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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夜巡

七 夜巡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9966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朱兴顺头上缠着白色绷带,进了校长办公室。陈天南拒绝了朱兴顺立即恢复工作的要求,坚持让朱兴顺继续休息一周。他的高中数学课,暂时由李培峰代。这样繁重的工作,李培峰以前曾干过,在他加紧马力评中一职称那年,同时担任了三个班的数学课,还兼任年级组长、班主任,精力旺盛的李培峰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再桀骜健壮的学生在李培峰手下都过不了几招。副校长岗位的事,则分给了政教主任章振刚和教导主任蒲易莲分担。

  政教主任章振刚也是一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人,爱一个人打篮球,说话斩钉截铁是他的最大特点,似乎是受到政教主任这个职务的影响,因为义正辞严不容置疑言语铿锵地教育犯了错误的学生,是章振刚每天分内事。在两操集会时间,大谈特谈学校违纪事件和安全工作等,成了章振刚的癖好。“掐头去尾,中间捣乱”,那掐头的事,主要就是章振刚干的,每次集会似乎有讲不完的话,上课了还在滔滔不绝。因此背后也有人把章振刚叫做“掐头专家”,或者“劳动模范”,他经常一个人不计报酬代了全校三、四十个班级的半节课。

  章振刚接到镇郊村民的举报,说是郊外暂时停用的砖厂,窑内有学生群宿,有村民亲眼见到三男三女群宿后,凌晨五点多才离开,早起的扫街工人还曾迎面碰上,附近某个学生似乎认得这些群宿的人中一两个人,可以肯定他们是璧江中学的学生。章振刚立即叫来知情的那位学生,那个学生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有个男生是初三·四班的,姓名不清楚。

  章振刚立即电话里对保卫科长冯明江和新任的初三·四班班主任楚钰说了此事,希望他们先做暗中调查,再妥善处理。保卫科属副校长周宇全分管,中层副职,相当于政教主任助理。冯明江答应得很爽快,约好楚钰,下午没课时先去砖窑了解情况,晚自习再询问知情学生。

  一提到本班男生,楚钰立即想到走读生范建,这个母亲不知何处,老爸外出打工寄点钱回家过生活,跟着爷爷过日子的少年。他爷爷时常几乎是哭着鼻子诉说管不了范建。这是最令楚钰头疼的一人。楚钰在电话里回答章振刚说:“住校生上周和本周都没有请假的,指派的寝室组长也没反映有哪个外出不归,如果有初三·四班的,只能是走读生,而且,最大可能就是范建,这家伙,除了搞大女生肚子外,屁事不干。”

  说到范建,章振刚也头疼,这是他最熟悉的学生,政教处常客,好在已到了初三,折腾不了几天了。

  楚钰接受初三·四班班主任以来,一切都很顺利,范建除外。楚钰不是一个严厉的人,说话诙谐有趣,学生与其说是怕他,不如说是不忍心让他生气,同时又怕他挖苦人。楚钰若是刻薄起来,就像拿最细的吉他弦勒你脖子。

  有点教龄的教师都知道,普九以前,学生尊师怕师不用打,但是可以随便打;而现在的90后,泥沙俱下,特别是在初中阶段,常常还欺师辱师,真的想打,但是轻易不敢打。楚钰的女儿就读市里国重高中,成绩非常好,是TT(特特班,也叫清北班,按常规每所学校文理科各只有一个班)班学生,因此人们问楚钰,是不是他也像那位著名的“中国狼爸”一样,“三天一顿打,孩子进清华。”楚钰便夸张地先呀呀两声再说道: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疼爱还来不及,舍得动手?教育目的不是强行要培养什么样式的接班人,强迫孩子按照成人计划的目标和要求行动,否则就给予惩罚。教育的实质是激发引导学生自我发展,要爱孩子并让他体会到爱,培养孩子的感恩之心。

