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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大局

十 大局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0380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一般说来,35岁以前,变动职业机会比较大,之后便越来越小,公务员考试报名限定便是这个年龄。教育局规定,申请调动进县城学校的年龄只到40岁,要超龄调动除非有特殊贡献者,而且逢调必考。郁含章刚过四十,因为名声远播,也迎来了一次机会。县城的省重点普通高中秀川中学,因为新招了初中班级以作为高中的预备力量,四处招兵买马,曾对郁含章抛出了橄榄枝,但是陈天南从本校利益出发,挽留了郁含章。当然,郁含章没有走还有另外的原因,最重要的就是,郁含章的妻子是镇上电力公司的长期临时工,调到县城去的话,就得另找工作,另立新家,丢下久已习惯的工作,新职业又不知是否干得顺手,妻子深有顾虑,加上郁含章在县城也没有购房,一来二去便留下了。

  申评职称的通知醒目地写在中学校内三处通知栏上,教师们的生活中投下了一块石头,激起波澜。这样的事每年一次,令凡是还没迈过门槛的人揪着心。通知说,今年的本校高级职称指标已经下达,总计两个名额,符合条件且有意申聘的老师必须在两日内上交申请书。

  两个高级名额,这是历年来最多的一次,中级职称名额稍后一段时间才下达。好奇的老师开始打听确切的情况来:传言文件上不是有三个名额吗?谁敢私吞了一个?

  过了两天,真相浮出水面:有一个名额是专门预留给英语组长刘朝东的。刘朝东有个远房家门在本市的某县做县长,刘朝东升职资格硬件条件满足后,特意跑去拜访了这位乐意对乡亲故友帮忙的县长。果然如他的愿,这个高级名额是刘县长托关系例外要来的,并不占据学校名额,因此谁也争不去。个别精明的老师分析了一句实在话:今年似乎没占据名额,但是占据了以后的名额,高级职称是按照教师比例划拨的,下一次肯定少了。不过,以后的事,谁去管呢?今朝的事还操心不过来。

  八张申请表递了上去。办公室主任叶永宁一视同仁收下放好,等着职评小组开会打分决定。

  要说校内职称打分排名,物理教师、支部书记许正伦绝对是第一,但是偏偏就没有许正伦的申请表。每当高级名额到来,许正伦却一次又一次滑过了。首届教师节的全国优秀教师,全校唯一享受国家津贴每月100元的一个人,却似乎永远都与中学高级教师无缘。

  说起来,许正伦不评高级职称的原因很简单,他没有高等教育文凭,就是一个最起码最简单的在职函授专科也没有。他知青出身,该学东西的时候正上山下乡,后来经推荐做代课民师,到师范进修后成为正式教师,一直只有一张中等师范的文凭,以前全心全意教书,现在年纪大看不进去书参加考试了,一谈到大段大段的背书就头疼。陈天南悄悄劝他想办法弄一张专科文凭,在外面报一个什么成人专科学校,考试时候掺掺水,或者请人代考,很容易把文凭混过手的。许正伦听着一边挥手一边摇头:“不要不要,假的东西,我做不来。评不了就算了。”这个固执的全国模范教师,算起来还是陈天南的老师,眼看着只有带着中级职称退休。

  接着算下来,刘华似乎应该进入前三甲。刘华曾经是校长,和他一起递交了申请表的老师,个别还是他的学生呢。再过两年,刘华一退休,那名额又还给学校了,似乎没有谁抱有多大的反对意见。

  能进入前三甲的,陈天南几乎当然不让,考核加分项目,每一项他都是满满的,除了在职年龄最短以外,什么骨干教师、年终考评优秀加分、工作量、论文发表、文凭加分,等等等等,样样排名第一,这就是领导的好处,处处挂帅,样样全能,随便一两项就可以弥补他唯一的弱项——教龄偏短。

  还有谁能进入前三甲呢?感兴趣的人纷纷猜想,但是即使进入了前三甲位居第三,也争不到那两个名额,一想到有陈天南和刘华在前面占着位置,交了申请表的老师无不认为这次是陪太子攻书。

