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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危险处处

十四 危险处处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6632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还有十分钟下课,徐凌今天的课便全结束了。所有的数学老师都认为,下午第三节上数学课,效果很差,大部分学生没法子较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关注一个完整的解题过程。今天年级组实在安排不过来,郁含章请徐凌多多包涵,安排他代了最后这节课。

  效果差没关系,只要教室里有老师守着,不出事就行。学校总是这样安慰代课老师说。不过这节课上得着实揪心,初二·三班前体育科代表万江许是中午睡足了,上课时精力旺旺无处宣泄,脑袋瓜贴在课桌上,左一看,右一瞧,找着人说话,逗笑着,有时干脆伸手隔着邻座把另外一个男生拧一把,被拧得疼极的男生便发出压制着的沉闷的哼声。

  冬季运动会后,爆发出上进力量体育成绩也不赖的崔向成,被班主任刘华委任为新的体育科代表,被免职的万江更有了凡事看不顺眼的拗劲。这家伙肌肉厚实,颇有些蛮力。听说有一次,万江在物理课上捣蛋,老师叫他起立,他不肯,比较瘦小的物理老师便走过去想拉他起来,没料到他发脾气猛力一挣,物理老师差点摔个跟斗。这事报到班主任刘华那里,刘华狠狠批评了一顿后,要他向物理老师道歉,万江不吭声了,两眼玩世不恭地一直看窗外。刘华气得没法子,当面道歉的事不了了之。

  徐凌寻了一个机会,用到因式分解解决问题的时候,顺便抽到万江起来背诵一下平方差公式。

  万江瞪着眼,碰着徐凌更加坚定的目光时,便耷拉下眼皮,扭头看着窗外天空。冬季的天空里灰蒙蒙的,啥也没有。

  “这是最简单的知识点,也是非常重要的知识点。我说过最严要求的,必须牢牢记住。牢记到什么程度?你们七十八十岁时,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老师来看望你,想知道你神智是不是清醒,随口问你一句平方差公式,你都要立即答得出来。”

  徐凌开了一个冷玩笑。这种冷玩笑,学生们已经听过多次,教室里只传过一阵轻微的“嗤嗤”笑声。

  “不知道!”万江生硬地说。

  教室里顿时静下来。

  “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肯定在书上找得到。”徐凌冷静地说,他觉得今天自己好镇定。

  “不知道,我不认识字。”万江恼恨徐凌伤了他的面子,明显是故意对他找碴的嘛。

  “那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下课自己到书里找平方差公式,抄写一百遍,明天上课之前,先给我检查再上课。”

  “为什么记不住就要罚?”万江鼻翼都硬了起来,抬着下巴问。

  “作为一个学生,学习就是你的职业,记住平方差公式犹如记住你的名字一样,简单而必要。你不学习,当然要受惩罚。”

  “数学太难了,我不想学。为什么不学习就得受惩罚?”

  “这个问题,你得去问教育局。你们不学,或者学不好,为什么要进行考试排名,惩罚老师。你们知不知道单科全县后三名,教育局要对老师单独诫勉谈话,好像这是任课老师的罪过。如果教育局不因你们成绩差惩罚老师,那么老师也犯不着因为成绩很差还不愿意学习而惩罚你们。”

  万江找不到徐凌话中的逻辑错误,他没法再问了,但是眼睛放低看着面前的课桌后,蹦出了一句:“我不抄。”

  “必须抄,一百遍,听清楚了。如果明天之内没有交给我检查,我会通知你父亲来校带你回家,或者到校来陪你读书,直到你完成一百遍后,才能上数学课。”

  徐凌两眼死死盯住万江,始终没有挪开一点。万江受不了这种逼视,低着头,丁字步改成了不知什么步形,嘴里也不知哼唧什么。徐凌转为和缓地说:“现在,你可以坐下了。”

  万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坐下。徐凌面向全体学生说道:“我知道,也要你们知道,高深的数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用不上的,中国中学的数学确实不够简单,以至于至少一半的人连基本的及格线也达不到。比较而言,可能,美国中学数学教学目标要求更合理。你们越是畏难,反正达不到目标,便干脆放弃。我不要求你们都把数学学好,人类不需要那么多数学家,物理学家,艰深的数学只是极少数极少数天才和极有兴趣的宅男宅女乐此不疲的游戏。在美国,那些尖端的不安份份子,完全吃不饱,饿得慌,学校可以提供另外的AP课程,那才难呢,高中数学最高级的课程学到了BC微积分。话说回来,虽然我们中学普及性的目标难度偏高,但你们也不要因此畏缩放弃,你们要尽量地学习一点基本的中学数学,考试吧,要完全凭自己的本事拿到,决不有半点抄袭。这就是我的目标。这恰是你们达得到的。顺便多说一句,倘若中学数学一直拿到50%的分数,考上大学不在话下,特别是可以考虑读文科或者艺体,数学难度小一些。我对你们的要求,你们不用费多大力就达得到,因此,不要用困难来搪塞我。”

  坏了心情,徐凌这节课讲得很少,早早地布置了作业,在教室里巡走着。他的目光时常不自觉地扫过某个敏感的地方。林薇薇自从对他发过誓后,他的课堂上,或者当着他的面,对江小彬都不搭理什么了,哪怕这个数学成绩比他好的班长常常扭过身子朝着后两排和她讨论数学题。

  教室里忽然躁动起来,靠窗的一排学生纷纷站立起来,扭头往下看。

  徐凌心里一震,全班都像万江那样胡闹的话,他扛起来可有些吃力,但是徐凌立即猜想到学生是被楼下的什么事物吸引住了。他走到最外一排课桌前,头越过窗框往下看。

  楼底,一群人紧张地忙碌着。保卫科长冯明江带着两个保卫,两个体育老师,抬着体育课用的软垫子往墙根放,墙根处的条形花坛使他们很费周折才能拼凑安放好四张软垫。校长陈天南,以及几个校行政,仰头望着,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在打手机,个个表情焦急凝重。

