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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冰火两重天

第十五章 冰火两重天

书名:官魅作者名:磨子李本章字数:8479更新时间:2023-12-27 20:19:23

  

  花脸与我在小餐馆喝酒。我们面前的小菜很寒酸,都是乡下家常的豆花啊,蜡肉啊,苦瓜啊,马齿苋啊,土豆丝啊等等,总之,是城市酒楼上不得台面的菜品。

  花脸很不满意,他望着面前也算琳琅满目的菜品,用筷子头指画着对我道:“吴正你他妈就用这些垃圾食品招待老同学,也未免太寒酸了吧?”

  我望着面前这个白面书生,这个省报名头响亮的笔杆子,这个无冕之王。“花脸你他妈将就一些好不好?告诉你,这些东西都是绿色食品,纯天然无污染,你在省城根本不能尝到,你他妈还有意见?!我就是考虑到老同学,把这露腚扬名机会让你——你说,省报哪个老记我不熟悉,为什么找你,你用那猪脑子想一想。”

  我说的是实话,我在市政府秘书科主抓通讯报道,我的文章还经常见报,自然与报社的许多记者结成死党。我看中花脸,主要就是考虑事情机密,需要阴悄悄进行,需要心腹之人,打枪的不要。而且,我的主张能让他接受。我可不能干既花费精力,又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事,与我往常的办事原则大相径庭。也许,我背着于美人搞了周玲玲,我在赎罪?哈哈,赎罪,我,难道真有罪?

  我其实有一千个理由,为我自己的荒唐孟浪解脱。比如,动物性使然,比如,感情受挫,再比如,被动挨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风采熠熠的于美人面前,我还是感到无端地内疚,感到心虚气短,不敢面对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

  事情是于美人引起。前天傍晚,她让我吃饭以后上大栗山。我到那里的时候,她早已到了多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打望风景呢。晚霞瑰丽,晚风习习。透过高大的松树柏树,可以看见湛蓝的天际。空气很好,有一股清新的味儿。她身着一条淡雅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挽作一个结,面色红润,宛若盛开的夹竹桃。那白皙细腻的酥胸张扬着,活像绚丽的绸缎。她幽怨地望着我,没有责怪我的迟到,只将我的手握住。我握着她的手,感觉那手冰凉,还有些颤抖。

  她没有理我,却将身旁一束盛开着的夹竹桃拿起来,放到鼻子下面闻。]

  我说:“美美闻不得闻不得,夹竹桃烂贱有毒,闻了鼻子会烂的。”

  她浅浅一笑:“真的?”

  我说:“可不,乡亲们都这样说。”

  她歪着脑袋调皮地对我道:“也许,我是个例外?”

  我说也许。

  她说:“我就是夹竹桃,我也漂亮张扬,我也滥贱有毒。”

  呵,这个女人哟!我恼怒地望着她夹竹桃花一般的脸子,我发现,她果真就是夹竹桃妖精,开放有序,张扬愤怒,怎么说呢,简直开放得有些无耻。我真的想一拳揍去,在那上面增添一些喜剧效果。可是,我是文人,文人动嘴不动手。

  于美人自语着地道:“狗日敲沙罐跌扑爬的于道德,居然在榨菜里面打杀虫剂,真的丧良心!”

  于美人道:“其实黄光头是好人,他知道这个事情的根底。”

  于美人道:“报纸捅出这事最好,最好是省报。可惜我没有关系。”

  于美人道:“据说于道德要退隐赋闲当居士,说是去少林武当。”

  天已经麻麻黑了。小风一阵一阵刮来,我们身旁的树林发出沙沙的低吟。她的脸渐渐在我面前迷离,化成了幻影,极端不真实。我冲动地将手放在她胸前,捉住了一只饱满的香饽饽,却给她用手狠狠打掉。

  她说:“兔,你不要有流氓想法,以为我叫你来,是同你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我喉头发噎。“我晓得了。”其实,我不晓得她让我到大栗子山的真实意图。她总不会无缘无故约我相会,让我听那高深莫测的话?

  我逃一般离开了大栗子山。

  ……

  此刻,我望死了花脸。我说“花脸,我们不是好同学,我们不是苟富贵,毋相忘?”

