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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书名:国色作者名:汪宛夫本章字数:28891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43

  5、竞争上岗

  一片树叶被风吹落,能量没有因此改变。它只是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别的形式,或者说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别的物体。在转化或转移的过程中,其总量不变,这就是能量守恒定律。

  师毕节那天勇敢地爬出办公室窗台,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坠落,先把部分脑浆和血液留给地面,很快被刷进阴沟;尸体经过殡仪馆师傅的专业处理,少部分成为骨灰放入盒中,交给黎平存储在公墓里。更多的部分,已在炉子里迅速化作水分,蓬蓬勃勃地蒸发到了空中,但并没有能够逃往太空,而是继续滞留在大气层内。几天后,它又与来自地球表面的某些粉尘媾合,以春雨的形式重回大地,重回岭西的那片山山水水。

  只是,出窍的灵魂再也找不到分离开来的骨灰和水分,因而无法重新显示智慧人的力量,只得永远退出岭西省公安厅的职场竞争,任由那些依然灵魂附体的鲜活的同事们继续在公安战线上打黑除恶,继续热热闹闹地在那片政治舞台上折腾。

  经过考察和厅党委讨论,四名处长从八名考察对象中脱颖而出,爬上了红榜。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我的舞台;盼了这么多个春秋,终于盼到了我的时代。”

  小韦用目光扫视红榜,昂首挺起,心潮澎湃地朝门外走去。

  是的,正处长开宝以后,副处长的竞争就拉开了帷幕。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如果说副厅长和正处长的竞争通常处于暗处、更多的是高层领导在起作用,那么副处长的竞争显然处于明处——考试分数凭的是实力,上台演讲展示的口才更是无法作弊。从近十年来省公安厅副处长的提拔情况看,绝大多数都是青石板上甩乌龟——硬碰硬,按竞争上岗的总分从高到低排名决定。要提拔五名副处长,那么进入考察的是十名。只要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前五名都能获得提拔;后五名在一年内有候补资格,一旦有职务空缺,可依次递补。小韦一直认为,省公安厅副处长的提拔是最公正的。当然,要是能够把她这种从基层上来的干部前些年的损失作些适当的弥补,那就更公正了。

  弥补当然是异想天开,她也始终没有等到这天。但是,竞争上岗、硬碰硬的这天,还是让她等到了。

  要说竞争上岗的科学性,机关干部的议论也不少。比如说,北大清华的高材生未必考得过普通高校学生,大学生未必考得过高中生。简单的一份试卷,能够把大学里学的那些精深的知识都盖过去吗?这份试卷真的能够体现一名党政干部的领导水平吗?领导水平是可以通过考试考出来的吗?

  议论归议论,怀疑归怀疑,可毕竟也有了一次机会。不管怎么说,考试也算是公正的体现,至少从程序上说是公正的。如果不通过考试,一切都由领导说了算,可能问题会更多。

  回到家里,小韦看到厨房里满头大汗的小尹,一把将他拖了出来,道:“处长已经公布了,副处长的竞争就要开始,这回,可得好好拼一拼!”

  小尹胡乱点了点头,脑子里想着锅子里的蕃茄炒蛋,这回可别又烧糊了。

  目光投射在红红的蕃茄上,蕃茄突然化作了小韦的脸,几分丰满,几分漂亮,更有几分好强。唉,也真奇怪了,家里这女人怎么整天就想着当官呢?官瘾居然比男人还重,难道机关里的干部个个都发疯了不成?小韦啊小韦,你就不能和老公谈谈饮食服饰,谈谈爱情,谈谈性爱?难道女人在机关呆的时间一长,就成了官场动物?我小尹在省纪委努力拼搏,谋得一官半职,只想拥有较好的社会地位,还有更加爱我的女人。可如今呢?女人满脑子想的是升官发财,高人一等,爱情和性爱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机关里的人啊,我们在追求一种表面珍贵的东西时,失去的却是许多真正珍贵的东西。

  小尹把饭菜端齐后,就扯开嗓门喊:“开饭喽!”

  先是儿子老尹冲了过来,再是小韦蹒跚而来,像个日理万机的女首长。

  “今天下午我一个老同学打电话来了,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小尹想把话题引开,省得女公安老说竞争上岗的烦心事。“我说五一节事儿多、放的时间短,没回家;反正国庆节放七天,到时候肯定要回去的。”

  “每年的五一、国庆和春节,是我最发愁的日子。”小韦一边扒着饭一边和小尹交心。“以前我和大家一样,总盼着假日,现在是越来越害怕假日了。一到放假,就为要不要回家发愁。你想,以前我刚刚调到金阳来工作,级别再低,也算个省公安厅的干部,回家多少有些光彩。可现在呢?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主任科员,机关里的大兵一个,哪还有脸面回家见亲朋好友?”

  “可能是你想得多了,人家未必会管你官大官小。”小尹劝道。

  “才不是呢。我过年一回家,亲朋好友十个有八个会问我,你现在是什么官啦?是处长还是副处长啦?”说到这里,小韦忍不住放下碗,倒抽一口气。“然后人家说某某今年升职啦,某某今年发财啦,尽拿身边的熟人来刺激我。你让我怎么回答?每当那个时候啊,我就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出来,一头钻下去得了!”

  “糠糠糠!”小尹突然大笑,被两粒饭卡住气管,一口气上不来。

  “我深有同感。”发言的不是小尹,而是他们的儿子——同班同学都称他为老尹。“每次放暑假或者过年回老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有那些七姑八婶什么的,个个都来问我考试考几分,在班里排第几。还说那些亲戚的小孩里面,某人考了全班第一,某人被评为三好学生。唉呀呀,你们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难受。其实我和妈妈都有一样的想法,觉得这些亲戚年纪比我们大,可做人就是不成熟,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话就像捅刺刀,尽往我软勒上捅,你们说说,这年头还让不让我们活下去啦?”

  小尹小韦都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比自己更奇怪的动物。

  “你那事和我这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别往一块扯。”小韦明知两件事差不多,但她硬是努力把两件事掰开来说。“你上课爱做小动作,回家不是看电视就是上网,根本就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当然考不好了。长辈们问你学习成绩,是关心你,爱护你,你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痛定思痛,重新做人,然后迎头赶上,这才对得起你尹家的列祖列宗,你知道吗?”

  “一定要这么说,我也不反对。”老尹说话也爱拿腔拿调,口气和小尹没什么两样。“我要反省,你一样要反省。亲朋好友问你现在什么级别什么职务,那也并非想刺激你,他们无非是关心你爱护你。你就该好好反省,痛定思痛,重新做人,然后迎头赶上,这才对得起你韦家的列祖列宗。当然,你嫁到我们尹家也就是我们尹家的人了,还得考虑对得起我们尹家的列祖列宗,责任比我们更重,你知道吗?”

  “这小子!怎么学得油腔滑调的?”小韦白了老尹一眼,但并没有真怪罪他的意思。“你以为我不努力啊?我每天都在反省,都在努力,可不像你那样不求上进。这次我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非拿下这个副处长不可。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月底考完,下个月就可以公布结果。只要我拿到副处长任命书,随便什么时候回家都行,根本就不用等到国庆节,唉,我就盼着那一天啊!”

  “有没有把握?”小尹咳了半天,总算把那口气理顺了。“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竞争上岗,也不能轻敌啊。”

  “我知道,当然知道。”小韦认为在这方面不需要小尹的提醒。“我早分析过了,这次参加竞争上岗的人虽然不少,可真正具有实力的并不多。考试和演讲进前十名应该不成问题,测评打分也可以进前进。三项分数相加,至少前五,最差前十。要不然,除非大白天出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第二天上班,有两件新闻让小韦心里怦然而动。第一件是厅政治部通知,将在下周对副处长人选进行投票。考试和演讲两个环节,今年不再搞了。第二件是公安部办公厅下发了一个通报,岭西省公安厅的信息工作再次被评为全国先进,小韦则被评为全国信息工作先进个人。

  消息是好是坏?从后面这条看,至少是好。或许,两件都是好消息。

  小韦跑到老祝办公室,先是满面笑容地汇报了信息工作,然后侧面问了副处长竞争的事。老祝说,本来今年和前几年一样,也要搞竞争上岗的。车厅长和政治部的同志一起向洪息烽作了汇报,洪息烽觉得竞争上岗浪费时间,而且未必能够选出真正的人才,所以他一锤定音,说今年就不搞了。下周搞一次投票打分,人选会很快出来。

  “好好努力,这次你的希望是很大的,特别是你在编写信息方面年年被评为全国先进,让厅里增光不少。”老祝最后叮嘱道。“更何况,我们办公室正缺一个负责信息工作的副主任,由你顶上是最顺的。要是外面来一个,工作肯定接不上,到时候,最麻烦的还是我。”

  回到办公室,小韦心潮澎湃。在即将投票前,公安部下发了全国信息工作评比的通报,而且让本单位和个人都名列前茅,真是天助我也!

  “苦心人,天不负!”小韦勉励自己。这时,她想到了一副对子。那是她这一两年来,在夜深人静苦心攻读县处级领导干部复习大纲时,常常想到的。“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破釜沉舟说的是秦末的楚霸王项羽,卧薪尝胆说的是越王勾践。勾践的吃苦精神,项羽的顽强毅志,无数次激励着小韦在仕途上不断攀登的勇气和决心。

  “是金子,总会闪光的!”这是另一句经典名言,通常用来勉励官场上姜子牙类的大器晚成者。以前总觉得自己少年不得志,堂堂一个大学高材生、岭西省公安厅的女才子,居然就这样埋没了一年又一年,可眼前目下,老天爷并没有耳聋眼瞎,终于拨开云雾,看到了岭西的官场现实,准备好好提拔小韦了。这不,投票前居然会下发公安部的通报,让全厅的干警职工进一步知道小韦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还是国家级的。

  那么,如何让省公安厅的干警职工都知道这件事呢?对了,公安干警平时看文件比较马虎,常常会疏忽掉很多重要的细节。还有一些级别低的干警和职工,可能连看文件的机会都没有。

  才子究竟是才子。想到这里,小韦有了一个巧妙的主意。

  自己不是编写信息简报的吗?这次省厅获得了全国先进,为什么不把这件事也编一期,然后下发给全厅每个处室呢?在编写省厅获得全国先进的同时,不妨把小韦获得全国先进个人,而且是连续三年获得先进个人的事,点上一点,啊呀呀,简直是妙不可言,妙趣横生……

  小韦用最快的速度编写了这期简报,然后送交老祝签字。老祝看了开头一段,不时点头;看到后面一段时,也忍不住笑了,满口“好好好”。签字后,便把文稿交给小邵,让小邵送至车凤冈处终审签发。

  不巧的是,车凤冈到基层检查危险物品和特种行业管理工作去了。不过,两天以后就能回来。“应该可以赶上投票前把简报发下去。”小韦安慰自己。

  小邵因为看到了这期简报的文稿内容,也知道下周要进行投票,便对小韦道:“这次你竞争副处长是最没有悬念的了,以后还要请韦主任对小妹我多多关照哟!”

