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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夙仇难忘

书名:官路桃花劫:交通局长作者名:磨子李本章字数:10582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49

  

  我坐在黑漆漆的号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想心事。号子里空间狭窄,满满当当挤了十几号人。

  我已经被收审,是因为经济犯罪被收审的。专案组已认定我有经济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摆在他们面前的690万的花花绿绿,已经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也许,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而这些花花绿绿的好玩意儿,足够让我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我知道他们还在调查,还在搜集证据。也就是说,他们手捏绞索两头,绳头正慢慢收紧,等到了适当时候,绳子喀嚓一声将我脖子勒断,我也就四肢一蹬玩完儿。

  我想起了老爸。最近,我经常想起他。

  老爸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老爸还说,男子汉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啸聚山林,金榜题名。

  老爸说话常颠三倒四,没有逻辑。按照我的推断,他脑子一定受了刺激。他老人家过去经受得太多太多,所以脑袋出问题也很正常。

  我有自己的人生准则,我才没有老爸那么傻呢,也犯不着如老爸那么迂腐做人。人,好赖不过几十年,生活质量高低是衡量做人成功与失败的关键。我呢,比上不足,比下却绰绰有余。我好歹做了一方诸侯,号令手下上千号人。吃的,天上飞禽,地上走兽,水中王八龙虾,哪样东西不是吃得发腻?穿的,我是个不讲究的人,也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身上行头得进省城大商场,什么最贵买什么,而且穿了几次就扔。玩的,什么卡拉OK,KTV,蹦迪,还有洗浴按摩,哪样能激发我兴趣?扑克牌,麻将,掷点子大小,轮盘赌,押人人宝,我哪样不会?不过,最能显示男人生活质量的,就是女人。我玩过的女人有多少,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总之,多得海了去,用箩筐肯定装载不了,得用汽车拉,用轮船装。

  我,值了。

  房间里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又酸又涩又骚臭的怪味儿。一个络腮胡子走到我面前,眸子如星星样闪烁,对我嘿嘿冷笑。“灾贼,起来,替我把尿桶拎过来,大爷想方便方便。”

  我瞥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你自己没有手,却见他身后站着几条汉子,赶紧将几乎出口的话噎了回去。起身到号子另一头将尿桶拎过来,放到他面前。

  络腮胡子嗯哼一声,马上他身后一个粗涩声音呵斥道:“他妈的,小子你懂规矩不?大爷方便,你得将尿桶提拎着,知道不?”

  我忍气吞声,只好提拎着尿桶,憋住气,等待那玎玲咚咙声响彻底消失,方将尿桶放下。络腮胡子拍拍我的肩头,他的劲道可真大,一直将我摁到地上。他问:“灾贼,犯的什么事?”

  我吭哧半天,方道:“就是……就是一点经济问题。”

  “经济问题?你这灾贼是当官儿的?”络腮胡子鼻孔里哼了哼。

  “不……不……我就是一般工作人员。我……”我身子朝后缩了缩。

  突然外面响起脆亮的劈啪声,那是鞭炮,过节么,总归得有过节气氛。

  听得鞭炮响,我心境好灰暗,要是我还在外面,该是什么光景?

  “伙计们,你们知道外面在庆祝什么?就是庆祝狗官终于倒塌了!”一个脸膛黑得发亮的汉子乐呵呵地道。他低下头来看我,眼瞳幽幽,好像嗜血的野兽。

  我想起专案组给我看的揭发材料——一封封,一件件,尤其是一封署名正义的揭发信,信尾盖满红鲜鲜的手印!我陡然想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话来,颤抖着,赶紧将身子缩成一团。

  “你这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络腮胡子话落脚尖到,我下巴挨了重重的一下,疼得我歪狞着嘴,嘶嘶地抽气。

  “说,哪个部门?”络腮胡子威严地问。

  “是……”我将双手抱在胸前,脑袋迅速地转了几道弯儿,“我……是……”

  “是不是整交通的?”

