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十五 山村寿宴

十五 山村寿宴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4951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前两日连续下雨,出门时徐凌还担心,这天去摩云岭,一路泥泞会把雅阁车溅得满身泥污,甚至可能蹭了底盘。摩云岭是璧江镇最偏远,海拔最高的村子,那里盛产楠竹。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通向山里。徐凌进山是参加摩云岭村十二组组长乔老大爷的七十寿宴。这乔老大爷当了二十多年村民组长,寿宴之后,再也不干了。徐凌没少到这个村买楠竹,乔老大爷可是个敦厚诚实的老组长、老关系了。

  轿车走完水泥公路开始爬山时,徐凌知道自己的猜测错了。从前,山间公路比较窄,两车错车都十分困难,黄泥夹着石子,几乎是把石子包在了里面。雨后,个别地段,深深的车辙成了积水沟。现在呢,山道还是原来的山道,但厚厚的稀泥浆堆到了山道两侧,像一道矮墙,路面露出了干地,不少地方还新铺上了碎石,显然,谁开着铲车做了这等好事。

  路上不时遇上去祝寿的人,认识的人打个招呼,徐凌便带上车,到了乔老大爷家时,捡了满满一车人。

  乔大爷家在浓密的竹林中,他兄弟房子和他连在一起,都是在老宅基地上新修的,公路在门前绕了一个弯。路的两头扎起了彩门,红色横幅上写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硕大黄字。七八辆轿车停在这个弯道上。院坝高出公路几乎整整一层楼,巨大的充气彩虹罩住进家门的大路。此时,已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民间小艺团正在表演猴子爬杆,百兽拜寿。

  两家人连在一起的敞坝足有两百多平米,除中央表演场地外,都安放好了圆桌,长板凳,一个角落整理成露天厨房,蒸笼冒着热气。堂屋门前,赶人情的排了一大截,收礼的几个忙得不亦乐乎。徐凌见人多,便退到院坝一角,坐下等一会儿。

  “嗨,徐老师也来了。”

  徐凌循声一看,楚钰坐在最外面的圆桌旁,那里挨着齐人腰的院墙,可以居高临下观风望景,石墙下是公路。徐凌走过去,笑着说:“还忘了楚老师在这边中心校教过书。你一个人来的吗?”

  “是啊,摩托车可以慢慢上来。乔志良是我小学的学生呢。”

  乔志良是乔老太爷的儿子,老太爷还有三个女儿。徐凌知道,乔志良经营着两台挖掘机,县城里也买了房子,是本村的名人,交际广泛,前来祝贺的朋友当然多多。

  乔志良瞥见徐凌来了,过来打招呼,递烟接待。他的老婆李雪莹也跟了过来。徐凌打趣道:“你小学老师也来了,不容易,可得好好陪楚老师喝酒哦。我们劝不动他喝酒。”

  “楚老师平时不喝酒,但是这次无论如何要沾点酒,晚上我陪老师。”乔志良憨笑着。

  “哇,看来,你对老师很了解哦。”

  “那可不是。徐老师是最要记住的。”乔志良诚恳地说。

  “徐老板不晓得,这楚老师和志良可是不同一般师生。”乔志良妻子李雪莹接上话,那样儿显得和楚钰很亲切很随便,“楚老师在乡中心校教书时,五年级下期,楚老师让志良读一篇课文。志良有两个字老不认识,‘蟋蟀’。楚老师火了,拿了教鞭,在志良手板心啪啪打了几下,说听的什么课,这篇课文都讲了两堂课了,还不认识蟋蟀,每天路上不都看见的吗。”

  乔志良难为情地笑着,楚钰也有些不自在。李雪莹又满不在乎接着话说,“那次过后,志良就没读书了,小学都没毕业。要不记得那顿打,志良还懵懂着呢,不晓得发奋努力。记得前年挖挖机在山上,出故障了,请人来修,下大雨了,又怕塌方,挖挖机翻到深沟里去,志良硬是冒着大雨守了半夜。”

  “怕苦怕累哪能有成就。现在志良有出息了嘛,远近闻名的大老板,给老父亲祝个寿,这么多人来捧场,办得这么热闹。”楚钰立即接上,夸奖自己的学生。

  “还是老师教育得好啊,小时候不争气。哎,文化还是低了一点。李雪莹都是那时的高中生,认不到的字就找她。”乔志良面色立即好转。

  二十年前的高中生,那年代确实也不错了,看来这乔志良对老婆可是抱着恭敬的态度。徐凌突然问道:“公路是你修整的吧。原来好烂的路。”

  “哦,是。我去石厂借了铲车,拖了几车碎石。乡亲们好啊,只说一声,大家都来了,免费出工,挖泥修整,铺碎石。”

  修路时,附近能够出工的村民都来了,跟在运石车后面铺石子,一边议论一边咋舌一边称赞。铲车一个小时600元,这么大动干戈加上碎石材料,单单为了来拜寿的人来时路好走,花了就近万。这样也好,走这条公路的村民都跟着沾光了,出点人工算什么。其实,乔志良没有花钱租铲车,他借了朋友的,恰好那天朋友的铲车也是闲着,他只加了柴油。不过,乔志良欠下了一个人情,以后多半还得用挖掘机的工时偿还。

  “修桥补路,善莫大焉,就得志良这样的民间富人多出头,虽说是为了自家的事,但也是普众受益,只须号召一声,现在不就搞成了吗?村村通工程搞得火热,你们村里没写报告啊,路面硬化上面是有指标的。”徐凌由衷赞道。