  求知楼整幢大楼都躁动起来,每间教室传出杂乱的声音,底楼一年级的学生甚至有人从后门跑出教室,但是立即被赶来的政教主任章振刚和值周教师赶了进去,章振刚大声喊叫着要任课老师维持好本课堂纪律,不得出差错。他的吼声仿佛震得楼在震颤,但是他现在可没有使用无线话筒,巨量声音发自于他的胸腔。

  “有人要跳楼。”一个比较明确的信息终于传开来。从救护人员忙碌地段看应该是教学楼最外端的教室,徐凌立即想到了初二·一班,郁含章的班级。出事班级的学生接连出来,集中在走廊里,果然是初二·一班的。

  “吴冰。吴冰。”又有确凿的信息悄然传开来,徐凌猛然觉得这个名字好熟悉,那不正是监考时故意与他冲撞的那个学生吗。

  终于捱到了下课。准备跳楼的和预防跳楼的依然对峙着,没有半点缓和迹象。吴冰的家长赶到了,可是他们不敢上楼进教室,仰着头说了一阵子也不见效果。初二·一班教室里空无一人,只要有人进了教室,稍稍接近,吴冰便作势欲跳。他吊在窗台外,手抓着窗框,窄窄的水泥窗台只能容得下他半个屁股,他若是一放手,整个人务必坠落下来。

  三楼,不高,正下方还有两层叠起来的体操软垫,但是跳下来随便哪里磕一下崴一下,都是天大的麻烦。要是头朝下撞上花坛边缘,便是生死难卜。谁能确定吴冰往哪里跳呢?

  以楼上吊着的吴冰为中心,焦虑的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家长,班主任,校长,轮番地仰着头和吴冰交流,说着温婉动听的话,但是吴冰无动于衷,抱着窗框,状如老僧入定。

  徐凌慢慢地知道了缘由。初二·一班最后一节课是历史。历史老师不幸流产了,请了两周假休息,甘校长代课。甘校长是一个将近六十的老人,从前做过小学校长,进了璧江中学后,任历史老师兼总务主任,临近退休便卸了教职,做图书管理员,但是人们还是叫他甘校长。偏偏他是个勤恳的人,闲不下来,又兼做校园花草工,干些修剪树木的活儿,那是他任校长和总务主任时,遗留下来的劳动习惯。学校一时抽不出来老师代课,便想到了这位甘愿奉献的老先生。

  偏偏吴冰昨天就没有完成作业。甘校长在课堂上点名批评了吴冰,要他放学后补做完作业再回家。吴冰不干了,甘主任絮絮叨叨着和他讲理时,吴冰当堂冒出一句“老子就是不做。”

  甘校长这下心里火了,表面上仍然是有条有理慢吞吞地质问。“哎,真不像话,你怎么可以胡言乱语,你老子还没我大呢。”

  甘校长说着,走下讲台,要进一步和吴冰交涉。吴冰怕吃亏,立即跳起来,离开座位。甘校长再次走近吴冰,他是个温吞水老头儿,动作也慢,吴冰干脆绕着课桌跑,甘校长总是差他一大截。所到之处,同学们避让不跌。单人课桌轰隆隆倒了三四张。

  甘校长无计可施,说:“好,你这样浑,我把你交给政教处,交给保卫科。”话音刚落,吴冰爬上了窗台,推开窗子吊在了大楼外边,作势欲跳。教室里顿时发出一阵惊叫。

  甘校长后来很懊悔,不停地诉说:“我不知道他有病啊,真的不知道。同学们说了,我才知道,只有班主任的话,他才肯听。还说小学就已经跳过一次了。我临时代课,哪知道这些啊。知道的话,绝对不去沾惹他的。”

  校长陈天南没说什么,他时时紧密注视着三楼窗外的动静。

  镇政府和派出所接到电话后,刘镇长和一名警察也赶到学校,察看了现场,无计可施。刘镇长只得嘱咐陈天南小心行事,务保吴冰平安,叮嘱完后离开了。

  篮球场靠近这幢教学楼的一端,严禁打球,以免干扰了现场。其他几个场地,嘭嘭的声音和球员互相叫喊又像往日一样喧闹。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吃过饭的学生陆续进入教室,只有初二·一班禁止入内。吴冰有时候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勾着头,仿佛睡着了。

  吴冰的母亲不停地走动,顿着脚问:“怎么办,好长时间了。”

  “时间长了,手脚都要发麻,一个疏忽便有危险。天又快黑了。”保卫科长冯明江说,他和陈天南是两个一直没有离开过现场半步的学校人员,另外两个是吴冰父母。郁含章吃过晚饭来了。吴冰母亲苦着脸望着他:“李老师,吴冰是最听你的话的。你帮帮他啊。”

  “我去试试吧。”郁含章请求道。

  陈天南想想,没有别的法子,他也等得焦烦了。又不跳,又不下来,一有动静就要跳的样儿,真受不了这提心吊胆的折磨。他终于决定冒险一试。

  “你一个人上去,务必细心一点。”

  围在体操垫子周围的人立刻紧张起来。冯明江在考虑,如果往他这边跳,倘若接不住的话,他要不要拿身体做肉垫子。

  楼道口站着一个值周教师,他也是刚刚吃晚饭来替换值岗老师的,守在这里阻止任何人进入初二·一班教室。他目送郁含章进了教室。

  郁含章兀立门口,大声说道:“你又是怎么了,都说要听话要听话,怎么又把我的话抛到脑后去了。甘校长代你们班的课,不知道具体情况嘛,有啥事,你该给我说啊。你想想,你要不给我说,能给谁说呢。”

  吴冰从窗子横杠上冒出头来,神情萎靡,嘟着嘴,他本就瘦削的脸更具有了猴子相。

  “别动,注意,你头上有颗断了的钉子。千万别碰上了。”

  吴冰仰起头去找钉子。

  “哎,不是那边,方向弄错了,小心一点。”郁含章脚下无声地挪动。他也专注地盯着那颗“钉子”,手指晃着,做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手势。

  吴冰没找到头上的钉子,他扭过脸往右边看,视线和郁含章方向成了90度角。

  看见出现了视线死角,郁含章立即窜过去,他每天坚持快速散步的锻炼起了不少作用。小腿撞上了凳子,疼得他一龇牙。他一下子抓住了吴冰的手臂,嘴里还没停:“你看你,钉子都没看见,太不小心了,划伤了咋办?你干啥要让老师这样操心啊?”