  “不,不是,我是林业部门的。”

  “林——业——部——门!你们这些败类,国家把上好林场交给你们,你们不好好看管,生生让一座座林场变成了荒山!还内外勾结,闭着眼儿吃黑钱!说,你滥砍乱伐没有,吃了多少黑钱?”他语调严厉朝前迈了一步,一把揪住我的胸口。

  我刚想大声叫喊,可还没等我叫出声,我就被一床棉被兜头罩住,接着拳头脚尖雨点一般朝我身上砸来。我被打得在地上打滚儿,接着,我就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等我苏醒过来,发觉我躺在一张床上,白被单,白枕套,手腕上还打着点滴。突然感觉周身酸疼,好像有一千只尖尖手指在掐我肌肤,一万把小刀在戳我骨缝。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走过来,冰冷的脸上挂着严霜。他瞟我几眼,我被那冰冷的神色打得萎缩,赶紧将眼睛闭上。依稀迷离中,我好像坐上一艘木船,船上无帆无桨,任凭风浪将我带向远方。我仰肢八叉躺着,望着天上的白云。天上云朵很厚,铺成了一床大棉被。要是能躺在上面该有多惬意啊,可以无忧无虑地打滚儿,竖蜻蜓。江水悠悠,船儿悠悠,无尽的思绪哟,又将我带到了黄葛镇……

  不错,我的老家就在黄葛镇。黄葛好小,小得仅有几百户人。黄葛好穷,穷得有的人户全家总共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黄葛好落后,几十年里,大学生凤毛麟角,仅出了黄至权和我两个大学生。黄葛,多么难堪的名字,过去我羞于说它,因为我是林局长,林大拿。可现在,我却好想念好想念它,情感的错位,难道就因为我做了阶下囚?

  记忆中的黄葛,是一座古朴的乡镇。

  那时,每当黎明时分,天刚破晓,雄鸡还没打鸣,老爸就得起床。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只叶子烟杆,狠狠地戳我,戳我的胸,戳我的头,戳我的屁股。每戳我一次我就咕噜一声,复又睡去。

  “起来!”老爸生气了,他恶狠狠地说:“权娃,你是男子汉,男子汉应该山一般坚硬,无非就是少睡点瞌睡,吃得苦中苦,能为人上人呢。起来!”他又用手捏着我耳朵,“龟儿子不是打小就说长大要当交通局长,交通局长是睡出来的!”

  我终于从美梦中醒来,在震怒的老爸面前,我只好麻利地爬起床,好像做错事一样低着脑袋,跟着举着松明子的老爸,朝大栗山深处走去。清晨的大栗山潮湿,空气清新。露水珠儿不时从高大的松柏落下,滚进我头上和脖子,好冷。

  老爸手举松明子走在前,他腿脚有毛病,可是却走得坚实,一步一个脚印。我迷迷糊糊跟在后面,心中好恨他。“局长娃呀,就得起五更睡半夜,梅花香自苦寒来么。”老爸在前面絮絮叨叨地说。

  到得山顶一个空坝子,老爸将书包递给我,说:“开始吧。”说完,将松明子凑到嘴里噙的烟袋上,将叶子烟点燃,然后将松明子举得高高,让那一方亮堂照耀着我。我在嗤嗤作响的松明子映照下,开始朗诵课文,心里却恶毒地咒骂着老爸。这臭老爸,心比铁还硬啊,一点儿也不心疼他自己的儿子。大约从我两岁开始吧,他就一直这么折磨我,天天押犯人样和我一道上这山顶。老爸说,清晨山林空气最好,记忆力也最好,最适宜读书。说了,还笑眯眯吧唧一声。“权娃,我是为了哪个,还不是陪太子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就不信,我家权娃,比不过黄大林那权崽子!”