  “瞧你说的,八字还没一撇呢!”小韦笑道。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头却觉得,八字差不多已经有两撇,至少也有一撇半了。

  常务副厅长车凤冈出差回来有些迟,所以直到下周一才终审签发。

  小韦马上督促小邵一起装订分发,在周二上午将简报发到每个处室,而且还私自扩大了分发范围。

  就在完成这件伟大的工作后,老祝来到她们办公室,对俩妹子道:“明天下午开大会,具体内容是保密的,可我私下透露你们,就是投副处长的票,你们最好有所准备。”

  “怎么准备啊?”小韦问。

  “别说我教你们的。对特别要好的同事,该打电话的还得打,但话要说得含蓄一点,别让人抓住把柄,说你们在投票前拉票,让政治部查到的话,影响不好。”老祝交代道。

  “那究竟是要打还是不打呀?”小韦吃不准。

  “打还是不打,你们自己看着办。”老祝说,“反正我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万一有事,可不能扯上我,知道吗?”

  临走时,老祝发现小邵正用两只眼睛瞟他,就补了一句道:“小邵,你也一样,该打的还得打,但得自己决定。即便不能进前十,可也别倒数,那样的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呜呜呜!”小邵使出一副哭腔,娇滴滴地喊道:“我肯定是倒数第一了,倒霉的事次次都轮到我!”

  “别丧失信心嘛!”小韦马上安慰道:“这次反正不用考试和演讲,我们小妖精人缘那么好,别说倒数第一,正数第一都说不定呢!”

  话是说出去了,可小韦心里却在笑。这个小妖精小邵,投票时不倒数才怪呢。

  “你要真心帮我,就先投我一票!”小邵说完,便拿出厅里的干部履历表,照着上面的名单开始打电话。坐在对面的小韦发现,小邵打电话的对象尽是男同事,而且打电话的声音非常娇媚,一嘴巴的狐狸精口气。

  小韦看着小邵打电话的着急样儿,心里一直在笑。她忍不住想起小邵在厅里闹过的种种笑话,还有同事们私底下议论的丑事。其实,小邵全家都是金阳市里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在上学时一直是个差生,高中毕业后连个技校也考不中。恰在那年,小邵所在村的土地全部被国家征用,这个村的中心区块,便是现在岭西省政法系统——公检法司几幢大楼的所在地。这些村民每家每户都有人被安置到政法系统。小邵开始是省公安厅的工勤人员,后来运气好,经过一场形式主义的考试后转为公务员,并且比小韦还早三年确定为正科。

  “一个农民工,半文盲,还想竞争副处长,简直是笑话。”小韦一边看着小邵打电话,一边对自己说。

  晚上回到家里,又和小尹议论小邵的事了,小尹笑了笑,说:“别人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是多管管自己的事儿吧。”

  晚饭后,小韦照例拐进书房,捧起书本,才想起已不用考试,近两年来的起早摸黑,全都白费了。不过也好,从今往后就省得再看书。她站在阳台上,又去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还有天上的星星。这时,手机响起来了。是她的好朋友老章。老章在电话里喊道:“小韦,你怎么回事?怎么连我的电话都没打?什么?都没打?啊呀呀,我就知道你个书呆子,连我这么好的朋友都没打,肯定都没打。这样不行的,该打的还得打。领导在会上批评归批评,那是两回事。”小韦马上道:“好,我一定打,请你明天多多关照。”

  小韦拿出厅里的干部表,一遍遍看过去。可是,越看越觉得自己优势明显。更何况已经有简报发给各处室,小韦在信息工作上取得的成绩应该是有目共睹了,再打电话,岂不很俗?

  过了一会儿,手机不断响起,都是单位里的同事打来的,而且是有资格参与竞争的副处长候选人,包括小钱小麻小冯等。“连竞争对手的电话都敢打,看来这些人真是急疯了。”小韦心想。“如果靠打电话就能打出副处长来,那公安厅政治部不是吃干饭的?有资格投票的公安厅干警岂不都是白痴?”

  在书房里坐了两个多小时,电话接了不少,但都是同事来联络她的,她坚守着自己的处女般的贞洁,一个电话都没给别人打。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干部推荐会又在厅大会议室召开。小韦发现,同事们表情都非常凝重,特别是那些竞争对手们,互相对视时,脸上肌肉铁紧,目光里透出一片迷茫。

  常务副厅长车凤冈在投票前宣布纪律,这些话听起来耳熟:“每次推荐干部,总有人打电话,这种风气很不好。公安厅里坐着的都是打黑除恶、一身正气的干警,互相之间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这次投票,希望大家一定要坚持原则,把真正勤廉兼优的、工作能力强的干部荐上来。对那些拉票的人,一经发现,立即严肃查处!”说到这里,车凤冈又把语气一转,道:“人家电话打来,不能不接。但是,投不投,打不打勾,完全由你决定。大家心里一定要有一杆秤,用自己的道德良心、党性党纪来称一称,量一量。”

  政治部的人按座位顺序在一排排地发票子。性子急的,已拿起笔在悄悄地打勾。

  小韦两眼一闭,默默喊道:“上帝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大家都把票子投给小韦吧!小韦小韦!小韦是公安厅最优秀的,投她做办公室分管信息工作的副主任吧!”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女巫,已经给全厅的干警施了魔法,自己的心里亮堂堂的。

  施法后,小韦打开推荐表和名单,盘算着该投哪些人。领导说了,这次在候选人里面推荐十二个人打勾。多于十二人的票无效,少于十二的有效。小韦马上开动脑筋,用数学公式进行计算,如何打对自己最有利。

  尽管自己只有一票,可有时候胜败就在一票之间。所以,自己的这票得完完全全投给自己。但是,如果只投自己一票,政治部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票是谁投的,这样不好,最好还得再投上几个陪衬的。谁呢?她想到了厅里两位受过警告处分的干警,还有两位年龄比较大、上班时间专往菜场和商场跑的大妈级人物。最后再想一位,谁?对了,小邵,这个小妖精半文盲,在厅里也是出了名的,肯定不可能被投中。于是,小韦在推荐票上写上六个人的名字,自己只排在最中间不显眼的地方。

  回到办公室,大家都到小韦办公室来串门,聊天一会儿闲天后,就开始恭维小韦,道:“这次副主任肯定是非小韦莫属了,你就准备请客吧!”小邵也在一旁搭腔:“请客的时候,别忘了我,我可也给你投了一票哟?”

  后来,小韦与同事们在楼内楼外相遇,谈的都是小韦上任后信息工作的开展情况,还有请客准备放在哪里请。开始小韦还有些谦虚,说多了以后,小韦自己也觉得太谦虚了,便说:“放心,到时候一定请你吃饭!”

  那天下午,小韦去银行里办事回来,在公安厅大楼门口碰到几个同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有特别的含义。“一定是知道我要当领导了,眼神里充满了羡慕,还有几分嫉妒。”想到这里,小韦挺了挺胸,昂首往厅大楼内走去。

  一进大楼,发现那里围着好大一群人。原来,是发榜了,二十四名副处长入围人选名单满满当当地写着,红纸头比前几次都大张,都显眼。

  小韦心里被电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赶忙挤进人群去寻找自己的名字。第一名,小邵,天哪,原来小邵得了第一名!

  不慌,看看自己排在第几,有没有前五。二、三、四、五,前五没有!

  六、七、八、九、十,前十也没有!

  小韦心乱如麻,不敢再往下看了。最后,她还是坚强地鼓励自己:“只要进前二十四名,都还有希望。”

  找啊找,找啊找,还是没有!

  不可能呀!出鬼了不成?

  小韦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从第一名小邵往下找,找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自己。

  “为什么呢?”小韦问自己。这时,她看到了小钱小冯,这两位同样好强而且颇有才华的女同事,和小韦一样名落孙山。

  “为什么呢?”小韦带着些哭腔,把小钱小冯拉到旁边问。

  “还不是我们电话打得少,支持我们的人少嘛。”小钱无奈地回答。

  “是我们平时不会拉关系,现在竞争上岗不是凭能力,是凭关系嘛。”小冯怨道。

  “是啊,我一个电话都没打过,所以大家都把我忘了。”小韦分析道:“还有,小邵整天都在打电话,把厅里的男同事都打了个遍。看来,还数她有人缘啊!”

  男同事都投给了颇有魅力的小妖精小邵,女同事呢?女同事都觉得小邵最不具有竞争力,也把票子投给了小邵。不论是爱她的,恨她的,嘲笑她的,在这次推荐副处长投票大游戏活动中,几乎鬼使神差地都投了小邵一票,从而使她绝地突起,跃至全厅第一名!