  花脸不情愿地嗯了一声。花脸的脸其实没有多花,是他在学校的小名,因为他左边面颊有一小块乌黑色斑迹。这货在省城名头响亮,总招蜂引蝶,是有名的花花太岁。

  花脸吃了几筷子以后,果然赞不绝口起来。

  我们是傍晚时分悄悄地到黄光头家的。当时,金乌西坠,天边燃烧着火烧云。夕阳下的景物恍惚迷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和花脸喝了二两小酒以后,都有点头重脚轻,说话也不着边际。花脸说:“吴正你他妈怎么当的地方土皇帝?我还以为在你这里,能吃山珍野味,尝试梨花带露的村姑,享受世外桃源的生活。没有想到,住的猪狗窝,吃的垃圾食,连山村美女花花也没有见一个。哎,早晓得这样,我真不该来。你晓得不,为了来你这里,我受到多大损失?我放弃采访大如意集团,而且他们江总许愿,只要文章见报,立即赠送两张欧美五国豪华游团体票。知道吗,两张,一张是我,另外一张——哎,我他妈真吃错药,听信了你的鬼话。”

  我厉声对他道:“花脸我救了你你还不知道?你他妈这是新闻腐败,水深火热!你不晓得,冥冥中有菩萨记载善恶,你做了好事,给你记一个红点,你做了坏事,给你记一个黑点。善恶到头终有报,哪怕你跑到乡下!快,谢谢我谢谢我。”

  花脸笑了,笑得风声水起。

  我找的内线就是黄光头。黄光头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明星公司榨菜的问题。黄光头从黄桷树搬家,就住在明星公司院墙外面。最近,他喂养的鸡一连瘟死了好几只,弄得他十分恼火。那天他站在院子里抽烟,却见天空嗡嗡嗡嗡飞过一群蠓虫,陡然如下雨一般掉在地面。他家的鸡见了赶紧过去啄食,却见那些兴高采烈的鸡们,只来得及高兴一会,就即刻如着了魔道一般抽搐着蹬腿玩完。黄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拣起一只鸡仔细的查看,却没有看出任何疑点。这时,他陡然闻到一种怪味儿,那是一种杀虫剂的味道,好辛辣。黄光头蹑手蹑脚走过去,在院墙的壑口处站下了。那壑口是暴雨冲击而成,不大,但是却能使人探头看清楚里面的动静。黄光头一看就明白了,原来里面是明星公司的榨菜池,明星公司为了消除蠓虫,居然在池子里喷洒杀虫剂。

  我和花脸果然看见黄光头所说的情景,花脸还用摄象机照相机把资料整得巴巴实实。临走,花脸兴奋地握着我的手,大包大揽地对我道:“吴正,你他妈太有才了,居然让我捕捉到这样有价值的新闻!我不会吃独食,文章见报时将署上你和我的名字。”

  我唬得脸色都变了。我说“花脸你他妈真是猪脑髓,我在这里作地方官,我还把这事情捅出去,我不是汉奸特务?我的名字真要见报,我他妈还在不在黄各庄混?”

  花脸连连点头。“吴正你说得很对,确实有这个后遗症。不过,我就纳了闷了,你既然这样爱护自己领地,为什么还将这事情告诉我?”

  我两手一摊无辜地道:“我的老弟呀,我不是善良吗?我不是外来人吗?我的话谁听?我就是让他们吃点苦头,朝正道上走!”

  花脸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眶都潮润啦。他摇晃着我的手赞叹道:“老吴,无名英雄哇!你放心,我回去后,一定抓紧时间,将这丑陋的事件公诸于世!”

  三天以后,省报头版刊登了署名为正义的文章《榨菜厂老板,人命可等于蠓虫?》,文章还加了编者按。文章见报后,省市有关部门立即组织力量到明星公司调查,并罚了款,做出限期整改的决定。明星公司老板于道德那些天活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到处乱窜,眼睛里布满血丝,长长的丝瓜脸也明显地瘦了一轮。据说,在某次喝酒时,他喝醉了,双手鸡爪子一般抓着空中,狂怒地高喊道:“菩萨,我的观音菩萨。你睁开天眼惩罚奸佞小人,我给你修建庙宇,重塑金身……”

  于美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于这件事情,只说了一个字:“好。”