  我捧着课本,低声嘀咕了一句:“你的仇管我屁事。”我说得很轻,老爸没有听见。老爸一手举松明子,一边笑眯眯地望着我,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大约,他是望着今后的交通局长了?火光中,他的眼睛变作了豌豆角,沟壑密布的面颊舒展开来。迎着凛凛的山风,我大声朗诵着课文,我的声音好大,黎明前的森林里回荡着我童稚的嗓音。

  老爸说的黄大林,就是黄葛镇的党委书记,老爸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老爸是一个记仇的人,他已多次给我讲述了他与黄大林之间的恩恩怨怨。

  老爸说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除夕的夜晚。为了讲述方便,故事中,我还是将老爸叫作林和元吧。

  林和元说,那个夜晚好冷啊,飘飞的白雪,将黄葛镇染成一个银装素裹白世界。哦,忘记了说,林和元是黄葛镇中心小学的校长,在我们镇,也算是位知识分子了。

  黄葛镇是一个小镇,按照镇子居民的说法——“七十(其实)一条街”,也就是说,整个镇子仅一条街道,从镇子东头走到西头,莫过十分钟。镇子街道狭窄,两旁房屋建筑破旧,挤挤挨挨偏偏倒倒,很显狰狞样子。

  街面是青麻石地面,由于年代久远,已坑洼不平。此刻,大雪将路面覆盖,整个街道白皑皑,真的好素净。镇里居民非常在意过年,年夜时分,家家户户红灯笼高挂,门上贴上春联剪纸,锅里煮的香肠腊肉味儿飘洒,香气飘溢一条街。

  远处近处,劈啪劈啪的鞭炮不时炸响,将过年的气氛渲染得更浓烈。

  镇子的黄寡妇小酒馆里,镇党委书店黄大林与镇中心小学校长林和元正在喝酒谈事。两人是好朋友,中等师范学校校友。

  黄大林是一筒壮汉,方脸膛,粗黑的剑眉,亮炯炯的眼睛,说话声音很冲。进门时,他用粗大巴掌拍了拍黄寡妇肥大的屁股,说道:“好婆娘,几日不见,肉肉又厚实好多,让老子怪想的。”

  黄寡妇瞥他一眼,酸叽叽地道:“黄书记啊,你哪里能想我?你是被镇上狐狸精给迷惑住了吧?”他刚要回话,林和元就进来了。黄大林顺势在她肥墩墩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假做嗔怒地道:“狐狸精,你总有话说!快,给我们整点好菜来。”

  此刻,菜已上齐,红红白白摆满一桌。黄大林举起酒杯,对林和元说:“和元,虽然我们同在一个镇子,兄弟一般情谊,却难得单独一起喝一台酒。今日除夕,你的学校又获得了地区第一,为镇子增添了荣誉。来来来,大哥我敬你一杯。干!”

  林和元身材颀长,白净脸,显得很斯文。他真诚地望着兄长般的黄大林,谦虚地道:“大哥,我做得还很不够,有那么一点成绩,也是大哥您的关爱提携。来,该我敬大哥您哪。”

  两只酒杯咣地碰了一下。

  黄大林喝酒以后,脸色泛红,说话显得很冲。他望着林和元道:“兄弟,我当镇干部十年了,当这书记也三年了,平时总听人说我这好那好,我晓得那是假话屁话恭维话。我们是好弟兄,兄弟你说说看,我这个书记到底当得如何?”

  林和元笑眯眯地望着黄大林。他将两只酒杯斟满,将其中一只递给黄大林:“大哥,您要是听真话,我们酒过三巡再说好不好?”

  黄大林道好,他爽快地将杯子接过,倒在旁边一只大茶杯里,然后抓过酒瓶,哗哗地将茶杯装满。“兄弟,你是说酒后吐真言?好,好,我先把这一杯干了再听你的,你可不能保守哈。”他仰头将那一大杯酒喝光,将空杯子朝林和元亮亮。黄大林酒量好,在镇子名头很大,平素总喝得二麻二麻,属久经(酒精)考验的乡镇干部。

  林和元啪啪鼓掌,也将面前的酒干了。“大哥,那我就说了哈。”

  黄大林焦躁起来。他猛地将面前的桌子一拍,桌子上的杯盘碗盏一齐跳起来,发出一阵清脆声响。“兄弟,你总是这样,说话吞吞吐吐,让人好着急。说,有话就说,有屁快放!”这就是黄大林,一个镇官的风范,所以黄葛镇人叫他土皇帝呢。

  林和元见他这样,晓得他已二麻二麻了。“大哥,其实你的政绩明摆着。采取以工代赈形式,把镇子到地区的公路修好,加快了地方经济发展……”

  “兄弟,哪个要你给我评功摆好?你说说大哥的不足,新的一年该如何努力呀!”