  郁含章往里拉他,终于够得上抱住了吴冰的腰。吴冰稍作反抗,便停下了。他的下巴抵着了郁含章的头,他看见郁含章的头顶呈现出沙漠迹象,几根长发弯曲着,却遮不住焦黄的头皮。一股熟悉的体味冲进了吴冰鼻子,他立即软了。

  郁含章一边往里面用力带住吴冰一边说:“饭菜都凉了,你妈还等着你吃饭呢。下来啊。”

  这时,预伏在门外的保卫科两个老师已经冲进来,分从左右拦住了吴冰。吴冰不再抵抗,半推半就被三个人拉进了教室。

  徐凌来到学校上晚自习时,跳楼闹剧已经收场,四下里还有残余的议论。他听见保安和门卫在香樟树下浅声说:“吴冰不敢跳的,要跳早就跳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已经六十一岁的门卫,他因超龄而一直不能和学校签订临时聘用合同,但是囿于关系特殊而一直被聘用着,这个声音说:“吴冰爬上去了,不好意思下来,太丢面子。一闹,拖了这长时间,大家跟着受累。”

  “是啊,啥精神病哦,清醒得很,都是大人惯坏的。”

  “吴馆子三十多岁才得这一个儿子,而且只有一个,不惯才怪呢。”

  徐凌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文化不多的老人,却又如此精辟的见解。

  他突然想到应该给林薇薇订下一些规矩,近几天她对他说话当众时都似乎很随意,缺少对老师那种应有的恭敬,她应该更多一点少女的矜持,和学生的恭谨。

  雅阁车沿着狭窄的山道慢行,村村通工程几乎把每个村组都用水泥公路贯通了。这天,徐凌开车去一个山村办点事回家。这条山道和璧江镇隔着一道叫走马岭的山梁。

  下午的阳光把物体拉出长长的影子来,楚钰和妻子秦淑芳也听见了身后的汽车声音。他刚往路边靠,那车却停下了。

  “回家啊?要不要坐车走?”徐凌问。

  “啊,谢了。散步呢,翻山梁子过去。”

  “那好,你俩浪漫吧,我先走了。”

  山村道改成水泥道,反而窄了一些,徐凌开得比较慢,思维也散漫着。教员们的传言中,楚钰是有情人的,他是把生活每个细节都变化成享受过程的乐观派,又像是看破红尘的逍遥派,细腻优雅,看淡名利。柳永那样的婉约派男人是古代的模范,楚钰便是现代的典型,女人总是容易被他美好情绪所感染,不知不觉掉入彩雾缭绕的陷阱中。政教主任章振刚当众开玩笑时,不止一次说楚钰是极品男人。

  但奇怪的是,这些传言,或者叫事实,并不影响秦淑芳经常和楚钰一起在乡间长途散步,漫山遍野地闲逛,大秀恩爱,这人所共见的亲密在镇上总被人提起,羡慕。毋庸讳言,她是他的第一忠实Fans,仅从秦淑芳的名字上,便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贤惠温柔的古典女性。多么令人嫉妒的男人!现世的标杆。

  徐凌心里燥热起来,窗外的景象竟然有些恍惚。“干啥呀?开车呢。”徐凌自个儿骂了一句,并且狠狠地在腿上捶了一下,生疼生疼,车外视野立即清晰。

  “徐凌真行,又办了一个竹签厂,生意红红红火火的。现在,都不找我们贷款。”雅阁车转过弯看不见了,秦淑芳由衷赞道。

  “他很有野心。但他处于彷徨之中。”

  “彷徨?”

  “我和徐凌同教过几个班级,很了解他。在以学习为业,荣誉为荣的学生眼里,徐凌是一个睿智、幽默、公正、开明,特别沉稳,同时又满怀爱心的老师;在好逸恶劳、无所事事只想混日子的学生眼里,他却严厉而专制,学生与其说是敬他,不如说是怕他。”楚钰娓娓谈道。全校教员心目中,楚钰和徐凌是最与众不同的两个教师,人们简单地归纳为有才和有财。楚钰心下却这样评价:他想改变世界,而我更愿意享受生活,所以我轻浅快乐,而徐凌如负重担,心事重重。

  “嗯,后面这话啥意思?”

  “嗯,说深了你也不理解。”楚钰岔开了话,指着前面一百多米处说,“小路是那儿吧,分路上去?”

  “是吧,应该没错。”

  转弯上了走马岭山腰小道。上了山梁后,璧江镇便在眼底下,一条水泥小山路弯折而下。但是楚钰却沿着山梁往上走,渐渐地,水泥小道也变成了土质小路,绿色在向小路中央漫延,侵近。

  “不直接回家?”秦淑芳发出疑问。楚钰显然是要穿过林子,这里走的人很少,她甚至怀疑能否走出去。

  “从这里过去,我到一个学生家里家访。”好天气,秦淑芳又难得的休假,楚钰不想早早回去。

  秦淑芳不反对楚钰带着她散步时走任何一条路。她甚至更喜欢走那些僻静而环境清幽的小路。在这样的情境中,楚钰偶尔会唱起《林中的小路》,用他既有中音的浑厚,又有高音的甜美的嗓子唱,他通过改变发声位置达到不同的效果。山野大地做舞台,树林做幕布,楚钰只为她一个人唱,秦淑芳会听得如醉如痴。女儿读高中离开了家,她的爱便更加肆无忌惮,她会亲昵地称他“我的费玉清”,迷蒙的眼睛中发出异样的光彩,偶尔会忍不住突然在楚钰脸上印上一个吻。这首歌是她和楚钰经人介绍认识后,听到他唱的第一首歌,那也是她的初恋,而且她希望此生只有这样一次恋爱,永远永远,和他厮守到老。那时候,楚钰还是一个十足的穷小子,小学教师,爱穿一件背后起皱的灰棕色亚麻西服。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幸福人生,因简单而幸福,因忠纯而更幸福。

  沾沾草的尖勾不时勾住衣裤,把自己微小的条形身体挂了上去,巴茅草和蕨类植物遮掩着荒废的小路。进入苦竹和杉树混交林后,情形有所改变。随后,苦竹占据了全部面积,枯黄的竹叶铺满林地,依稀看得出小路的痕迹。