  确实如此,楚钰只用他的嘴打人,而且会很疼,爱和学生开玩笑,没大没小的,讥讽起人来叫你哭笑不得。一次休息时,学生请他讲故事,或者猜谜语,楚钰便说了一个脑筋急转弯:兔子和猪比赛跑,在路上你追我赶。突然,前面路中间出现了一棵大榕树。这是一棵近千年的大榕树,枝叶如盖,浓荫密布,像文物一样,所以即使修公路也要保护它,便留在路中间了。兔子一刹腿一转,绕过去了,猪直奔大树,撞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哼哼着直哆嗦。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学生面面相觑,楚钰不给他们更多思考的时间,停了一停说道:那是因为猪不会急转弯。

  静场。

  十秒后,学生们哑然失笑,原来他们全被骂做猪了。一个学生不服气地说:这个故事我听过,也回答得上来,但是老师使诈,中间加了很多细节,比如对榕树的描写,分散了我们注意力。

  “你说的不错,课堂上也是这样,一个疏忽就可能使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所以你们干事一定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玩耍、休息的时候则不要想着作业。”楚钰回答道。

  “老师,怎样培养幽默和有趣呢?”

  “上网易,看跟帖,写跟帖,修高楼。”

  学校清溪文学社组建已经多年,语文组长曾多次去讲课,文学社想请楚钰去做一次讲座,但是楚钰推却了,他说他读的书并不多,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对着他时,楚钰又补充道,他指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因为虚假不值得看。文学社的粉丝要求楚钰为他们推荐一些必读作品,进一步引导他们怎样更好地理解这些作品。楚钰说不清楚什么是必读作品,学生立即举出几个居于畅销书前几位青年大腕的书籍来,希望可以给他们分析一下这些作品。楚钰撇撇嘴,不予作答。在楚钰看来,并且公开表示过这种观点:郭敬明就是一颗虚浮的肥皂泡,装腔作势,除了干些剽窃尚未出名的作品、组织写手创作自己署名外,尤其喜欢蘸着月经的血,把苍白的嘴唇涂艳了诱惑轻浅的青年人。谁喜欢小四那些东西他不管,但是谁也不可以要求楚钰对此做文学评论。

  孤傲狂狷,不给人面子,但是,楚钰的学生就是喜欢他。喜欢他知识渊博、信手拈来的自如;喜欢他共鸣丰富磁性十足的嗓音把文学的底蕴娓娓道来;喜欢他漂亮潇洒的行书,书写时犹如黑色兰博基尼在大道上飞驰;喜欢他担任篮球裁判时标准规范的手势和手舞足蹈的神态,恰如讲课忘乎所以时的挥洒奔放。

  做了班主任,楚钰和学生的关系更加密切。夕会时,他不会长篇大论讲那些空洞的道理,必要的事情讲过后,他和他们一起玩。他们翻开语文课本,演出其中的话剧,楚钰会担当某个男性角色;他也走走象棋,讲解担子炮如何挡车、马炮联防如何防当头炮,并偶尔兴致高涨在一场实战演练中让掉一匹马后把某个小男孩杀得屁股尿流;然而干得最多的是教唱歌。

  数次输掉了棋局的男孩,一脸沮丧,甚至红着脸不肯抬头,要知道他平时也是让掉车马后杀得同学屁股尿流的英雄。楚钰连比带划对身边这群男生说:我像你们这么大时,每年都要被杨叔叔狠狠修理一次,因为杨叔叔西藏当兵,少校军官,一年才回家探一次亲。我做老师后,杨叔叔转业回家,常常遇见他,但是我们基本不再下棋了,因为现在杨叔叔总是输。呵呵,希望,将来你们也对我客气一点。

  男孩子们便把崇敬信服的目光聚焦在楚钰的脸上,楚钰解颐而笑。他很信实卢梭的一句话,大意是这样:面对尚未成熟的学生,教师容易滋生虚伪的神气,总要在任何适当的时候显示自己的学识和聪明,在叫学生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装得好像让他们去做便一定比学生高明。教师显示聪明的时候,其实反而遏制了学生。不要挫伤年轻人的勇气和信心,相反,要不惜一切以提高青年的信心和勇气,使他们渴望同你并驾齐驱,相信能够变成同你匹敌的人。

  唱歌和打篮球是学生时代最惬意的事。这些朦胧的少男少女们,唱光良的《童话》,唱周杰伦的《菊花台》,唱王菲的《传奇》,还唱夹生不熟的陈奕迅的《十年》,以及轻佻伤感的《同桌的你》。