  “这个,这个……”林和元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显然不晓得该如何说起。“大哥,您做得不错呀。只是,只是,个人生活太……孟浪,这个……你得注意影响。俗话说,久走夜路必撞鬼。”

  “你什么意思?”

  “意思……也没有什么意思,大哥你自己理解吧。”

  黄大林真的生气了,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10点了。酒馆矮柜上的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放中央领导人的新年团拜会祝词,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黄大林将酒杯重重地一放:“林和元,你他妈算什么人?今个除夕,虽是你请客,我却诚心诚意带耳朵来听建议,你却酸文假醋!不谈了,等哪天你想好我们兄弟慢慢再谈!”说罢,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黄大林是真有事,而且是花花事。那婆娘花儿朵儿一般,肌肤白如凝脂,水汪汪的勾魂眼儿,鼓囊囊的胸脯,翘翘的屁股,真的是养男人的货。他花费水磨石样功夫,终于同她滚在了一起,两人明铺暗盖已有好多日子。没有想到,这女人好骚包,居然在这大年夜还约他幽会,共度鸳鸯梦。那婆娘的纸条还在他裤兜里,正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

  黄大林嘴里喷着酒气,浑身燥热。“野兽!”他自嘲一般骂了自己一声,回头看林和元一眼,走了。

  林和元无声地笑了。他晓得黄大林在走水中桥,可是,水中到底有桥无桥,只有他林和元知道!“黄大林!”他咬牙切齿将这三个字挤出,站了起来。

  门一打开,妖怪样的风雪怪叫着撞进屋来,林和元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一个好年景。”他对酒馆老板娘黄寡妇笑道,走了出去。

  唯一的两个客人走了,老板娘黄寡妇伸了一个懒腰。她感觉很失望,要知道,今天来的这两个客人都不寻常。书记黄大林是黄葛镇的土皇帝,一言九鼎的人物,脚一跺黄葛镇地界得抖上老半天;镇中心小学校长林和元是镇上的文曲星子,经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学问蛮大呢。老板娘原本以为,今天能听到一些什么,没有想到却这样寡淡。

  黄大林摇晃着壮阔的身子,行走在石板路上。街道上没有行人,只偶尔一些小崽子打开门出来放炮仗,炮仗一响,他们就像受到惊吓的雀子样将门关上。空气里充溢着硝烟味道。黄大林手插在裤兜,不由哆嗦着笑起来。他是笑林和元那个衰人,居然请他客。要是他晓得他老婆也请他客,他会怎样?

  酒却涌了上来。黄大林捂着嘴,使劲将酒劲压下,高声唱了起来:“想那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七八条枪?老子就一条枪,却打遍黄葛无敌手!想到这里,黄大林不由得又嘎嘎嘎地笑起来。他雄壮的身影,被街灯拉长,又缩短了。当他走到政府办公楼时,感觉尿急,掏出家伙就朝墙根扫射。这时,一个软软身躯却贴在了他身后:“死人,让人家等你这么久。”

  他闻到了香,那是雪花膏的味儿,不由大喜。转过身,他搂住那团温软身躯,嘴里心肝宝贝乱叫,在那娇嫩脸蛋上香了一口。

  他搂抱着那娇媚狐狸精进到镇长办公室。关上门,他就撕扯她衣服。她好像怕痒痒似的,浑身哆嗦作一团,就是不让他好好脱。“宝贝,我让你做快活神仙。”他将胡子拉茬的嘴巴凑到她耳朵旁,急切地道。

  她咯咯欢快地叫起来。最后趴在她身上的时候,他说:“宝贝,你那衰老公请我客喝酒,给我增加了几多情趣。”

  她娇喘吁吁,问道:“是么?”