  “顺便在农户地边找点大茴香,烧鲫鱼味道特别哦。”楚钰观察着环境一边说。他有个作家的习惯,看到一个新鲜的景象,便要在心里用文字仔细描写出来,而且一个情景绝不会和另一个情景混淆,就像福楼拜指导莫泊桑所做的那样。他把这称作练笔和积累素材。

  “今晚不是说烤猪排吗,排骨都码料腌上了。”

  “没说今天吃鱼啊,留着明天后天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好的材料准备下没错。其实,很久没有吃二黄汤了,微酸微辣加上芹菜的香味,和嫩滑的鲤鱼真是绝配。”

  两人谈着烹调,避开蜘蛛网和竹枝,小心地从苦竹林穿过。楚钰边走边发表者高论:“梭罗说,‘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谓的生活舒适,非但没有必要,而且对人类进步大有妨碍。所以关于奢侈和舒适,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穷人更简单和朴素。’我是比较反对这句话的,尤其是后半部分,就是关于生活舒适的评判。我这样认为,人类进步本质之一,就是不断追求生活的舒适和更加舒适。纵观人类史便会发现,关于舒适的衡量,是在不断地变化和提高当中的。我记得在童年时期七十年代,每天饭量的标准是三三二,发育中的少年,又缺少动物性食物,二三两怎么够?若是逢年过节,素米饭能够一顿吃个尽饱,那便是非常的舒服满足了,添上几块香喷喷的腊肉便是进了天堂。现在呢,竭力寻求怎么吃得好。”

  以楚钰的年龄,他和大量饿死人的六0年还沾不上边,但是七十年代初的饥饿日子,他也是和七亿人一起熬过来的,全国大多数人每天总是饥肠辘辘等待着下一次开饭时间。成年人有种癖好,就是把苦难的经历当做荣耀来炫耀。

  “咦?不对劲。”楚钰忽然站住了,仔细看着林地。

  “什么不对?”

  “你看,这像不像一张床?”楚钰指着地下说。

  这块地苦竹较为稀疏,平缓敞亮,大量苦竹叶被人搜罗在一起,还有一些细竹枝混合着铺在地上,厚实平整。床,这个定义太形象了,秦淑芳不由得点头。

  “这里肯定是男女生幽会的地方。还有露指手套,这可是小女生冬天最爱用的。”楚钰的话引导着秦淑芳的目光,她看见,除露指手套外,四处还扔着印刷精美的纸巾、食品塑料包装袋、牛皮纸瓜子袋。

  “我们再看看。”楚钰竹林里四下搜寻,最终找到了四处类似的竹叶床。

  “真不愧是老师的好学生啊。”秦淑芳忽然语含讥讽道。

  楚钰当然听出深含的意思来,他心里尴尬脸上却装作啥事没有,说:“得给学校说一声,可能除我之外,没有哪个老师到过这里。好多学生来过这里呢,很危险。”

  楚钰心里惦念着这事,打算在学校认真向章振刚说说这事,他天生一副热心肠,可不认为这是多管闲事。校党支部书记许正伦即将退休,章振刚上个月刚被镇党支部任命为校党支部副书记,还兼任着政教主任,他和章振刚也比较要好。

  午休刚刚开始。楚钰带了一本《华夏散文》月刊到教室去,守午休时看看,那上面有一篇他最新发表的游记。初三·四班是普通班,不像小尖班重点班那样,午休时有多半的学生在抓紧时间做作业,或讨论问题,教室里便难免有一些响动。这班的学生通常都趴在桌子上,似睡非睡,偶尔轻轻蹦出一句话来,立即消失,也有着实睡着了的,醒来后半边脸微微地浮肿,睡眼惺忪,发丝凌乱。因为没睡好,这些人下午两节课几乎都是迷迷糊糊过的。但是,普通班倘若没有值守教师,那动静远远比重点班讨论问题大得多,嬉笑嘲骂啥都有,像个热闹的茶馆。

  那便是最令老师烦心的事。楚钰是颇得学生敬重喜爱的班主任,这种情况要好得多,教室里不用打招呼便安静下来。

  今天情况变了,老是有人悄声嘀咕着,靠近走道边的人不时贴着窗子往外张望。楚钰感觉外边肯定有啥事。初三·四班离楼梯口最近,又是创新楼的三楼,上面两层都是初三年级教室,所以在整个年级组中最能预先觉察到外面的动静。

  楚钰终于忍耐不住,放下月刊,站起来,严厉地问:“你们在看啥呢,外面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老师,求婚呢。”

  “汤星星捧着一大束花,要求婚哦。”

  楚钰脸色一变,不由得呵斥道:“不许胡说。”

  楚钰出了教室,走廊里空无一人,走廊护栏很高,几乎齐胸,看不到大楼底下场景。他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墙角往楼梯道里看,差点和一个男子撞上。

  楚钰定睛一看,对方个头已是成年人,但帅气稚嫩的脸,戴着墨镜,颇有“至上励合”的派头,还真的是汤星星。汤星星刚才躲进了拐角,以为楚钰回教室去了,刚探出头来,却被楚钰迎头撞见,再也躲不掉,立即摘掉了墨镜。

  汤星星二年级时从外地转来进初三·四班,二年级未完又辍学了,谁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长都在外面,从来没有参加过学校家长会,楚钰也从来没见过家长。

  看见汤星星手里捧着一大束装饰整齐的鲜花,外面罩着玻璃纸,楚钰生气地问:“你要干啥?”

