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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忙碌的班主任

四 忙碌的班主任

书名:浴火作者名:卢汉文本章字数:10634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45

  

  徐凌任教的另一个班级是初三·九班,全校目前唯一还存在的小尖班。根据义务教育不能实行区别对待的分层次教育原则,除了重点中学里的初中班级不在此例外,普通公立中学在初中阶段基本上取消了班级分层次教学。所以这将是最后一个小尖班。这天,早读还没结束,徐凌已经到了学校。三年级办公室在品字形结构位于正中的综合楼——求知楼,徐凌跨头两个年级,但算是三年级人员。偌大办公室只有徐凌一个人,他泡了茶,十多分钟的时间恰好够他喝过茶后去上第一节课。接了满满一杯水后,饮水机的保温绿灯变成了加热红灯。

  初三·九班的学生唐松涛进来了,低声叫过“老师好”,拉开政治老师米佳的抽屉,拿出一袋牛奶粉,撕开袋子倒进黑釉咖啡杯。这一切他做得轻车熟路,就像打开家里的冰箱。他去接开水冲牛奶,徐凌说道:“稍等等,水没开。一分钟就行。”

  唐松涛听话地停下了,他低着头,转着手中的咖啡杯,文静得像一个腼腆的女孩子。唐松涛是班上学习委员,成绩很棒,每次考试总在年级前三名,倘若不是他已经担任了两个科代表,徐凌很想让他做数学科代表的。

  冲好牛奶,唐松涛站到了米佳的办公桌前,吹着牛奶,小心地啜着。徐凌看见,笑笑说:“这么个喝法,喝完了,早读也结束了。你该在家里喝了来,不要耽误早晨宝贵时间。”

  唐松涛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显得很不好意思,在徐凌注视之下,终于嗫嚅着说道,声音细得像蚊子飞:“米老师说,初三了,营养要跟上。”

  徐凌恍然大悟,那牛奶是米佳特意为唐松涛准备的,原来米佳一直在资助贫困生唐松涛,他早有所闻。看着唐松涛窘迫的样儿,徐凌也不自在,他说:“别急,心急喝不了热牛奶。”说完,起身出了办公室。

  底层楼梯口,徐凌和米佳迎面相遇。米佳是政治老师,年岁三十七八,和徐凌相当,短发,戴着眼镜,身材瘦削,衣着入时而优雅,带着浓郁的书卷气,是一个看上去沉静娴雅的知性女性,唯一遗憾的是,米佳没有生育,但是和她在企业上班的丈夫,一直恩爱和睦。

  “唐松涛在办公室呢。”徐凌说。

  “哦,他找到牛奶没有,我忘了抽屉上锁没有。”

  “不用急,他正喝着牛奶呢。每天都喝吧。”

  “是啊。”说着话,两人都站定了,米佳举起了手里的面包袋,“他家里,母亲出走了,父亲靠蹬三轮搞搬运找几个钱,还有爷爷八十岁了,三人一起生活。多半是靠两个嫁到远方的姑妈资助,一家三口才活得下去。你是老璧江人,应该晓得。”

  “有些我不知道,不过,我晓得的,可能好多人都不知道。”徐凌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一个家电维修师傅一起喝春酒时说的。松涛家里,有一台姑妈送的14寸进口夏普彩电,80年代产品,师傅修理时换了一个预选器,40元。松涛的父亲当时没钱,欠着,过了一年,两年,还没还上,每次见了师傅,三轮车夫都满脸歉意含笑,承诺等手里只要缓过劲来就付账。师傅知道他家里情况,也不问,几乎都把这事忘了,欠他帐的人多着呢。四年过了,车夫终于把帐还清了。顺便提一下,他家是镇上的老居民,不是农民迁进城的。我发现,镇里原住居民和新搬迁进城的居民以及农民,对待欠账的态度是有区别的。你别说我搞歧视啊。这句话是家电维修师傅说的原话,我引用的。那个时候,好多人连蜂窝煤的钱,都要故意欠着不付账,有的等到蜂窝煤厂关掉了,还赖掉了。维修都停业了,这位师傅也还有几十笔账还没收到。”

  “哦,有这样诚信的人?”米佳带着疑问说。

  “说这话的师傅,你认识。”

  “谁?”