  “报告送上去了两年多了,村民个人集资款去年就全部缴齐了,上头还没批下来。”

  “上头不急,他们又不走这路。可能几爷子还没商量好咋样分红。”楚钰嘴角一丝冷笑,尖刻地说。

  乔志良憨实的笑容又出现了,这一点徐凌觉得和老组长很像,乔志良先是在广东东莞开饭馆,积累资本后才回家经营挖掘机的,精明和大胆,又是老组长所缺少的。乔志良说:“不到十公里乡村公路,哪有多大的分红啊。我做工程的清楚。多半还是其他原因耽搁下来了的。”

  一拨拨的客人到来,乔志良和李雪莹都忙着招呼去了。等着登记礼金的依旧人多,徐凌想再等一会儿。徐肃霜即将读初中,楚钰的女儿楚秋云明年高考了,楚秋云在所有知情者心里都是一个学霸典范。徐凌想听听楚钰的建议。

  “明年楚秋云高考,志向哪里啊。北大的门已经开了,就看进不进。”

  “北大?”楚钰露出奇怪的笑意,迅速地摇了摇头,“不去凑那个热闹。”

  “楚秋云读的是特特尖班,在那六中,全市只有四十个人能进去呢。应该有不小几率的。”六中是全市最有名的国重高中,徐凌自然而然问道。

  “几率是有的,但是没有必要为教育的不公平费那么大个劲。教育的不公平也表现在各地招生名额的差异上。清华北大是全国人的大学,不是地方性大学,可是当权者弄成了自个儿的自留地。有这样的数据,北京本地人就读北大清华的比例是200:1,可是我们市,每年能上几个,多的时候三四个,少的年份甚至剃光头。我们市每年也有三四万高中生吧,万分之一的比例。每年分到四川的清北名额不过百十个,多数还被成都绵阳抢去了。四川人和北京人就读清北的比例大概是1:100。只要是北京人,你就有多一百倍的机会读最好的大学,高官显宦的后代,户口在北京的肯定最多,那是权贵们的盛筵啊。明星富豪也纷纷向北京聚集。上海人对交大复旦的掌握也大概如此。”

  “据我所知,清华的起源是美国用中国的庚子赔款建立起的美国大学预科班,因为庚子赔款是由各省分摊的,所以在全国招生的名额当时也按照这个比例,一直沿用至今,不好更改。北大等学校也参考了这个招生比例。”徐凌说。

  “你信这个??不可思议。”楚钰激动起来,话音也不觉提高了,“如果说清华头十年采用这个比例招生,无可厚非;一百年之后还是这个不变的比例,那纯粹是欺人之谈,是权力集团滥用历史原因做幌子。现在的清华大学,利用的是国家资源,国家财政,而不是地方资源更不是庚子赔款。再说了,清华还可以找这个借口,庚子赔款的比例与北大何干呢?”

  徐凌点点头,缓缓说道:“要说到公平招生,在仍然实行分省考试的前提下,首先要以各省人口作为基数,参考各省的教育指数,比如国民平均受教育年限,和经济发展指数,比如人均GDP,再照顾大学所在地,比如北京本地提高比例招生,然后归纳成一个公式,分配名额,那才是最公平的。如果不按此分配比例,那么试卷统一,也能反映各地教育水平,从而走向公平分配。没有数学,就没有公平。数学是达到公平的唯一路径。”停顿的瞬间,徐凌突然转了话题,问:

  “秋云读的理科?”

  “是啊。史哲是文不聪的渊薮。据我看来,北大哲学系的北大科学传播中心更像是反科学中心,贻害社会。反科学的人文阵营以文史哲文人为主。还有,像北大这样的大学,真的是最好的吗,据我所知,国际论文被引用数这些指标,浙江大学经常超过北大,而各项指标综合指数,浙大也多数时候排在第二超过北大。北大缺失了自由的精神,已经沦落了,尽管享受着各种最优待遇,收揽着各地状元。我的一个同学现在中山大学任教,我比较相信他给出的数据和评价。武书连综合排行榜也可作参考。”

  “秋云将来会出国留学吗?”

  “那可说不定,凭她自己发展。国个人资产超过一亿元的企业主中,27%已经移民,47%在考虑移民。有专家表示,富人热衷于移民,是想寻求更优秀的教育资源、更安全的投资环境和更高的生活品质,超过八成人最直接的移民原因是子女教育。虽然现实情境是这样,我还是那句话,由秋云自我发展。一般说来,我们不要为别人安排生活,我们只是凡人,不是上帝,凡是要伪装成上帝替别人安排幸福生活的,即便他怀着高尚目的,那也是蠢货,同时是自大狂,是妄人。”

  徐凌转了话题:“一般说来大家喜欢说穷养小子富养女。你对秋云的疼爱真是看得人嫉妒哦。也难怪,那样的女儿,谁不巴心巴肝地爱呢。”

  “这个嘛,女儿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楚钰得意地说。

  徐凌受此话一激,不由得眉毛一挑,瞬即恢复。他不动声色追问起来:“哦——那,两者是一致的呢,还是泾渭分明的呢,还是边界模糊的呢?”