  我欣喜若狂。于美人内心同她外形相左,沉稳而不张扬。难得她能赞赏,我感觉陶醉。

  这天上午,镇党委召开了一个会议,议题却只有一个,就是欢送于美人。参加会议的有市委组织部来的王干事,王子和,于美人,黄玫瑰,唐黄、我,另外还有镇宣传部长组织部长纪委书记等班子成员。

  镇委书记王子和满面笑容,端坐在会议室最左边。我很诧异,平素,他都坐会议室正中,今天怎么一反常态?当于美人走进会议室,王子和急忙起身,将她让到会议室正中央那座位。王子和谦恭地道:“于镇长,马上你就是于部长了。今天,我们欢送你,你是主角,该你坐主位。”我以为于美人要谦让一番,哪知道她二话没说,一屁股朝主位坐下去。

  王子和首先讲话,他显然精心做了准备,还专门准备了稿子,几乎是照着稿子在念。这篇稿子,完全是给于美人评功摆好,说自从于超美同志来到镇政府,深入村组,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为黄各庄镇经济腾飞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首先是不余遗力,八方筹集资金整修拓宽公路,破除了镇子发展经济的瓶颈。面对顽固的钉子户,于镇长不顾艰险,孤身独胆与身缚炸药的死硬分子作斗争,瓦解其斗志,使拆迁工作得以顺利进行。其次是召商引资,引进了大名鼎鼎的玫瑰集团,使红星煤矿起死回生,既解决了民工的生计问题,又为镇子的经济发展注入了活力。再次就是发展地方经济,尤其是推广大棚蔬菜,让广大山区农民迅速致富。

  王子和滔滔不绝地念着稿子,嘴角边泛起了白色泡沫。他说完之后,王干事宣读了市委文件,一是于超美同志免去黄各庄镇长职务,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二是吴正同志任黄各庄镇代理镇长,负责镇政府全面工作。

  文件念完以后,会议出现一阵冷场。我心里一阵空虚。哈,原以为官复原职,谁知道是代理?望着对面坐着的于美人,望着她那白皙嫩滑的旗帜一般张扬的酥胸,我感到悲哀。我感觉,在官场,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修公路和引进资金是我具体负责,推广大棚蔬菜则是唐黄和黄玫瑰负责,怎么就成了于美人一个人的功劳?当然,于美人不能说没有出力,甚至在某些工作中还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是,也不能以偏概全,功劳独享啊。哈,真的应了那一句话,胜者王侯败者贼,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时,一直在会议中很少发言的黄玫瑰发言了。她说,作为一名党外人士,她坚决拥护市委的正确决定,拥护于超美同志担任更重要的领导职务。由于玫瑰集团公务繁忙,业务扩大,她坚决要求辞去副镇长职务。她说得恳切,还将辞职报告交给了王子和。王子和接过报告粗粗浏览了一遍,说:“黄副镇长啊,我们这里刚损失了一员女将,你就要撂挑子,不是给我们出难题?不行,你的报告不能批准,而且今后也不能再提此事。我们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同心协力,争取更大的成绩,把黄各庄镇的事办好,向市委汇报。“他说得很动情,炯炯目光始终对着于美人,好像在给她表忠心一样。

  会后,一行人到玫瑰酒楼就餐。玫瑰酒楼就是原先的红星酒楼,玫瑰集团接管后,就改了现在的名字。重新装修过的酒楼豪华气派,红砖碧瓦,飞檐拱柱,颇有一种古典意味。这里几乎成了镇政府的招待所,我们接待客人,一般都在这里。

  我们要了一个包房,凉菜已经摆好,八大盘,无非是耳丝啊,凉拌毛肚之类。我们刚一入座,热菜就上来了。看来,黄玫瑰专门做了准备,菜品大都是野味,有野山栗烩山鸡,熏野兔,粉蒸河鲤等,琳琅满目,煞是好看。酒是两瓶四川酒剑南春,不分男女,每人一只大杯分了喝。酒过三巡,王子和红着张飞脸走过来,要同我和于美人碰杯。王子和道:“于部长,吴镇长,该祝贺你们百年好合。不过,我得提醒一句哈,结婚喜宴一定得请我,不然,就是瞧不起人哪。”与我们碰了杯,将那一满杯白酒一干而尽。于美人将杯子一举,笑吟吟地道:“好的,既然书记发话,我就告诉大家,我和吴正已经打了结婚证书,准备国庆举行结婚仪式。地点当然还在这里,到时间,在座的都请光临。在这里,我先敬大家一杯。”也将那杯酒一干而尽。我也只得照此办理,心里却分外诧异,于美人不是说我们春节举办婚礼,怎么又改到国庆?是了是了,这分明是烟雾弹,免得被人弄来作了事由把柄。哎,官场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得处处小心,稍微不慎,就有触雷的危险。