  经过三天时间的考察,入选的二十四名筛选掉一半。厅党委讨论非常热烈,觉得入围的人都非常优秀,筛掉谁都可惜。几乎每个党委委员都帮助自己分管处室的入围者说话,搞得车凤冈不知所措。最后,经向洪息烽汇报,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刀切,从票数最高到最低取前十二名。

  于是,在十二名副处长任职名单上,小邵再次大出风头,独占鳌头,勇摘状元桂冠。

  任命文件很快就下来了,小邵当然就是省公安厅分管信息工作的副主任。

  小韦在看文件时,小邵对着那面大镜子补妆,眼光却偷偷漏了些出来,往小韦脸上扫。

  小韦看完文件,长长地倒抽一口冷气,抬起头来看了看对面的小邵,这时,小邵正专心地玩耍着肩上的那缕长发,脸上挂着一丝丝甜蜜的微笑。

  “从今往后,这个小妖精,这个半文盲,这个农民工,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领导着岭西省公安厅的信息工作。”小韦悄悄地对自己说。“而你小韦,堂堂大学高材生,全国公安系统的才女,连续三年全国信息工作先进个人,就将在她的领导下工作。跑步又丑又慢的乌龟,将指挥着长腿兔子玩赛跑,这真是岭西省公安厅的莫大讽刺啊!”

  其实名单一公布,老祝就把小韦找去谈话过了。“不能因为小邵文化低就有其他想法,还是要服从她的领导,一起做好信息工作。”老祝的话说得丝丝入扣,富有原则。“你要做的,就是吸取教训,争取下次成功。你想,小邵的成功,关键在于人缘好。厅领导也说了,票数那么集中,说明全厅上下大家都公认小邵的工作和人品,即便文化低一点,领导水平差一点,今后都可以努力改进。同时,也需要你的配合。你学历高,能力强,肚量更要大,今后要全力支持她的工作,一起把信息工作干得更好。”

  失败了还不能哭出来。有委屈还要装出肚量。你可以一拳击倒文弱的对手,可没机会出拳,还得全力支持对手,全心全意地让对手品尝战胜你、击倒你的欢乐。

  小韦走到窗户边,忽然想起了师毕节。师毕节当时爬出窗台时也这么痛苦吗?他是个真的勇士,怀有解脱生死的勇气。当时,他面临着自行车棚和墙面之间过于狭窄的巨大困难,并没有犹豫,还是咬紧牙关,纵身而下,为自己的人生画出了最后一条优美的曲线。

  后来有一条腿(老祝推测是右腿)刮到了棚顶,但并无大碍,脑袋成功抵达目的地,像厨师手里的鸡蛋在碗沿敲破一角。蛋液流淌,他获得了成功。

  小韦想,这个时候她也应该爬上窗台,然后纵身而下。因为没有自行车棚的阻挡,她的这一跳应该更加完美。整条曲线的长短,完全取决于她跳出去的角度。

  6、碰头会议

  下午四点的碰头会,虞锦屏三点四十就到了。作为省纪委书记,虞锦屏和其他大多数女领导一样,个性有些风风火火,是男人堆里的女人,女人堆里的男人。但是,洪息烽一来岭西,像是专门来“息”其他人的“烽”似的,至少,虞锦屏的风火劲就息了不少。在她看来,洪息烽口才好,能力强,批起人来更不含糊。可虞锦屏出道以来,从没挨过批,当她看到洪息烽批人的那股狠劲,心里平添三分恐惧。尽管,她也贵为省委常委,和洪息烽同样是副省级的高官。

  今天的会议放在政法大楼开。政法大楼又叫司法大楼,原因是政法委和司法厅同在一幢楼办公,且东邻省委省政府大院。在政法大楼的西侧,公安大楼、法院大楼和检察大楼一字儿排开。在四幢大楼之间,有些小墙垣断断续续衔咬着,故而人们习惯地将四幢大楼所在的府西区块喊作政法大院。

  作为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洪息烽在省委大楼和政法大楼各享一间办公室。按照以前历任领导的作派,办公室从大不从小,哪边官大就靠哪边坐。省委副书记当然应该和其他省委领导一起办公,另一个兼任职位的办公室通常都空着,有事才来转转。可洪息烽就是洪息烽,他正好和以前的领导倒了个个儿。省委副书记办公室常常闲置不用,政法委书记办公室里却是天天灯火通明,人气很旺。这不,今天的碰头会就放在洪息烽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召开。因为他联系纪检工作,在省委大楼办公的纪委书记也得常往政法大楼跑,这可是史无前例的。

  处世经验丰富的常务副厅长车凤冈,带着公安厅纪委书记老厉赶到政法大楼时,特地看了看腕上的表。离四点还差七分,步伐就放缓了一些。走到小会议室门口,抬头见洪息烽已然端坐主席上,车凤冈心里一辣,忙快步趋前。后面的老厉年纪大,过于想跟上车凤冈,脚步迈得大而急了,一脚刮到门角上,疼得他歪嘴咬牙,喊又不敢喊,额头上虚汗直冒。

  洪息烽也并非次次都严肃。碰到不太重要但又必须开的会,他会在开场前当场炮制个笑话出来放松大家的肌肉。比如,眼睛盯着某个岭西口音较重的领导,说:“不慌不慌,啊,现在还有嗯(五)分钟,不,还有塞(三)分钟。”因为个别字的土腔土调拉得特别长,学得又特别像,大家就在笑声中突然放松了身体各个部分的肌肉。但今天的他,似乎没有要炮制任何笑话的话语态势,看来他确实对某人不满,或者会议的内容非同一般。这样稍一揣摩,与会几位领导的肌肉,就都死死地撑紧,硬是松不下来。

  “人齐了就开会,反正就咱几个。”洪息烽很随意地开了场,像是自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在说话。“今天的这个会,算是纪委和公安的碰头会。两家单位的主要领导都来了,我牵个头,让大家坐下来商量一下公安厅的事。下面怎么样?公安的同志先说说?”

  “就让老厉说吧。”车凤冈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洪息烽的脸。

  “好吧,那我就先、先汇报一下。”老厉说话有些结巴,岭西口音一向很重。“根据洪书记的指示,我们公安厅纪委对师毕节跳楼自杀的问题进行了初步的调查,重点对师毕节家属、禁毒总队广大干警作广泛的了解。开始我们顾虑也很多,我和凤冈私下也议过,说活人不能跟死人计较,即便师毕节有什么问题,人都已经化成了灰,算他已经赎罪了吧。可是洪书记决心很大……”

  “你是在批评我,就我心狠,硬要跟一个死人计较?”洪息烽突然打断老厉,果断插话。“跟死人当然没必要去计较,我们是在以死人为靶子,归根到底,活人要跟活人计较。师毕节跳楼不久,我就收到了举报,说这个人问题不少,可能还会扯上别人,决不仅仅是抑郁症那么简单。所以,我让你们初查一下,这件事很有必要。”

  见老厉还在傻傻地仰视着,洪息烽把下巴一扬,道:“你接着说!”

  “是、是、是,确实很有必要。”老厉平时在公安厅讲话并不口吃,但今天老把一个字拆解成两三个音节来发声。“据师毕节家属反映,自从洪书记第一次在公安厅大会上讲话后,他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天晚上都失眠,再也没有睡着过。家属陪他去了好多医院看过,也配了安定片吃,可吃了也没用,他的失眠一直延续不断,直到跳楼自杀。至于禁毒总队的同事,大家普遍反映师毕节工作能力强,也很敬业。只是有几个知情者反映,说他和一个绰号叫白蛇的女人关系不正常。白蛇曾因涉嫌贩毒被抓,但师毕节很快就亲自插手这个案子,并马上释放了她。他们说,最近两年岭西省毒品犯罪猖獗,肯定和师毕节徇私枉法有关。”

  “他们的反映可信吗?”虞锦屏觉得,这件事应该会有别的证据。

  “可信度比较高。”老厉这句话一点都没口吃,因为问话的是虞锦屏。特别是在洪息烽这个钢铁般的男子面前,她身上的女性因子变得纯粹而饱满。“我们调出了禁毒总队的缉毒档案,发现确实有查处这个女人的记录。但这个记录只剩下很少的几个字了,估计详细的原件已经让师毕节毁掉,这更增添了我们的怀疑。”

  “为什么没有把白蛇再找来问问呢?”身为省纪委书记的虞锦屏,并没有直接查办过任何案件。但她经常听下属的办案汇报,时间一长,也渐渐成了办案专家。

  “已经找到白蛇了,现在就在看守所里。”车凤冈出口快,把老厉的话堵在了肠眼里。“但她不太愿意开口,好像有些犹豫。所以……”

  “所以我们今天的碰头会,就是想让省纪委把案子接过来。”洪息烽出口更快,这回轮到车凤冈把话堵肠眼里了。“加强公安机关自身的队伍建设,还需要省纪委帮忙啊!”

  “可是,我们手头的案子不少,需要查的省管干部有好几个。”虞锦屏有些犹豫,担心人力不足。“何况,这个案子目前并没有明确的线索。即便牵扯到师毕节,也只是个处级干部。”

  “不瞒你们说,要是我迟个一年半载来岭西,师毕节可能已经是副厅,也就是属于你们查处的省管干部了。”洪息烽笑了起来,像个顽皮的小男生,有意在这个场合泄密。“师毕节一直是个省管后备干部,在我接手公安厅的工作时,前任厅长和我交了底。本来,这可是个需要重点培养的对象。”

  “这么说,洪书记一来就有所发觉?”虞锦屏以恭维的口吻向领导提问。

  “这倒不是因为我有多少高明,我并没有什么非凡的洞察力。”洪息烽谦虚道。“关键在于公安厅内部有师毕节的竞争对手,他们掌握了师毕节的把柄。我一到岭西,就收到不少举报信。听说省委组织部那边更多,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最后还是组织部建议暂缓对他的提拔。至于公安厅推荐干部的票数多少,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公安厅班子的其他同志,还是有些不同看法。”车凤冈憋了一泡尿似地躲躲闪闪,忍不住还是开了口。“一个已经去世的同志,即便有些问题,是不是一定要让省纪委来插手调查?难道他的事真会牵扯到更高层次的领导?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线索……”

  “嚯,原来你和老厉的态度一样!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师毕节的事不仅仅是师毕节的事,我也没有和死人计较的爱好,关键是活人要和活人计较,你们就是听不明白?”洪息烽瞪大眼睛,半笑半怒地看了看车凤冈,又看了看老厉。“那我倒想问问你们看,你们是不是担心,师毕节的事最终会扯上你们?莫非你们的屁股也不太干净?”