  “我只负责描写,不负责分析。深刻睿严的研究是哲学家的事。”楚钰耸耸肩,做出一副英国绅士那样无可奉告的姿态。他拒绝做深刻的哲学家,他什么都是一学就通,浅尝辄止,目标变幻不定,只适合蘸着清浅浮华的文学颜料把生活涂抹得像夏天的晚霞。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吃不了康德的苦,那个矮小身体包藏着巨大能量的哲学家,盯着燃烧的蜡烛能看上两个小时,巨大的成就只会来自于长期的寂寞坚持,楚钰是做不了康德的。要他加入高考阵营苦熬苦读的话,那是要像入地狱般不知能否活过来,他喜欢平和宽松的日子,讨厌竞争,讨厌勾心斗角锱铢必较。幸好楚钰所在的时代和他身处贫困家庭急于找个工作的原因,使他轻轻地从中师的草地上飘过了,躲过了高中和高考。尽管他轻慢懒散,漫不经心,仍然取得全县第二名的成绩笑傲同侪,毕业后顺理成章按国家安排做教员,又在职进修提升,终于走到了今天知天顺命怡然自乐的境地。雪山在远处,他可以欣赏那边壮丽美景,却无需艰难经历。

  “徐肃霜马上读初中了。这小子拗劲越来越大,他母亲难以管住。总感觉没你那样轻松。你知道,我其实管束得挺严厉的。”

  “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所以也给孩子充分的自由,在某些人看来,免不了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懒散混世。我不那样认为。人的成长是一条自我发展之路,教育的目标是激发和引导,而不是主宰和控制。强迫学生按成人意愿成为某种人或者某类接班人是极端的教育,也必然是错误的。”

  “嗯,蔡元培说过,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我也赞同给孩子充分的自由,对于幼儿园,小学,尤其不要太多的约束限制。但是人性本恶,进入中学以后,特别是对于男孩子,无羁无束只会放纵他们堕落自私的一面,不利于培养他们责任感和自律精神。常言说,子不自教,放出去又担心缺少时时刻刻的监督而学坏。所以我正犹豫呢。”

  “这很稀罕啊。在我眼里,徐总是最有主心骨最沉稳的。不过,最好把徐肃霜送出去读书。”楚钰建议。

  “你对本校没有信心?秋云不是本校初中毕业的吗?”

  “那是舍不得女儿离开,说起来是一点可笑的狭隘私心,现在都有些后悔。璧江中学在全县完成普九之前,还是响当当的。这几年每况愈下。艺术对于完美人性的培育是非常有效果的。乡镇上学校的教育,尤其是艺术方面,是很糟糕的。素质是从胎儿刚刚钻出母体就开始形成的,除了基因遗传外,生活经验和教育的影响都非常大,譬如音乐中和声训练,对于培养协作精神非常有帮助,任何一个人绝对不可以想到只表现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中国足球那样臭,与缺少这种艺术教育有关。农村中的艺术教育有多糟呢,我举个例子,国歌是应该人人会唱的吧,我听过许多小学生,中学生唱,他们怎么唱?国歌中有一段,起来起来起来,三段重复,音高递升,表现出昂扬的斗志。音阶是嗦哆——,哆咪——,咪嗦——,学生们都容易唱成嗦哆,哆嗦,哆嗦,中间那个三度音阶直接跳升变成到最后的五度音阶,别提多难听了。真不知这些音乐教师咋教的?或者说,可能是乡村学生自身素质使然,就像白居易说的‘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可以说从讲台上到讲台下全是一群驴子的耳朵,阿波罗是一定会砸了竖琴的。全校学生我肯定地说没有一个人分辨得出F调和G调有啥不同,歌曲中要是转一个调,别说听的人,连唱的人都是一头雾水,含混地溜过去。基本乐理,视唱练耳,音乐老师从来不仔细教这个,虽然教科书上是有的。他们只教唱几首流行歌曲,更没有学生感兴趣深入认真地学习这个,装装样子卖弄一下也就到顶了。倘若一开始是错误的,以后去纠正一个错误就得花十倍的精力,而且保不定在别的地方又会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最好是最初就是正确的,这也是我为什么秋云开始启蒙英语时,不让她由本地教师带,而是直接听音碟,听《走遍美国》,那就是美语的标准普通话。”楚钰说着,在谈到国歌那段,竟然哼出来了。

  徐凌仔细听着,点头认同,虽然其中有些专业术语或者典故听得晦涩,他忽然想到在客车上听到司机和乘客对音碟的评论,便问道:“那钰哥对周杰伦怎么看?几乎没有中学生不喜欢的,但是成年人大多厌恶,是不是代沟问题?”

  “代沟肯定有的,年代年龄也影响着歌曲的口味。就像江浙人吃不惯四川的超级辣,广东人讨厌东北一味地咸一样,口味确实有个固定的倾向。不过,周杰伦是个很有才华的作者,作为个人,我挺喜欢他的作词作曲,但是不喜欢听他唱歌,口齿不清是缺陷,不是风格。他流行的原因,倒真的很像宋时‘有井水处皆歌柳永词’。成人通常喜欢晚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周杰伦桀骜自信、啥都满不在乎的神态,常常会引起成人的反感,这已经不仅仅是代沟的问题了。”