  酒席热闹起来,大家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两瓶酒一会就罄尽。王子和显然已经喝到位了,他红着脸膛,额头上青筋暴露,大声武气地对服务员高声喊道:“再拿一瓶酒来,再拿一瓶酒来。”服务员当然认识王子和,她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小声地对王子和道:“王书记,你们已经买过单,还加酒的话,得重新付费。”

  王子和一愣。“什么,谁让你们收钱?什么人付的费,马上给我把钱退掉,不然——”他望着正笑嘻嘻地望着他的黄玫瑰,没有下文了。

  由于镇财政困难,政府和镇委已经欠玫瑰酒楼七万多元餐费。所以,玫瑰酒楼贴出公告,所有餐费,一律现结,不准赊欠。

  王子和讪讪地道:“黄老板,这次就餐是给于副部长饯行,也要收费么?”

  黄玫瑰冷冷地道:“开餐馆只图赚钱,不是慈善机构。所以,吃了,就得给钱。不然,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于美人站起来。“其实,今天是我和吴正的大喜日子。我没有告诉大家,就是怕大家送礼。我和吴正都是干部,只能这么做,请大家理解。”

  于美人的话,不啻一个炸弹,使得满座皆惊,就是我也感到大惑不解。什么呀,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呢,这就算是结婚典礼?这,不是太寒酸了么?

  这时,一个服务员托着一个盘子过来,里面是一叠子钞票。她将钞票递给于美人,笑眯眯地道:“于镇长,餐费已经有人付过,现在把你的退给你,请你清点一下。”

  于美人冷冷地道:“请问是谁替我付的帐?”

  服务员嗫嚅着道:“那位先生不让我告诉你。”

  于美人嘻嘻笑起来。“小姐,麻烦你告诉那先生,这帐单我不愿意让他买。好的,你去吧。”

  那小姐尴尬地站了一会,见没人理她,只好端着盘子走了。

  一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一个粗涩的声气大声嚷道:“嗬哟,我们的父母官整得好闹热!”是于道德,只见他穿着一件黑色西装,里面衬衫扣得严丝合缝,脖子上却不伦不类的系着一串珠圆玉润的念珠。王子和见他走来,连忙满脸笑容走过去,要同他握手。他却没有理,径自走到于美人面前,笑眯眯地道:“菩萨保佑,超美,听说你升官了,老夫特地为你准备薄酒,你不领情?”

  他打开一瓶酒,哗哗地倒了两碗,将其中一碗递给于美人。“阿弥陀佛,菩萨谢罪。哈,我的乖乖干女儿,干爹敬你一碗酒,祝愿你发达昌盛。”

  于美人没有开腔,突然将那碗酒抓过,咕噜咕噜地一仰而尽,然后,将酒碗啪地一声扔到地上,酒碗被摔得粉碎。“于总经理,你老人家的情,我领了。你还有什么说道?”

  于道德望着于美人冷如冰霜的样子,呵呵地干笑一声:“无论怎样说,你在明星公司呆过,是明星公司最好的公关,曾经,还是我的宝贝干女儿。你晓得不,我好舍不得让你离开?我知道你现在翅膀硬了,飘得洋过得海了。”

  于美人头一昂,笑眯眯地道:“嘻,我的一切,都是于总栽培。于总的恩德,我没齿不忘呢。”

  于道德嘿嘿地笑啦。他又把酒掺进碗里,咕噜咕噜喝光,用手抹了一把嘴。“哈哈,小丫头,果然厉害。不过,你还嫩啊,黄瓜还没有起蒂呢。你以为出了黄各庄,就能是你的天下?你呀,太不自量力了!你晓不晓得,菩萨法力无边?”说罢,他转过身,摇晃着走了。

  等他走了好久,王子和突然歇斯底里地跳起来。他骂道:“什么玩意儿,无非就是一个破落商人,敢同政府叫板?”