  “楚钰啊。我最相信他,家里电器坏了,那些年都是找他。”

  “我家也是。楚钰的话当然完全可信。”

  “可是早他不干了。”徐凌说。

  “嗯。——我上去了,面包还在我这儿呢。”

  “嗯,好的。以后还有这种机会的话,给我通口气,别一个人把好事都独占了。”

  米佳对他微微一笑,对于男人,公开场合她是难得这样温婉地微笑的。

  这一天的三节数学课,徐凌感觉还不错,只对最后一节,第五节稍有不满,在小尖班,因为时间不够,他准备的一道中考题作为拓展内容还没来得及讲就下课了。第五节面临中午放学,走读学生要提前十分钟下课离开教室,在校门口,面对着行政值周、教师值周、班主任值周、两个专职保安、两个门卫,近十个人的监视和检查下,戴好走读学生证,或者捏着假条,排好队循序出校门。住校学生禁止出校,偏偏不少住校生都爱溜出去,倘若在外出了什么大事,那学校可真是承担全部责任,吃不了兜着走。这是陈天南和相关行政领导反复强调的学校管理重点。让走读生提前走,住校生就不容易龙蛇混杂溜出去,门口监督压力立即减小了很多。

  因此,璧江中学采用了差时放学这个古怪的管理方式。“这不是璧江中学的新发明,外面好多学校都在做。”朱兴顺副校长这样解释过,“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故假人者遂有天下。”

  朱兴顺在读硕士班,即将获得教育管理硕士学位,他和陈天南是全校学历最高的人,真的是满腹经纶,打起喜爱的大贰、麻将来,一套套的理论讲起来,像卖弄最时髦的教育理论一样令人叹服。稍显不足的是他的话还缺少楚钰那样的激情和感染力,怎么看都更像斤斤计较、迂腐固执的学究。语文组的才子们把学校的这个做法叫做“去尾”。“掐头去尾,中间捣乱”,语文组形象地总结出了八个字,掐头指的是集会时间过长导致上课时间被延迟耽误,中间捣乱指的是随时可能因为卫生等问题把学生交出教室及时打扫,也可能是其他临时任务停止上课。楚钰则直接把朱兴顺说的“善学者……”称作邯郸学步。不过,三位校长似乎对暗中流传的民谚都不知情。

  回到家中,新请的保姆张大婶还在做菜,徐凌依着儿子的辈分也叫“张大婶”,他打过招呼,上楼进了书房。陈兰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着。徐凌走到她身后,陈兰头也不抬,签字笔指着纸上的一行行文字说:“我拟了一个计划,看看到了浙江后需要了解哪些方面,你帮我看看,还有补充的没有。”

  陈兰专注于新近的建厂构思,徐凌也不得不表现出积极的姿态。他一边看着一边说:“去浙江一趟,主要核实一下,那边的原材料楠竹是不是真的比这边贵得多,生产线的设备质量、必有套件和价格,还有竹签销量市场、规格、价格。只要落实了这些,韦仲航搞合伙投资的真实意图便清楚了,我们也敢放心的合作。什么时候去?”