  车凤冈和老厉惊恐地把脑袋往脖子里一矬,桌面上的半截身子同时矮下去不少。

  虞锦屏的脸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似笑非笑。看到洪息烽训别人,总比自己被训的感觉要好。何况听洪息烽的口风,是想借助纪委的力量整治公安队伍。今天的她,或许能够始终撑住脸面。

  “那我可先打声招呼。”洪息烽继续拿车、厉二人开涮。“如果你们真扯进去了,我照查不误,锦屏同志你也别手下留情。除非,除非你们主动自首,看在老公安的份上,我保证网开一面,让锦屏从宽处理。”

  老公安不敢作声。虞锦屏脸上的花蕾就适时而放,笑盈盈地把气氛调了起来,暗示洪书记刚才的话都是玩笑,相信你们两位都不会被扯进去。

  洪息烽立即读懂了虞锦屏的笑容,便也笑着对老公安们道:“这么说,你们都没事,和师毕节的案子没有关联?那好啊,下一步就积极配合省纪委的调查,怎么样?大家都表个态。”

  “我们的认识确实不到位,应该检讨。”车凤冈首先发言,态度严肃而诚恳。“在公安机关干了这么多年,护犊子的思想还是有,暂时看来是爱护,长远来看对队伍建设不利。所以,我坚决同意洪书记的意见,配合省纪委对师毕节问题进行深入调查。”

  “我也完、完全同意。”老厉紧跟着车凤冈发言,口吃更厉害了。“我们公安厅纪委将全力支持省纪委办案,争取尽快把师毕节的问题调查清楚。”

  “既然洪书记有要求,大家也同意,那我也表个态。”虞锦屏说。“尽管我们省纪委目前手上的案子多,人手有些紧,但公安厅的问题也非常重要,拖不得。我回去就和分管案件的副书记商量一下,立即抽调人手,和公安厅纪委的同志一起组成一个专案组,到时候,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及时沟通。”

  “中!”洪息烽撑开一页厚厚的手掌,往右上角抖了抖,声若洪钟地道:“案子不破,决不收兵,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省纪委的办公楼在省委省政府大院内,但也有部分下属单位或相关部门在大院外面办公。比如,编制挂在省纪委的省委巡视机构,电教中心、信息中心、杂志社等事业单位,还有经常需要接待群众上访的省纪委信访室(举报中心)。因为大院内的办公楼不够用,再加上这些单位事情比较杂,特别是信访室,整天要接待来自全省各地的上访群众,特别让人闹心,省机关事务管理局便在大院外边给省纪委另外安排了一幢附楼。这幢附楼与机关幼儿园、机关医务室、省委省政府信访局等其他附楼纵向连接,横向上位于政法大院和省委省政府大院之间,只是被一条窄窄的亲民巷隔开。远远看去,亲民巷如同一条护城河,几幢附楼便形同城门外的吊桥,似乎随时可以用来调整省委省政府大院与外界的距离。

  除了吊桥,几幢附楼另有一个共同的外号,叫吊丧。

  这处机关幼儿园只设小小班和托幼班(大、中、小班设在其他幼儿园),机关干部的婴幼儿普遍娇嫩,没有胆量却有肺活量,里面不时会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啼哭声;机关医务室原本为了方便机关干部上班时看病而设,因为太方便了,倒成了老干部的聚集地,有的老家伙没事也来,一呆就是一整天,躺在床上让护士按摩,反正都能公费报销。有几位的血压和心脏不十分争气,还没瞧见按摩师的倩影就倒毙在门外。渐渐地,在职干部不敢来了,以为这是个养老送终的地方;省委省政府信访局和省纪委信访室的性质相仿,前者包罗万象,后者重在告官,但都涉及上访上告,从早到晚,百姓结伙成队,或哭或闹,或滚或爬,或真或假,更与吊丧无异。

  小尹就坐在这样的吊桥上,每天接受人们的吊丧。在这个被认为最有意义又最没意义的单位工作,他的心每天要死几回、被人哭几回。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公安机关的法医,或者殡仪馆的化妆师,听到哭丧和吵闹,早已麻木不仁。

  早上踏进亲民巷,脑子里偶尔也会想起党中央亲民爱民、执政为民的号召,可是一坐进办公室,他就一点都亲不起民来。不是不愿意,实在是无从可亲。现在前来上访的,三分之一是呆子,三分之一是傻子,三分之一是疯子。呆子反映的问题大多属实,有理有据,可是现在许多地方仍是官官相护,信件层层批转,最后往往不了了之。明知无结果而为之,是谓呆子;傻子反映的问题半真半假,虚虚实实,喜欢添油加醋,为了一时之气而来,上级机关岂能被你牵着鼻子走?明知理不足而硬上告,是谓傻子;疯子把上访告状当作一种职业生活,你根本就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哪句话是现场创作。他会把对生活的所有不满都指向信访部门,把信访部门当作公共厕所,天天按时前来倾泄,一天几回不厌,泄得肚子空了饿了才醉意而归。偏执乱访,寻人便骂,是谓疯子。当然,也并非个个呆的傻的疯的都讨不到结果。个别呆子偶然遇上好领导,一个批示便把多年的难事给解决了;个别傻子为了某个目标坚持不懈地努力,有领导怕他再告,就让他些便宜,满足他部分要求;个别疯子天天来闹事,让单位里大煞风景,心软的领导觉得他太烦,就派人买个盒饭给他堵堵嘴,甚至会补他十块钱路费。这些侥幸得了便宜的上访者,如同打探消息的通讯兵蚂蚁,回去一渲染,便引领了更多的蚂蚁前来。于是,信访部门的门口,出现了更多的呆子、傻子、疯子,永远没完没了。

  马主任临走的时候交代小尹,关于监狱局领导干部违纪问题的信访调查报告,待分管领导审出来后,即让内勤分送给虞锦屏和洪息烽。马主任下乡搞信访调查已经好几天了,小尹肚子里一直牵挂着这事。虽说马主任和小尹是信访室的正副搭档,可级别相差好多。马主任干主任已五年,属于副厅长级。而小尹的副主任才两三年,还属副处级。中央对县级纪委的中层干部职级有明确规定,对省市纪委的中层不够明确,由各地组织部门自行把握。通常来说,北方各省纪委的室主任,一任命即为副厅级,副主任为正处级;而南方各省纪委的室主任,刚任命为正处,三四年后为副厅,副主任刚任命时为副处,三四年后为正处。地市纪委依此类推。都说中国官职复杂,这话不假。仅论全国各地纪委干部的级别,非本系统的,根本就搞不清楚。同时,南北方纪委的职务划分并不清晰。有些南方省的副省级城市纪委按北方省份的作派套职级,市纪委室主任一任命即为副局(比正处高比副厅低),副主任一任命便为正处。于是,便出现了副省级城市纪委的室主任、副主任,级别居然比省纪委室主任、副主任还高的情况,被纪委干部们看作是中国官场的黑色幽默。

  岭西省的经济不算发达,但省会金阳也被列为副省级城市。省纪委各室的副主任,资历老的和金阳市纪委各室副主任平级,嫩的则比他们还低一级。小尹这个省纪委信访室副主任属副处级,离正处的年限还差一点,这两三年一直被人拿出来当标本,用于和市纪委的副主任比官大官小。笑话说多了就不好笑,小尹的心里盛了不少苦水。

  表面上看,小尹不像妻子小韦那样官瘾重;可在内心里,也时常滚涌着不小的野心。刚上副处时他还有些高兴,可这一两年来,每当人们提起他的副处,心里就窝火——为什么还没正处呢?年限上也不远了,可他的野心是,最好尽快顶上老马的主任职位,在正处三四年后直接上副厅,省得你们再拿我和市纪委的主任比。市纪委的主任再大也只是个副局,工资比正处高一档,究竟还不到副厅,看你们到时候还敢不敢跟我比!

  马主任把室里的工作临时交给他主持,他就更来劲了,决心在主持期间干出名堂,洗洗领导的眼睛。内勤把分管领导的审定稿拿来后,小尹便亲自动手,一个字一个字改去校去,决不让文稿出现任何错漏。打印出来后,要分别给虞锦屏和洪息烽送去。送由内勤送,可信封上的字得领导写。马主任不在,这活便让小尹接上。小尹很兴奋,因为老马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他希望自己的这手漂亮字,能够把领导的目光吸引住,进而带来好运。

  他从一堆大信封里挑出一个最干净的,拿起书法笔,写上“洪息烽副书记收”7个字。因为一气呵成,看上去优美,飘逸,洒脱,很有艺术性。小尹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便把调查报告塞到信封里封好,让内勤马上送到政法大楼。

  坐在办公室里,小尹喝了一口龙井,觉得龙井味道真好,和他的字一样,值得细品。

  马主任回办公室不久,便打电话唤小尹过去。两人办公室面对面,但大多通过电话联络,这是机关里的通行作法,主要是屁股懒。

  小尹兴冲冲地进去,端坐在马主任对面。马主任把下乡调查的情况简单地向小尹作了个通报,迟疑了半天,说:“监狱局的那件调查报告,洪书记已经看过了。”

  “他没说什么吗?”小尹睁大眼睛问。

  “没有。”马主任从旁边拿过一个大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份打印稿,随便翻了翻,说:“他没有任何意见。”

  小尹接过文稿翻阅,上面果然未批一字。又拿起信封,看自己写的那7个书法字,终于看到了些花头。“洪息烽”三个字被画了个圈圈,下面一条线引向空白处,写道:“退省纪委信访室。洪息烽。”

  “退?”小尹觉得脑袋有些沉。“退是什么意思?”