  “当初秋云读高中时,你没想到送到湖北黄冈去,或者成绵去读?”出于对儿子徐肃霜未来的考虑,徐凌继续问。

  “黄冈?”楚钰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皮,脑袋左右摇摆两下,“黄冈神话已经破灭了,而且必然会破灭的。当初,恢复高考之后,出现了两个神话,海淀神话和黄冈神话,现在黄冈很难辉煌再续,教育资源越来越向中心城市集中。高考分省命题后,省会中学占尽地利,还有天时,曾经辉煌的地方中学也让位于大学附中。比如武汉市的华师一附中,一本率常常高达90%,吓死人吧,而黄冈最近几年都是50%到60之间。第二个原因是,教育部已经确认,最迟到2014年,奥赛奖项获得者,将不再获得保送资格。黄冈靠奥赛保送名额不少,专为奥赛而设的9班,每年仅保送清华北大名额就远远超过我们全市。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这些所谓的追求成功只是我们这些成年人强加于孩子的痛苦。我从来不认为考试前几名就是最优秀的,当然他们肯定是非常聪明的。最具有创造力的学子,是考试在十名左右,他们成绩不比前面差多少,但是还没被畸形的考试方式所压制得长歪了心眼。

  考试就是比赛。比什么?比睿智,比敏捷,比知识,更是比谁少犯错误,比谁能顺应权威。所谓的棋错一着满盘皆输,是相同的道理。创造则不是这样,创造是基于经验、观察和思考之上的突来灵感,然后用验证和逻辑推理证明那是一个正确的猜想,或者拿出一个实际的东西。这个过程本身是一个不断尝试的过程,也是不断地犯错误的过程。任何一个猜想的结果未经证明之前都是不可确定的而且很多是错的,爱迪生经过对一千多种材料的实验对比,找到了在那个时代最好的白炽灯灯泡灯丝,不断的尝试和犯错误成就了发明天才。考试时的时间和场景却不允许考生这样尝试。那些考试最好的学子们,为他们的少犯错误付出了代价,他们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创造力。

  还有,我乐意看着女儿凭着意愿和兴致去学习。不能把自己期望的压力,放在孩子稚嫩柔弱的肩膀上,盼望着他们成龙成凤。孩子的学习成绩不要管得太细,注重培养孩子的感恩之心,广泛的兴趣,体会家庭的爱和温暖,以及孩子的自控能力。不要给孩子学习上太多的压力,压力应该只来自于孩子的内心,来自于他个体内心的目标和实现这个目标的相对难度,如果孩子没有这个目标,那么外在的强力只会让孩子对学习感到厌恶,从而逃避。

  把成功建立在孩子痛苦煎熬和被迫的基础上,很多自诩负责认真的教师不也是满怀道德自信感从事着这些行为吗。璧江小学有个新来的女教师因为半期考试结果不如意,除了放过一个她认为尚可的学生外,把全班痛打了一顿。女人体力弱,自个儿打累了,还让学生打,学生要表现,取得老师欢心,又不知轻重,结果倒把一两个学生手膀子打得抬不起了。真不知这新来的老师哪来这些畸形的心理。”

  停了一下,楚钰突然反过来问:“我倒想问问,你是搞管理的,一家公司弄得井井有条。你用数学深刻分析一下,璧江中学老是搞不好,每况愈下,啥原因?”

  楚钰问得诚恳,徐凌也不好搪塞。他手掌撑住下巴,点着头思考着。楚钰也不催促他,自个儿点了一支烟,从面前烟雾中溜出一丝眼光打量徐凌。

  徐凌一向沉稳,对学校事务从来不愿意当众表态,不像楚钰那样心里装不住话,但是楚钰这一招欲擒故众,徐凌倒不得不说点什么才好。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仍旧是吵闹,繁乱,人来人往,反而对于这个角落疏于关照。

  徐凌说:“我是有一些个人看法,陈,还有朱,未必会以为然。公平的分配原则才能最大化地促进工作热情。太过自利,玩弄权术,必不久长。”徐凌接着就各种奖金分配,职称评定,以及将来的现在正在酝酿中的绩效工资分配方案,诸多公平性一一作了论述。

  “摒弃人治,公平管理,最能激励员工勤奋工作,恪守规则。”徐凌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楚钰深深地吸着烟。徐凌说完,楚钰顿了一会儿才接上话:“我们是少数几个从不去给头儿拜年的,所谓腰杆硬,话也不凡直说。各种人区别对待,拉小团体,南南玩点权术,按亲疏分配,整个学校就这样被玩转了。为了蝇头微利,纷纷讨好卖乖。”

  “璧江中学的难题还在于超前发展,县里暂时没有那么多资金投入,但是学校啥房子都修起来了。坏的结果是,一则学校负债累累,二则以BOT方式招商,其实是把学校的收益让给了商人,教师的福利同时也被剥夺了,十年下来,好几百万,本该政府投入的钱变相成了克扣教职员工福利而得到。每年,璧江中学都有10%以上的老师调走,或者考上公务员离开。这个比例一直是全市之最。工资本来就不高,和外面一比,即使和本县同类学校一比,单位福利待遇差,工作担子重,人人迫不及待离开是在所难免的。”

  楚钰忽然喷出一个笑,真诚地恭维道:“以管理的公正和精细而言,让你做校长才是最好的,璧江中学也有复兴的希望。噢,这话算废话,徐总哪里看得起这份苦差事。任命校长你也不会做,局长还差不多。”

  “不,校长的话,我倒可能做,局长就不会。但是县里必须完全给我放权。我想试试,按照我的观念去管理。”徐凌引用了教导主任蒲易莲对他常说的那句话。

  “那有用吗?一则是县长未必敢完全放权,二是,不管什么管理,最后都要回到考试这条路上来。考试指挥教育,只要高考方式不变,考题内容,阅卷标准,评分趋向,等等,都不变,管理实质恐怕也难以改变多少。对比一下美国sat考试,能够说明一点问题。据说中国学生到美国参加sat考试,及格率7%,优生率3%,这些参加考试的学生可都是尖子生啊,为什么这么低?国内专家分析考题后的结论是,美国sat考试更注重对学生批判思维能力的,独立思考能力,综合能力的考察,而国内考试看重死记硬背,吻合重复标准答案。依我看,这种考试的目的就是要培养听话的奴才,猜透出题人的心思就是学生最大的本事。教师也日复一日进行着这样揣测上头心意的奴才教育,和当官的揣摸上级,太监揣摸皇上太后心思没啥两样。即使是指鹿为马,学生也不敢说鹿是鹿。”楚钰说得有些愤愤然。