  “后天的机票。家里、厂里的事,你要多照看一下。”

  对新拟投资的项目——竹签厂,陈兰确实有些隐忧。大丰竹木业有限责任公司,主要产品有三类:折叠式竹沙发,各式艺术竹椅,以及压制竹菜板,每年产值在三百万左右。徐凌参与了经营的每一个细节,可以说是真正的最后决策者。有见识的人,总说徐凌在公司的经营管理中运用了优选统筹法,厂子才管得那么好。在大丰公司里,每道工序要几个人,哪些人最合适,一个人除了主要负责一道工序,还可以、愿意,承担另外哪些工作,徐凌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绝没有半个闲人。不同的工人是实行计时制,还是计件制,也安排得恰到好处,根据个性和特长,安排最适宜的工作,彼此进行削弱自我的团队合作,徐凌让每个个体发挥着最大效率。大丰公司总在每月五号发放上个月工资,从不拖欠。大丰公司还唯一地在本地企业中实行了工龄津贴,很好地留住了技术熟练的老工人。逢年过节,也定会召集了全厂工人喝顿团圆酒,大家非常乐意在他厂子里干活,虽然干的活不少,背地里称他是最诚信可靠的老板。

  说起来,徐凌只是把从合理分派工人节约下来的工钱,用在了公司员工的福利上,并没有增加生产成本。陈兰是一个具体的执行者和监管者。十几年过来,陈兰对丈夫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佩服父亲陈洪凯的眼光,看人一看一个准。最初,陈兰经人介绍的对象是农村信用社的信贷员,小伙子长得清秀腼腆,说话细声细气,父亲是县联社的领导,陈兰的母亲很中意。巧的是,徐凌是信贷员的高中同学,腼腆的信贷员让暑假回家的徐凌陪着自己去相亲,他知道自己话少,内向,怕冷了场合。陪着陈洪凯喝茶聊天时,发生了一件陈兰不知道的事。

  当时,围着八仙桌,三个男人聊着一些共同的话题,等着午饭。徐凌不抽烟,而陈洪凯和信贷员是抽烟的,陈洪凯烟瘾还比较大。上一支烟抽完相隔十来分钟,陈洪凯又从桌子上烟盒里抽出了一支。他把烟轻轻地在桌子上戳着,等待着什么,话没有停下。打火机就在信贷员的面前,他没有注意到。徐凌看出来了,悄悄在桌下碰碰高中同学的腿,提示他。信贷员望着徐凌一脸茫然,徐凌不得已,呶呶嘴儿,看着打火机,递了个眼色。信贷员看见陈洪凯拿着烟晃动的手,终于明白了,拿起面前的打火机替陈洪凯点上了烟。

  男方公开到女方家里相亲,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又有信贷员父亲和陈兰母亲的赞同,不出意外的话,婚姻是顺理成章的事。男方等着回话,家里最后征询陈洪凯的意见,陈洪凯不做正面回答,只吐出了一句:那姓徐的小伙子不错。陈兰本也没对信贷员有多大强烈的感觉,听父亲这么一说,心淡下来。陈兰母亲不明就里,也做不了主。女方久久没有回应,男方知趣,好事就此黄了。过了半年,徐凌寒假回了家。热心的媒人登门替徐凌和陈兰撮合,两家一说即合。

  吃过午饭,陈兰去房间收拾一下外出要带的东西,徐凌半躺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着电视娱乐节目养一会儿神。这天是星期四,中午徐凌要守午休。午休时间,璧江中学把全体学生,住校生和走读生,统统赶进教室,趴在桌子上睡觉。冬天40分钟,夏天70分钟。不管初中高中,那群猴崽子可不是循规蹈矩惟命是从的乖乖儿,总是要叫、闹、跑,还有急不可耐的多情种子,选择了僻静地方,偷偷去约会了。几处楼顶的门总是被打坏,便是荷尔蒙过旺惹的祸。楚钰的女儿在市里读国重高中——市三中,楚钰说,三中也午休,但是那叫做静校,和璧江中学根本不一样,走读生回家,住校生回寝室,教室和运动场上严禁学生活动,全校静悄悄的。