  “我也在想这事。”马主任的表情更凝重了。然后找出前几次的批件,说:“以前洪书记都是写‘请交省纪委信访室’,这次却改成了‘退’。值得反省啊。”

  “会不会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小尹想到了对自己不利的方面。

  “你看看你写的,再看看以前我写的。”马主任话里有话。“我写的是‘洪息烽书记’,你写的是‘洪息烽副书记’。可能,问题就出在这里。”

  “当时我脑子里也闪过一念,是不是要写这个副字。”小尹辩解道。“口头一般都称书记,可写在字面上,觉得还是加个副字妥贴。”

  “写在信封上,又不是写在文件上,报刊的报道上。”马主任开导道。“如果在文件和报导上副的写成正了,不但你错了,他本人也会不高兴。但现在只是一个信封而已,何必一定要加个副字呢?部队里正就是正副就是副,连称呼都得喊清楚,可地方上不同,副字非常忌讳,可以不加的尽量不要加,除非一定要加,那是没办法。”

  “那他也太计较啦。”小尹轻声道,似乎怕隔壁政法大楼里的洪息烽会听到。“我们不过是多写了个副字,他就用‘退’字来对付我们?我可从来没见哪个领导用‘退’字的,这太生硬啦。好像是嫌我们写的东西不好,他退还给我们似的。”

  “那倒不是。”马主任道。“领导批示是有‘退’字批法的,但通常不用,这次用了,说明领导可能还是有些想法。已经退了,有什么办法,下次注意吧。”

  第二天,马主任又下乡了。小尹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不时想起洪息烽的批字。那个冷冰冰的“退”字,让他联想到了洪息烽对师毕节的态度、师毕节的仕途变化、师毕节的绝情一跳。原本指望洪息烽给他的仕途带来光明,没想到自己一时马虎,竟铸成如此大错。

  令人毛骨悚然地是,小尹从此也开始失眠,茶饭不思,面容消瘦。不论小韦如何问,他就是不答,主要是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粗心,还有仕途上的无望。

  几天下来,胃开始疼了,心脏和大脑消极怠工,不愿意配合他继续逍遥人间。

  当省纪委办公厅的机要秘书送来一份重要文件时,小尹正捂着肚子,脸色铁青。

  机要秘书说:“尹主任,虞书记让你马上去大楼小会议室开会。”

  “什么内容?”

  “具体我也不知道,虞书记刚才从政法大楼开碰头会回来,好像是洪书记有什么新的指示。虞书记回来后就风风火火地对我说,赶快把信访室的小尹叫来开会。”

  小尹一听这架势,心里一搐,当场栽倒在地。

  “尹主任,你怎么啦?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不用,把我包里的药拿出来,吃下去就好。”

  机要秘书帮小尹拿出一瓶药,又去办公桌上取开水。

  这时,小尹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你是机要秘书,有件事肯定比我们清楚。领导在批示里面,为什么要用‘退’字?‘退’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这是领导批文的一种批法,也是有内部规定的。但是,以前领导都不太使用,怕人家不高兴。最近省委办公厅出了个文,特别强调了领导批示的规范性。所以,领导用‘退’字批文就越来越多。今天我就收到三封,都是领导‘退’给各室厅的。”

  小尹慢慢爬起来,靠在沙发上喝了几口水。机要秘书把药递过来,小尹像是刚从阴间还魂,长长吐了口气,说:“不想吃了,突然觉得好受了一些。走,赶紧去大楼开会。”

  7、熟人社会

  纪委机构相当复杂。各地方党委都按党章规定外设一个相对独立的地方纪委。以地方纪委为核心,从上一级级顶到最高领导机构中央纪委,从下一层层管到最基层的乡镇纪委(少数地方的行政村也设纪委)。地方纪委在部门单位还有下属机构,大的系统设纪工委,有党委的部门设纪委,只有党组的就设纪检组。同样是纪检机构,又分派出的,派驻的。究竟哪些是派出、哪些是派驻,为什么分派出、派驻,纪委内部都很少有人能说清楚。至于纪检组领导的称呼,更是别扭。从中央机关到县级部门都设有纪检组,组长的职级,中央为副部,省为副厅,地市为副处,县为副科。但中国人一向重官,喜欢把人家往大叫,纪检组长是挺大挺重要的一个官,喊人家组长肯定不礼貌。于是,从中央到省市县,纪检组长成为一大怪,人人都不喊某组长,而喊作某部、某厅、某局,或者某书记。

  好在公安机关没人埋怨组织部门缺乏创意、连个官职都编不好。公安是个机构庞大的单位,设有党委,自然有纪委。岭西省公安厅的老厉,人人都喊他厉书记,且字正腔圆,不像喊别人时那样含糊,这让他和纪检组长们一起开会时,听着特别受用。

  因为省纪委同时上了好多个案子,办案力量捉襟见肘,曾在案件检查室干过的小尹便被领导临时抽去,负责办理省公安厅缉毒处处长师毕节的案件。小尹只是个副处,老厉是个副厅,可今天的小尹代表省纪委办案,老厉只是协助,整天围着小尹搞外围服务工作,这让小尹突然找到了一种领导的感觉。

  其实就省纪委这拨人而言,办案能力超过小尹的并不多。曾经的办案高手,整天忙于信访接待,至多偶尔搞点信访调查,看上去是把人才用错了地方。其实不怪领导,也不怪干部室,是小尹自己有顾虑:一是纪检机关办案,关键不在于某个人办案水平的高低,而在于纪委这块牌子硬不硬,整个组织强不强。现在纪委把办案当作重中之重,调配了许多精兵强将到办案一线,全力对付益已露出尾巴的对手。他们再狡猾,也难以逃脱纪委这个强权组织的雷达网。二是办案部门不宜久呆,久呆必然有损身心健康。近年来反腐败斗争不断深入,执纪办案工作逐步走向依法文明。但与腐败分子钻研出的腐败新花样相比,纪委办案手段还略嫌落后,受人病诟的“两规”便是无奈之举。所谓“两规”便是让嫌疑人“在规定时间、地点讲清问题”,说白了就是软禁,而纪委办案时所谓的“谈话”,也不乏火药味,真正心平气和的谈话是很难拿下案子的。要办案,就得常和人“谈话”,拿对方开火,同时也拿自己的心脾肝开火。时间一久,纪委的办案人员就和派出所的一线干警一样,脾气越来越坏,两眼发红发绿,会把周围的任何人都看作坏人,让人着实恐怖。那年,小尹就是在杂志社朋友的善意提醒下离开办案室的。正好遇上竞争上岗,就去填了信访室副主任的缺。

  让小尹重新出山查师毕节,原本是领导的器重。小尹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接手,很快发现自己步入了一条长长窄窄的胡同。不怕找不着出口,是怕自己随时会被堵在胡同的某个弯口,而且很容易。

  省纪委的四个办案室,号称工作最辛苦,其实也最吃香,原因是手握着决定省管干部政治命运的重要权力。可权力这玩意儿,就像个漂亮的妓女,是男人都爱霸占。要害在于,要想把她搞倒,自己又屹立不倒,很难。

  小尹一接手师毕节的案子,马上就沾上大权,因而也面临着要不要把妓女搞倒的生死考验。他还年轻,定力不够,便想远离妓女,远离美色。可美貌的妓女天天尾随着他,烦扰着他,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天从看守所出来,脑子里还想着师毕节与白蛇之间的种种可能。白蛇太漂亮了,第一眼看到她,就会推测师毕节中了美人计,然后徇私枉法,助纣为虐。可是,从几次审讯谈话看,白蛇的习惯性用词,还有她回答关键问题时的眼神,让小尹觉得并不那么简单。他觉得师毕节与白蛇之间的关系,远比情人复杂。这种复杂被发现于师毕节弃世之后,就更难扯清头绪。

  白蛇像是很配合小尹办案,已经查结的那部分,足可用于向领导交账了。白蛇对小尹说,师毕节之所以在她进来后又放掉她,是因为他的姐姐在白蛇的网吧里入了股。这家网吧地处闹市,常供毒给客人消费,有师毕节的庇护,生意特别好。小尹带人查了网吧和师毕节姐姐,证实白蛇所说的情况不虚。让小尹不安的是,白蛇那么快就主动交代线索,方便小尹查证,不太符合办案的常理。于是他就在在想,白蛇与师毕节的案子,就这样点到为止,还是继续深入下去?案子办到这个份上,他知道,查与不查差不多就由他说了算。因为,足以向领导交账的是已经查出的事实,而不足以结案的,只是他个人的直觉判断。

  刚要上车,迎面过来一张油光光的熟脸,因为笑得太灿烂,反倒不好认了。

  “尹大主任,好几次请你吃饭都不赏光,难道做了主任,架子就这么大,连老同学也拒之千里?”这人边说边笑,不笑的时候,就现出很普通的一张老脸来。

  “原来是李天王,嗨,你比大学时发福多了。那时你跟瘦猴似地,没想到现在日子过得这么滋润啊?”李天王这个绰号特别响亮,他的真名倒一下子让人想不起来了。其实在大学毕业后,小尹见过李天王几次,只是匆匆相遇,印象不深。后来有外地同学到金阳来办事,李天王曾打电话约他一起吃饭,那次他正在陪外省纪委的客人,没去成。不过,细细想来,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再滋润也没你尹大主任滋润啊,省纪委的大领导,走到哪里都风光!”李天王极力吹捧,把他这个小小的副处级捧成了大领导,让小尹汗毛直竖。“我们当年在学校里,可是最要好的朋友啊。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打牌,就差一件事没有一起,让人遗憾哪。”

  “哪一件事?”小尹奇怪地问。

  “一起玩女人啊!”李天王大笑道。“现在交朋友,关系最铁的,就是一起光屁股过的。我们之间,不就隔着一条裤衩嘛,要不,咱们今天一起去潇洒潇洒?听说少年宫旁边的雪海金碧养了不少美女,现在就去开开眼界?”

  “色胆包天啊你!”小尹笑着指了指李天王的鼻子,权当他是在开玩笑。“我们不行啊,进了机关,等于进了和尚庙,哪能像你们做老板那么潇洒啊?”