  郁含章在校长办公室里和陈天南磨了很久,不停地抱怨,工作太多,头绪太多,学生也不听话,目的无非一个,请辞督导组长。确实,郁含章勉为其难接受了学校工作安排,一个人抵得上两个教员工作量,这还是他听从陈天南的挽留放弃了调动到县城中学的机会而获得的待遇。督导组的成员们每天要走完学校每间教室,检查教员们上课的各方面情况,一天一次随机抽查。陈天南非常过意不去,当即承诺,本年度的高级职称,一定有郁含章份儿的,至于督导组长的活儿,郁含章非得好好干下去不可,直到有合适的人为止,班主任就不谈了,怎么也推不掉。

  刘华是不会让步的,考虑再三,陈天南自己放弃了。上报高级职称名单校内公示了,那三人是:刘华,刘朝东,郁含章。

  递交了申请的老师,有的认为自己和郁含章比,得分不见得会拉下,比如语文组的张老师,在职年龄就比郁含章多整整十年。公布名额后,他立即找到陈天南要求说个清楚,最好是把各人评分情况公示。陈天南心里烦,面对着老教师,火气又不能随便发出来,便青着脸说:“我都没上呢,你急啥?未免你打分还打得过我。都老同志了,要以大局为重。”

  张老师碰了一鼻子灰,却无话可说。评分表到底还是在行政办公室里面贴出来了,刘朝东未参评直接进入,按排名计,第一陈天南第二刘华第三郁含章。这里面的含意,完全就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陈天南把自己的名额给了郁含章,至此谁也无话可说。

  朱跃军老师工作才四年,自然和这段时间搅得大家心不安的高级职称评定没有半点关系,即使随后将进行的中级职称评定,也和他八竿子打不着。这是他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他的婚期定在了元旦,但是之前,他要完成一件改变他自己命运的事。

  陈天南常在大会上鼓励青年教师,“有为者有位”,这句话也是他常用来回应那些抱怨自己得不到重用的教员的口头禅。职称评定一则名额有限,二则按部就班急也不成,三则对生活未有彻底的实质变化。年轻的教师,特别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更热衷于考试调动学校和考取公务员上。许正伦常常无可奈何地叹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也阻挡不了。从地位和经济上比较,似乎把公务员看成高出教师半截是世道公论,哪怕加上教师有近三个月的假期这样的优厚待遇也不能扯平。璧江中学有不少考取公务员后步步高升成功的先例在激励着这些不甘心生活就此平淡下去的青年们。近来六、七年中,璧江中学公招考试出去的有七八位,其中的江老师现在做了某镇武装部长,陈老师做了县司法局副局长。县里各局乃至各县县长书记,由教师出身的也不在少数。从统计数据来看,教师报考公务员被成功录取的,其比例绝对在各类人员之首,因为教师更善于考试。

  朱跃军工作以来,教过很多科目,有时候是数学、语文,又任教过微机,甚至还教过体育,同事们几乎忘记了他是什么专业,学校哪里缺人就派任他到哪里,显然没看重他,他也不当一回事。不过,有一项专业,朱跃军绝对是优秀的,那就是公招考试。他的婚期订在元旦,不过之前他有一样改变命运的大事要做,那就是参加公考。

  朱跃军参加过两次公招考试,都是在县里参加的。据说笔试一次第一名一次第二名,但是最后还是在讲台上呆着,传说的原因是朱跃军看不上考上的那些单位,也有另外的版本,说是面试时打下来了。众说纷纭,但是有一点是统一的,朱跃军是公认的考试高手、专家,公招考试前,青年教师纷纷向朱老师取经求教。

  朱跃军也不保守,他总结出来的公务员考试心得有三点:笔试的科目关键是多作练习,行测侧重于时间分配,公共知识侧重常识积累。今年,朱跃军心气更大,撇去县里的单位,报了市里的公招名额。还有十来天就要公考了,平日里难得抱着书看的年轻人,此时纷纷钻入了卧室成宅男宅女,教学上免不了有些涣散,教学督导组和班主任都有了意见,纷纷反映到了陈天南那里。