  汤星星有些紧张,低着头,拿眼角瞟着楚钰,回答说:“肖婷婷的生日,我来送生日蛋糕给她。”

  “肖婷婷?”楚钰不认识这个女生,问道。

  “就是初三·二班的肖婷婷。今天,我想,带她走。”

  初三·二班恰好在初三·四班隔壁,因为初三·三班撤掉了。楚钰有些发窘,好像就目前而言,不管是汤星星还是肖婷婷,他都管不着。楚钰又看见楼梯口站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男子,提着一盒白色大蛋糕,默默地等候着,看样儿可能是汤星星父亲。那这双方父母都同意了的事,他更不能多嘴了。

  “别惹事,闹出什么大动静。”楚钰板着脸,叮嘱了一句,汤星星恭敬地应诺,然后,楚钰进了初三·四班教室。

  “老师,汤星星说,现在他网络上的名气可大了,他做网络主播,歌唱得好,在网上有一批粉丝,明年还要去迷笛音乐节上遛白菜,他说那叫行为艺术。他叫我们上网去搜索。名人噢!”教室里,学生们七嘴八舌争相表白。

  楚钰费了一些劲儿才把教室安静下来。汤星星从窗外经过了两次。每次都引起教室内的躁动。汤星星终于离开很久了。楚钰走到门口,恰好初三·二班午休监守老师叶老师也到了门口向楼梯口张望,楼梯口已经没人了。楚钰看着叶老师,会心一笑,叶老师脸上很快飘过笑意,淡然而轻蔑,令人不易觉察。

  叶老师说:“汤星星是你们班的?他想进教室,找肖婷婷说句话。我没让他进。”

  终于熬到午休平静结束,汤星星已经不见了踪影。楚钰回家经过校门时,副校长周宇全做行政值周,还坐在门卫室前一张竹椅上守校门呢,两个老师和他聊着天。楚钰便停下,一本正经地说:“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怎么不去做证婚人啊?陈校都做了好几次证婚人了,你也跟着学学。”

  “谁结婚啊?”旁边心急的老师忙着问。

  “还没结呢,是求婚。初三·四班男生向初三·三班女生求婚,准备今天就把她带走的。”

  “你的娃儿归你管,别找错了老子。”周宇全也是一本正经回答。

  说到开玩笑,楚钰和周宇全副校长是全校最出名的两位,一雅一俗,一个享誉浪漫诗人,一个号称日藏教授。关于“日藏”这个土语,任何词典上都查不到,不过楚钰在语文组教研会上有过阐释,何为日藏,那就是怪诞不经又富有机趣,内涵丰富耐人寻味。

  “汤星星初二刚完就没读了,不归我管,我做不成烧火老者。”楚钰接着周宇全的话说,“没有学生证,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生日蛋糕、鲜花篮,校门口是怎么放他进去的?”

  “以为是给哪个老师做生的呢?这位帅锅自己说的,咋好阻拦。”周宇全解释说。老门卫走到门卫室口,也说了同样的话。

  “只说是做生送蛋糕,哪个晓得他这么大胆,是给女生的。”旁边有人补充了一句。

  “我在守午休,看见了出来本想训两句赶他走,几米开外站着他的家长,面子上不好太难看,只有提醒他两句不要过分,谁知他又跑到三·四班教室,要求叶老师允许他进去,请那个肖婷婷出来。”

  “值班老师没答应吧?”周宇全忙问。

  “哪里是他的家长哦。这个男生租面的来的,到了校门口还没付车费,司机怕他跑了不见,跟着进去的。”老门卫抢话道,他怕担个看门不负责任的名,仔细解说,以此证明他细节都在掌握之中。

  一句话说得众人暗笑不已。楚钰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问周宇全:“你看见章振刚没有,给他说件事。”

  周宇全望着楚钰身后笑而不言。楚钰话音刚落,章振刚就在后面回答道:“找我啥事?请客啊?喝酒不要太高档哈,青岛啤酒就可以了。”

  “啤酒白酒都可以,我随意你干杯。不准说你不行哦,男人不兴说这话。”楚钰接上章振刚的话尾。等着章振刚走近了,楚钰把自己在走马岭苦竹林中看到的景象描述了一番。

  “噢,你这个情况反映得及时,反映得及时。”章振刚连声说道。他是个容易崇拜身边强人能人的人,陈天南、楚钰、徐凌,还包括篮球打得好的高个儿体育老师费平,只要某方面优秀,便成他的偶像。语文教研组长沈连成尖刻地描述为“这样一根筋头脑简单的才适合做书记”。

  章振刚继续说道:“学校一定重视这个现象,避免重大事故发生。一不留神,你就成了老公公,还要当爷爷了。”

  话到最后成了玩笑,旁边几位老师会心地默笑。章振刚上课后给保卫科长冯明江打电话,冯明江答应晚自习前来和章振刚细谈。

  “不行,这事拖不得。”章振刚把楚钰的发现简略说了一下,接着阐述了事情的危害性和严重性。他和冯明江电话里约好,今天下午放学后,他和冯明江,一起亲自到走马岭去看看,来回不过一个小时,这样故意张扬高调行动,有意让学生知道学校已经发现走马岭的秘密并且作了巡查,目的是起到警示作用。他在明天学校集会上再含蓄地提提这件事,警告学生不得再去此地发展强化感情,

  冯明江答应了。五点半吃晚饭,去了走马岭,还来得及回来上晚自习。

  冯明江是学校高中物理教师,兼职政教处副主任、保卫科长。三十岁以下的教师中,冯明江二十九岁,算得上陈天南最看重的人之一。他和陈天南一样,是足球场上的骁将和爱好者,他们的友谊也多是由此发展起来的。陈天南体力充沛,敢冲敢撞;冯明江更为灵巧,盘带出色,脚法精准。冯明江爱穿紧身牛仔裤,陈天南则爱穿鲜亮的白色或米色裤子,都那么透着一股骚动的情绪。

  不过,势头很旺的冯明江在支部书记许正伦那里碰了一个钉子。陈天南和政教主任章振刚做介绍人,冯明江向校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许正伦打了回来。陈天南去问究竟,许正伦满脸愤慨地说,社会上都在议论说“最成功的老师就是把学生教到床上”,冯明江其他方面不错,但是他是绝不会通过申请的,原因只有一个。陈天南心里明亮。高二时,班主任冯明江和一个女生产生了感情,到高三时,渐渐地包不住了,冯明江向陈天南坦白,陈天南见改变不了事实,索性做了介绍人。女生家父母也乐意,反正女儿的终生就包给这老师去操心了。女生努力考上了三本,出了稳妥的考虑,报了本地一所专科学校,三年毕业,仍旧是陈天南帮忙,通过招考和跑关系,在邻近的乡镇当了一名正式编制的小学教师,路程也不远。冯明江结婚时,陈天南做了证婚人。许正伦赶了人情却不赴宴,借口是冯明江家住偏远山村,偏偏要把婚宴办在老家,不办在镇上,太远他去不了。尽管陈天南解释冯明江一开始就是奔着婚姻这个人生大主题去的,正大光明的事,谁规定单身男教师不能恋上自己心仪的女生呢。许正伦心里疙瘩还是去不了,入党这事许正伦毫不通商量,只有搁下了。不过陈天南私下给了冯明江吃了一颗定心丸,说许正伦很快退休了,到时候多半是章振刚上支部书记,或者自己兼任,一切水到渠成,现在不必着急。冯明江心里笑笑,他已经不把这当成一回事了。