  “那么把美国考试的做法,完全照搬到中国来,是否就会立即见效?”徐凌忽然插嘴道。

  “肯定不会,说不定更糟。我相信你已经深刻地思考过了。我的看法是,美国考试制度和美国精神是一脉相承的,独立、奋斗。但是我们,骨子里就有依赖性,就有寻找荫庇依靠的懦夫本性,不管庇护我们是神佛,还是祖先,甚至是鬼怪,一律恭恭敬敬。我们甚至懒惰得把思想都交了出去,任由最有权势的人统一思想,连疑问都懒得发出一声,宁愿做一个慵懒的奴才,却不肯做一个勤奋但是充满风险的堂吉诃德一样的骑士。从小我们的歌中就唱道‘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

  沉默少许,楚钰见徐凌没有说话,便继续说下去:“我有个疑问,小学成绩最突出的学生,进入初中往往不甚了了;初中的状元,到了高中却后继乏力,落下一大截;高考的状元,进入大学,跨入社会实践,却难得有人出类拔萃。和楚秋云同级的秀川县中考状元,你知道她哪里读高中吗?”

  “不知道。”

  “和秋云同读一所高中。高一上期完后分班,却和特特尖班的分数要求差得远,进不了。还有,据我所知,有个西安的文科状元,毕业后几次就业不成,靠杀猪卖过日子,成了真正的屠户状元。每个阶段应试考试的佼佼者,升到更高一个阶段后都难以为继,那一定是在应试教育的成长过程中,缺失了什么。也许是状元在应对考试的结果唯一性时,严重扼杀掉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创造能力。考试是顺从权力或者权威者的意志,杰出的创造恰恰是突破旧有的框架,或者说部分否定权威的意志。这两者不是相互矛盾吗?”

  “状元不优秀吗?”

  “状元肯定很优秀,但不是最优秀的?”

  “你的意思是要看轻考试,或者改变考试的评价方式?”

  两人聊得进入了相对独立自由的情境,忘记了场子中祝寿演出和四处的热闹纷繁,一个小孩哭闹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旁边,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那个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儿,抱着一个五十左右女人的大腿,抽噎着,不时把满脸的鼻涕泪水往女人裤子上蹭。女人恼恨地把他推开,甚至举手作势欲打,她要穿过拥挤的人群去露天厨房干活,但是小男孩不折不挠,紧跟着后面抓扭哭闹。一路上有人指点着笑得开心,女人满脸都是烦恼。

  “是小孙子吧?”女人离徐凌两三米左右时,徐凌问。

  “嗯哪,徐老板。烦死了,大人要干活,牛牛要吃棒棒糖,阿尔卑斯棒棒糖。哪儿有啊,最近的商店也有四五里,给他酸奶不要,都扔了。哎,烦死了,谁要小孩的,卖了卖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捞起围腰布给小男孩擦鼻涕。

  “卖了?你儿子儿媳回来,不找你算账啊。”楚钰说。

  “你是楚老师吧。牛牛他爸好像以前在你手里读过书呢。你说,现在的孩子咋管啊。想要啥,就得有啥,一点也不替人考虑。要是我亲生的,早在屁股上来两下了。”

  “四五岁的小孩,你要他替别人考虑?呵呵,小孩子的脾气还不是大人惯坏的。”

  “那咋办呢?”女人愁眉苦脸的样儿。

  “面前就是菩萨,你还到处找庙门。”徐凌指着楚钰,“楚老师教育孩子可是有特别的一套,还不求教高招。”

  “楚老师就教教我呗。”女人趁机恳求。

  小男孩被谈话吸引了,尚自轻微地抽噎,紧紧抱着女人的腿,睁大眼来回看着。他或许期待着这两个看起来了不起的大男人满足他的愿望。

  徐凌便好好看着楚钰,楚钰也明白目前这个情势躲不过去了,他得认真地向无限信任他的女人传经送宝才说得过去。

  “当小孩子做错了事,你一定要让他知道错了,要接受大人给他的评判。他用不着知道为什么错了,但是一定要明白这样做是对的,那样做是错的。而且,错了的事,要受到限制和惩罚。”

  “怎样制止小孩胡来呢?”女人有点着急。

  “每当这时候,你限制他的行动,比如强制他坐在椅子上,或者宽大的凳子,千万要注意安全,安静地坐上几分钟,至少两分钟以上,时间也绝不要太长,三四分钟足以。”

  “孩子会那么老实听话。”

  “当然不会,所以你要强制。强迫他坐下的时候,要让孩子感受到不可抗拒的强力,不是暴力。你的表情呢,不要恐吓,但是要坚定、冷静。他一溜下来,你就马上抱他回原地,很清楚地告诉他,他做错了事,必须接受惩罚。小孩的力量毕竟拗不过大人,最后,小孩可能规矩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哭闹。你可千万别理他,万万不可去哄他。等他平静下来后,再明确告诉他,之所以受到限制,是因为做错了事。”