  陈天南召集校级干部开会,讨论这个现象以及学校其他即将到来的重要工作。许正伦感叹着现在的教师可比不得他们刚工作那些年,敬业的太少,都这山望着那山高,心安定不下来。说来说去,许正伦也拿不出个好办法来。朱兴顺伤好复原上班后,情绪比以前不稳定许多,喝点酒后看见不顺眼的学生尤其爱训斥。按纪律规定公务员和教师中午不准喝酒,可是上面来了人,陪客的由不得你喝不喝,不喝尽兴还不行。朱兴顺因此情绪起伏不定的时候多。

  许正伦感叹过后,朱兴顺接上道,他的嘴比较小,有点葛优的模样,说起话来像是含着委屈,他说:“班主任既然难以管理科任教师,他们没有行政权,学校也忙不过来,要不,下期还是实行二级二轮聘任制,给年级组长和班主任放权。”

  “行啊,重新恢复二级二轮聘任制。”许正伦是看见有路可走就要试试的,自个儿在管理上拿不出什么主见来。

  周宇全不表态,平时候,他可是话最多的一个人,荤段子可以一个接一个不停歇,要不然怎号称“双料博士”、“日藏教授”呢。陈天南思考着,不时轻轻地摇摇头。

  二级二轮聘任制曾经是璧江中学的特色创举,在全县学校中唯一施行过,获得了县教育局和县政府的肯定,并曾经准备在全县学校推广。具体方法是:获得在璧江中学任教资格是一级聘任,接下来,把老师按照学科和年级配置,分配到各个年级去,由班级和老师之间进行双向选择,要想具体担任某个班级某科教学,先由教师提出申请,班主任和年级组长,主要是班主任,签字同意后,学校才认定聘用,登记在案。倘若某个老师一个班也不聘任,那算落聘,落聘老师由学校安排打杂的活儿,那这个脸就丢大了。连续两年不被聘任,就退回县就业局另觅工作,当时教育局还不敢直接解雇。这样的目的很简单,迫使科任教师努力配合班主任和年级组工作,要是总是拖三拉四,班主任都嫌弃你了,不给你签字聘任了,那就危险了。

  谁知第一年施行二级二轮聘任制,就遇上了麻烦,音乐教师阚英给陈天南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她只申请了一个班的音乐,每周两节课。这不算落聘,但是年级丢下了那么多音乐课没人上,学校还得安排教师去上,咋办呢。那时候,达不到最低基本工作量每周15节的,学校的任何奖金和课时津贴都得不到,当然钱也不多,阚英还看不起呢,不要又咋的。

  按照聘任规则,阚英不算违反,说她不求上进,她也懒得理睬。年级组很无奈,把矛盾上交,陈天南没辙,叫阚英到办公室谈谈,想说服她再聘。

  阚英结婚不久,老公在外地,正有离婚的趋向,阚英烦着呢,任凭陈天南怎么说,就是不买账,陈天南刚刚露出一句警告的话来,阚英跳起来把办公桌上的茶杯砸了,叫嚷道:你厉害你就把我退回教育局去重新分配。

  陈天南话是这么说的,真要叫他退回去教育局分来的老师,教育局那关通不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某个校长口头威胁威胁是有过的),结下了天大的梁子谁都不愿。他沉着脸,叫阚英立即出去,他不想和不讲道理的老师胡搅蛮缠。

  这期学校便这样憋屈下来了。背地里有嘴尖的女老师传谣说,陈天南之所以不敢对阚英动粗,是因为欠着阚英的情债。流言传了一阵子,后来渐渐平静下来。一次踢足球时,陈天南是前锋,楚钰是对方后卫,两队的队员贴在了一起,看着足球在陈天南那队门前滚来滚去,他们离得远,没事交谈起来。陈天南便无可奈何说了聘任的事,楚钰给他打气,说:你是资方代表,法人,应该有决定聘任的最终权力啊。可以在聘任制上加上一条,假如某位老师因故达不到最低工作量,则由学校酌情安排工作,并且教师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否则视为拒聘。

