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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

国色

国色

作者: 汪宛夫
连载中都市生活都市小说

27.26万 字   |54人 正在读

最新章节:第八章|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43

作品简介
目录 (8章)

长篇小说《国色》情节梗概两栖类动物青蛙,从三叠纪早期开始进化,从侏罗纪开始跳跃。害虫的天敌,丰收的卫士,田野里的歌手,能实现温水中的跳跃吗? 权力是催情药,权力是夺命符,权力是试金石。联系纪检、主管政法的省委副书记洪息烽,以霹雳豪情推进吏治、整饬纪律,让干部群众刮目,让腐败分子丧胆。包括纪检、政法在内的一大批干部受到严厉查处,横行多年的黑恶势力纷纷瓦解。然而,就在中央推广岭西经验不久,一系列怪异事件的发生让洪息烽寝食难安。为此,他秘密组织精干力量,深挖细查,如剥茧抽丝般一层层揭开面纱,而最终的真相,让洪息烽自己也难以置信。小说立意高远,升华于当下官场小说揭秘纪实或原生态写实之上,以割肉解骨的心理刀斧、神奇癫狂的染缸文化、温情脉脉的香花陷阱、充满哲思的黑色幽默,为当代中国文坛锻造出官场小说的全新样板,推出一台让人酣畅淋漓、扼腕顿足又回味无穷的廉政文化大戏。

第一章

  1、顶头上司

  进入公安厅大楼会议室,发现里面黑压压一片,看不到一个空位。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满脸堆笑、蹑手蹑脚过来,朝他招招手,把他引向第三排。

  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除了主席台,就数前三排重要了。所有的机关干部,一个个都野心勃勃地渴望自己坐上主席台,至少也能挤进前三排。可是除非机关党委刻意安排,并没有哪个傻老冒会自己坐到前三排去,那样就把自己内心里所剩不多的一点点阴谋全部阳谋化了,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导致万箭穿心。所以,每次开大会,前三排总像城市里相对荒凉的那片湿地,不缺氧,总缺人。

  要论起资格资历,师毕节坐前三排理所当然,毕竟是公安厅的老处长。何况所有的处长坐下来,也坐不满前三排。师毕节擦了擦汗,往后排看了看,努力挤出畏惧的笑容,表示我是快要迟到才坐这儿的,拜托大家别往我后背射冷箭。

  今天的会议其实是新领导见面会。领导讲话通常都是照本宣科,开头是套话,中间是空话,最后是废话。但领导怎么说话是领导的事,你有没有带笔记本是你的事。领导说的话再空洞无物,你也得捧着笔记本,手握钢笔,一字一句,如获至宝般地记录下来,回家慢慢消化,认真贯彻执行。退一步说,即便你没记录,但作出了一副记录的样子,也体现了你对领导的尊重。

  师毕节优雅庄重地摊开笔记本,剥开钢笔帽,目光往左右前后轻轻扫了扫,就从心底里笑了出来。他发现差不多有一半人没带笔记本,而这一半人,恰恰是机关里不怎么成熟的干部。有的干部尽管能力也强、业务出众,可觉得记笔记有些装腔作势,没放眼里,其实是不懂规矩,没弄明白做官先做人的道理。像这样的人,最近几年根本进不了前三排,将来也很难上主席台。他们就好比以老而黑为佳的美国布郎李,目前多少还有些青涩。

  当然,也不外乎另外一个重要品种的干部。他们行将退休,或者年纪一大把仍未斩获一官半职,现在已经过了提职的门槛。所谓过了这一村,没了这一店。反正没机会进步了,老子无欲则刚,尊重不尊重无所谓。就好比硬梆梆的临安山核桃一颗,你爱咬不咬,我还不一定待见。

  能够扎扎实实地体现对领导的这一份尊重,师毕节觉得自己拥有了更高层次领导干部的品格,他希望新来的领导能够尽快地认识到这点,慧眼识才,在黑压压的马厩里牵出他这匹千里马。别说坐前三排,就算坐主席台,他师毕节也早绰绰有余。要知道,自己的屁股在缉毒处处长(总队长)的交椅上都坐出了老茧,对公安厅副厅长或党委委员的职位苦苦相思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老厅长最近的突然调离。前几天,新领导要来的消息,如同一支灵巧无比的柴火棍,在行将燃灭的稻草灰底下一撬,又让他心里吱啦啦地亮堂了起来。