  “那不以后每次都要这样费神费力啊。”女人撇撇嘴,一副怀疑摸样。

  “经过几次经验之后,小孩子领会到了他改变不了的结果,感受到了有种规矩是必须遵守的,有种力量是他不可逾越的。那时候就不费神了,你只要轻描淡写一句话。”

  女人似信非信,低头看看小孩。小孩一接触到她的眼光,鼻子一耸,嘴唇夸张地翘起来,又开始哭号,小手把眼泪鼻涕擦得满脸满袖都是。

  女人刚刚放松一点的心情立即烦躁起来。她拉扯了小孩几下,小孩用更大的声音回应她。女人苦着脸问:“那现在咋办,相帮人呢,走不掉。”

  “今天,你还是屈服吧,教育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楚钰摇着头,“帮人的事放一放,这么多人也少不了你一个,带着他去买阿尔卑斯棒棒糖。”

  女人点着头,牵着小孩从人流中挤着走了。

  楚钰眼光和徐凌一相遇,便苦笑着说:“缺少教育的妇女通常只会干两件事,宠爱或者吓唬孩子,而养成的孩子,不是专横的人,便是胆怯的人。就算给她所有的材料和烹调方法,也不太可能做得出满汉全席。”

  徐凌淡淡一笑,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两根手指竖在嘴前,像是抽烟的模样,做出了禁言的暗示。扫描过四周之后,他说:“所以呢,教育是专业技能,也是实践,更是创造,不是有了某科目深厚的专业知识就可以做好教师。对一个村妇不必求全责备,能告诉她们多少就是多少,好歹自己去做。”

  “嗨,钰哥,徐总,聊得带劲啊。”李培峰穿过人群,突然出现在圆桌前打招呼。

  楚钰有些惊讶。他很奇怪李培峰和主人家什么熟络的关系,怎么从未听说过。李培峰马上抱怨“钰哥”不够关心兄弟,徐凌替楚钰解围道:“培峰和乔志良是连襟,两位太太是亲姐妹哦?”

  “那她们,姓不一样啊。一个姓张,一个姓李。”

  徐凌不说话了,看着李培峰。李培峰大大咧咧回答:“那有啥,还有一个姓周呢,三朵金花,大的两个都寄养出去了。”

  李培峰这么一解释,楚钰明白了,乡下人特爱儿子,也需要儿子撑门户,大的是女儿,便要继续生育,甚至连续不断生下去,直到有了儿子才停。

  一说到这事,徐凌心里有些不得劲,陈兰想再要一个孩子的固执态度浮现出来,其实徐凌何尝不想再要一个孩子,他尤其喜欢再有一个女儿。他说:“钰哥果然对培峰兄弟不够上心了。今天要喝一杯赔礼。这些情况我原来也不知道,是陈天南说的。他了解得可够仔细。”

  “认识人,记住人,是管理者必须掌握的技能,当官的必修课程,拿破仑最擅长这个。我闲散惯了,做不了官,所以不必费那个心。”楚钰立刻回答。

  李培峰干脆坐了下来聊。才说得几分钟,总管大声喊着找了过来,对李培峰道:“每排要加五桌,再借几张桌子。你带几个相帮的,去搬圆桌凳子。”

  总管交代了几户人家名称和住家方向。李培峰一一记下了,站起来,四下望着,搜寻着合适的相帮者。徐凌毛遂自荐,楚钰也附和。李培峰又找了三个人,先从最远一户借起。李培峰三人打后面跟着前面三人,拉得有十多米远。

  林子很密,平时走这小路人不多,前面的脚步声惊起了一只伶俐的竹鸡扑腾着飞向了更深处,引起了后面的楚钰一阵惊叹。十多年前,密林的路边也少见竹鸡,可见这些年来林子更密了,也没啥人捕竹鸡。出去打工的人多,冷清的山里更见冷清。

  “林子更密了,但是好像楠竹比以前小了不少啊,怎么回事?”楚钰突然问。

  “你看的很仔细啊。”徐凌说,“都是砍大留小。大竹子生大笋子长大竹子,小竹子生小笋子长小竹子,基因决定的。”

  “那为什么都是砍大留小呢?”

  “大竹子多卖钱啊。现在的竹林,要么是私人承包的国有林,要么是自留山,谁知道明年后年的政策咋样,土地又是谁的,变来变去的,留着大的给谁呢。谁也不会去管几年几十年后的事,就像我们的教育,看住眼前最好。”徐凌说。

  “还是那句话有效,恒产者有恒心。”

  前面三个人走得快,转过弯不见了。竹林中有多条小路,就在他们放慢脚步辨认哪条才是捷径时,前方路口,走来一个穿着蓝白两色的校服,表情沉郁的女孩子。那校服对于她显得有些宽大,她迟疑着站住了,因为她继续往前走的话势必和三位老师迎面而过,显然她有所顾虑,竟然转过弯朝另一条小路走,依旧沉默着,走动也无声无息,似乎生怕引起别人注意。她走得很快,路弯,林密,不一会儿像幽灵一样不见了。

  “什么呀,见了老师不打招呼,躲得远远地。”性急口快的李培峰愤然说,“这女生我面熟,肯定七班的,回去给缪映说说,好好管教一下。”

  徐凌相信李培峰的不会认错人,赞同他的说法。

  但是楚钰摇着头:“这女生似乎是怀着什么重重的心事,不单单是礼貌教养或怕羞的问题。她把心灵关起来了,躲避是因为害怕伤害。也许一声普通问候对她都像雷霆一样惊骇。她的表情我看得不够清楚,如果距离近一点,我可以更加确定。”