  第二年,陈天南果然在二级二轮聘任制中实行了这条规则,聘任制施行顺畅起来,但是阚英这年过后就调走了。音乐教师都是个顶个的漂亮,阚英身材绝妙,脸蛋也过得去,唱歌绝对的好,有着陈思思一般清凉甜润的嗓子。阚英在大学里主攻的也是民族声乐,工作后曾在市里一次声乐比赛中,轻松获得头名。有人感叹说,阚英最大的遗憾,就是在成长过程中,CCTV还没有星光大道这个栏目,否则拿个月冠军,甚至年度总冠军,也不是啥难事。阚英终于还是没有浪费自己的才华,调到县城秀川职高去后,如鱼得水。因为县职高是国重,创建国重那年,学生有三千人,教职工有两百多人,没过几年,县职高学生人数掉到了不到两千人,但是老师没有减少。许多人闲着没事干,有事干的活也不多,像接纳安置康藏学生这些差事,也都由县职高承包了。课余,阚英组建了一家婚庆队伍,自个儿兼做主持和歌手,课外收入颇丰。陈天南给她介绍过两组客人后,她还专门请陈天南吃了一顿饭,周宇全以及职高校长同桌作陪。阚英的目标是尽快开上路虎,五年之后她果然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二级二轮聘任制第三年出问题了。一般说来,某个老师分到年级去后,是应聘重点班,还是普通班,学校和老师自己心里是有底的,担任学校重点班教学的老师,都是学校默认敬业心强经验丰富的勤恳老师。这期第一次教师大会刚刚结束,张老师拿到申请表后立即找到他的干亲家,重点班班主任罗老师。罗老师当然不好推却,签字同意了张老师担任她班的英语。本该担任该班英语教学的余老师不乐意了,找到学校,学校不敢推翻定下来的聘任原则,另外再一想,两个重点班分给两个老师教,也许形成竞争,对成绩提高有好处呢,于是说服余老师另外接了一个普通班。

  余老师教那些努力上进的好学生习惯了,一旦遇上普通班混日子的学生,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才好。他这个班教得好好的,已经过了两年,要毕业了却突然被换了班,本来心里就有气,余老师口里当然没好话,普通班的学生也不买账,当面顶撞、甚至起哄,啥事都干得出来。才过半期,余老师忍受不下去了,提出了换班的申请。半期换老师,从来没有这个先例,学校劝说着,用纪律压着,要余老师顶下去。

  孰料重点班那边也同时出事了,半期成绩出现了大滑坡。学生一时不能完全适应新的老师,而张老师比较起来,经验确实也欠缺一些,学校领导还认为张老师下的功夫还不够,总之,英语成绩就是这样下来了。

  半期考试后开家长会,分班开会之前是年级大会,不少家长会上开始发威了,抱怨、或者公开指责学校用人不当,突然到了初三,干吗要换老师,是不是校长拿了什么礼,吃人手软拿人手短,才这样安排工作。总之什么难听的话都跑出来。学校费了好大的劲,又是安抚又是找老师谈话,才勉强维持住局面,撑到了期末。

  第二期,学校仍旧不敢换老师,因为两位老师似乎都适应了新的环境,情况变得好一点了。但是家长不买这个帐,因为最终期末考试,比起前期来还是所下滑,重点班有几个学生在初中最后一期转学走了。某个怒火冲天的家长指着陈天南的鼻子骂了一顿后,丢下了一句“惹不起我们还躲得起”,然后不由分说把孩子转学。事后,朱兴顺帮着分析说,个别学生成绩下滑的原因是很多的,但是家长不管这么多,一味地归结于换老师的缘故,毕竟学校给了家长口实,家长认定了,再怎么辩解也没用。

  因为实行二级二轮聘任制导致的类似情况还有不少,经过几次聘任,教员们逐渐摸透了其中的一些规则,学会了怎么应对,而且三年下来,也没有一个教师因为落聘去做勤杂工的。班主任也在苦诉关系难处,不好得罪人,纷纷抱怨学校只晓得把烫手的粑粑往班主任手里扔。好处未见多少,弊端倒不断出现,三年过后,二级二轮聘任制寿终正寝了。

  有了教训,陈天南怎么会重拾旧案,而且是一个不成功的旧案。几次摇头后,朱兴顺的提议已经在他心里彻底否定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报考公务员学校是支持的,考试之前的教学松懈也只是一时现象,加强督查就行了,行政值周和督导组一天之内要多跑几次看看。给督导组打打气。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是另外几个问题。”

  说着,陈天南停下了,惹得另外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等待着,看陈天南将要说出什么来。