  “就是就是,人在衙门,身不由己。”李天王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抬起手腕看了看,但并没有戴表。“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起在旁边找个地方,吃个便饭。”

  “还早呢,要不下次再约?”小尹对吃吃喝喝原本就没什么兴趣。

  “先喝杯茶,再点几个菜,老同学难得相聚,一定要好好喝几杯。这回,怎么也得给个面子。”不待小尹再推辞,李天王就死扯着他的胳膊往附近的酒家走。

  尽管只有两个人吃饭,李天王并不心疼钱,菜都挑最贵的点。

  红酒干掉一瓶,大学里要好的一些同学都前前后后聊了一通,李天王开始关心起小尹的工作来。“听说师毕节的事你在插手?公安的事,不那么容易查吧?”

  “不愧为李天王,消息够灵通的啊。”小尹觉得后腰一硬,像是被人顶了一下。“我们纪委嘛,就是专干些不讨人喜欢的事,可职责在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老同学,师毕节的事,劝你还是手下留情些为好。”李天王环视左右,像个间谍似地轻声道。

  “为什么?”小尹警惕地问。

  “师毕节的事,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李天王像是省公安厅的老领导似的,对公安厅的事了如指掌。“他在公安厅干了那么多年,从副处长到处长一步步爬上去,都快干到副厅长了,突然跳楼自杀,事情能有那么简单么?我想,他肯定和厅里的许多领导都扯着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的发,你还是不牵为好啊。”

  “为什么?”小尹又问一次。

  “就算你查了师毕节,或者别的什么人,你能够把公安厅所有的人都查处了吗?”李天王的语气开始有些生硬。“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呀。我想,公安厅这条蛇,你肯定是打不死的,最多打他个小伤。接下去呢,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还有你夫人小韦,今后要想在公安厅有所发展,就更难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啊。”小尹叹了口气,不仅为自己,更为刚刚竞争副处失败的小韦。“要不是你这么一分析,我还真没想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师毕节的事,我真是不该接手。现在是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啊。”

  “此言差矣。”李天王的口气,像个高明的说客。“依我说,插手师毕节的案子,既是件坏事,也是件好事,关键在于你怎么把握。清朝大才子纪晓岚有句话说得好,衙门里面好修行。我的理解是,以前的衙门也都是管办案的,你要心硬些,经常可以致人于死地;心软些,放人一马,可以积德行善。纪晓岚这句话,套在你身上也合用,叫做纪检机关好修行,像你这样身处办案一线的纪委干部,修行的机会很多啊。比如说你现在接手了公安厅的案子,严格按党纪国法办,你完全可以把公安厅查个底朝天,照党中央的说法,不论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决不手软。可你要是手下留情,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松一松手,公安厅的许多人都会对你感恩戴德,以后你就是公安厅的恩人,要办什么事,还不是你开个口就解决了?这就是修行的结果,积德行善的好处,老同学,要好好想清楚啊。”

  “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没有道理啊。”小尹胡乱应付着李天王,心里却一阵阵地吃惊。没想到,一个整天忙着做生意的大学同学,能将官场研究得比自己还要透彻。中国的官,中国的商,一样富有中国特色。“对了,我想到一件事。你平时一个生意人,为什么对公安厅的事了解得那么清楚呢?”

  “小看我了吧,老同学?”李天王意味深长地盯着小尹。“我们做生意的,还不整天跟机关干部打交道?省政府很多实权部门,上至厅长,下至处长,我都熟悉。至于公安厅,差不多决定着娱乐行业的生死,我自己就开着几家歌厅酒吧,哪能不和他们搞好关系呢?”

  “这么说,你以前一直小看我们省纪委了,嫌我们没实权,从来不来巴结我们?”小尹找到一个空档,拿李天王开涮。

  “省纪委不有我老同学在吗?”李天王脑子转得快,并不怕小尹开涮。“尹主任是我老同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你还会不护犊子一样地护着我?”

  “难道你也卷入其中?”小尹头皮开始麻了起来。“师毕节的事和你有关吗?”

  “那倒没那么严重,老同学,你尽管放心。”李天王疑惑地看了小尹几眼,怕他过分警惕。“老实说吧,我和师毕节不太熟,但和他姐姐很熟。他姐入了白蛇的股,也入我的股。我们只是一起做生意而已,没干过坏事。白蛇是因为贩毒被抓,生意做歪了,确实不应该。我一向主张做正经生意,一不贩毒,二不卖军火,什么事都做得有扳有眼,合理合法,从没给人惹过事。”

  说到这里,小尹才弄明白,原来这个老同学根本就不可能白请他吃这顿饭。看起来是马路上巧遇,其实是他精心安排的感情戏。商人的本性就是围着利润转,没有利润的事,他从来就不做。于是,他想进一步看懂对方出的牌。“既然是老同学,那就直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快人快语,不愧是老同学,我没看走眼。”李天王端起盛满红酒的杯子,和小尹深情一碰。“师毕节的事,就早点结案吧,反正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么多干啥?逝者已矣,生者永伤,这是传统文化。现在的说法是,逝者安息,生者坚强。死者的案子,能应付过去就算了,关键要让生者好好生存下去。师毕节的老婆孩子还要生活,姐姐还要生活。对了,等你的案子了结后,我还得想办法早点把白蛇给保出来,她还得继续跟师毕节的姐姐一起做生意呢。”

  “我有数了,让我回去再考虑考虑。”小尹觉得脑子很乱,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

  说完,小尹便站了起来,想赶回办公室。

  “行啊,以后有什么事,尽快找我办,同学之间,那么客气干什么?”李天王把小尹送到门口,往他口袋里塞进一张超市卡,然后问道:“对了,你夫人小韦最近怎么样?”

  小尹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卡,想掏出来还,又不好意思,便回答道:“小韦还是老样子,为了竞争上岗,在家里看书看了一两年了,可前些天竞争副处还是名落孙山,心情不太好。”

  “弄个副处还要看一两年的书,居然还没成功?”李天王睁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一条两头蛇。“想上副处,早点和我言语一声呀?”

  “现在都要搞竞争上岗,我们省纪委也一样。”小尹摇了摇头道。

  “哈哈,公安厅和省纪委肯定不一样。回去和小韦说说,下次有空缺想填补,我帮你们去言语一声。”说到这里,李天王同时握住小尹的两只手(省得他去掏超市卡),郑重交代道:“至于案子的事,那就全拜托老同学了。以后我们互相帮助,互相照应,家里不管有什么事,尽管言语一声,千万别客气。”

  坐在车上,小尹的脑子晕乎乎的,一路上尽想着李天王那一串“言语”。难道他真是托塔李天王?他一个生意人,竟能左右省公安厅的人事问题?信吗?谁信!

  路过超市门口,小尹想到了那张卡,便进去刷了刷,营业员报出来的数字,把他吓了一跳,这已经远远超出礼节范围。更何况,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决不是什么好事情。

  晚上在床上数了好几群羊,还是入不了眠。小韦再三问,他就不答。女人比男人贪财,眼皮子也浅,说了不如不说。第二天一早,小尹专程去了一趟李天王的公司,还了那张卡。

  在白蛇的公司里查了一整天的账,大家都累坏了,喊着让小尹请客。这时,小尹的手机响起来了,一看号码,不得了,是远房亲戚、金阳市农业局的副局长老秦。老秦的官帽子并不大,但他帮助过小尹。那年小韦调到金阳后,儿子也跟着把户口转入,可转学的事不那么容易,好学校一律拒之门外。这时他想到了老秦,还送了一大堆的礼品上门求情。正好,老秦和一个区的教育局局长很熟,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第二天就让小尹去学校交赞助费。临别时,老秦对小尹说:“交得进赞助费,已经是天大面子了。要知道,多少有钱的老板排着队想交赞助费,就是交不进呢。”为了这句话,小尹在事情办妥后,又买了些礼品感谢老秦。只是,那件事后,他再也没找过老秦,老秦也从来不找小尹。看来他们的亲戚关系,隔得还真够远的。可是,今天怎么啦?老秦怎么突然给他打来电话?不接不行,小尹赶忙在脑子里给老秦排辈份,对着手机亲热地喊了起来。

  老秦说晚上有几个老友聚会,嫌人少,让喊几个人作陪,就想到了小尹。

  老秦的面子不能不给,况且是请客吃饭。可是,一进包间,小尹就愣住了。老秦所说的几个老友,都算哪门子老友啊?一个是这几天和他一起办案的公安厅纪委书记老厉,一个是公安厅分管禁毒工作的副厅长老叶。老秦见小尹脸色有些异样,心里并不虚,在和小尹握手后,向几位一抬手,道:“看来,都不用我介绍啦?小尹,这几位是你的朋友,可也是我的朋友。我老秦请客吃饭,不喜欢介绍生人。生人陪吃饭,容易噎食。今天,咱哥们几个,也不论官大官小,大家朋友一场,别的啥事儿没有,就是来比比酒量,谁喝得比我老秦多,谁就是好哥们!”