  主席台上开始动了。先是排在次席的两三个委员和副厅长陆续进来,略显局促地坐下。搞会务的女服务员,提着水壶从左至右给台上每一只茶杯倒水,像是在给一触即发的会议点燃时间的引线。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材料迅速走上主席台,也迅速牵引着台下一大片亮闪闪的目光。只见他步子不紧不慢,走到主席台最中间位置,将材料放在了麦克风旁边,然后,又轻轻挪了挪,像电熨斗熨衣服般地熨了熨,觉得熨妥贴了,才又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离去。

  “小阮,是秘书小阮。”斜刺里有声音从喉咙底传来,显然有人知根知底。

  正想问个明白,主席台上又动了。一个五十六七岁(也就是坐在台下无欲则刚、无所事事、了无激情的年龄)的大半老头,步伐坚定、目光沉稳、略显威武地走在前头,后面几个大家都很熟悉,就是常务副厅长车凤冈和其他几位厅领导,尾随着他鱼贯而来。大家的步伐似乎在模仿他,节拍也踩得准,可骨子里就是缺乏他的那份自信和豪迈。

  “是洪息烽,省委副书记。”旁边早就有人在交头接耳。喜欢交头接耳的,往往是机关里藏不住话的人。他们消息灵通,又害怕被人看作无知,多年来无怨无悔地履行着传话的义务,就好比在春天的油菜花丛里辛勤劳作、以传递花粉为乐的蜜蜂家族。

  洪息烽来岭西已有几个月,师毕节常听说这个名字,一直无缘见面。之前,洪息烽是岭东省省委常委、公安厅长,调到岭西官升半格,任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联系纪检,主管政法。因为中央开始在地方实施“减副”行动,除了省长兼任的那个副书记不算,其他副书记里只保留一个专职副书记。洪息烽的这个位置,就这样突然间高耸起来,使他成为岭西省举足轻重的第三(按实权)或第四(前有政协主席)号大员。有人说他一来岭西就老三老四,这话不假,他有这个本钱。

  作为政法委书记,他本来就管着公检法司。前段时间公安厅长突然调离,省委让他更具体地负责公安工作。来岭西之前他一直就是公安厅长,自然对公安工作驾轻就熟,感情颇深。只是,作为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他不可能再兼公安厅长。厅长迟早是要调来的,上面为什么迟迟不派来?如果洪息烽具体主抓,他将如何开展工作?让他抓,对公安系统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特别是在用人方面,他有什么喜好?哪些人将因他走运,哪些人会因他受损?……这些天来,厅机关里的干部们已经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但师毕节觉得,即便洪息烽来管,肯定也是暂时的。他像只顽固的守门犬,在心里守候着新厅长的到来。

  不过,从今天主席台上领导的架构来看,新厅长并没有到来,可能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补上。洪息烽出席今天的大会,肯定要宣布什么,交代什么,然后就更加具体地管着公安这摊。大家都竖起耳朵,张大眼睛,希望眼前的新闻画面尽快取代那些口口相传的悬念。

  “卟。”麦克风传来清脆的声响。洪息烽的手动了动,好像喉结也滚了滚。

  他把目光移向左边,发现常务副厅长车凤冈早就用期待的目光迎候着他。他点了点头,车凤冈接过指令,就开口了。

  “同志们,下面开个机关干部大会。”车凤冈只有副厅长的顶戴,后面的括弧给了他一根正厅的漂亮花翎。常务了两三年,外界都传他要调往外省任厅长,顺手摘下省委常委或省长助理的桂冠。甚至有人说他要顶上老厅长的位置,就地提升。可传说终归是传说,从眼前目下来看,越来越没有这个迹象了。“省委副书记洪息烽同志一直分管公安,根据省委的意见,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将更加具体地主抓这块工作。洪书记对公安工作非常熟悉,非常重视,非常有感情。今天,他亲自出席我们的会议,下面,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洪书记讲话!”

