辞恳切动人,张志英平日在班上也没啥令人反感的地方,初三·七班每个学生都捐款了,暂时没带钱来的,也记在捐款名单上,缪映先把缺额补上,三元五元,十元八元不等,最多的一位,平日里和张志英走得比较近的一个男同学,捐了100元,便有人笑他是像大人一样赶人情了。

  晚上座谈时,缪映恰好赶得上把班上几百元捐款交给张家财。他又把第二天同学们要到摩云岭送别张志英的事说了,缪映自己当然也要去的,师生两年半,万万没想到十六岁的少女就这么早去了。张家财此时不觉眼角有泪,捧着一大叠零碎钞票的手不停发抖,仿佛那是一堆燃烧着的纸。张志英母亲更是忍不住抽咽起来。

  又磨叽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座谈开始有了一些转机。刘景龙识时务地把矛头转向对准李靖能。李靖能和家长招架不住,很快认定了一个赔偿额,10000元。璧江中学虽说没有责任,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捐助2000元。

  过了半夜十二点,派出所办公室终于冷清下来,夜风轻轻推着窗玻璃,随着墙壁开关“滴答”一声,灯一灭,黑暗一下子罩住了屋子,再不理睬外面的丝毫动静。

  学校参加谈判的几个人都没想到缪映不在一起吃晚餐,却到学校干这事去了,而且时间上掐算得那么紧凑,两不误事,事实证明挺奏效的,用温情打动了亲属。周宇全一身疲惫,却满脸笑意提醒缪映赶紧去买九注彩票,好心有好报嘛。缪映嘴皮翻着,面对着副校长和政教主任吐了一地的怨言,说老大不要动不动骂人他就烧高香了,骂人的话虽然只是一股虚无的气,但是砸进心窝难受。中学生苦在一时,中学教师苦在一世,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出事,他们活得甚至还不如坦然自绝的张志英呢。

  缪映第二天果然又去摩云岭悼唁去了,同去的还有代表初三·七班集体的班长和副班长,以及捐款最多的那个男生。陈天南同意他们租一辆面的,学校报销车费。班上还有想要去张志英家悼唁送别的,车里坐不下了,缪映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班上准半天假,晚自习前必须回校。缪映也准备了一份厚礼,是平日顺水人情的两倍。

  张家按照标准的佛道合一的丧葬仪式为张志英置办后事。有个同村老妇人悄悄提醒张志英父亲用水泥把新坟包了。这老汉纳闷地问,通常都是一年之后修坟,而且年轻人夭折按常理也不修坟山的。老妇人便直言,怕有人七天之内挖坟偷尸配阴婚,新过世的少女值钱呢,去年山那边便有山东的人过来买走了一具,都掩藏着不叫人知道呢。张老汉想来想去,不好找谁开口,又寻思哪有这么巧呢,到底放心不下,还是自己掏钱包了一层水泥外壳。一个月之内,张老汉便天天去坟前看看,打打眼,看到伤心处,不免落下几滴泪。

  缪映一行人受到了张家的热情接待,他们一定要缪老师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情词恳切得让缪映无论如何推却不下来。面的司机不干了,挑明说学校付的是单面的车费,回去也是他看在老客户情分上免费顺带的,等候缪老师交接好人情就回走,等个半个小时他可以,但是若要吃了午饭再走,时间太长他耗费不起。缪映为难了,寻思要不要自己私人再出一次车费算了,陈天南那里多报销一点钱都像割他肉似的。

  “老师,好像徐老师的车进山来了。”班长说。

  “是吗?”

  “应该是。我们记得徐老师的车号。打电话问问就知道了。”副班长肯定说。

  缪映便打了徐凌电话,果然,徐凌因为在摩云岭村买了一车楠竹,今天叫车进来拖运,他也进山来和卖家洽商顺便监督一下,别尽给他弄一些小口径的楠竹来蒙他。徐凌要求缪映准备好,他车过来后不等,立即就走,两点前必须赶回镇上,因为下午有两节听课,两位新老师上汇报课。

  缪映满口答应,付钱打发走了面的司机。

  一切按照计划的时间表顺利进行。雅阁轿车带上缪映等四个人恰好不多不少。为了车费的事,缪映免不了说些对学校抱怨的话,徐里便回想起了陈天南对他提过借钱的事。期末就要来了,好多债务必须了结。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陈天南为点钱的事也抓僵了。”徐凌竟然替陈天南说话道。

  缪映不会当面反对徐凌,但是在心里嘀咕着。在他看来,徐凌和陈天南是比较要好的,不像楚钰那样。楚钰固然不在乎得罪老大,不合意的地方公然抗命;老大也是面子上敷衍着楚钰,不想惹他发脾气,实际利益却不给半点。