  徐凌听过楚钰的话,若有所思,他相信楚钰的直觉敏感和观察入微,那就是一种天赋,自己学不来,就像相信自己的逻辑分析一样。

  “我就是想反对你也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大家都一直认为,钰哥对女人是最有心得的。”李培峰遭到反对,半带讥讽道。

  楚钰停步回头一看,少顷又往前走了,笑了一声说:“这个荣誉,培峰留着自个人享受吧。谁不知道八班是著名的美女班,文娱委员想转到九班都不让。班花那么多,一个也舍不得。”

  反击对于楚钰来说是一种本能和愉快体验,彷佛是因为浑身涌动着的才智像火山岩浆一样冲突着,只要有个缝隙便喷发出来。

  徐凌知道,或者说整个初三年级老师都知道,楚钰说的是二年级时李培峰班上的苏季娟想转到小尖班九班的事,那个带着眼镜的漂亮女生初三时终于如愿。苏季娟活泼大方,成绩优秀稳定,又颇有文学想象力,爱和老师谈心,半期刚过,几乎所有老师都喜欢她并且看重她。

  李培峰脸上一阵发烧,他解释着:“八班总体成绩一直不太好,少数几个优生再转走了,那我的班级咋整?”

  “优生问题是实情,漂亮女生最多也是实情。有什么好隐瞒的,那是李培峰的福气。”徐凌忍不住随着打趣,也是帮他俩调和一下。徐凌其实明白这两人不会争执起来的,李培峰性子火烈,但是对楚钰抱着兄长一般的敬意;楚钰言词尖刻,但是对于强者才容易出言相讥,对弱者善良得近乎懦弱,或者说大度得能和仇敌恳谈。

  “还别说,那些娇嫩的或妩媚的,某些女生,从身边走过,还真心痒痒的,恨不得——哎,不说了。”李培峰欲言又止,示好似的语调温和起来。

  楚钰忽然坦然笑了起来,刚刚还和李培峰斗气的紧张一扫而光,他常常是这样,受到攻击立即予以反击,稍后又风轻云淡,谈笑甚洽,丝毫不以先前的龃龉为意。他接上话道:“每个男教师血液里都流淌着兽欲的冲动,这才是人;巨大的诱惑又在身边飘绕,所以时时得念起道德紧箍咒,这也才是人。不过,百密难免一疏,还是有个别失足男人。”

  “钰哥大概也失足过吧?”徐凌突然发问,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楚钰望着前面走路,不予正面回答:“凡哺乳动物,雄性天生是多偶动物,对于男人要求道德上的从一而终是违反自然法则的。与其要求男人忠贞的平等,不如给予女人自由的平等。抵抗异性的诱惑是人类天生的缺陷,除了释迦摩尼能做到面对引诱他的倾城美人说‘革囊众秽,尔来何为’,我们之凡人,没有成佛成圣的,谁能像柳下惠般心如止水。应该立法一个男教师守则,防患于未然。直接说吧,中学男教师和中国官员一样,是犯罪的高危人群,他们身边充满了诱惑。”

  “最后这话经典哦,应该写入教师心理学教科书。”李培峰忘了瞬间的不和,赞同起来。

  桌凳陆陆续续搬到了,宴席已经开始。这顿午饭,徐凌吃得格外香,楚钰少见地和徐凌干了一瓶啤酒。

  主人特意留客,楚钰还要留在山村里,明天正席过后才回家。徐凌得回去了,和大多数客人一样,用过午饭往回赶。

  离开之前,徐凌四处走走,考察了附近竹类种植的情况。他的担忧没错,竹签厂所需要的慈竹,目前全县拥有量供不上扩大生产后的用量,他得抓紧在低海拔的地区发展竹用林。竹签厂若要达到他理想中的规模,保有林需在一万亩以上,大丰公司要考虑承包山地作育林基地的做法。耽搁些时间走得晚了一点,一路上已经没有啥人了。他慢慢地开着车,雅阁轿车顺着山路往下滑行。

  和楚钰做了一番深刻的交谈,徐凌是愉快的,就像哽在喉咙里的骨头终于吐出来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可是非常的难,一是要有相当智识的人,彼此又不因信仰、爱好、或者利益攸关的原因而抵触,同时具有倾心交谈的兴趣和共同主题,还要有一个良好适宜的情境,诱导着进入畅所欲言。对于楚钰,在国家或民族这样的大义上,也是敢于颂扬敌人,针砭自己的,还把如此的境界渗透到个人生活的细节中,既能挖苦别人,也善嘲笑自身。这点脾气,和数学教研组学术讨论时一贯秉承的率直大度正好相一致。视真理高于个人或群体的面子、甚至利益,理性和契约精神于此产生,也就有了维护正义的本性。他寻思着能和楚钰合作做一件事才好。

  转过一个弯后,前方一百多米处出现一个身影,红色的校服,在绿色背景中分外抢眼。这个身影在听到后边的喇叭声时从路中央跳到了路边。是林薇薇,怎么会一个人走呢?像是回家。她也来赴寿宴了?代替家长?