  “城乡环境综合治理开始了,每个单位都要全面规划整治,搞好清洁卫生和整体形象。学校是全镇最大的单位,精神文明单位,检查时首当其冲。县上开会已经作出了要求,要把这次综合治理提升到政治任务的高度,不折不扣完成。省委书记亲自提出口号,制定出清楚的措施、标准,又亲自督查。又要出一笔钱,我们中学初步估算了一下,需要整治的地方多着呢。像教师宿舍楼要重新刷墙;旧教学楼没有贴瓷砖的,重新粉刷一遍;瓷砖掉了的,重新贴。厕所,花坛,文化墙,都要装饰一新,清洁卫生更是重中之重。现在学校债务缠身,那里找钱啊。”

  “县财政不拨点钱来啊?”朱兴顺问。

  “检查获得好评的话,可能有几万,可是要拿出十多万来搞整治。大学校还好一些,小的学校像村小啊什么的,一动就是几万,先自己垫着,全年的保障经费都还不够这个数呢。”陈天南满脸愁容。

  这事是陈天南担心的事,其他人没这么愁,朱兴顺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当初学生食堂BOT招标的时候,朱兴顺也动过心思,行动过,但是没有竞争过宋静中校,后来据一些秘密传开的消息,宋静送了八万才搞定的,朱兴顺和龚自容总结失败的原因时,其中一条是,还得怪自己小气了一点,才宋静的一半。

  “让老师找项目拉赞助,没人响应么?”许正伦突然冒失地抖出一句。

  陈天南摇摇头,苦笑一声。大会上,陈天南多次提出,鼓励老师替学校拉赞助,找项目,凡是到位的款项,“我和你对半分!”陈天南如是说。两三年过去了,没有人拉来一笔赞助。由于有人议论奖励太高,现在大会上公开提出的建功老师的分配比例,已经降到了20%,似乎更没人理睬了。

  校级行政会在沉闷的气氛中散了会。等到别人都走了,周宇全在陈天南耳边小声说了一句:“实在不得已,还是向老师借资度过难关吧。”

  “你说的,我不是没想过。以前校办厂也借过,但是学校现在就是一分的月息也背不起。再要少,谁肯借钱出来啊?”

  “徐老师一个人肯借就够了。”

  “徐凌?嗯,到时候再说吧,借资还是要走公开的渠道,不要给老师们找话说,反正利息低了他们是不会借的,走走过场才好。你找时间先给徐凌探探口气。”

  第二天,周宇全还真的就借资给徐凌谈了谈。徐凌略一思索,回答说倘若学校真的玩不转了,可以按照信用社贷款利息出借10万至20万。这个利率,比银行贷款稍高,但是比民间信贷低得多,周宇全代表学校接受了。

  初二·三班的教学要是也像做生意管理工厂一样顺畅,徐凌不知道该有多开心。但是,初二·三班除了烦心,还是烦心。

  这是一节数学课,从上课开始,教室里嗡嗡嗡嗡蜜蜂飞舞的声音就没有间断过。“组复新巩布”,课堂教学的五个基本步骤,滑稽的教育者把它形象称作“祖父心口痛”,徐凌进行完第二个步骤便不耐烦起来。他停下来,语重心长地交代一句:“请安静。学好数学是每个人必经之路,特别是初中的数学,不需要你们做数学家,但是初中数学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能力,缺少了数学的逻辑和理性,你们会被传销欺骗,被邪教洗脑,结果就像一句俗语说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教室里安静下来,学生们不知道徐凌为什么对传销那么痛恨,他们已经多次在课堂上听到徐凌把传销当做罪恶进行批判和嘲笑了。徐凌有一段经历,除陈兰外,他没有再向第二个人讲过。十年前,那时,大丰公司还没有成立,还是一个起步后刚站住脚的竹器厂,徐凌夫妇正为推销产品而卖力地四处奔跑。一天,徐凌接到了刘昌林的电话,邀请他到武汉去,刘昌林替他联系上了几个可靠的老板,有愿望经销他厂子里的产品。说起来,这个刘昌林算是半个亲戚,比徐凌晚一辈,转弯抹角的侄儿,徐凌虽然没有亲自教他,可是能算作亦师亦长。上一年刘昌林刚刚做家电生意时,徐凌还借给他两万做周转资金。徐凌对刘昌林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武汉本来就是长江上的著名火炉,凉性的竹器很有市场的,那时徐肃霜小着呢,陈兰不敢离家,便让徐凌请了假跑一趟武汉。为了那次请假一周,徐凌软磨硬缠终于遂了愿。兴致勃勃到了武汉,傻眼了,哪有什么经销的老板等他啊,汉口一条小街上就住了四五千人,蹲在那里搞传销。据说当时全国有三十多万人聚集武汉做着传销发财梦。徐凌在这里遇见了十多位家乡的熟人。