  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那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秘书小阮,再次走上主席台,递上一份材料。“嗯?”洪息烽以“嗯”字代替了问话。“这份是修改过的,前面那份是旧的。”原来,小阮工作失误,刚才把没有修改过的讲稿放到了主席台上。

  “算了!”洪息烽举起右手,把讲稿挡了出去,挡得小阮冷汗横射。

  “同志们,干脆我脱稿讲几句。”他拿起桌子上那份旧稿子,又兴趣索然地放下。给人的感觉是,他脱稿是临时的决定。“稿子写得很好,会后大家按稿子上的内容认真学习贯彻。但是,我今天就不照稿子念了。我来公安厅,主要是为了看看大家,和大家拉拉家常,谈谈做公安工作的体会。毕竟,我也是个老公安嘛。”

  传说,洪息烽来岭西后,对办公厅配给他的秘书小阮不太满意。现在看来,小阮做秘书工作可能是有些经验不足,而洪息烽的鲜明个性,更增添了秘书工作的难度。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岭东人,长期在经济较为发达的岭东工作,离退休年龄不远了,组织上找我谈话,要调动我的工作,我确实有些舍不得。当时我就谈了几点想法:一是如果组织上肯定我这些年来所做的工作、所取得的成绩,希望能够在政治上有所进步;二是希望继续从事或分管我熟悉的公安工作;三是我还谈了自己家庭、子女等一些需要解决的问题。最后,组织上基本满足了我的愿望,让我到岭西来担任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继续管着公安工作。”

  在普通人看来,省委副书记也算是封疆大吏了。通常来说,这些重要人物在台上所讲的,不外乎早些年的“为人民服务”、后来的“三个有利于”、接着的“三个代表”和最近的“科学发展、执政为民”。在号召大家无私奉献的同时,要大谈一番廉洁自律、率先垂范,听起来不免有些高大全。可是,洪息烽居然没有沿袭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套话,反而把追求个人进步、解决个人问题的那点私心,当着全体公安干警的面,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让大家觉得,这个洪息烽确实与众不同,确实是来拉家常、说真心话了。

  “我说过,我们公安干警也是人,不是神嘛。不论是纪检监察,还是公检法司的干部,都一样。大家都有七情六欲,都食人间烟火。我们在为党为国家为人民辛勤工作的同时,也都无法回避个人的私心,个人的利益。当然,组织上并没有亏待我们,我们作为党员干部,作为一名公务人员,待遇还是很不错的。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大学生排着长队考公务员?大家都是奔着为党为人民工作来报考的?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来报考的?不一定吧?我看,主要还是因为公务员的这份待遇,还有像我们公检法司的这身制服,比较威武,将来找个对象比较容易,家里人也感到比较安全。这些都是实在话。我说,不管大家是怎么想的,先进来再说。进来以后,我们再教育,再管理,再严格要求,扎扎实实地提高综合素质,建成一支拉得出、打得赢的钢铁队伍。”

  公不忘私,以人为本,把与大家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离开讲稿的领导最让人担心,岭西的领导普遍口才不佳,尤为如此。就在台下听众以为洪息烽拒绝讲稿可能会导致山穷水尽、政治跑偏之际,他像个玩器乐的老手一般,突然将调子轻轻一转,便带给大家一个柳暗花明,山清水秀,蜂飞蝶舞,春色烂漫。

  “所以,今天我在看看大家的同时,顺便还想讲三句话。”

  不说讲“三点意见”而说“三句话”,显然是为了突出自己不是在照本宣科,大家的耳朵就竖得更直了。“第一句话是要尽职尽守,抓好社会治安管理工作。要把严打、严治、严管有机结合起来,把依靠党委领导、走群众路线和采取专业技术侦查手段有机地结合起来。坚持什么犯罪突出,就重点打击什么犯罪;什么治安问题严重,就重点解决什么问题;哪里治安混乱,就重点整治哪里。要始终把斗争锋芒对准杀人、涉枪等严重暴力犯罪,抢劫、抢夺和入室盗窃等多发性侵财犯罪,涉黑、涉恶及重大涉黄、涉毒、涉赌等团伙犯罪,传销、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等涉众型经济犯罪,网络银行盗窃、网络诈骗等高科技犯罪,把案件高发地区、场所和行业作为打击犯罪的主战场。对集涉枪、涉赌、涉毒等于一体的黑恶势力犯罪,必须主动出击、坚决铲除。”