  楚钰既然有那么好的嗓音,而且自修过声乐,又是班主任有大量的相处时间,学生是不会放过机会鼓动和提出要求的。楚钰不推辞,但是选曲的时候遇到了代沟和校园环境的难题,有的歌曲不想教,有的不方便教,比如那些颓废的和十分缠绵的。

  老师是不是想教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一个大胆的男生提问。

  这支歌的旋律非常优美,但是我要你们忘记里面的歌词。楚钰回答。

  Why???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但是,你们明白,人,是千差万别的,人的幸福也千差万别,没有人可以替别人安排幸福。思想是不能统一的,那样的结果只是万马齐喑,民族颓废,正如妄图统一安排物质生活的计划经济让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一样。生物多样性保证了生物的正常进化,思想多元化才是创造力的肥沃土壤。一切都听从安排,那是没有独立精神的奴才。从春秋时期的所谓诸子百家开始,我看见中国文人唯独缺少一种东西,独立自由的思想,这便是赫拉克利特说过的一句话——“我宁愿得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而不愿得到一个波斯王位。”我们,从古至今进学为啥?——“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孔子商鞅屈原,到李白孟浩然范仲淹曾国藩,莫不如此。从商鞅开始的帝王术和愚民弱民法则盛行两千多年,荼毒甚深。儒表法里,《商君书》被暗里奉为圭臬。现在,我要郑重地请你们步入现代文明。

  不管怎样说,不教唱歌是过不了这关的,这是班主任弥杀各种异味的调和剂,是味精,以及镇静剂,也是轻易拉近师生距离的良好手段。男孩女孩的热情都很高。折中之后,楚钰便教学生们唱《飞天》、《高原红》、《天路》,甚至用听起来蛮像的日语唱谷村新司的《星》。

  朱兴顺历来对楚钰的教学和管理颇有微词,学校觉得楚钰特立独行,也从来不安排他教重点班。校内有不少人认为楚钰是夸夸其谈、华而不实、风流毕现,生就一张哄女人开心的巧嘴,与其说是爱憎分明,不如说是愤世嫉俗;缺少的恰是教师最需要的脚踏实地、任劳任怨、尊重现实、服从上级、牛马精神。别人说归说,楚钰自行其是,他认为个人是在独立地进行蒙特所利式快乐教育。在这方面走在最前面的上海,从幼儿园开始,很多学校追求这种蒙特梭利式教育,啥都不教,让小孩傻玩。换到中学,形式上和时间比例上有了不同,实质还是一样的。楚钰自认已经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要做的则是写万页书,所以他自信地坚持着,甚至鼓励女儿放手花钱享受生活。他的女儿楚秋云一直是他施教的首席对象。

  没有人会和楚钰当面争论,那属于自寻烦恼,楚钰也乐得自享孤独。第三节课下课后,两操时间,学校又开始进行逃生演练了,自从汶川大地震后,学校几乎每个月演练一次。

  站在求知楼二层二年级组办公室外,楚钰端着茶杯,品着特意带到学校的龙井,观看学生回到教室后将进行的第二次逃生演练。他的办公室是三年级组,在对面综合楼即厚德楼,但是第四节课是他的初二·三班语文,他不知道演练什么时候结束,这节课还能不能上,他必须在这里等着。几个老师在办公室内讨论着奥运会开幕式以及鸟巢水立方。

  逃生演练时,学校原来是要求班主任必须到场指挥。那时楚钰还没有担任班主任,但是喜欢和班主任们讨论一些工作问题。楚钰说,班主任必到是虚假的形式主义作祟,不是从学生真正的安全角度出发。试想想,哪次地震、火灾等突发灾害,是事先预料得到然后班主任跑到一定位置候着的呢?学生若养成了依赖班主任指引照看的习惯,而不是听信号、看情况,按照设计好的逃生路线沉着有序地行动,结果反而会在实际灾害发生时危险重重。

  经过楚钰一分析,果然有勇敢的班主任在会上提了出来,身心俱疲的班妈妈们纷纷附和,学校便把这个要求搁置起来,不置可否,实际是默认了班主任可以不到场。但是班级在演练时若是混乱无序,事后挨训的一定是班主任。