  小尹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老鼠笼,这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左右都是挨宰的份儿。

  几瓶红酒下去后,小尹又有些奇怪起来。这几位领导,果真啥事也不谈,全心全意地拼酒量,别说酒量惊人的叶厅长,就是以前和小尹在一起几乎不碰酒的老厉,今天也突然放开了肚子,把法国红酒当开水似地往嘴里猛灌。老秦是副省级城市的副局,级别比老叶和老厉低,比小尹高,但他资格老、年纪大,有着丰富的官场阅历。这会儿,他像是个老不中用的家伙,躲在旁边给大家捧捧场,凑凑趣儿,鼓励小尹陪老叶老厉互相厮杀。

  两个小时下来,一个个都喝得昏天黑地。要不是小尹年轻力壮,怕是早就挺不下去了。

  每人各吃了半碗面,几片水果,老秦就让服务员埋单。小尹正要告辞,老秦道:“急什么,年轻人,赶着回去抱老婆?自家的东西嘛,悠着点,别用得太狠,啊?今天晚上,还有下一个节目,哥们几个,一起去泡个澡。”

  小尹只得随老秦一起去泡澡。进了大门,小尹顿觉有些眼花,仔细一瞧,一排排全是绝色女子,穿得整齐划一,列队站在门口向客人行礼。

  服务生领着客人进了澡池。小尹跟着他们一起脱衣,进池子里泡澡。因为酒喝得太多,在水里一泡,还真舒服。不知过了多久,小尹睁开眼一瞧,一起来的几位,全没了影。小尹便上岸来问,服务生说:“他们已经进房按摩了。先生,您可以先去桑拿,然后再按摩。”

  小尹本来也想试试桑拿,可又怕跟不上那几位,便说:“桑拿就不泡了。”

  服务生把手一抬,说:“先生,那您就随我一起去按摩房吧。”

  路过按摩房外面的大厅,服务生又把手往那排美女一挥,道:“先生,麻烦您自己挑选一位,请她给您按摩。”

  小尹抬头看去,发现这些人一个个都长得很美,就随手往身边那位高个点了点,道:“好,就你吧。”

  高个美女的脸上,马上绽放出如花的笑容,热情地道:“谢谢,先生请随我进房。”

  小尹看到房间里就孤零零一张大床,便顾自卧倒在床,等着美女来按摩。不料,美女过来道:“先生,您的裤衩还穿着?赶快脱了吧。”

  “不是按摩吗?按摩还要脱裤衩?”小尹以前也和朋友们一起去过按摩店,并非他外行。

  “是,我们这儿都要脱光了才按摩的。”美女坚定地说。

  小尹很犹豫,忍不住抬头往美女看了看。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美女已经剥光了全身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

  “你不是给我按摩的吗?怎么也脱衣服?”小尹不解地问。

  “我们这儿都这样,脱光了才给客人按摩。”美女说。

  “那、那么,你们究竟是怎么按摩的?”小尹有些警惕起来。

  “我先爬在你身上给你作全身按摩,然后,我们就做爱。”

  小尹一听“做爱”两字,浑身一麻。可观察美女的表情,居然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意思。心想,脸皮真厚啊,怎么办?这事千万做不得。突然,他想到以价格来拒绝,便问:“那得花多少钱啊?”

  “这您就不用管了,和您一起来的先生已经结账了,您只管接受我们的服务就行。”美女的回答非常专业。“如果您对我的服务有什么不满意,请您尽管提出来,我会努力改进,保证让您满意。”

  “那么,和我一起来的那几位呢?他们现在也在做爱吗?”小尹有些不相信。

  “那当然,他们比您先进去,早就已经在做了。”美女微笑着说。

  他们究竟在做,还是没在做?小尹很想知道,但又不能冲进去看。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自己如何尽快脱身。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小尹捂了捂肚子,道:“啊哟,我肚子疼,可能晚上东西吃坏了,我先上个厕所。”

  小尹躲进厕所,一蹲就是好几分钟。可除了半泡尿,一滴屎也没挤出来。

  突然,他听到外面响起一片嘈杂声,有服务生边跑边喊:“是警察,警察来抓嫖了!”

  “我的天!”小尹光着屁股,在厕所里打了个冷颤。“差一点啊,就差一点点。”

  8、前任厅长

  闷在臭哄哄的厕所里参悟半天,有了应对之策,才蹑脚而出。

  可也奇了。刚才还闹哄哄的,这会儿怎么突然沉寂了?

  走到大厅,发现老叶老厉老秦都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聊天,像是啥事也没发生。

  “警察呢?刚才不是有警察来那个吗?”小尹特意用“那个”替代“抓嫖”。

  “哪有的事!岭西省公安厅的两大头头都坐在这儿,还有谁敢来?那不是犯上作乱吗?”老秦白了小尹一眼,像是对他很不满意。“听说你拉肚子啦?要是真的身体不好,那就早点回家歇息吧。”

  叶、厉两位都特别地看了小尹两眼,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小尹还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全是在做梦。直起身,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想一遍,脑门一摸,又湿了一片。

  吃早饭的时候,小尹还是忍不住把昨晚的事向小韦作了简单地汇报,想让她帮助拿拿主意。小韦脸上的表情,随着小尹的故事情节的发展不停转换,二十分钟下来,阴阴晴晴好几回。最后,她发表个人见解:“关键是你揽到了一件左右不是人的活,而且也让我难做人。不查,你们领导认为你工作不认真,办人情案;查,我们领导认为我对他们有意见,今后少不得有小鞋穿,更别想有什么进步。”

  “那你说怎么办?”小尹无奈地道。

  “既要为你想想,也要为我想想。”小韦希望有一个两全齐美的方案。“得饶人处且饶人,只要能把两边的领导都应付过去就行。”

  上午的工作,仍然是和老厉一起去查账目,只是,老厉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话明显少了许多。

  中途上厕所的时候,小尹接到一个电话,是公用电话亭打来的。对方说:“尹主任,在娱乐行业和网吧参股的,不仅有师毕节姐姐,还有叶厅长的儿子、一些处长副处长的亲戚。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参股人员的名单,肯定比你知道的长。”

  凭小尹的直觉,打这个电话的人,应该是行业里的竞争者。只有公安干部的亲戚退出,他才能这个行业里获得长足的发展。反腐倡廉建设,并不完全依靠法律和正义,还有经济利益的驱动,这叫反腐经济学原理。

  昨天晚上,叶厅长把老秦老厉一起拉出去,策动小尹酒后去搞色情娱乐,其目的可想而知。其他三人究竟有没有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幸亏自己没有沾上。要不然,除了死,就是生不如死。

  走出厕所,小尹让其他人继续查账,单把老厉拉到旁边一个小办公室里,各泡上一杯新上市的金阳银珍。

  老厉喝了一口,竖起拇指夸道:“这玩意儿出自金阳江畔,那里的水清,植被也好,产的茶比市面上那些所谓的名茶,还香。”

  “是啊,现在的人普遍浮躁,把名利看得太重,一些真正好的东西,反被看轻了。”小尹也喝了几口,看来是言出有据。

  “所以,我们纪委的工作任务就更重了。”老厉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但是尹主任啊,我们纪委能够查处一个案子,却无法改变整个社会的浮躁;能够查处一个人,却无法扭转整个人类本性的贪婪。干纪检工作,也不能好高骛远啊。”

  “我也不愿意做书呆子,也没想做愣头青。”小尹的话让老厉侧目倾耳。“其实我早就想把这个案子结了。可是,刚才又接到了举报,说你们公安厅有好多人的亲戚参股娱乐业和网吧,有问题的,远不止师毕节一人啊。举报的人特别提到了一位领导。”

  “谁?”

  “叶厅长。”

  “那该咋办?”老厉想探探底。似乎他不是查案的,而是被查的。

  “看来这事是遮不住了,举报的人还给我们委领导也打了电话,这事肯定会查下去。”小尹虚构了举报人可能存在的行为。“叶厅长也是德高望重,我哪敢得罪呀,如果委领导督促下来非要我查,还请多多包涵。”

  小尹的话,像是在和叶厅长说,显然把老厉当作了传声筒。

  “这事也用不着查,叶厅长儿子入股的事是事实,我们厅里许多干部亲属入股娱乐行业和网吧的事也都是事实。”老厉像是在交代问题,看来他对厅里的事知道得不少。“但是,据我这个纪委书记的理解,这些事并非他们本人干的,依党纪国法,没有哪条可用来处理他们。你说呢?”

  “你说得没错,目前的党纪国法,是有这方面的漏洞。但是我担心,如果查下去,可能就会牵扯到其他问题。”小尹忧心忡忡地说。“比如说师毕节姐姐入股的事,就没那么简单,师毕节不就是因为自己陷进去不能自拔才跳楼的吗?”

  老厉喝了口茶,但不再夸奖茶的品质,而是扯上了另一个人。“你的那个亲戚老秦,他没跟你说老叶的事吗?”

  “没有啊?昨天被警察一闹,大家就匆匆散了去,他后来也没来电话。”

  “其实,老秦和老叶是很铁的哥们。”这事也奇怪,老秦和老叶的关系,居然要通过老厉的嘴来说。“老叶把老秦和你叫出来,不就那点意思嘛,你就悟不出来?”

  “悟出来了,悟出来了!”小尹笑了,像个懂事的孩子。“老秦以前关照过我,加上我们小韦也在公安厅工作,都需要你们的关照,这点,我哪会不懂呢?这不,我现在找你就是想商量一下,怎么把这事对付过去。既要帮得上老叶,也得让我向省纪委的领导交得了账,你看,有什么良策?”

  “可以啊,你有这份心就好办了。”老厉完全是在替老叶他们说话。“你就向领导汇报,说老叶的儿子也入了股,但据调查,他本人并没有任何违纪违法行为,这事不就结了吗?”