  明白真相后,徐凌没有骂人。刘昌林过意不去,问徐凌是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发展事业,还是回家,如果留下来,凭徐凌的能力,有机会做传销团讲师,不冒风险拿干工资,每月五千块,但是加入传销集体的那3800元入门费是少不了的,先要取得资格。每月五千,几乎是徐凌当时半年工资,徐凌冷笑一声,对在场一同吃饭的同乡人说:我今晚就走,你们谁要回去的,可以同路。

  在座的没人回答,最后,一个国营厂子当秘书,在璧江老家小有名气的文人开口说,他们有事业,不急着回去。这位老先生的儿子也来了武汉的。再看看那些人的彼此关系,徐凌明白了,走上传销这条路,可以同事相骗,朋友相骗,亲戚相骗,师生相骗,兄弟相骗,直至父子相骗。徐凌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刘昌林见留不住徐凌,赶紧送徐凌到火车站,抢着替他买了火车票,又拎上一袋苹果,算是赎罪。一路上,火车车厢里挤满了返乡的传销客,连站立都找不到一个固定、宽敞的位置。快到重庆,徐凌才挤到一个座位坐下。

  自此,只要有机会,徐凌便把传销痛批。楚钰曾经批评过把小说当历史的民族明显是缺少数学素质。徐凌接着分析下去认为,在这种先天不足的传统中或者思维定势中,传销也容易流行。他从更多的渠道去了解传销,发现传销有个最重要的过程叫做洗脑,而传销必须针对个体想轻松发财的梦想去诱惑才能成事。美国高中教师罗恩·琼斯利用教室环境做过试验,发现洗脑并不复杂,只要做到这四条:1,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方便排除不同的意见,2,一片亲人的情谊,增加归属感,3,全天候无所不在的灌输,强调纪律性,4,对受施对象的恐吓,营造神圣强大的感觉。第二条在政治中应用也可以转换成阶级的情谊,或者组织的恩情,引诱梦想的目标则更加多种多样,不仅仅是钱财。

  慑于徐凌的怒气,教室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徐凌上课的第三个步骤讲授新课,也到了尾声。

  第三排,两个女生偷偷地交头接耳,徐凌讲课声音一停,她们的声音也立即停下来。徐凌早就听见了。后两排三个男生趴在桌上,面前数学书竖立起来遮住了脸,或许是在睡觉,但一叫他们就醒了而且会信誓旦旦说绝对没有睡觉。悄无声息地走下去揭穿他们,那也不行,旁边的同学会在桌子下面用脚把他们踢醒。总之就是难以抓到确凿的证据。三排四排似乎有一男一女在笔聊,不太确定。徐凌边观察着初二·三班教室里情况一边讲着课,心里忧烦得紧。

  徐凌突然停住,目光定住了说着悄悄话的两个女生,她们一时没刹住车,分外清晰响亮地又说了几句才察觉住口。徐凌过了半晌,终于狠狠蹦出一句话来:“两个女的加起来,等于一千只鸭子。”

  等到本节新课内容讲完,徐凌发现还有十分钟时间,可能是心情焦躁,讲得粗糙了些。他让学生拿出练习册,讲起了一道曾有学生提问过的课后提升练习题。他做了分析后板书了全部过程。最后,徐凌开始再次总结本题的审题破题分析解决的全过程。这时,他发现已经很少有人在专注地听讲了,那个曾经给他提过意见要求“对漂亮与不漂亮的女生一视同仁”的瘦高个子翟琼英,一直埋头写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徐凌问,他怀疑翟琼英是在抄写流行歌曲歌词或者笔聊什么的,才会如此专注。

  翟琼英被身边的同学伸肘捅捅腰才知道徐凌是问自己。“抄笔记,这道题我还没抄完。”