  呜呜的警报声响了起来,通过学校四处安置的喇叭,半个镇子都听得见。学生们从教室里涌了出来。突然,一个男生被后面的人踩住了脚跟,摔倒了,他想站起来,然而汹涌的人流犹如泰山压顶。离他最近的两个学生,大叫着求助,但是在四处澎湃的声音巨浪中湮没不闻,他们想撑住,但是巨大人流前进的力量推挤着,不容前面的人有半点迟缓。他们只得跨了过去。更多后面的人也不知情,朝前涌着,踩到了什么才知道原来脚下有人。

  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的男生,发出带着哭音的惊恐哀嚎。楚钰将茶盅往栏杆上一放,两步冲上去,口里大叫着“慢点,有人摔倒了”,一边用手撑着往前扑的学生身体,一边去拉地上的男生。人群前涌的力量太大,喜欢运动、身体健壮的楚钰一只手也顶不住。他半蹲着身体,侧身用肩膀扛住了最前面的人,接着奋力拉起了倒在地上文弱的男生。这个男生的脸色已经变青,脸颊上还有鞋印。

  人流一下疏通了,脱险的男生惊魂甫定,他对着楚钰深深一鞠躬,然后随着人流下楼,奔赴操场。

  演练完毕,学生们如厕过后进入教室,安定下来,可以上课了,楚钰看看时间,还有15分钟下课,一节课又报废了。

  中午时分,保卫科长冯明江骑着摩托车邀楚钰一起去砖窑看看。他们询问了几个附近的村民,加上窑内地上的诸多遗弃物,印证了一个事实。

  两人和章振刚进行了交流后,章振刚决定在集会上说说,口头警告那些越轨的男女生,把这事摁下去就行。这种晦气的事,既不能抓现场,也不能清查具体参与的人,到时候处理不是不处理也不是,除非不巧当场撞见了不得不处理。涉及到楚钰班上的,章振刚让楚钰自己找方式讲讲,不要太声张。

  楚钰却有了自己的想法。他让冯明江把那个知情人叫到了保卫科。

  被叫来的学生忐忑不安进了保卫科,楚钰和悦地说:“别紧张,只是要你确认一下是不是,我们已经调查出来参与者。”他拿出范建的学生证——这家伙老是弄掉学生证,这证刚刚办好,范建还没来取——给知情者看,并问他,“是不是这个。他是我班的。”

  证据细节到了具体某人,知情者认为没办法含混其词了,犹豫了一会儿,他说:“有这个人。其他的,我不认识,不知道哪些班的。”

  楚钰心里一松,说这人叫范建,是政教处和保卫科都挂了号的著名人物,倒不在乎多这一件事,他要知情人写一份他所见的过程出来。

  经楚钰一说,知情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很快写完一份材料,签名走人。得到了书面证据,楚钰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实现他曾一时闪过的念头。

  楚钰苦恼着,下午年级组会上,明显的闷闷不乐。正好这次年级组开会后,要集体就餐,欢快的气氛也没有引得楚钰活跃起来。楚钰抽烟,不太喝酒,坐在他旁边的徐凌喝酒颇行,却不抽烟。徐凌见楚钰不声不响一个劲的吃菜,便笑道:“今天立功了,该敬钰哥一杯酒呢。”

  老师们当面叫钰哥,学生们背地里也叫钰哥,也不知这辈分咋区分的,不过楚钰没当一回事,老师被学生叫做某哥的多着呢,只是没听说过叫谁姐的。

  “不喝。”

  “啥事不开心啊?”徐凌问。

  “范建,嗨,又惹大祸了。”

  “范建,是不是那个小学四年级开始打老师,一路打上来的小个儿?女老师都不敢做他的班主任了。”

  “现在个子不算小了。打架还算是小事,目前这事太恶劣,怕对学生产生极坏的影响,败坏校风。”

  “怕什么,钰哥雄起,我们一起在背后撑腰。”组长李培峰和徐凌干了一杯啤酒后说。

  “钰哥其实是有办法的,只是不忍。我想说一句。慈不经商、善不带兵,你的烦恼来自于不忍心。一件大事、难事有很多步,无论你怎么咬着牙走了几步,只要有一步狠不下去,前功尽弃。但是,钰哥想过没有——”徐凌突然停住不说了。