  于美人白皙的面庞变得绯红,活像红艳艳的夹竹桃。她盯着黄玫瑰,轻声地道:“哈,黄副镇长,这个游戏好耍,你觉得呢?”

  黄玫瑰嘻嘻一笑。“是啊,不过,游戏游戏也就是一台戏,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尊敬的于副部长,你说呢?”

  我瞬时坠入五里雾中。

  这天下午,于美人要了一个车,要我随她回娘家。上车后,于美人坐在副驾驶座上,靠着坐椅养神。驾驶员是镇政府的老司机老胡,一边开车一边低声嘟咙,显然,他对这趟任务很不满意。路是土路,道路崎岖不平,颠簸着,车后扬起漫天黄尘。翻过几匹狰狞险峻的大山,我们终于到了那座叫做黄桷凹的小村落。于美人也许酒还没有完全醒,她走在前面,步履有些凌乱。从后面看她,短发黑瀑布一般披散着,丰满的臀儿一扭一扭,非常性感。我们到了一间砖木结构的小屋,她轻轻将门推开。屋子里很暗,好一阵才看见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坐在小凳上,正在选择盛在簸箕里面的豆子。她低着头蜷着腰,将豆子里面的小石头以及坏豆子甩出去。她干得很专心,没有发现我们进来。于美人站在老人面前,颤抖着叫了一声姆妈,就双腿跪地,将老人搂住。她回头恨恨地朝我示意,我只好不情愿地跪在她旁边。老人抬起头来,好像不认识一般,望了她好一会。

  “姆妈,美美回家看您来了。”于美人哽咽着道。

  老人脸部肌肉老树皮一般打着皱,双目浑浊,眼角红番番的,滚动着泪水,活像一个老巫婆。“美美,你个鬼女子,老娘不要你回来,你回来干啥?”

  于美人道:“姆妈,我这次是升官,要去市里了。”

  老人用干枯如鸡爪子样的手抚摸着于美人的头,眼睛却朝天上望。“你升官到市里?那,你可以为我讨回公道了,啊?”

  于美人摇了摇头。“姆妈,现在还不能,火候还不到啊。”

  老人的手停住了,缓慢地扬起胳膊,突然啪地一声清脆声响,于美人被老人狠狠扇了一耳光。老人嘴唇哆嗦着:“你这不昌盛的女子,被鬼迷了心窍,被毒雾迷了眼睛?你忘记了你老爸是怎么死的?你忘记了你妈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你忘记了姆妈都吃了什么苦?我和你妈盘你念书,费了几多力,吃了几多苦,你都忘记了?”

  于美人恭恭敬敬地道:“没有,孩儿不敢忘记。”她的眸子清亮,面颊上,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指纹。

  老人呵呵地冷笑。“没有?大学毕业都几年,你都做了什么?给仇家当小秘,在官场上鬼混,背了一身骂名。如今,大仇未报,你居然结婚,要享受了?你哪里是于家女,分明就是妖魔鬼怪……滚,你滚啊!告诉你,只要那姓于的在一天,你父亲大仇没报,你就不准回家,我也没有你这忤逆不孝的女子。滚,你滚啊!”老人摸索着拿起床边一只竹棍,兜头盖脑地朝于美人头上身上打去。于美人纹丝不动,喃喃地道:“姆妈,您打,您狠狠地打吧。”

  我跪在一旁,心疼地看着竹棍雨点一般落在于美人身上,挪动了两步跪在她身前,想代她承受老人的棍子。“天爷呀!你这现眼露白的烂货哟!——”老人突然悲怆地哽咽着朝天呼喊一声,右手朝头上一摸,迅疾地朝于美人雪白的酥胸上一划。我分明看见,她手中拿着的是一只银簪。于美人雪白的酥胸即刻涌满鲜血,夹竹桃花一般艳丽。老人嘶鸣着道:“女鬼,野鸡啊——”身子摇晃了两下,朝后便倒。我急忙站起将她搀扶住,放到硬竹板床上。老人浑身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无声,可是仍然在喊我们滚。于美人跪着朝前挪动两步,突然抓着喉咙,哇哇地干呕了好一阵,那声音尖锐而嘹亮,使我心子那里一抽一抽地发疼。老人转过头望着她,浑浊的泪不停地朝乌黑的枕头上滚落。突然,我发现老人的眼睛瞥死了我,那眼神,好像幽深的枯井一般。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于美人呕吐出了一滩黄水,好不容易才停息下来,她空空空给老人叩了三个响头,将随身带的包打开,取出一卷钞票塞在老人枕头下道:“姆妈,您多保重,我们走了。”然后站起身,朝外走去。