  “趴在桌子上睡觉,时间长了,肯定对孩子身体是有害的。我查过相关资料。”楚钰说。

  第一年,师生中确实是怨声载道,背后汹涌。一年过去,师生们渐渐习惯了,平静了。家长,特别是走读生家长尤其拥护午休政策,像学校这样的称职大保姆,打着灯笼也难找,还是全免费的呢,他们不再为中午还要到处去找孩子回家睡觉休息,从游戏厅里揪着耳朵一个个逮回家那样操劳了,尤其是那些麻将老客举双手赞成,孩子不再是中午干扰打麻将的负担。教室里午休这个怪胎,竟然顺利地长大了,一直活得好好的。

  徐凌还没完全咪上眼呢,传来上楼梯的响声。一位女家长带着孩子上来,徐凌认识那个女孩,是新插班的学生邓阳,家长在外打工,初三了,送孩子回家冲击一年,以便参加本地中考,孩子母亲也专门回来陪读。

  客套几句后,邓阳母亲对女儿说:“你先去学校午休吧,我和徐老师再说几句。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啊。”

  确信女儿已经走远了,邓阳母亲摸出一个红包,双手递给徐凌说:“徐老师辛苦,我的孩子回来,生疏得很,还望徐老师多多关照。”

  徐凌忙用手掌立起来挡住,说:“分内之事。这个我不能收。”

  双方推来推去几个回合,邓阳母亲拗不过徐凌坚决的态度,停下不动了,尴尬地站着。徐凌看看时间快到了,上去和陈兰说句话,邓阳母亲见此也只得告辞,慢吞吞地走向楼梯口。徐凌回到客厅,正要喝口茶,看见了茶杯下面压着的红包。徐凌叫道:“哎呀,怎么这样送礼啊,真是,真是。”

  “什么事啊?这么激动。”

  “刚来插班学生的家长,一个红包,两百块钱,我都推了,等我上楼去的时候,家长撂下溜了。”

  “要是你又追着出去还给人家,那人家多没面子啊。气量小的,还会以为你不想照顾他孩子呢。每个老师都有吗?”

  “那我怎么知道,难道一个个去问啊?语数外老师应该有,班主任不说了,又是英语老师。”

  “那是人家一片心意,推过头了让别人下不了台,这年头,两百块算不得啥,别纠结了。教师节马上就到,你也该带着肃霜去拜望一下两个老师。总不能空着手去吧,语文老师,数学老师,都对肃霜可好了。”

  “呵呵,今天,陈兰对我开讲公关课了,谢谢老师。”徐凌一笑,不再争辩。

  陈兰兴致大发,情调盎然,坚持开车送徐凌去了学校。

  二楼,三楼,徐凌一级级爬上去。他运动得比较少,走路和上下楼都是很好的锻炼方式。刚到三楼梯口,楚钰的声音响亮地传下来。初三·四班门口,站着几个男生,个子都不比楚钰低,却被训得一个个俯首帖耳。

  “哇,钰哥发威了。这可少见啊。”徐凌笑着说。

  “这群小子,就得严厉才行。”楚钰也笑着说,他挥手把刚站着挨训的学生赶进教室,接着说,“午休老师打来电话,说教室里差了五六个人。我赶来一查,都拿着扫帚铲子,装模作样打扫卫生混时间。”

  徐凌不觉一笑,继续上了四楼,走向三·九班教室。

  楚钰常对人说,他躲班主任职务就像躲瘟疫一样,生怕被派上了,不像有的人抢着上班主任。确实,楚钰在物质和荣誉上几乎无欲无求,也就不在乎班主任那点方方面面都能带来的利益。语文教研组长沈连成称赞楚钰几乎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他自己则声辩“我们都是俗人,俗得实在,俗得真诚,俗得可耐。人类存在的标志就是俗。所有的崇高只是虚假的幻象。”