  楚钰若有所思,点点头,李培峰不知两人打的啥哑谜,端起啤酒杯,吆喝着,继续发他的点球去了。

  这晚上是章振刚和高一年级组长,语文老师周若英巡逻。中午、晚上这两次放学后,学校组织了校行政、保卫科、年级组长,分成两个人一组进行校外巡逻,全镇走一遭,监督走读生顺利回家,避免打架等恶性事故发生。监视屏幕上,大门内的学生越来越少,自行车和摩托车队也移动了,一会儿便走得干干净净。章振刚打亮了摩托车前灯,明晃晃的灯光照出一团光明来,周若英拎了一个手提电瓶灯,坐在摩托车后座。

  摩托穿过全镇,绕到镇外,沿着公路又将回到学校。

  “今天我们巡查仔细点,尤其是菜园地那边。要放假了,学生躁得慌。”章振刚说。

  璧江中学在镇子边上有一块菜园地,有足球场大小,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政府分给中学的。那里临河,公路侧绕而过。璧江中学的教师自建房也在那里。璧江镇扩大后,开辟了更为宽敞笔直的街道和公路,这条路便更加僻静,尤其到了晚上。吸毒、贩毒的常在这里的黑暗角落里交易。河边,附近居民修了低低的拦河坝、水渠、洗衣台,便于洗衣。蔬菜地的围栏掩映着水泥小道,整洁的硬化地面上树影婆娑,晚上又成了上佳的约会之处。

  路上,周若英电瓶灯打开,一晃,射住了一个人影。

  “站住。你还抽烟啊。”周若英叫着。灯光中升腾的烟雾很显眼。

  “吱!”摩托车刹住了,回转,很快来到一个女生的面前。那个女生吓住了,手中的打火机立即灭了。她个子高高的,似乎应该是初三的学生。她立即申辩说没有抽烟,只是在玩打火机,打火机是一个男生给她的。

  急迫之下,女生说出给她打火机的男生在洗衣潭,说那里还有一些人,不知干啥,她害怕,没有等就走了。

  有了意外收获,周若英放走了女生。“去洗衣潭。”章振刚话一落,摩托车冲了出去。

  只行驶了百米多,到了一条小巷前,正是通往洗衣潭的路。夜色中,传来噪乱的人声,还有“啪啪”响亮的声音,章振刚听出那是竹板子打在肉体上。

  章振刚忙叫周若英下车,他一个人驾车灵活地冲入了巷子,拐了两道弯,灯光射向了一大群人。

  “站住,站住。”章振刚叫喊着,然而人群很快分散,各人四下逃离。章振刚跳下摩托,他认出了三个人,但是只知道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于是喊道:“范建,你站住,其他的人都站住。”

  这下跑不掉了。范建似乎也不太在乎,他本来就是慢慢走的,不像那些惊慌四窜的人。还有一个人也站住了,周若英赶到,提着灯,照亮了两张学生脸。

  楚钰还没回家呢,在校门口,和周宇全说着话,遇见了慢慢开着摩托押解犯人似的章振刚。

  “我们只是看热闹的,打人的跑了。”范建对楚钰分辩。

  “正要给你电话呢,巧了碰上你。”章振刚对楚钰说,又对范建嚷道,“混账东西,十处打锣你九处在,到保卫科去,好好地把材料写下来。”

  “写完了别走,等我来。二十分钟我过来。”楚钰沉着脸,直盯着范建。

  保卫科门前,挂着牌子“璧江镇派出所驻璧江中学警务处”。这块牌子震慑了不少中学生。保卫科长冯明江进保卫科办公室后,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本来你们的事是要交给派出所处理的,他们人少,忙不过来,学校也要保护本校的学生,所以就我们内部自己处理了。两个外聘的专职保安整天都在学校巡逻,各自负责半片区域,还有两位兼职保卫工作的老师协助冯明江。