  徐凌问起自杀事件,缪映尽自己所知回答着。后排的三个学生,也尽他们对张志英的了解,添加了一些细节。缪映否定了诸多关于张志英家人对张志英冷漠的说法,同情地评价他们,不是对张志英没有疼惜没有关爱,只是表达笨拙,思考简单鄙陋而急躁,粗暴得近乎恶劣。到了后来,徐凌和缪映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关爱绝不应该是心里暗藏的,行动隐蔽的,而要有一个明确的表面形式,并且要被关爱者理解,随时感受得到,特别是精神抑郁者。缪映还特意提到了楚钰在班主任会议上做的一次专题发言:爱要说出来。人之间的义务是相互的,如果一方没有很好地尽到义务,那么另一方也将不会好好地尽他的义务。爱也是这样,成年人总是有理由首先尽到关爱的义务,以身作范。同时缪映很赞同楚钰曾说过的话:教师的困苦在于,我国是大政府,有太大的权力,太多的职能,对应的也承担了太多的社会责任,在权力运作中操盘者可以财源滚滚,因此绝不想减弱,但是权力和责任在教育这块出现了精神分裂症,教师成了责任的承包者,而权力却稀少软弱,微不足道,法律时常强迫教师承担超出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

  下午听课时,徐凌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啥也没听清楚,到后来只得抄了别人的听课笔记交了教研组。他想到了儿子的老师告诉他一件欣喜的事儿,徐肃霜近来作业工整了许多。徐凌口头上称赞老师的悉心教导和督促,心里却得意着,让徐肃霜蒙着字帖练习写字看来收到一定成效了。这个方法似乎也可以拓展到其他人身上。徐凌突然有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不是唐突的,是来自于已有经验的成熟想法,他急于去实现。

  徐凌把硬笔书法字帖夹在一张本地日报中,带进了办公室,放在抽屉里的一叠教学参考书下面。下课后,他让林薇薇到办公室来。

  “不做操啊?”林薇薇问。

  徐凌瞪了林薇薇一眼,他尽量不要弄出什么动静来,他简短说了一句“不做”,便匆匆走了。

  课间操时间,办公室人很少,今天除了徐凌外没有第二个人,恰如徐凌所愿。

  徐凌抽出了字帖,要求林薇薇回去用半透光的纸页蒙着字帖书写,她最好周末回家后当做家庭作业来做。

  “每天一页吗?”

  “应该是吧。我没给你下任务,你要自觉,根据个人时间具体安排。”

  林薇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手去接字帖,手到半途又连忙缩回来换了左手去拿。徐凌已经看见了异样,她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和小指,指头上都缠着创可贴。

  “怎么,受伤了?”

  “不是不是。”林薇薇赶紧摇着左手说,右手背在身体侧边。徐凌把字帖放回了桌上。

  “别藏了,给我看。”

  他的话像一股有形的暖气狠狠地撞击了林薇薇的心扉,瞬间让她大为感动,酥麻了一般。她轻轻咬着下唇,似笑非笑,缓缓伸出了右手,翻过来手心向上。

  徐凌刚要伸手去握着细看,突然警醒地收了回来,问:“不是伤口,是什么,扯掉我看。”

  林薇薇似笑非笑,又明显地紧张。徐凌比她还紧张,他最不想拖沓下去,会有人看见。他的眼光中有一种严厉的力量,林薇薇一条条撕下了创可贴。徐凌看见了三个指甲上,涂着粉红色指甲油。

  “学校是严禁学生过度打扮的,有明确地规定,戴耳环、美甲都在内。”虚惊一场,徐凌忍着笑,严肃地说。

  “不是,我是在家里时,练小芳拿了指甲油过来和我一起涂,她姐姐在做美容店。到了学校里,还有三个手指没弄干净。”林薇薇嘴唇快速翕动着,申辩道。

  这个内情,徐凌比较清楚,陈兰和他说起过。工人老练的大女儿在宁波开店做美容,今年国庆过后回家相亲,和蜂窝煤厂老板的儿子——电力公司的电工好上了,店子转了,回家暂时呆着。这些化妆品是带回家的许多物件之一。陈兰比较了解这事,老练还征询过陈兰本镇上美容店的情况。化妆品对所有女人都有致命的诱惑力,练小芳、林薇薇,只是亿万个俘虏之一。

  “那为啥包着藏着呢?”徐凌颇感奇怪,脱口问道。

  忽然,徐凌猜出答案了,她是怕他看见,怕他生气。哎——徐凌禁不住一声长长的感叹从心底无声地飘出来,并且像蛛丝一样空中悠扬地飘舞着,久久不肯落下来。此时,林薇薇还勾着头,因为紧张、犹豫、又自觉有趣,肩膀也微微左右摇晃着,勉强忍住不要显现出一点点笑意来。她不敢确定徐凌会不会生气。

  “好吧,去做操了。”徐凌掏出钱包拿了一张20元夹在字帖里,递给林薇薇,嘱咐着:“要用透光的纸啊,才看得见红色笔画。自己去买。一笔一划蒙着写。”

  林薇薇一愣之下,随即明白了徐凌的用意。她并不慌张,慢慢地走出了办公室,在门口,她昂起头四下看了一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徐凌放松了。操场上人群肃立,政教主任章振刚响亮的训话声通过四处的喇叭罩住了全校,衬托出办公室的寂静。看来,章振刚又要把课间操变成一堂全校集体训导课了。徐凌一个人发着怔,对所有事物的反应都迟钝了。这期间,一个男教员进来,接了一杯开水,也没去打扰他。

  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一个皮革马利翁呢?是该保持理性的警惕,退缩,再退缩,还是纵容情愫如水之流?他是不情愿掉入陷阱的,不管是带有阴谋意味的人为陷阱还是天然的陷阱,不要弄得灰头土脸一身难堪才好。

  徐凌懵懂着,但是并不苦恼,反而有些温暖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