  “第二句话是要依法办案、文明执法。公安机关必须回应人民群众对执法工作的新期待,把理性、平和、文明、规范执法的理念贯穿到公安执法全过程。必须进一步改进执法方式,用和谐的思维来化解矛盾,用和谐的态度来对待群众,使群众既感受到法律的权威、尊严,又感受到公安机关的关爱、温暖。我建议,下一步要针对执法活动容易发生问题的环节,进一步细化各类执法标准,严密执法程序,规范执法环节,切实从源头上减少和杜绝执法的随意性。”

  讲到这里时,洪息烽还列举了近年来岭西省发生的公安干警粗暴执法导致恶性死人的案例,并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所以,我的第三句话是坚持从严治警,管好公安队伍。在加大教育培训力度,严把进口关,加强纪律作风建设的同时,我建议今年要重点加强各级公安机关的纪检监察组织建设。公安机关的纪检监察部门是公安队伍的‘保健医生’,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机构还不健全,‘保健医生’数量还太少,不能进一步保证我们这支队伍的健康成长。希望下一步和省纪委作好沟通,把‘保健医生’的队伍建立健全起来。有了这支队伍,我们就能更好地自律,在老百姓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娘之前,能够自己管好自己。”

  “讲到队伍建设,我想再多说几句。”以为他要画句号了,忽然又另起段落。听洪息烽讲话,像是在山野高坡穿行,经常会在羊肠小道上遭遇意外。“我在外面讲话的时候,都说我们公安队伍是一支钢铁队伍,违法违纪的毕竟是少数,甚至极少数。可是,今天我们关起门来讲,同志们,现在公安队伍的名声不太好,有些干警的素质很差,简直是很烂啊!”

  在说“很差”、“很烂”的同时,洪息烽在桌子上敲了敲。在台上边讲话边敲桌,通常是基层干部的做法。但是,省委副书记洪息烽居然就敲了,而且敲得还不太轻。

  “有的人,一边执法,一边违法!”他把手指随意地往前指了指,谁知,一指就指向第三排的师毕节。师毕节看到那坚强有力的指头,心里一悸。

  “有的人,白天是警察,晚上是劫匪;白天很天真,晚上很暴力;白天当教授,晚上是禽兽!”洪息烽嘴里说一句,手指戳一下;手指戳一下,师毕节的身子抽风似地抽一下。

  “还有的人,白天禁毒戒毒,晚上自己吸毒;白天人模人样,晚上和地痞流氓鬼混。这样的人,早就不配做警察,已经沦为人渣。对这些人,只要查到一个,就要处理一个,而且我在这里声明: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理,决不能宽恕轻饶!”

  洪息烽的手指在空中胡戳乱点,师毕节的身子在台下不时抽动。最后,他总算不抽了,而洪息烽的讲话也嘎然而止。

  常务副厅长车凤冈高度评价了洪息烽的讲话,要求“办公室在会后尽快整理洪书记的重要讲话精神,发给各处室认真贯彻学习……”

  “不用!”车凤冈话没说完,洪息烽又举起了手,像挡住小阮送来的讲话稿一样,挡住了车凤冈的意图。车凤冈肌肉一麻,但毕竟是常务副厅长,经历过宦海沧桑。面子被驳,却并没有像小阮那样,麻出太多的冷汗。

  最后,只见洪息烽捡起桌子上的稿子,和颜悦色地补了一句:“我是脱稿和大家随便聊聊,具体要贯彻落实的意见,都在办公室起草好的这份讲稿里。稿子我仔细看过,写得不错,秀才们辛苦了,我在这里谢谢大家。”