  他没有回答。他想,哈哈,请客,真他妈好逗!

  ……

  凌晨3点时分,镇子彻底安静下来。这是镇子最安谧时分,尖着耳朵,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的声音。

  镇西头中心学校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黑影,两个黑影,三个黑影——大约十来个鬼影子走出,猫着身子,朝镇东头轻飘飘溜去。真的是鬼魅啊,身姿矫健,脚尖轻盈点地,一点声息全无。他们来到镇子东头那幢青砖瓦房大院前,站下了。那是镇政府,轩昂的黑门,门口,蹲伏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

  一个颀长的黑身影,将手一挥,那些黑影子无声地散开,沿着院墙铺撒开。颀长身影嘿嘿笑了,走到黑门前,“啪啪”地叩响门环。暗夜中,那声音显得那样恐怖,那样突兀。

  院子里没有声音——仿佛有一点动静,仔细一听,又没有了。

  雪花,仍无声地飘落着。

  砰砰,砰砰。颀长黑衣人仍然耐心地敲击着门环。

  突然,院墙左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妈呀,我的脚……”接着,又是一声低沉地呵斥:“站住!”

  人声鼎沸,陡然那颀长黑影抡起臂膀,落下处,响起咣咣的铜锣声。“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捉奸了啊,捉奸了啊……”

  附近一些村民听到声响狐疑着起了床,披上衣服朝那里涌去。镇政府办公楼里有电灯亮了,大门的路灯也亮了,大门终于洞开!颀长身影将头上面罩取下,这时才看清楚——原来,他就是晚上同黄大林一起喝酒的林和元!林和元满头满脸热汗,他追问着从院墙旁急匆匆走过来的一群人,嗓音激动而嘶哑:“小狗子,奸夫淫妇可曾抓到?”得到肯定回答以后,他兴奋极了,没命地敲击着铜锣。

  “咣咣咣!咣咣咣!”伴随着锣声,镇广播站的喇叭响了:“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镇政府有人淫乱被抓了现行,镇政府有人淫乱被抓了现行……”

  整个黄葛镇沸腾起来!人们纷纷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呵呀呵呀地笑着闹着,潮水一般朝镇政府涌去。镇政府大门临时接了几只200瓦的大灯泡,将那里照耀得雪一般亮。灯光下,一个身子颀长的男人正失声痛哭。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女人,敞胸露怀,羽绒衣里,仅仅着一件衬衣,将她鼓突如小山一般的胸部显露出来。她被五花大绑着,低垂着脑袋。这时,人们才看清楚,颀长身子那人,竟然是镇里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镇中心小学校长林和元!而站在他前面的那女人,居然就是他老婆于佳美!

  难道,是于佳美偷汉子?那,她野汉子呢?