  可是,楚钰怕什么,偏偏什么就降临了他头上。楚钰原来和徐凌同教初三·三班,这个班撤掉后,又同时调任初二·三班。楚钰还任着初三·四班,一个普通班的语文。开学之后,初三·四班班主任,数学老师吕萍,一纸借调令调到了县里会议中心做接待员领班。吕萍是璧江镇巨富的儿媳,她老公公被人称作山寨王。这个山寨王,开发了一个大项目——新农村建设示范项目,10000亩花椒基地。也有人私下说其实顶多也就是5000亩,10000亩是为了申报材料上有个动听的数字,各类统计或者申报项目的数据材料不都是这个样儿的吗。花椒基地的核心示范区,3000亩的花椒林,便在镇外五公里的山上,几大片坡都是花椒,结籽季节,满坡尽是花椒的清香。据说,以后到了盛产期,示范基地的花椒亩产量能达到1000斤以上,总产就是五千吨。省林业厅领导下来视察,听过汇报后开玩笑说,这么多,这能麻倒半个四川。吕萍的丈夫,在县城里的镇政府司法所任职,刚从本地调去县城一年,儿子则刚刚上小学,有人说在县城上,有人说在成都上。

  这节骨眼上,学校根本抽不过来人,分管总务后勤的副校长周宇全左磨右磨,说动楚钰,楚钰不得已接手初三·四班班主任。

  楚钰和徐凌,算得上惺惺相惜的朋友,虽然平时两人相处时见不多。楚钰犹如生活在幻想世界的自由精灵,懒散随性,由着一时的激情行事,对于经济利益看得很轻。他兴趣广泛,充满浓厚的生活情趣,上山游玩时,竹林边上一朵蓝色山蝴蝶,也可以令他驻足观望。他常说一句话,只要你有足够的敏锐感觉,保持平静的心,自然界和生活中,将会处处有美,有愉悦的事物。除了年过四十还是著名的老中二外,他的生活在旁人看来,几乎是完美的。

  一个不求取什么的人,比那种爱诘难爱挑漏眼有利必争的刺头还难应付,这也是陈天南对他犯怵不愿开罪他的重要原因。他上课有着火一样的热情,嗓音圆润带有磁性,普通话标准流利,一堂语文课,常常把中国语文上到爪哇国去了。在他的课堂上,文学、历史、时政,甚至经济、哲学、奥秘宇宙、家国情怀,无一不涉猎,天马行空,自由自在,讲台犹如草原,任他信马由缰,尽情挥洒,往往洋洋千言,却离题万里。学生都很喜欢他的课,像听评书一样。不过,每年的统考或中考,楚钰所教班级成绩次次都是中流徘徊。

  深受学生喜爱,便是学校必须安排他做班主任的重要原因,虽然学校行政都知道他极不耐烦做这些保姆一样的啰嗦事,喜欢我行我素,以前做班主任时常常弄出遥控的状态来,一众领导哭笑不得却拿他没法子。今年为这事,油嘴滑舌,鬼点子多,人称“烂肚皮”的周宇全,利用他和楚钰平时比较要好的老关系,终于让楚钰接受了。

  处理完班上迟到学生的事,楚钰从三楼下来,正遇上郁含章拿着记录本上来。郁含章这周列入行政值周,正检查午休情况。

  打过招呼,正要擦肩而过,郁含章突然说道:“楚老师,下午放学后,班主任开会,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又开什么会?”

  “具体内容不清楚,听说是通报全县校长电话会议内容,可能待会儿办公室会打电话通知班主任的。”稍顿,郁含章转了话题说,“你和报社、编辑比较熟悉,哪里发表文章好一点?”

  “你说的是教育教学经验文章吧。”楚钰明白郁含章正在冲击高级职称。

  “嗯。你不是在日报社做过特约记者吗,日报上有教育特刊,专门刊登教师专业文章。他们发表要求是什么?”