  车凤冈匆匆喊了散会,台上台下的人,像暴雨过后的溪流,哗啦啦分道而去。

  服务员收拾会场,发现在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有第三排的师毕节还歪在座位上,磨磨蹭蹭,像只受了重伤的大个头蚂蚁。

  2、推荐干部

  晚上十一点半了,小韦还在书房里看书。丈夫小尹睡眼惺忪地走进来,把桌上那本《领导干部竞争上岗选题汇编》轻轻一合,道:“还在挑灯夜战啊,赶快睡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完了,就像公交车上的骚扰者一般轻浮地摸了她一把。

  小韦知道他的地痞动作源于隔三差五的饥渴和妄想,便拿出给儿子老尹补课的口气,义正词严地道:“又想做啦?你整天就知道做啊做,做啊做,就这样能帮我做出个副处来?你知道我辛辛苦苦干了多少年啦?都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个主任科员,丢人哪。领导一叫我出差,我就想找个面具戴上,哪有脸面出去见人?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我能轻易放过吗?”

  “你以为靠这样熬夜就能熬出副处?”小尹委屈地反驳,夸张地哭丧着脸。

  “只要这次竞争上岗能成功,我就是天天熬夜,通宵达旦看书,也心甘情愿!”

  看来,小韦争取进步的决心出奇强大,不惜搬出愚公移山的宗教精神。副处职位就像是个斜地里杀出来的白马王子,一下子就把丈夫小尹给比下去了。

  “都疯了!”小尹一边转身,一边轻轻嘟嚷道,“你疯了,我也要疯了!”

  在这个春意浓浓、春情盎然的美好夜晚,小尹突然失去了身为丈夫的存在价值,只好悻悻而归,躺在床上全心全意学习外来民工,用自慰解决该死的饥渴和妄想。

  被小尹一闹,自己的心绪也乱了。小韦走到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马路上偶尔闪过的车辆,稀稀落落的彩灯,还有隐现在天空的星星。省公安厅那么多的机关干部,那些符合任职资格的副调和主任科员们,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正躲在家里熬夜苦读呢?苦读的肯定有,但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是越来越少了,廖若这天上的星辰。但愿天庭星宇,都知道小女子小韦的这番良苦用心,在感动中赐予一杯迟来的人生佳酿。

  今年以来,一直就传说要动一批干部。处长里头要上一个副厅、一个委员,副处顶正处,正科顶副处,整个公安厅就像个叫床的女人,全身上下热血腾腾地欢动起来。再加上要退休和外调的,历年积余的,扳着指头算起来,要提的处长有四五个,副处长有十几个。

  并没有哪个领导在会上宣布要搞竞争上岗,可民间组织部长早就到处传发英雄帖了。主要原因,在于机关干部不仅身着警服,业余还兼了政治形势分析师,一个个能掐会算,比算命先生还灵。每每到了食堂开饭的时候,一桌桌坐下来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通过正方反方一次次地争辩和互勉,最后的成果总会越来越接近真相。就像警察们在勘察了杀人现场后深入群众排摸线索一样,大家通过近年来的用人先例,也排摸出了厅里的干部选拔规律——三年来一次,通常都在五月份,在春暖花开的时候。

  今年,又是一个姗姗来迟的第三年;今月,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五月!

  公安厅人马众多,要想进步不易。但同在一个圈里吃食,也有先长膘的牲口。有的人,三十岁就上了副处,三十五岁正处。可小韦四十岁还是个正科。更要命的是,若这些人学历比她高能力比她强,这口气咽下也就咽下了。偏偏都和她不相上下,有些人各方面反比她差了好多。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气死人,不抵命啊。

  那些进步快的人,小韦也暗暗总结过了。并非他们个个都是领导大秘出身,或者有皇亲国戚在朝,主要还是占了机关里的先机。机关里讲的是论资排辈,资历第一,能力次之,而时运则在两者之上。