  冯明江和陈天南同时报名驾校,区别在于,冯明江已经上路多日,不久将要进行路考,而陈天南只过了科一理论考试,太忙了,只在练车场转悠过半个下午,科二仅仅开了个场。陈天南和冯明江相比之下明显落后了,这使得他非常不不满,他在公开场合埋汰保卫科长:“你哪来这么多时间学车哦,别是保卫工作都没管,有事就推别人了吧。敢跑在我前面,我路考时你帮我代考。”

  冯明江倍觉冤枉,他学车科二都是周末去的,总不能周末学生呆在家里也要他管管安全吧,因为这他比同期学员整整晚了一个月考科二,只是他一次就通过了。一个科三吊吊甩甩一个月了还没能去考试。校园内多数事件,都是他亲自处理的,转给两位兼职教师的事并不很多,两名专职保卫负责调查材料,他做最后处理决定并报送政教处。政教处然后几乎百分之百的依照冯科长或者兼职保卫教师的处理意见对学生作出各等级的处分。

  冯明江委屈地撅着嘴:“我只差没有在保卫科打地铺了。说是0.6个工作量,比我上三个班的高中物理还累得多。”

  今天下午,冯明江便要处理高一·一班和初三·六班男生群殴事件,争取晚饭前处理完毕,才好和章振刚一同巡查走马岭。这起事件的起因简单而常见:初三·一男生借了高一·一班男生篮球,他们原在一起玩,高中学生因有急事走时留下了篮球。第二天,初三这位男生又在球场时玩时,恰好高一·一班另一个男生找篮球玩,知道这个球是同班同学的,便要初中男生归还。初中男生玩得正起劲,那舍得放下。高中学生见初中生居然不买账,狠狠地骂了几句。初中生气不过,不玩了,将篮球砸还高中生。高中生丢了面子,走近了推了初中生几下。初中生身边正有两三位本班同学,一拥而上,围住高中生。高中生好汉不吃眼前亏,丢下两句找场子话拿着篮球走了。

  晚自习第一节下课后,高中生找人给初中生带话来,要他到高中部去办交涉。初中生也是一个胆大的主儿,况且他心仪的女生就在高一·二班,正是表演单刀赴会英雄气概的好时机,便怀揣了双截棍上脱链的一节独身前往。

  高一·一班教室外,室内灯光透出来把绿化树墙一带照得影影瞳瞳。迎接初中生的是四个高一·一班学生,和他有轻微过节的那位也在场,四周不时有人经过,这位初中生似乎看见了有心仪女生的影子,这使他心跳加快。

  刚交涉几句,初中生就被推搡了几下。他忍不住了,双截棍藏在胸前,他得拉开卫衣拉链。他细小的动作被一个高中生察觉,叫了一声“有家伙,关灯。”

  几个高中生一拥而上。初中生瞬即被推倒,他的个子虽然不小,毕竟还是单薄了些,对付不了几个人。高一·一班的室内日光灯响应地全部熄掉了,其他班级的灯光转不了弯照射过来,大楼的这个拐角一片黑暗,仅微光看得见人影。噼里啪啦一阵揍打声,夹着初中生的叫唤。

  上课铃响了,殴打立即停止,高一·一班教室里灯也亮了。一群高中生离开后,初中生久久没有站起来。尽管用手护住了头,脸上仍旧是青一块紫一块。

  当晚,保卫科便接了这件案子,受伤者母亲闻讯赶来学校,夤夜带着儿子到县里医院全面检查,所幸除了皮外伤和轻微脑震荡外,初中生并无大碍。

  一周以后,初中生回到学校上课了,保卫科也调查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民事赔偿问题。总计医药费、检查费、车费,受害者监护人还提出了误工费,共计3800多元。

  调查结果,居然有七个高中生参与殴打,他们一一写了经过材料并且签名承认。民事赔偿的也比较简单,除了为首者承担一半费用外。其余六人均摊。肇事者一致要求不通知家里,各人把赔偿金交到学校就行。

  冯明江同意了学生要求,缴款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和冯明江开学初曾经遇到过的一件事相比,确实这次太顺利了,甚至不用叫家长到校处理。那一次,冯明江调解伤害事件后的民事赔偿,所有家长都到了,他从上午十点钟,一直坐到下午五点钟,只在中午时分去教师食堂吃了二十分钟饭。弹簧刀戳伤人主犯的监护人——六十岁的奶奶不甘心多出钱,又怕打工在外的儿子儿媳埋怨,非要拖上学校也出一份钱赔偿,胡言乱语夹缠不清,令人头疼不已。高度紧张对阵后,冯明江疲惫不堪,甚至一度放言吓唬:学校如调解不了,让所有家长到派出所去调解,倘若派出所在调解不好,只有走法院诉讼一条路了,法院判决具有强制性,学校没权力判定谁赔多少。

  闹到最后,女人的老伴也看不下去,在旁边不满地说了女人几句,加上冯明江声言撂挑子,每位家长也担心弄到派出所去解决,对学生会有影响,明里暗里一致反对,终于说服这个女人,达成赔偿协议。等调解结束,冯明江走出保卫科时,像是踩在棉花上,浑身软软的不得力。

  这一次比较顺利。肇事学生一一交来赔偿金,冯明江一边登记,一边写材料,报送政教处并提出具体处分意见,七位高中生分别给予警告和记过处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生舒明,凑近仔细地看了正写着的材料。冯明江挥手叫他出去,处分结果在全校集会上会公布的。