  楚钰去时,保卫科里只有范建一个人,办公桌上资料收拾得干干净净,楚钰明白已经讯问结束。范建等楚钰一开口发问,便委屈地把今晚的事申辩一通,坚称自己只是看热闹。

  “没问你今晚的事。没事你去凑什么热闹,老马不死旧性在。”楚钰没好气斥道。他拿出抽屉里早就准备好的先前知情学生写好的材料,手指遮住最后签名,让范建大略看了一遍。

  范建看完,一言不发。楚钰冷冷地说:“一开始,你是怎样保证的,应该还记得。班上别的家长知道了,也不会同意你再留下。你太危险了。”

  和范建交谈了大约半个小时,范建才离开学校。这么晚了才回家,范建的爷爷没有来电话询问,楚钰也找不到范建家里的电话,原来留有一个手机号,早就停机了。他让范建带话给爷爷,第二天来学校,作为监护人交结一下。

  范建的爷爷开始坚决不同意楚钰退学的说法,后来经保卫科长冯明江一旁晓以利害,老人不敢让孙子冒着拘留的危险,终于和学校商议妥当了。他忧心忡忡走出学校,不知道这个孙子还会做出啥让他寝食不安的事。

  退学,实际结果就是这样。学校和范建的两个监护人商议的结果是:范建既不留级,也不转学,保留原有学籍,回家等毕业时间到,报个名考试,当然也可以只报名不参加考试,算是初中毕业得毕业证,这辈子就算完成了国民基础教育。

  切除了巨大的毒瘤,楚钰可以不担心恶性肿瘤扩散、转移了,但是他没有完全放下心来。范建生蹦活跳的,时时在学校附近溜达,楚钰不时还遇得上。果然,还没到一周,又出事了,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半夜用床单绞成绳条,从宿舍三楼滑下,翻墙出校。后来据说是其中一个女生和范建相见,而且两人打算私奔。

  幸好发现得及时,女生被半途截住,外面的接应同伙却不知是谁,女生也抵死不说,家长和学校怕出意外,也不敢逼急了。女生被家长接回家,家长管教两天后,回到了学校。

  男生家长送他回校时,班主任不想接手,刁难了一下。如果缺乏追求知识和自我实现的快乐,极容易被青春的激情所俘虏,而沉迷其中,堕落颓废。这个道理,班主任之间是经常交流并且都深有体会的。根据这几人平时的表现和学习成绩,任教他们的老师一致的意见是无可救药了,孔圣人也不是骂自己的学生宰予“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吗?班主任最怕惹下安全事故这个天大的麻烦。

  家长受了气,孩子又在停学中,急得上火。四边的几个居民怂恿他找到陈天南闹一闹,但是陈天南推出了周宇全和他周旋。

  经过有识之士的点拨,这位家长责问学校的切入点是学校的矮墙和窗户,管理不善是学校之过,学生是可以教育好的。周宇全也不全面反击,只仅仅抓住对方的切入点——矮墙和窗户。

  周宇全说:“窗户是不可能安装铁栏杆的,那是为了防盗,但是在学校里,防谁的盗。一个学生可以从窗户里吊下去,还可以从过道窗子吊下去,这是防不了的。宿舍经过了上面的验收,设计安全和建筑质量各方面都是合格的,有错的话你可去告验收单位,告教育局,总之怪不到学校头上。还有,那道墙也不矮,整整三米高,三楼都溜下来了,还在乎那点墙啊。你说墙矮了,那你说说国家规定的标准是多少。要是围墙修高了,摔下来,断了手断了脚,你们恐怕又要找话说,怪那墙太高,要学校负责了。”

  家长听得够呛,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还不甘心。周宇全也有些火气上来了:“你不要胡搅蛮缠,该去和班主任沟通的,好好去沟通,不要乱拿学校的建筑找借口。学校难道要修成监狱那样牢实,再加个铁丝网啊,那不是老鹰打饱嗝——你要是想改变呢,如你所愿重修也行,先做县长,下令所有学校照此修建,然后,再让县财政拨款。这辈子可能还做得到。你回去吧,赶紧回去把祖坟山修过,祖先保佑你发迹了,做县长市长了,再来指手划脚。”