  小韦大学毕业那年,省城没安排上工作,最后去了县局。按县里的规矩,本科十年才能摊上个副主任科员,调到省城,自然落后了人家一大截。要知道,比她迟毕业的人,进了省级机关后,四年副科,再三年正科,顺水顺风毫无阻挡。等她带着副科职务上调省厅时,比她年轻的弟妹们已经一门心思瞅着副处职位嗷嗷待哺。手脚快的,早已官袍加身,以副处长的身份领导着她这个副主任科员。待她副科满三年转正科,人家副处已转正处;再等到她正科满三四年,具备了竞争副处的任职资格,个别健步如飞的弟妹已坐在副厅的位置上,习惯于等她上前喊某厅,然后优雅地微笑回礼了。

  小韦先在政治部宣传处写材料,后到办公室负责编写信息简报。她编写的信息多次被领导批示,还曾被部里评为信息工作先进个人。她一直以为工作拿得起来就行,现在看来这并不顶用,最关键的,还是要像那些年轻的前辈们学习,在三年一次的竞争上岗中旗开得胜。

  按照往常立下的规矩,竞争上岗分笔试、面试两个考试环节,外加机关干部投票打分,三项分值最高的,即为胜出者,并在墙上张榜公布。

  到了公布的时候,就像当年乡试会试发榜一样,落榜的躲到角落里悲悲戚戚,上榜的个个红光满面,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的兴奋劲和刺激感。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赶到办公室,想趁同事上班之前来个早自习。手里拿了副大饼油条走到电梯口,发现来来往往已有好些人。那些熟悉的女同事中,大多是符合竞争上岗条件的,比如小钱、小麻、小冯等。要在前几个月,她们见面时准会忘情地打声招呼,然后热议一下最近时兴的服装和化妆品,还有瑜珈班的训练动态等。可今天她没了激情,只是礼貌地上前嘟哝一声。

  让她奇怪的是,其他几个同事间,打招呼的表情也和她惊人相似,像是有什么预谋似的。进入电梯,小韦便把目光移向电梯上那冷冰冰的金属壁。透过金属壁的镜面,还能照见她们的身影,耳边还能传来她们的呼吸。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小韦奇怪地将金属镜面当作了电脑显示屏,显示屏上快速地跳动着几个人的档案材料:小钱,某年某月出生,某年某月进参加工作,某年某月入党,学历中央党校本科,某年某月进厅机关,某年某月任正科,排名第几……小麻……小冯……

  小韦用力闭了闭眼,可睁开眼后,仍在上面看到这些重复的数据资料。见鬼!

  这些天,她除了看书复习,就是研究公安厅的干部履历表。以前每次厅里推荐干部,除了推荐票以外,还发一份干部名册。票投进,名册可以留下。小韦一直小心珍藏着,有空就偷偷研究,看看现在自己排到了第几名,在她前面的那些人实力如何,自己有几分胜算。看久了,把对手的基本资料都记在了心里。

  脑子还有些乱,电梯停住。到了,是自己先到了。

  小韦打声招呼,走出电梯。回过头来,礼节性地笑一下,再看过去,发现小钱小麻小冯都张着空洞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她。电梯关上,一个特写镜头顽固地在小韦眼前浮现。她发现三双眼睛都有一个共同点,眼圈!眼圈都是黑黑的,像是刚刚参加亲人告别仪式回来。

  大家都没闲着,都在愚公移山。小韦在长长的走廊上边走边想。忽然,她又想到了自家阳台外的那片夜空,还有夜空里寂廖的星辰。

  进办公室坐下,没有立即去打水擦桌子。细细回味一下,那些眼睛除了黑洞洞,茫然无助,疲惫不堪外,还透露出了什么?对,透露了,那是她第一次捕捉到的,女同事间丝丝怨楚的敌意。

  相较于女性表情的细腻与敏感,走廊外面那些来来往往的男同事显得有些大大咧咧,把所有的刀光剑影尽皆移形掩埋,似乎所谓的竞争上岗与他们个个都毫不相干。都说男人对玩女人和玩政治一样入魔,一样有手段,看来此言不虚。小韦在心里严寒刺骨地预料,女人和政治一样,表面上光鲜靓丽,多姿多彩,私底下都可能沦落到被男人玩弄的下场。