  “赔了钱,还要处分啊。”

  “那是跑不了的,最低警告处分。”

  “口头警告不行吗,我们都认错,赔偿了?”舒明低声问。

  “按理说,给个严重警告甚至记过都够格。”口头警告不记入档案,也不用毕业时申请撤销处分,严重警告和记过就复杂了。冯明江沉着脸,舒明不敢再央求,沉默着离开了。

  冯明江半个小时后才把材料全部准备好,看看时间才四点,可以休息一下,或者上网看看巴塞罗那这周的录像。他特崇拜梅西,第二当然是C罗,吃过晚饭后再和章振刚一起去走马岭巡查。他用口哨吹了几声冠军杯主题曲。

  如意算盘正打着呢,来了电话,一个尖尖的女声,高一·一班班主任姜华着急地一连高声发问,保卫科处理意见报送政教处没有。

  “正要送呢。”

  “那别忙。舒明说,他没有参与打架。你看是不是重新……”姜华委婉地恳求道。

  冯明江纳闷了,多人互相举证,舒明自己写经过材料后又签名承认,连赔偿金都交了,怎么又没参与打架。他把疑问给姜华说了。

  “他就是说他没动手,舒明从来不对我撒谎的。他还说,他没有想到会给处分,他以为参与的人多了,学校会放过一马,法不责众嘛。舒明已经受过一次处分,再有一次,毕业时一次撤销不完,要延期拿到毕业证。”

  冯明江只得叫姜华让舒明再次来保卫科。

  舒明比冯明江还要高半个头,此时却像太监李莲英面对皇帝那样恭谨。舒明提出了当时他在教室里和一个男同学看手机小说的证据,前面一排还有女同学可以作证。舒明专门点了同班女同学王嘉怡名字。冯明江略作思考,给姜华电话叫王嘉怡到保卫科办公室。

  王嘉怡是个非常清秀非常清纯的女生,个子娇小一点,脸型类似于章子怡但比章子怡漂亮,看那样儿都不忍心怀疑她。据姜华临时介绍,这女孩是班上的典范,文娱委员,成绩也颇好,诚实听话,二本基本在握。冯明江认为,班主任姜华这样介绍,是为了增加王嘉怡说话的分量。

  询问过后,冯明江又叫王嘉怡带话,叫和舒明一起看手机小说的男同学过来。

  冯明江让两个男生轮流出门并关上门,留下一个人回答问题。他询问了几个相同的问题:1,用的什么手机,大致外观。2,小说名字。3,看到小说的具体章节,说出故事情节就行。4,前排坐着几个女同学,姓名。

  两个男生回答的清晰快速,几乎完全一样。冯明江有些相信了。“好吧,我再做深入调查后决定。你们回去也要反省一下。”

  折腾过一阵子,冯明江又开始感到脚软腰疼了。

  匆忙在教师食堂用过晚饭,冯明江主动给章振刚打电话,下午放学到晚自习这段时间,是违纪事件高发期。章振刚乐呵呵地在校门口等候冯明江。他们只花了一刻钟,便到了走马岭山脚下,找个最近的农户问了问路,便爬起山来。水泥小路变成了泥石小路后,两人便认真地四下观察,终于看到了楚钰描述的谈情说爱佳地。

  一会儿,两人又回到了山下,章振刚忽然说:“从右边分路回学校,我们去看看‘回水沱’河滩,那儿学生也爱去。”

  冯明江明白章振刚用意,依言而行。

  回水沱在镇郊,河那边是走马岭山麓,河这边是大块平整的玉米地,水流缓慢,水比较深,夏天来不少人来这里游泳,冬季里没有玉米杆的遮挡,视野开阔。

  冯明江走在前面,他的视力也很好。忽然,他紧张地说:“前面有人打架,快走。”说完奔跑起来,章振刚也听到了杂乱的叫喊声,女生的尖利声音,其中一个男声嘶声力竭,带着哭腔,震撼着耳膜,老远就听得见。

  一个瘦高的男生,十六七岁模样,手中挥舞着一把弹簧刀,四处追逐人,他后面一个娇俏的女生哭喊着,跟着跑,还不断拉他衣袖。情绪激动加上女生的牵绊,对方又在拼命地躲,持刀的男生谁也追不上。许多人四下逃散,但又不跑远,只是躲避刀锋,还不断地回头奚落几句。

  章振刚厉声吼道:“干啥!要杀人啊!放下刀子。”

  持刀男生一愣之后,没有停下又要追人,章振刚再次吼叫。更加靠近的冯明江也叫道:“再不住手,后果很严重的。”

  持刀男生见追不到人,恨恨地踢了脚边黄荆条灌木丛几脚。女生脸上有一条血痕,见持刀男生停下,离着几步远也站住了,也不靠近,纠结痛苦地流着泪。

  “其他人站住,都看清楚了,跑得了吗。”章振刚对正要悄悄溜走的那些人说。许多人闻言停住了脚,离得远的两三个抱着侥幸撒开脚丫,瞬间跑得不见了。

  冯明江认出持刀的男生是初二年级的黄培生,上个月因为和初三的人打架进过保卫科,还留有一些印象。他和章振刚一起,带着六七个人,回校连夜调查处理。

  人多、事大,谁也隐瞒不了,事件很快查出真相。黄培生和同是初二的女生吴蔚谈恋爱,引起初三另一些爱慕者不满,相约在回水沱做个了结。争吵中出现了推搡,黄培生拿出暗中携带的弹簧刀挥舞,限制对方近身,哪知一不留神,却划着了吴蔚的脸。眼看女朋友破了相,黄培生别提多激愤,只想杀个人泄恨。

  “真的和黄培生谈恋爱?什么时候开始的?家长知道吗?”冯明江一连串的问。

  “没有的事,我们只是彼此要好,经常一起玩而已。”吴蔚一口否认。她的脸颊上有一道两公分长浅浅的紫色结痂伤痕,没有伤到真皮,应该能够复原,说破相有些严重。

  这事还真不敢断定,心里的喜欢不像婚姻那样有个确切的契约证明——结婚证。

  冯明江放过了吴蔚,给初三几个男生口头警告,黄培生记大过处分,如果此事发生在校内,黄培生将会顶格处分到留校察看,再严重的话,只有报送教育局和移交派出所了。高中生则没有这些福利,学校直接开除。