  人们哄闹着,纷纷上前看究竟。

  于佳美抽抽搭搭,痛不欲生的样子。而林和元已停止哭泣,正茫然无助地望着越来越多的乡亲。

  “林校长,您别伤心啦。告诉我们,那野汉子是谁,把他拉出来示众!”一个愣小子走上前,安慰着林和元。

  “和元啊,家丑不可外扬,你还是把侄媳妇领回家,免得……”一个白胡子老汉走上前,捻着胡须对林和元道。这个老人叫黄家和,在黄葛镇辈分很高。

  林和元紧紧地、紧紧地握着黄家和老人的手,连连点头道:“三叔公,我听您老的。”他走上前,将妻子身上的绳子解开。

  “不能让那野婆娘走!丢人现眼的东西,让她站在这里,扫扫她脸面!”一个后生子忿忿地道。

  也是,这个女人太风骚了!她是镇政府的办事员,穿着打扮前卫大胆,平素走路总望着天,正眼也不看人。身上,总飘荡着浓郁的雪花膏味儿。

  “小三子,你作恶事?人家林校长可是好人,不能在他腌过的心上再插刀子!”黄家和老人一把将后生推开,抖抖索索着亲自给于佳美解绳子。

  “谢谢,谢谢。”林和元感激地对黄家和老人道,将女人身上的羽绒服扣好,柔声细气地对她说:“美美,我们回家,啊?”牵着婆娘的手,从人群中走出,慢慢朝镇西头走去。

  “真是太不成体统了,敢在镇政府搞淫乱!把那野男人揪出来!”小三子忿忿地喊道。

  这时,众人才醒豁过来。咦,牵狗连裆是一男一女,怎么光看见野女人,却没见那野男人?于是,都三一群,五一伙聚集一起,纷纷猜测那男人到底是谁。

  这时,从政府楼上下来一群人。为首者,是副镇长黄小来。黄小来见门口这样多人,不由一怔。他握着黄家和的手道:“三叔公,天色这样晚,您老还在这里?回吧回吧,没有什么事了。”

  三叔公黄家和嘴唇颤抖着,拍着黄小来的肩头道:“小来,我是过来人,告诉我,那野男人抓住没有?要抓住了,一定得下死手狠狠惩治。镇子风气不好,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哇!”三叔公浑身颤抖,痛心疾首的样子。

  黄小来在三叔公的手上拍了拍。“三叔公,政府知道。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已经汇报了上级,上级很快就会处理下来。您放心吧。”

  “好,好。有你大侄子这话,我就放心了。”三叔公颤巍巍地走了。

  黄小来满面喜色,双手朝众人拱了一拱道:“乡亲们,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大家请回吧。”

  “黄镇长,那野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小三子高声问道。

  黄小来并不正面回答,他对身边聚集的众人道:“乡亲们,过年过节的,大家请回,大家请回吧。”

  人们见黄小来不正面回答,纷纷猜测着那野男人,虽满怀疑惑也只好慢慢散了。

  第二天,一个消息传遍了全镇。同于佳美穿狗连裆的野男人,居然就是书记。黄大林!人们更加好奇,林和元与黄大林不是弟兄吗?两人好得穿连裆裤,黄大林居然给林和元戴了绿帽子?于是,都骂黄大林不是人,是狗,是猪,比猪狗不如!

  还有人描述了揪黄大林同于佳美的过程。其实,早在敲政府大门之前,就有人潜进大院,蹲伏在墙根,将黄大林同于佳美浪荡过程听了个美滋味。

  黄大林说:“美美我的小心肝,今儿除夕,你也下十二道金牌?”

  于佳美嗲嗲地道:“人家想你嘛。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我尝试了你那滋味!大林哥哥你晓得不,遇见年节,就是我闲暇日子。我家那死鬼总不理我,我好想你。”

  黄大林粗野地骂了句骚货。接着,两人就开始浪起来……

  镇子上人说,黄大林主宰镇子这几年,讲魄力是有的,说话钉子砸地,一手能遮挡个天!他说的话,没有哪个人敢不执行,连副镇长黄小来也只能听他的。不过,这人就一点不好,裤扣没扣好,总三天两头钻寡妇屋,偷小媳妇。没有想到,这次居然把好兄弟林和元的女人睡了,还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人们纷纷猜测,这事情一定是黄小来主使。黄小来当副镇长好几年,一直没有提升。那黄大林也忒不是人,将自己手下副手黄小来做狗腿子使唤——这,不引起宫廷政变才有鬼怪!