  徐凌几乎把车子停下了,慢慢溜着,磨蹭着时间。他脑子里转动着像是电扇叶片,飞快,飘忽,他拿不定主意。从左、右后视镜分别看,山道上没别的人。

  雅阁车超过了林薇薇几米,停下了。

  窗玻璃很快降下。徐凌端坐着,转头问道:“回家吗?正好顺路,上车吧。”

  林薇薇发窘了,点着头,答非所问:“弟弟和我一起来的,他们几个跑前面去了。”

  林薇薇似乎要说明自己可不是慢慢悠悠走着有意等徐凌的车,因为在寿宴上,她应该已经看见徐凌了,并且注意了他的动向。下山还有好几里路呢,徐凌有点焦急,几乎催促道:“快上车吧。”

  林薇薇脸红了,急忙点头,她往下看看,跨不过烂泥坎,往回走很远,便指着前面说:“我从前边过来。”

  她往前走了十来米,在一段稀泥墙最窄的地方停住了。她单脚动作了一下,然而立即收回,发着囧。

  徐凌不愿意多等。他看出了林薇薇的停伫,好奇地开了车门,往前走了几步。那段稀泥土坎最窄处大约一米宽,林薇薇犹豫的是能不能跳过去。

  他伸出了手,和蔼地鼓励道:“来吧。”

  刹那间,一股热流冲上林薇薇的脸颊,发着烫,林薇薇自己感觉泛着浅淡的粉红色。只犹豫了几秒钟,她把手放进了徐凌的掌中。

  “准备好。一,二,三,跳。”

  跳字音刚落,林薇薇脚下猛一蹬,同时,手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动。她跳过了泥坎,然而收不住那份猛烈的冲劲。幸好徐凌在前面挡着,她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徐凌完全意想不到,两人配合的力量那样巨大,气候并不太冷,林薇薇穿的也不厚实,两件单衣而已,他明显地感受到她胸脯的顶撞。

  林薇薇站稳了,徐凌才退后一步。春天的嫣红桃花瓣贴在林薇薇双颊上了。她四下一睃,前后无人,竹林像是屏障,她便急忙往轿车走去。

  “你从那边上。”徐凌伸手一拉,恰好落在她腰际。林薇薇又是一阵灼热。她咬下嘴唇,低头往车的右边去。

  清秀高挺的楠竹静默地勾着头,窗外景色缓慢地变换,副驾上的林薇薇开始平静下来。班上调换过位置后,林薇薇和班长江小彬隔着两排,又左右殊途,离得远了,上课再纠缠不到,林薇薇解脱了一样,至少,她不必上课时担心徐凌锐利的眼光了。唐俊苓还和刚入学时一样,看自己啥都不顺眼,合着伙排挤着她们转学的三个人,尤其是针对着自己。老师们也和几个班委更亲近,无理由的相信他们。唉,新的学校真不那么令人开心,科目也难,回到外公的家里,也没多少乐趣,弟弟老是和自己闹别扭,还得干不少农活。修了大半的房子在路边立了半年了,砖墙裸露,一片狼藉,样儿真丑,不知道父母打工挣钱要到什么时候才够还债让新房完工。

  如果可能的话,她倒是愿意这条僻静的山路有一万里长,不,更长,一直开下去,这里就是她最开心的最温暖的世界。

  可以吗?林薇薇混乱地、肤浅地思考着。她可以确定自己,但是无法确定别人,尤其是那些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他们总不可捉摸,也不易改变。林薇薇不禁偷偷去看徐凌握着方向盘的手,这时候,她的头颅端正向前,额前落下的刘海被她用手指赶到了一边,大而清澈的眼珠转动了一定角度偷偷看着。那手和外公、甚至和父亲几乎是深褐的肤色有着巨大的差别。她便有些恍惚。那双手透出温和的力量,坚定,又不可抗拒,向四周散发出一阵阵看不见的暖气。

  她的腰间又散发出热度来,被徐凌拉过的地方,便是热源所在。这种亲昵的暗示像冬季火塘里跳动的黄色火光,照亮着那些隐秘的阴暗角落,使她看得清楚了许多。

  然而有件事情使她不能开心,像哽在喉咙里的骨刺一样,有时候会让她一阵子心悸。生日收到的MP4,现在就像一只刚烤熟的红薯,尽管诱人,林薇薇却不敢捧在手里。她对送礼者,一个叫杨骏的人印象模糊,她知道杨骏是璧江中学毕业了两年的高中生,在邻县一家移动公司服务站上班,其他情况便一概模糊。他们认识也是通过同学辗转介绍的。杨骏的目的不言而喻,但是之后他没有和她联系多少,反而令林薇薇找不到机会表明她坚决的态度。她使用过两次MP4,也很喜欢,但是终于还是忍住了诱惑,把礼物擦拭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等杨骏再来找她时退还给他。

  退了,再把话说清楚,那此时便算彻底了结了。林薇薇不禁偷偷地笑了,从表面上看却非常隐晦,细心地才会察觉她紧闭的唇线拉长了一点,她在最开怀最应该大笑的时候,也最多露出半副牙齿。她的反抗也应该是含蓄的,在别人尚未觉察之时,她的反抗已经作出了,而当遭受反抗的人清晰地意识到时,已经到了强烈的不可更改的地步。

  徐凌开着车,有些忐忑,接下来的结果是不容置疑的,他会平静地回家,看儿子,看厂子,看兼职会计送来的一堆报表,和账户上每天都增加着的资金,还有一大堆用崇敬的眼光瞧着他的员工,他会继续享受着日复一日享受的那份平静的虚荣。

  “就在这里分路口下。”林薇薇忽然说。路边长着几丛硬头篁,最近处没有房屋。徐凌听从了林薇薇的话,停车了。他看见了那条机耕小道中间长着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