  阳光很好,满目苍翠。于美人眼光迷离,胸前的衣襟被鲜血溽湿,红艳艳的。她也不管,沿着一条羊肠子小道朝上走。沿途,她见了绿殷殷的夹竹桃就随手拆了递给我,一会我手上就有很大一捧。走过一片青翠的竹林,那里有一个石块垒成的土堡。这分明就是一座坟墓了。于美人在我的配合下将夹竹桃编织成一只花圈,恭恭敬敬放在墓前。然后,她缓缓地跪下,嗵嗵地叩了几个响头。她脸色冷硬如铁,目光也冷硬得如冰霜。我站在一旁,正不知所措呢,她却打开挎包,从里面摸出一叠钱出来,都是百元一张的大票子,冷冷地对我道:“流氓兔,火!”我赶紧将打火机递给她。只见她将崭新的钞票点燃,嘴里轻声念叨着什么。我原本想劝阻,但是知道这女人的德行,也就罢了。等那一叠钞票燃成灰烬,她又跪拜下地,叩了几个响头站起来。一阵冷风吹拂过来,那些燃烧后的纸,变做了一只只灰色蝴蝶,有的在地面打旋儿,有的却活像长了翅膀一般,飘飘摇摇升腾上天。我满怀心事,却不得解答,望着漫天的灰色蝴蝶发愣。于美人对我生硬地道:“吴镇长,愣着做什么?过来呀,乖乖地做个孝子贤孙,来给你老岳父叩头请安呀。”我只好怏怏地走过去,跪拜下地,虔诚地叩了三个响头。

  “爸,女儿走了。女儿晓得你的冤屈,也晓得自己应该怎样做人,请你老人家放心吧。”于美人留恋地凝视着坟堡,脸色苍白,满脸疲惫,黑色漂亮的大眼睛满是泪花。

  望着于美人那虔诚而凄婉的样儿,我真的没有想到,平素那么刚硬那么铁腕的女人,会有这么柔弱的一面。她的酥白的前胸还在淌血,那殷红的小溪将她的衣服紧紧粘连,那平素活泼的小白兔一般的乳房上部,也如两面小红旗一般张扬。我喉头发噎,心也抽搐着,真的好想好想将她紧紧搂住,用我的热吻,将那鲜血舔噬干净,让她胸脯重新恢复让我动心的洁白。可是,我哪里敢?

  我们沿着崎岖坎坷的小道朝回走。于美人长声扯嗝儿,那声音响亮而动人心魄,一声,又一声。我转过身,搀扶着她。她朝我一笑,那笑,却比哭还难受。我从口袋中摸出纸巾,要给她揩胸口的血迹,她却将我推开,冷冷地道:“吴镇长,你后悔同我结婚了么?”

  我连忙表白我的心迹:“美美,我现在是心满意足,志得意满,好高兴好高兴。得到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冷冷地道:“果真如此?”

  我鸡啄米一般点头。“真的真的,我向老天,不,向过世的老岳父发誓——”

  “流氓兔,不准你提我父亲,你,不配!”

  我讪讪地笑了,笑得好尴尬。我鼓着勇气迎视着她的目光,尽量压抑着我的火气与不满。“怎么了于副部长?你现在是我老婆,难道,我连自己逝世的老岳父也不能提?”

  “走!”她恶狠狠地对我道,领头朝前走去。

  当我们走到土公路时,老胡正在用鸡毛掸子扫车,他惊讶地望着于美人:“于镇长,你受伤了?”那目光中,却有了几许暧昧的味道。

  我赶紧回道:“是啊,她走路太不小心了。”

  她却仰面朝天大笑起来。那尖利的笑声活像长了翅膀,在蓝天丽日下翻飞。“啊哈哈,老胡哇,我这伤口可不是竹子扎的,是我老娘用簪子扎的。我老娘做得对啊,对我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儿,就该这样惩治!……”

  老胡脸红耳赤,赶紧低下头,钻进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