  小韦正有滋无味地啃啮着大饼,外面一个影子摇摇晃晃进来。小韦鼻头一皱,法国高级香水味浓酽地盖过油条味,嘘,送到火葬场化灰也闻得出,是和她同一个办公室的小邵。

  小邵是岭西省公安厅最有名的小妖精。作为各路人才济济一堂的大机关,公安厅里的小妖精数量不寡。但小邵之所以风头盖过妖界同侪,关键在于三件法宝:一是骨灰级的时装秀。岭西最名贵最时髦的女服,铁定会随季节的变换挂上金阳百货和金阳大厦精品柜,然后在小邵的身上一一展现。只要可以穿便服,肯定是她独领风骚。硬规定穿警服,她也能用两朵肉肉的小屁股,生生地把那套古板的夏裙、宽松的秋裤扭出几分时装味来。二是超级雷人的错别字表演。平常小邵只是协助小韦做些文件装订和分发工作,并没有太多的机会显示个人才学。就因为三年前那次竞争上岗,比小韦年轻五岁的小邵第一次符合任职资格而上台演讲,大家忽然发现她念的稿子全听不懂。帮她写演讲稿的小刘发现,她居然敢把三分之一的汉字给念错了。大家从此又封了她一顶公安厅“错别字皇后”的桂冠。三是狐狸级的媚眼术。小邵模样长得一般般,但精通穿衣化妆,更不知从哪里学得一身的勾魂大法。但凡碰到厅里的男同事,不论年长年少,只一个眼神抛去,水水酥酥地,指定把对方全身骨头打烂在肉里,摘心带肺任她去。

  小邵因此招惹了公安厅女同胞的集体义愤,大家背地里没少给她起淫邪的绰号。当年批林批孔批江青的那些鸡屎级狗屎级的词汇,折戟沉沙多年,突然又被大批量地考古发掘出来,毫不吝惜地通通赏赐给了小邵。

  作为同室,小韦对小邵倒颇有好感。并不是小韦生了女人面相而怀了男人肚量。小韦觉得,其实小邵的心眼并不坏。她文化低一点,却并不喜欢与人争斗,不像别的女同事那么斤斤计较。退一步想,文化低是她自己的坏事,也正是别人的好事。因为三年前错别字连篇,小邵洋相出尽,名次倒数,淡出了竞争者的队伍。

  想到这里,小韦用力咬了一口大饼,对小邵会心地笑了一下,问候道:“来啦?”

  小邵也朝她灿然一笑,笑得那么天真无邪,毫无心计。小韦觉得,这是她今天上班路上遇见的最美的笑容了。试想,如果公安厅每个人都像小邵一样无知无识,整天想着穿衣打扮,那她小韦不就可以在这次竞争上岗中毫无悬念地走上前台,接受大家的掌声和祝福了吗?

  她第一次觉得公安厅的女同事大多缺乏战略眼光。因为竞争上岗是有要求的,对不同岗位会规定不同的任职条件。通常来说,办公室副主任会在与文字后勤有关的处室里挑选,再精确地说,甚至可能会在小韦和小邵等从事文字或后勤工作的人当中挑选。一旦对手间出现弱势个体甚至群体,岂不是天助我也,水到渠成?

  吃完早点,小韦又把小邵细细端详了一回,觉得小邵人品不错,越看越可爱。小邵借机把今天的发型介绍了一下,娇滴滴地问:“怎么样?还行吧?”

  “当然行,我的小妖精!”小韦喜形于色,极力夸奖道:“怎么看都觉得你美!”

  刚打完水、擦完桌,手机就都嘟嘟嘟麻了几声,短信来了。

  两人同时响,看来是群发件,弄不好是单位里的通知。移动通信在提升人们生活品质的同时,也像性用品一般野蛮粗暴地生生插入现代人的私生活。负责会议通知的工作人员经常像手机诈骗犯一样群发群爱,一来会议就在短信里把全体机关干部扫射一通。但对参加重要会议的有关领导,还得用电话补射一次。

  通知的内容是副处以上干部于九点半到公安厅大会议室参加会议,一律不得请假。下面的落款单位是政治部人事处。

  小韦马上从这条短信上归纳出三条:一是副处以上干部参加,可能是推荐副厅以上干部。根据以往的经验,只有推荐处级干部时,才会让全体干部参加;二是“一律不得请假”说明了会议的重要性,这是为了保证投票率,实现组织意图;三是但凡政治部人事处发的通知,往往与人事工作有关。

  经以上分析可以肯定,九点半的会议就是推荐厅级干部的。

  动了动了,人事工作终于动起来了!