  “行,我这就回去汇报,省得夜长梦多。”小尹给了他们这个人情。

  听了小尹的汇报后,虞锦屏觉得公安厅的问题不少,疑点很多。特别是小尹并没有真的想给他们这份人情,还把一些老底都兜了出来,更让虞锦屏觉得问题的严重。

  “你爱人在公安厅工作,确实有些不便,之前是我们疏忽了。”虞锦屏关切地说。“这样吧,你和办案室的同志对调一下手头的工作,从明天开始,你就参与高级法院常务副院长宇三穗案的调查。法院和公安厅的案子,都是洪书记亲自批示的,一定要一查到底,决不能蜻蜓点水。”

  府西区块政法大院的各单位,最威风最有油水的当数公安厅。这点,从公安大楼的规模上就能看出端倪。检察院、法院、政法委(司法厅)各有一幢大楼,楼层也都差不多高,可公安大楼看上去就高人一等。除了主楼外,旁边还有一些附楼,自围了些墙垣,相当于政法大院内又有一个公安大院,是个国中之国。除了主楼附楼,在对面的省府路南侧,更有一幢宾馆。据说,当年刚建造时,是给公检法司系统当食堂用的,顺便也可以接待上上下下的同行。因为当时公安厅长是省委常委,腰杆最硬,认为四五家单位共管管不好,不如让公安一家来管。其他几家单位觉得反正是公家的东西,又是顶头上司发话,索性给了顺水人情。就这样,宾馆一直被公安厅独家霸占着,起先叫做公安招待所,后为公安宾馆,为了去除机关味、面向市场,最终定名为长安宾馆。经过一任又一任领导的扶持,一次又一次里里外外的装修,而今的长安宾馆成为金阳市最豪华的宾馆之一。因为临近省委省政府,能在这里招待客人,更多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这天中午,洪息烽在省级干部小食堂里遇到虞锦屏,边吃边聊公安厅的案件。虞锦屏说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除了师毕节,公安厅副厅长老叶等多名干部的亲属都在娱乐业和网吧参股。这些公安干部明里暗里为亲属参股企业撑腰,对竞争对手不惜打压排挤。这段时间,写信举报老叶的人很多,据查,老叶的一些做法确实有些过分,有明显的滥用权力、以权谋私嫌疑。最后,虞锦屏悄悄地说:“要彻底查清老叶的问题,可能还需要对他进行‘两规’,这事最后还得您拍板。”

  岭西省公安厅这群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鸟。洪息烽还在岭东时,就听人反映过,这次一到岭西,铁了心要抓几个反面典型,好好整整队伍。这不,虞锦屏的汇报,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出了食堂,头皮发痒。一摸,更痒。

  走着走着,往南越过省府路,就来到长安宾馆。一楼有理发室,可以洗头理发。

  理发室的小边,貌不惊人手艺好,性格温存细腻,还会几下按摩。在这个物欲横流,人人想赚大钱的时代,有耐心靠理发赚钱的女子,无疑是稀有动物。洪息烽喜欢这种厚道实诚的人。上次来过后,就一直惦记着小边,那个胸挂米黄色小围裙的姑娘。

  “领导来啦!”小边一眼就认出了洪息烽。她不喊书记,而喊领导,在把他当普通客人的同时,含着一点保密,透着些许敬重。这声领导,听得洪息烽心里特别妥贴。

  这熟悉的称呼和热情的氛围,让洪息烽宾至如归,立刻上到靠椅上一躺,两眼一闭,让小边慢慢地干洗、按摩。

  洗发水一次次地在发际揉成泡沫,泡沫多了,捧一边扔去,再洗,再扔。

  洪息烽感觉到自己头上的脏物和烦恼,被小边一次次地搓去扔去,脑袋上的乌云被洗成白云,白云被仙女一朵朵地摘去,越来越少,最后,天越来越蓝,越来越蓝……

  “嘟嘟嘟!”手机响了。该死的。知道洪息烽手机号码的,整个地球上没几人。普通人只能通过秘书找他。那会是谁呢?不会是中央领导吧?

  打开一看,洪息烽笑了。嗨,原来是岭西省公安厅的前任厅长、现任岭东省政协副主席易习水。

  粗看,中央只是把洪息烽和易习水这两个省委常委、公安厅长对调了一下。但细加分析,内里很有不同。洪息烽从岭东调岭西,职务从省委常委改任省委副书记。级别还是副省,工资没加一分,但中国的官场层级多,实际上是升了;易习水从岭西调岭东,职务从省委常委改任政协副主席。级别不变,但政协清茶一杯,软图章一枚,等于是降了。

  老伙计的腰杆原本和他一样硬,现在像是上面把两个人的硬度总和作了重新分配,一个变软了,一个更硬了。这样一想,洪息烽心里烊烊地,觉得亏欠易习水不少。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不能不多加重视。

  “对不起啊,我正在理发。对,下午两点还有个会议。什么?你要过来?好,我现在在长安宾馆理发室,我等你。”

  早年的理发室,已经改名为美发室。但洪息烽说“理发”而不说“美发”,似乎是领导干部庄重的需要。

  关了手机,洪息烽马上忘了小边的存在,把脑袋上的那片蓝天重新布局,回想起两个厅长以前交往的一幕幕。他们经常一起开会,一起骂娘,一起互相关照。这个易习水,比他文气一点,弱一点,人倒不坏。

  易习水赶到理发室时,小边刚开始给洪息烽做头部按摩。在两人寒暄,也就是谈要事前的序幕阶段,小边还可以继续存在,继续展现她的工作才能。但是,当序幕渐渐拉开,剧情即将向纵深挺进时,小边就成了秘密的敌人、谈话的累赘,再也不能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因为是理发室,洪息烽不能将小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只好自己站了起来,把易习水带到大厅的内间,让服务员上茶。

  “老洪啊,现在你有出息了,可还得继续关照关照小弟啊!”易习水既表扬了洪息烽的出息,又暗示了自己有所求。

  “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们之间,谁跟谁呢!”洪息烽笑道。

  “嗨,有什么事呢!还不是过去我手下、现在你手下的这批人?”易习水垂着一张苦瓜脸,有些唉声叹气。

  “你是说我们岭西省公安厅的事?”洪息烽警惕地看了看易习水。虞锦屏汇报案情时愤怒得发红的苹果脸,忽然穿插着浮现在眼前,与易习水的这根苦瓜形成鲜明对比。

  “不就是嘛!”易习水坦承道。“我在岭西呆了这么多年,下面这批干部,大大小小的,不都是我培养起来的?听说他们有事,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觉,早就想来岭西看看。今天特地跑来向你讨饶,还请你老哥手下留情啊!”

  “我洪息烽倒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说实话,以前我们都干厅长那会儿,互相之间也没少关照。”洪息烽没忘记和易习水之间兄弟般的情谊。“但是,我们以前的事,也都没什么大事,还不都是亲朋好友之间那点芝麻小事?但今天岭西省公安队伍的事,究竟该怎么查,怎么处理,得看是多大的事。你说呢?”

  “能有多大的事呢!”易习水不以为然地道。“我在岭西呆的时候比你长了,老哥,我对这支队伍可以说是知根知底。今天我大老远赶来见你,就掏掏心窝,说说实话吧。我们岭西公安队伍,大问题真没有,有的都是些芝麻小问题。而且,这些小问题的产生,还与我们国家公安管理的体制有关,板子不能全打在他们屁股上啊。”

  “怎么说?”洪息烽想听听他的解释。

  “你想,我们公安干警工作多辛苦啊,整天在打黑除恶第一线拼死拼活,弄不好就把性命丢了,可待遇呢?和有些部门比起来,就差远了,这叫付出和回报不成比例。”易习水表情严肃,情绪激动,像是党和国家让公安队伍遭了很大的委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少数公安干警就想办法自己到外面赚点钱,贴补家用。毕竟,公安也是人,不是神嘛。让亲戚朋友出面,到外面的一些企业里入点股,现在国家在这方面并没有严格的规定,最多算是打个擦边球,我说洪书记,你可别抓住这点小事不放,把我这帮人往死里整啊?”

  “这我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们以前一起开会时,不已经多次交换过意见吗?公安也是人,也得养家糊口。有些事,我们都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没去认真管他们。”洪息烽话里有话,看来这部分只是前奏。“但是,据省纪委的同志调查,岭西省公安厅的一些人,问题可不仅仅是让亲朋好友到外面企业入股那么简单啊。比如老叶、小师他们,事情做得很有些滑边,利用职权徇私枉法,影响很坏啊!”

  “老叶和小师,都是很不错的同志,为岭西省的打黑除恶,可是立过大功的啊!”易习水护犊之心,溢于言表。“即便他们做了点违规的事,为什么不能点到为止,大事化小呢?如果硬要抓住不放,深挖下去,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自己。公安厅里没好人,首先怪我这个前任治警不力,可你主抓岭西公安工作也有日子了,你自己就没有责任?你脸上又有什么光彩呢?”

  洪息烽无语。他喝了口茶,把目光移向窗外。

  隔着省府路,对面就是公安厅,就是政法大院。他洪息烽就是这个地盘上的统治者,岭西的政法之王,决定着许多人的生死,还有生前死后的脸面。咬咬牙,让人遗臭人间,号哭地狱;松松手,可以让人缓口气,继续苟延残喘。

  “好吧,你说的事我有数了,我回去再商量商量。”洪息烽看了看表,易习水马上想到他下午两点还有会议。“只要大家的面子上过得去,我看就点到为止吧。不过,老叶和小师的事,可能还是要给个处分,也得让纪委那边过得了场。”

  “一定要处分,就轻一点,意思一下就行了。”易习水提醒道。

  “实话说了吧,老伙计。”洪息烽握住易习水的手,作临行前的道别。“我们正商量要不要对老叶进行‘两规’调查呢,这事,我下午就跟虞锦屏说,让她别再往下查了。这个女人是个辣妹子,你应该比我了解吧?好,时间差不多了,我不跟你聊了,再聊下去,我就完全泄密了,啊,哈哈。”

  望着洪息烽远去的背影,易习水狠狠地吞下一坨口水,像是吃下了整只天鹅。

  他马上拨了个电话,让公安厅的老叶赶到长安宾馆见面。

  听完易习水的叙述,老叶高兴道:“还是您的面子大,好大一个面子啊!”

  老叶陪易习水在金阳四处逛了逛,也看望了一些老友。让他感到放心的是,有关老叶的案子,纪委突然不再过问了。

  两天后,易习水在长安宾馆起床,准备收拾东西回岭东。早餐后,服务员送来一份当天的《岭西日报》。易习水打开一看,头条位置上的大标题就是《中央巡视组来岭西巡视与省级领导见面》。报道说:“按照中央纪委、中央组织部的安排,中央纪委、中央组织部第X地方巡视组开始在岭西省开展党的十七大后新一轮巡视工作。昨天下午,中央巡视组与省级领导班子见面会在金阳举行,省委书记卢仁怀主持会议并代表省委汇报工作,中央巡视组组长房赫章讲话,巡视组副组长、巡视组成员出席了会议。……省委副书记、省长聂遵义,省政协主席年赤水,省委副书记洪息烽,省委常委,省人大常委会、省政府、省政协党组成员出席会议。”

  这篇报道很长,延伸至第二版并占居很大版面。末尾公布了巡视组的通讯地址、电话,还有举报箱设置地点等。

  易习水的胃里涌上一阵酸味。他想马上离开金阳,又想再留下来,看看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