  果然,春节一过,市里就来了工作组。工作组只在镇里待了三天,事情很快就有了决断。黄大林的书记一职被撸了,连党籍也差一点没有保住。因为,他不但有作风问题,另外还有经济问题。

  不过,工作组宣布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由林和元接替黄大林任镇党委书记,而黄小来,还是一个副镇长。

  宣布决定的这个傍晚,天色如常,还是那北风,还是那飘飞大雪。

  镇子上人看见,副镇长黄小来进了黄寡妇小酒店,陪同他的,居然就是落败的黄大林。两人端坐一起,彼此很投契的样子。

  “……黄镇,讲说呢,还是我有不对。我总想,人家好歹知书识礼,礼贤下士了不是……哎,谁知道呢——”黄小来脸色泛光,朝黄大林讨好地说。

  “兄弟,事情的根根底底我晓得——都是林和元!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该如何做!”黄大林拍拍黄小来,诚挚地说。

  喝酒三巡以后,两人脸色就开始泛红发光。两人彼此亲热地扒着肩头,互相咬着耳朵说话,声气却很低,鬼鬼祟祟的样子。酒店老板娘黄寡妇想偷偷听点什么,谁知道俩人见她一靠身,就立马煞住话头,黄大林还用手掐黄寡妇的肥屁股蛋子。黄寡妇和黄大林好过,平常两人也有玩笑,可是看俩人那样子,黄寡妇也不敢造次。

  黄大林和黄小来直到深夜一点过了才分手。

  大约是黄大林被罢官的第二天上午,他老婆周小敏上吊自杀了。周小敏长相一般,很顾惜家,只有一点,与黄大林的关系不好。

  黄大林听到老婆上吊消息时,正在黄寡妇酒店喝酒。他对报信人说:“管她的,爱死算球!”谁晓得,他这碗酒还没有喝完,又有人来报信,说他老娘也跳水库了。黄大林一听,浑身一抖,赶紧筋斗扑爬跟着来人朝水库方向跑。

  水库周围站满了人。大冷天,水草枯黄萎靡,水面上氤氲着袅袅水汽。老娘已被打捞起来,却已经没有气了。黄大林站在老娘面前,一下子软耷耷下来,跪拜在老娘湿漉漉的遗体前。他面色肃然,给老娘叩了三个响头,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冷森森的字:“天杀的呀……”

  新任书记林和元得到信息也赶紧来了,还送来一只大花圈。黄大林木呆呆地望着他,只晓得嘻嘻地笑。林和元吩咐同来的几个人做这做那,一会儿功夫就把善后事安排妥帖。乡亲们觉着,林和元真是宰相肚,不仅没有嫌弃黄大林,还将整个身心扑在帮忙上。丧事期间,他一直在黄家帮这忙那,直到出殡为止。

  丧事办完后,黄大林整个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么雄壮硬朗的汉子,几天之间,满头白发,蔫耷耷苍老得不成个样子。

  事情远还没有完。这天晚上吃饭时间,黄大林突然发现,他的儿子黄至权和女儿黄花妮双双不见。黄大林哭天喊地,痛不欲生,嘴里喷涌出一口黑血,人也软软地墙一般倒塌。镇里人原本恨他平常飞扬跋扈,现在见他家一连遭遇这般变故,也都有了同情心。尤其是林和元,到处找人联系,比自己孩子丢了还着急。

  半个月过去,所有亲戚朋友家都找过,市里省城也去了,两个孩子却没有任何消息。这天,黄大林在黄寡妇酒店摆了一台酒,答谢这期间帮助他支持他的乡亲。镇里所有头面人物都来了,自然的,新任书记林和元坐了上席,坐在三叔公黄家和旁边。

  黄大林双手捧杯,站在四桌酒席中央。他嗓音哽咽,颤抖着道:“乡亲们,我是颜面丢地之人,也不晓得该说什么。这杯酒,算是我对大家的支持帮助的谢意。”说罢,将那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接着,黄大林一桌一桌给人敬酒。这黄大林酒量出奇的大,走了快一圈,仍面色如常。最后,他走到林和元身前。他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的好朋友,慈爱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乡亲们起先还以为他会做什么过激行动,现在看他这神色,也就放心了。是啊,冤家宜解不宜结,加上错并不在林书记,要怪,也只能怪黄大林自己。