  第二天,冯明江还在校内转悠的时候,舒明的父亲找到了学校,辗转多处终于把冯明江堵住了。

  他对冯明江强调,舒明真的没有动手,强出头的原因,学校都清楚了,他要求保卫科放过舒明。这时,舒明父亲脸上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彷佛平时候他是不笑的,所以一旦必须微笑的时候那么矜持而不自在。

  高一·一班群殴初三学生的事,冯明江正烦着呢,因为在舒明之后,又有两个参与的学生跑来说自己没动手,原因和舒明一样。冯明江先把这些作伪证的学生骂了一通,然后说等调查清楚后再答复。现在,连家长都跑来学校申明了,可见洗冤决心之大。

  冯明江冷静地对舒明父亲说:“舒明我已经再次做了调查,偏向于他没有参与殴打这个结论,但是还要更全面的证据。不过,有一点责任是免不了的。作伪证,在法律上讲,就是妨碍司法公正。赔偿金按照人数,已经分摊下去并且都交清了,又要重新调查分配,你说这事多麻烦?别的家长要是不服气,那就更有话说了。”

  “赔的钱可以不要了,只要学校不给舒明处分。”舒明父亲的笑容更加明显起来。

  黄培生的事悄悄处理,没在全校集会上提到一丝半点,但还是传开了。黄培生的班主任袁继芬气炸了肺。这期刚开学天气还热的时候,黄培生就因为下河洗澡被警告处分过,同时扣掉了班级分数一分,这次一个记大过,要扣掉班级两分。等级分以0.1作为基数,差个一分两分就落下好多名次,甚至会弄个班级垫底出来。优秀班主任就别提了,想都别想,班主任等级分为三级,看来她这个班主任到期末评比,又得吃最低一等,津贴先不说,这荣誉,都被这小子败坏得一塌糊涂,还可能影响职称评定。不知内情者还以为是班主任无能呢,要知道,她袁继芬可是一位励精图强的班主任。她让黄培生家长把儿子领回去好好教育,改好了再送学校,反正她是管不了啦。

  夕会过后是晚自习,徐凌上楼时,遇见了几个下来的班主任。暮色笼罩了大楼,楼梯里昏暗的白炽灯不足以照亮每个角落。徐凌慢慢往上走。

  “徐老师。”有个女的声音在叫,徐凌回头,看见楼梯口对面,袁继芬对他轻轻地摇着手,他走了过去。

  “你送我到校门口。”袁继芬小声说。

  “啊,有事吗?”徐凌诧异地问。

  “楼梯口藏着两个学生,带着刀。”

  “谁?”

  “黄培生啊,你应该听说了。”

  徐凌恰好没有听说。他很少在学校多作逗留,校内信息没有那么及时获得。

  “他们肯定敢动手的。你送我出校门就行。”袁继芬小声央求。

  “好,你等一下。我进教室交待几句。”

  徐凌让纪律委员清查未进教室的学生,又让班长暂时管一下班上纪律,他有急事耽搁五分钟。他话音刚落,一个男生立即说道:“只有林薇薇没到。”

  教室里响起窃笑声,许多双眼睛似乎都在注视徐凌的反应。徐凌察觉了一些异样,鼻子轻哼一声:“不管谁没到,记下来就是。”

  楼道的黑暗角落里果然有身影晃动。徐凌故意大声地和袁继芬说话,意在提醒暗藏的人不要跳出来,袁继芬有人陪同呢。经过底楼最黑暗处时,袁继芬几乎拉着徐凌的衣襟。

  穿过操场到了门口,这里门卫和保安常驻,灯火通明而且安装着摄像头。袁继芬松了一口气,站在电动伸缩门外接连道谢。徐凌知道黄培生要到晚自习结束才能出校回家,或者家长早点来接回家,袁老师此时回家是安全的。

  校门外目送袁继芬走远,徐凌正要回教室,一个刻意压低变了样的声音叫道:“老师,徐老师。”

  这个声音好熟悉,徐凌循声过去,暗角里,站着林薇薇,提着一个帆布包。

  “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徐凌轻轻责问道。

  “回家去替弟弟拿衣服了,这周冷得快。”

  徐凌怔怔地望着那个窈窕而渐显凹凸的身影,萌生出一种感动。

  “老师你带我进去。迟到了班上要遭扣分。”林薇薇难为情地恳求道。

  那准得挨班主任许华的骂。徐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林薇薇跟在他身后进了校门。徐凌对门卫说:“这个学生替我出去拿东西。”

  门卫仅仅看了林薇薇一眼,没再说啥。老远可听见初二·三班教室里杂乱的说笑声。徐凌一进教室,噪声一下子微弱了,变成窃窃私语,彷佛一下关上了一道厚重的门,把声音立即隔绝了。好奇的眼光伴着竭力压低的话音,齐刷刷投向了后面进来的林薇薇。

  “是不是到走马岭去了?”练小芳坐前排,微微侧着身子,手掌弯着挡在嘴前,即做遮挡物,又让声音定向传播。

  这时,林薇薇正在放帆布包。她没有明白练小芳的话,大睁着眼睛,一脸迷惑。

  “和谁约会啊?”练小芳用气声大胆地再次问,同时眼睛满含深意地瞟着讲台上的徐凌,阴阴地笑。

  林薇薇终于醒悟过来,“走马岭”这两天在校内是个暗中使用的热词,明白之后,她的脸禁不住有些发烫。

  林薇薇嘟起嘴,翻找着数学练习册,把帆布包用脚推进去一点后,两眼盯着书,再不理睬练小芳。

  徐凌开始选择着练习册上的题讲解。林薇薇一边写着,一边任由思想开小差。她有个朦胧的憧憬,如果她请求徐老师开车送她回家拿衣服,徐凌会乐呵呵地如她所愿。这个模糊的想法围绕着她的脑子,林薇薇便如怀里揣着电热取暖器一样,热乎乎地很舒服。她真想试一试。翻着宽大的数学练习册,就像翻着一本琼瑶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