  “哦,早没做了。内容吗,只要不太差就行,作者自己编辑,报社不审核修改,现在统一收每篇文章500元。文字一千左右。”

  “这样的啊,市级文章也要500元?我经常收到全国各地约稿的教育期刊,多是省级,也有号称国家级的,一篇也才是五六百元。只是不知道那些期刊可不可靠。”郁含章迟疑着说。

  “很多约稿的期刊也是可靠的,不会骗了钱了无音信。还有,要想获奖捞分,只要证书、不发表文章占用版面的,省级以上证书,一等奖一百左右,二等奖八十。无论什么样的论文,都能审核通过。”

  “那相当于直接拿钱买了。”郁含章说。

  “嗯,就是这个意思。”

  正说着,楚钰的手机响了起来,周宇全打来电话,催促楚钰上交学生意外伤害保险和校讯通名单。楚钰答应着,告别郁含章下楼。

  和楚钰说这番话之前,郁含章刚刚和陈天南交谈过。郁含章是教学督导组长,相当于教导处副主任级别,属于中层副职。鉴于新教师,包括五年以内的年轻教师,有不少人工作热情不高,懒散随意,其中不少人,成天做着发财梦或者跳槽梦,公务员梦,为了监督教师的教学工作,专门成立了教学督导处。但是跳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想跳的人太多,全校唯一一个仅仅一年就跳槽成功的年轻老师,是县人大副主任的公子,到学校报到露过一次面之后,就再没见到这位公子的踪影,被借调不知安排到哪儿去了,五年来再没在学校打过转转,但是工资依旧每月打在工资卡上,直到去年,终于有了消息,早经过考试成了正式公务员,年底又升了副主任科员。年轻教师相互调侃时,总爱酸溜溜地说一句话,“谁叫你没有一个好老爸!”

  郁含章找陈天南谈话时,本来是想抱怨工作太累,看看学校能否减轻一下工作,他尤其抱怨学校又强行让他接收了学生吴冰冰,这是他竭力劝其转学已经有了效果的。在所有知晓吴冰冰底细的老师眼里,吴冰冰是有精神障碍的学生,他上课总是前前后后地找人说话,拿笔戳别人的脸,作业爱做不做,课堂上强令他遵守纪律,吴冰冰依然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逼急了,还会不干不净地辱骂老师。通知家长,家长赔笑,道歉,可是吴冰冰的品性一点也改不了。吴家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当金宝卵一样看待,在家里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他。吴冰冰在小学期间,可是做过跳楼威胁老师的事。教导主任蒲易莲曾经教过他一期,背地里骂说吴冰冰是惯出来的精神病。

  “这样的学生到哪个学校都得让转学,谁受得了啊,但是一期转一次学烦一个班主任不行吗?非得六期都让我管。我差点都跪着求他别来了。”郁含章说。

  听完郁含章的抱怨,陈天南摇摇头:“没办法啊,义务教育就近入学,家长一再下话请求接收,学校也推不了,没有经过精神病鉴定,谁敢拿个帽子压在学生的头上。勉为其难吧。”

  郁含章是数学组四大高手之一,工作过细,干活卖力,上课时一口声音可以响彻全楼。这期,郁含章继续任初二·一班数学,班主任,教学督导组组长,二年级组长刚辞掉,又新接了初三·七班,也是一个重点班的数学课。饶是善于把自己搞得很累,把学生也搞得很累的精悍之师郁含章,也有些吃不消了。郁含章教学成果很棒,连县里的省重高中准备开设初中班时,都特意来邀请郁含章去任教。陈天南挡住了,说等等再说。郁含章的妻子是镇上一家企业的工人,调到县城去,两地分居反而不好办,而且,县城高中里,强手如云,郁含章要评职称,业绩和工龄上未必争得过。陈天南向郁含章做出了承诺,他估计今年会有中学高级指标,而郁含章是学校骨干教师一定优先考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教员是有区别的,城市,城镇和乡村,他们收入,观念,和行为,都不太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围着考试转,那是一根无处不在的指挥棒。在中国各地,单独就经济收入而言,城市高于县城,县城高于乡镇,而且差距不小,所谓的山村补贴比起城市教师多出的工资福利来微不足道,这一点上,法国教师绝对会摇头不解的因为巴黎的教师会比乡村的老师收入少,理由是如果乡村老师要享受高层次的文化生活比如一场大型音乐会,还得千里迢迢赶到巴黎来,那这车费住宿费不是一笔开销么,当然要收入高一点才公平。楚钰爱说成集权的体制总爱劫贫济富,依仗着权力胡来。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郁含章却没有往县城里去,留了下来。陈天南也看准了,郁含章是一个干老实活的人,当然,他也不吝惜给予郁含章各种学校能够拿得出的荣誉,把郁含章树立为学校教学楷模。