  家长终于气得说不出话来。周宇全转而客气地指点了一句,要他好好和班主任沟通,认错,保证,硬来是绝对没有好结果的。说完,也不再理他了,说了一句“还有事”,准备出去,家长只得离开副校长办公室。

  周宇全是学校出名的号称精通日语藏语的双料博士,简称“日藏教授”。日藏这个词语,可能只有四川重庆的人理解。周宇全肚子里有一本俗语大全词典,什么歇后语双关语任何场合使用的都一应俱全。开玩笑骂人,荤段子逗乐,大事在说笑中化解,是周宇全的专长,家长败得口不服却心服。

  包括楚钰谁都以为范建该消停了。过了两天,女生寝室管理员急匆匆向保卫科报告,晚上熄灯后,有男生在墙外对着女生寝室大叫,直呼某几个女生的名字,还说些肮脏的词语,甚至有威胁某个老师的话,吓得女生一夜睡不着。她强调了“吓得”这个词语。

  学生宿舍和大街之间有一条巷子,那是房主买好了地皮,还没有修建房屋,成了空地,三四年了一直这样,学校只得砌了一道墙。关于这道墙,发生了不少故事,起初学校也想把墙增高到五米,可是,学校扩建后,租用了农村田地改作运动场,那里出现了更长的一道墙,四处都是墙,简直是防不胜防。以前,有一段校墙是老城墙,晚清时候建的,还抵挡过长毛贼的攻城,五米多高,照样有男生翻墙出去,还曾经摔坏过腿,学校好不容易才脱了干系,只付了几百元慰问金。思来想去,这墙,陈天南决定不增高了。

  查出来是范建干的,冯明江请示过陈天南,向派出所报了案。

  楚钰是临近中午放学才听说报案的,急着找到冯明江要求学校暂时不报案,他下午到范建家里去。

  “对罪恶的宽容,就是对善良的残忍。钰哥咋像女人样心慈哦。”冯明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嘟着嘴说。

  “范建到今天,他那个成天打麻将赌钱,把老婆都赌跑了的老爹,才是责任最大的。良好的家庭情趣,是抵御不良侵害和堕落风气最好的最坚固的盾。每一个罪犯的背后,几乎都有家庭的影子。现在,范建的父亲出去了,是范建爷爷照管他,我想再给他一个机会。”

  “学校只是报案,派出所也同意暂不要拘留,再有类似违法行为,即实行拘留。范建大概上网泡妞去了吧,你有机会找到他的。”

  楚钰吃过午饭便往范建家里去,范建的爷爷却告诉他,范建关进去了。

  楚钰大吃一惊,渐渐地才问清原委,原来,上午有几个男子找到范建生,不知为了啥事,想要教训他一顿,谁知范建身上有刀,五寸长的跳刀,拔了出来猛不丁刺伤了一个人。受伤的人进了医院,范建也进了派出所。

  “饭都是我送去吃的,晚上还去。”爷爷叹口气说。

  “这小子活该,成天惹是生非,进去熄熄火也好。”范建的叔叔过来了,插了一句。范建的爷爷是跟着小儿子过生活,范建也住在叔叔家里。

  “少说两句吧。”爷爷又叹了一口气,他的话里听不出沉重之感,反而隐隐地透露着一丝轻松解脱的意味。

  “那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楚钰交代了一句。

  傍晚,楚钰买了一盒燃面,和范建生爷爷一起去派出所探看了范建。范建并没有被关着,而是在拉着拖帕擦地,颧骨边青淤的一块不知是谁揍的。拖帕拉过后,派出所室内整个地下都显得很干净。等他做完了,吃上了楚钰送去的面条。幸好是燃面,还没有糊成一团,遗憾的是因为燃面打包的,没法带来面汤。在值班警察眼光的注视下,楚钰接了一杯白开水,放到范建面前。范建吃着吃着,流下几颗泪水,沿着鼻翼流到了嘴角,范建和着面条一起吞下了。

  拘留出来后,范建到父亲打工的工地去了,那里好远好远,坐火车要两天多。范建正在长个子,抽条的样儿,建筑工地上的活儿干得了吗,楚钰担心地问了一句。范建的叔叔立即说:“压压更结实。老师不要替他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