  这是一道已经批改过的作业题,徐凌就是发现多数人没做或者乱抄一通才专门讲析的,目的是想训练学生怎样分析问题。他带着疑问,走下讲台,来到翟琼英跟前,拿起练习册看。翟琼英写字较慢,属于思维较慢非常认真的那类人,字体近似于仿宋体,工整悦目。

  徐凌点点头,回到讲台,他说道:“抄写笔记很有效,但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一字不漏完全抄写,适合于基础不牢的同学或者某部分知识遗忘较多掌握不好的情况,抄写相当于进行了全面的复习。而假如这部分知识点已经掌握得很好了,还有另外一种笔记方式,只需要整理记录思维导图,不要全部抄写。好处是既提高了效率,节省时间,还对思维能力进行了很好的训练。”

  “老师,思维导图是什么东西?”

  “思维导图又叫心智图,是表达发射性思维的有效的图形思维工具,它简单又极其有效。应用在习题笔记上,就是把几个关键处提出来,用箭头连接,还可以用彩色笔或某种符号做出图形提示。它能让你既能快速记好笔记,又有时间跟着老师的讲解进度进行思考。思维导图除了帮助你成为笔记高手外,还可以让你高效处理错题集,快速记住英语单词,提高阅读速度,抓住答题重点,等等。具体做法,以后晚自习再给你们仔细讲解。”

  下课了,徐凌恰好连堂,他没有离开教室,一个个学生叫嚷着从他旁边跳出教室去。第二排,两个女生拿着一个洋娃娃玩,看见徐凌目光被吸引过来了,洋娃娃举了起来,摇晃几下。一个女生问:“徐老师,漂亮吗?”

  “很漂亮。”徐凌由衷地说,洋娃娃的服装尤其引起了徐凌的注意,他补充了一句,“服装搭配得很好。”

  “这些服装,都是林薇薇亲手做的。寝室里还有很多。”练小芳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也走到前头插话说。

  “啊,真没想到。”徐凌的头转动了,眼睛搜索着。

  林薇薇个子比较高,坐在倒数第二排,听见前面的人聊得开心,也走到前面来,距离讲台仅仅一张桌子,哪知道正在议论她呢。徐凌几句称赞,林薇薇脸上几乎挂不住,微笑着,扭捏着,顺口问起徐老师厂子里的事来,她都是听练小芳说的。

  正聊得带劲,江小彬拿着书也走到前面来了,他比划着,想问一道书上的题。

  哎,这小子,又怕别人抢了他的梦中情人,打岔来了。徐凌心里又叹又笑,脸上也有点不耐烦的表情,他说:“下节课马上就要讲到这个知识。”

  江小彬并不离开,又问起徐凌怎样才能学好数学等问题来,反正就不想看到林薇薇专注地看着徐凌那副含情脉脉的样儿。

  师生几个正说得热烈,突然跑进来一个男生,对着徐凌大声喊道:“老师,外面有五百只鸭子找你。”

  徐凌一愣,随即明白了,同时,他也瞟见了教室外面陈兰的身影。他向报告的学生走近了一步。这个学生看见徐凌沉着的样儿,摸不清虚实,便向他嬉笑着。

  意想不到,徐凌抬起手,指关节迅速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等他还在发愣的时候,徐凌出了教室。

  学生一脸难堪,缓缓走到自己座位上,一言不发。旁边的男生摸着他的头,取笑道:“傻了吧,肯定敲傻了。”

  随即,取笑的学生又模仿着成年男人的浑厚嗓音说,“道德,需要用耳光来维持。”边说边滑稽地摇晃着头。

  四下里都是笑声。挨了敲打的男生突然站来,叫嚷道“笑什么笑个屁啊。你们没有挨过打?”

  话一说完,几个男生便扭着身子玩成一团,嘻嘻哈哈闹起来。

  教室外,陈兰正对徐凌抱怨:“手机关机,办公室人也不见,只好找到教室里来。你下课后是不是马上就回去处理一下,有些事你经手的,更熟悉一些。我先去厂里把烘房叫人改一下。”

  厂子里有了急事,徐凌一时里学校也脱不了身,只好说课完就去,两方都得大局为重。他让陈兰把车子留下,他回去时能够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