  郁含章果真办事认真,各个教室里都已看过了还不放心,综合楼是没有教室的,但是,各班缺少的学生是不是在综合楼即厚德楼的某个角落里逗留呢?郁含章来到了厚德楼。到了三楼的时候,他看到上面有人影晃了一下,好像上五楼去了。五楼是图书室和生物实验室,是最高一层。这个时候怎会有人,是老师吗?郁含章不放心,也上了五楼。

  很安静,五楼的楼道上,过厅里阒无一人。再往上,是楼坪了,南北楼坪中间隔着一间屋子,联通公司曾经租用来设立基站,后来新建了基站塔,才放弃了,目前堆着一些杂物。郁含章犹豫了一下,还是沿着宽阔的楼梯走了上去。

  南北楼坪都有门,也总是被学生打坏,北边的门半吊着,南边则门洞大开,连木门的影子都看不见了。郁含章拐向南边,通过门洞,野草,淤泥,以及散落于沼泽一样的楼坪上的木板,一览无余。靠近门的这边地势高一些,没有水。门内很干净,门外则是烟头满地。

  郁含章的脚刚刚跨过门槛,听见响动,一男一女两个高中生马上分开了。

  看到了男生嘴唇上怪异而细微的动作,女生脸没红,反倒变青了,郁含章心里清楚,两个青年正在这里打啵儿呢。

  郁含章响亮的呵斥直把一对男女吓了一跳:“都午休了,还到处乱跑!快回教室去!”

  两人忙不迭逃走,几乎一路小跑下去了。郁含章禁不住一乐。

  召开班主任紧急会议时候,郁含章迅速把本年级组班主任清理了一下,没有缺席的。但是,全校三十多个班主任中,差了两个,一个是本镇男老师,家住乡下,老婆刚生孩子,回去了,这好办,立即电话通知,马上回校。还有一个,是高三·一班暨文科宏志班班主任邱艳。

  陈天南看看办公室主任叶永宁,叶永宁马上说:“我通知年级组长时说得很清楚,这个临时紧急会议班主任必到,不准请假。”

  高三年级组长马上接着说:“邱艳接到了电话,她没说不能到会。”

  有个小声的议论,陈天南听到了。那个声音说“邱艳好像回家了。”

  邱艳的家在县城,老公裘小东在县林业局上班,听说还颇受重用。邱艳要是回去了,敢情不是明天周五的课都不上了么,肯定又是和老师偷偷调了课,而学校三令五声不准老师私下调课的。

  陈天南和身边的朱兴顺耳语几句,自己了出小会议室,到走道里。

  邱艳接到电话,心里跳得厉害,知道实在是躲不过去了,才说出实情,她四岁的儿子明天要到市里医院检查,确定手指手术方案,为了有充足的时间,她才把课调了,加上周末,可以对付过去。如果学校不同意调课,那可算作是请假,她回校补假条。

  邱艳的儿子长了六指,邱艳夫妻已经咨询过县里的熟人医生,医生说这种小手术,县里也能做,天气下凉了做,孩子康复期会好受一些。邱艳夫妻俩决定了还是到市里去做,才有了周四调课这一出,正好高中第一周周末不补课,时间加起来比较充裕。她也不想请假,请了一天假,一期全勤没了,会扣掉好几百元,还要扣分,请第一次假就像失去珍贵的处女贞操一样,因为不愿请假而私下调课的事司空见惯。