  黄大林亲热地拍拍林和元肩头,说:“兄弟,谢谢你教育了我,你红口白牙说的——哪怕讨口,你林书记也要修好平黄公路!好,好呀,我为你叫好,睁大双眼看着你呢!哈哈……”将一满杯酒慢慢从林和元脑袋上缓缓倒下。乡亲们被他的举动惊呆,张大嘴巴望着他。黄大林仍然笑嘻嘻,他将杯子朝墙上一扔,杯子“砰”地发出一声闷响,碎了。

  林和元慢慢站起,他头上湿漉漉,样子好狼狈,可却面色如常。他笑眯眯地望着黄大林道:“黄哥,你喝醉了。”

  黄大林摇摇头:“没有,我很清醒。平黄公路呀,宽阔平坦呢。”

  林和元说:“黄哥,我问心无愧。”

  黄大林说:“你的目的达到,自然无愧。”

  林和元说:“黄哥,你不要听信别人挑拨。”

  黄大林说:“我心里自有打米碗。”

  林和元说:“既然这样,我没有什么可说。大哥,你有什么说道?”

  黄大林用手捋捋满头硬扎扎的白发,然后直端端地望着林和元:“我让你家永——不——昌——盛!”说罢,哈哈大笑。

  林和元脸色变得苍白。

  当天晚上,黄大林就从镇子消失。仅仅过了十天,林和元的妻子,就是那淫妇于佳美也上吊了。

  后来呢,后来黄大林在省城找着了儿子女儿,再后来呢,再后来他不知道怎么又东山再起,把林和元打倒重新做了书记,而林和元私下给乡亲们许诺的平黄公路还是坑坑洼洼,他自己连公职也出脱,成了一名代课老师……

  这是一个悲苦的故事,距今,已有好多年……

  老爸停止了讲述。最先,老爸说这故事的时候心事重重,显得很难受的样子,后来却再平淡不过,好像说别人的事。

  我想,这事情大约就是老爸的战略性转折,从滑铁卢走向大胜利,那么,什么又是他的滑铁卢?

  “局长……呵呵,我儿子的志向是当交通局长,修好平黄公路……”老爸大声武气地叫喊,声音嘶哑霸气,就像对着群山撒气一样。这鬼老爸,总是拿我三岁说的话说事,人,哪能总沉浸在虚妄里?

  老爸大声吼过就响亮地咳嗽,咳得很厉害,佝偻了身体。老爸抽烟太厉害,一支接一支,又只好抽烈性的叶子烟,肺部怎么能受得了?我常常想,老爸也许是将叶子烟当作了仇敌,与它较量着,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它!作为鳏夫的老爸,自从妈妈于佳美自杀后,就再没找女人,也许,于佳美早已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他左挣右突,还是不能逃过宿命。

  老爸对我说:“权娃,你要记住,什么是恩,什么是仇,什么是冤家,什么是亲家。你的仇人就在你的面前,同你有夺母之仇。你得使劲读书,争取考一个好学校,让我们的仇人看看,姓林的小子是条汉子。你要能那样,老爸就是死了,在九泉之下也甘心。”老爸的话,虽也平淡,却泣血一般,重锤一样砸在我心间。

  记得,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面对老爸的谆谆教导,我却心不在焉。那些过去了的往事,并没有能真正打动我。我是一个讲究现实的人,一切以结果定论。英雄创造历史,而过气的英雄却狗屁不值。我羡慕黄大林,因为他是镇党委书记,整天吃香喝辣,颐指气使,在我们黄葛镇一言九鼎。我甚至眼红黄大林,为他那锦衣玉食,光鲜漂亮的衣着吞口水。我恨老爸,他好失败,好不容易到手的官位,却又拱手相送。要是他还是书记,我是什么光景?

  老爸把我从头望到脚又从脚望到头,见我凝眸望书那专心攻读的样子,低声骂了一句:“傻东西,不好好读书能当局长,能修好平黄公路?”他又将一片硕大的叶子烟摁在烟杆,点上火,吞云吐雾起来。

  大栗子山上,好一幅望子成龙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