  陈天南听完,不由分说厉声说道:“我不管你请不请假,我是要你马上来开会。亏我那样好好待你,你的职称还是我替你弄好的呢,怎么尽给我添麻烦。马上回校,否则后果自负。”

  邱艳明白陈天南说的是真话,按年龄来说,邱艳是学校里评上中学一级教师年龄最小的,29岁评上,一般说来,只有中层干部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市里分配到璧江中学的中高级职称名额远远不够,排队的人一长列。不仅璧江中学,除县里国重职业高中和省重普通高中以外,全县任何一所中小学都是粥少僧多。去年,陈天南找熟人特意为璧江中学从市里多要了一个中一名额,专门给了邱艳,他还指望邱艳感恩戴德,加倍勤奋,为他分忧,添麻烦就更不该了。

  丈夫裘小东正在身边,听邱艳转述了陈天南的话,立即冒火了,激动道:“有恩怎么了?拜年送礼,我们从来没落人后,欠他什么。这不是仗势欺人吗。我们也是为了孩子的事,迫不得已才请的假。不要理他。”

  邱艳眼睁睁看着裘小东,眼眶里又是泪花盈盈了。裘小东毕竟机关里面混的,冷静想想,气消了一点,他说:“我说过嘛,花上三万,也要争取早点调到县里来,走考试那条路,毕竟走起来没有十全的把握。”

  “现在,我还是璧江中学的老师啊,陈天南也有难处。忍忍。”

  “好吧,你去吧,打的,40分钟能到中学,只怕那时候,会已经开过了。”

  陈天南看重这次会议,当然有他自己的理由。上午,县教育局长莫文刚主持了全县中小学校长电话会议,会议主要精神是强调学生安全,消化入学矛盾,注意开学期间对学生的人文关怀,尤其不要触犯义务教育的法律原则。莫文刚此时特别重视安全教育原因有二。一则,莫文刚的朋友,送孩子到著名的绵阳中学读书,检查假期作业时,孩子居然忘记带了。老师死活不肯给学生报名,要学生必须把作业交来检查之后才能报名入学,家长恳请先报名,回去立即把暑假作业带来学校。报名的班主任坚决不肯通融。家长没辙了,带着儿子回了家,想到还得开车带孩子去报名,一路上,连过路费都不简单,还不算劳累在内。家长窝着气,狠狠责备了儿子几句,连自己的小事情都记不住,将来长大了,怎么做大事。孩子本来也够难受的,平日里一向宠爱自己的父亲都埋怨,他真受不了,郁闷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候,从电梯公寓十一楼家中,一跃而下。这事迅速传遍了全县。二则,开学之初,有些学生由于实在令班主任头疼,报名时班主任不免故意为难,左推右挡,家长中强势的,纷纷电话告状到了县里,一天就有三四起。电话会议之后,莫文刚还专门给陈天南电话,说是璧江中学也有告状的,要他摆平。

  有了这两个重要的原因,陈天南当然重视这次班主任临时会议。

  邱艳赶到璧江中学时,班主任会议真的结束了。面包车一直开到了高中部鸿志楼底楼大厅前。邱艳一下车,就撞上了陈天南。她忍羞向陈天南解释了几句。陈天南一见邱艳打车紧赶回来,火气已经消了,对身旁的办公室主任叶永宁说:“今天会议来得急,不考勤了。以后通知要落到实处。”

  晚上十点半过后,郁含章才完成寝室检查。初中晚自习是两节课,初三高中三节课,高三特殊要求上四节课。检查就寝情况的事,办事仔细的郁含章发现一些情况,他给邱艳打了电话,请她过来在班主任寝室检查记录登记本上签个名,根据记录,第一周邱艳还没有去检查过本班寝室。邱艳伤心了半天,正是准备洗漱睡觉了,听完连忙赶到学生宿舍。在宿舍管理员卧室兼办公室那里,邱艳感激地签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