  小韦努力掩饰住内心的兴奋,仿佛这次会议就是专为她召开的。是啊,有了第一环就有第二环,有第二环就有第三环。她的所有命运,都丝丝线线系在了第三环的那张骨牌上。而今,事关重大的第一张骨牌已经露出了它迷人的笑脸。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血脉血液,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串呼吸,都因此而动,紧紧相联。

  办公室主任老祝进来了,小韦心里一紧,以为自己没有掩饰好,仿佛奶头滑出,让领导窥探到私处了。还好,老祝没在意,说:“小韦,政治部通知你也去参加会议,帮助做些服务工作。”

  政治部?政治部通知她参加会议!组织上终于想到她了,惦记她了,这是个很好的开端啊。

  九点半不到,小韦就跟着政治部的人坐在了大会议室一角。这是她头一次参加这样规格的会议。除了省委组织部的一名干部处长和本厅常务副厅长车凤冈坐在主席台上,其他厅级领导、所有中层干部、正副调研员,都在台下分席入座。

  干部处长把这次要大家推荐的一名副厅长和一名党委委员的任职条件作了介绍,接着车副厅长强调了投票的纪律性,要求大家放弃个人恩怨,以事业为重,做到公平公正。

  车副厅长的话还在说,人事处的人已经开始分发推荐票了。

  等车副厅长话音一落,还不到一两分钟,大家就都一轰而上,把推荐票塞入票箱,拥出了会议室。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

  仅仅一两分钟,就决定了领导干部的政治命运。

  政治部主任和人事处长开始招呼,小韦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人事处计票。

  计票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悬念。民间组织部长们早就传说的治安处、刑侦处、交管处、现役处的四位处长名列前茅,将按照二比一的名额进入考察程序,然后再从中选出两人任职。

  突然,小韦想到一个人。缉毒处处长师毕节资历很老,呼声也一直很高,为什么不见名字?即便不能进入前二,前四应该没问题呀?可小韦找了两遍都没有,第三遍一行行抠过去找,终于在第十七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

  看来,师毕节没戏了。她忽然想到了上次大会,那个在洪息烽的手指头下不时抽动的狼狈身影。难道,新来的省委副书记如此凶狠,一根手指头就指出师毕节的宿命,让他的副厅宝座就此泡汤?

  还在考察阶段,大家就在私下传说结果了。于是,四个被考察者的名单和最后两个任职者的名单出现在榜单上的时候,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太多的意外。似乎,推荐、考察都只是无聊的程序,机关干部都只是被编入这个程序的没有生命的数据符号而已。

  和大多数人一样,小韦并不在意推荐副厅的程序和名单。她只在意这个程序推进的速度,希望在副厅之后,尽快解决正处,而后进入决定她个人命运的副处环节。

  推荐正处的程序按照她理解的速度往前推进。这次,她作为投票人参加会议,为公安厅推荐四名处长。依前些年的程序,竞争处长者必须上台演讲五分钟,然后接受大家的推荐测评;而竞争副处长的,除了上台演讲接受测评之外,还得进行笔试和面试,程序要比正处和副厅复杂得多。可是,政治处的同志说了,洪息烽主管了公安后,不喜欢那套复杂的程序,让他们取消了演讲环节,直接进入投推荐票。

  在投票之前,小韦接到了十几名副处长的拉票电话。每次都有人拉票,小韦也习以为常。这种行为固然有些无耻,她并不在意。有人给她打电话,或许是对方看得起她,把她当朋友,要不然,别的副处长为什么不来电话?投票的时候,她把名单稍稍浏览了一下,发现上面不少副处长颇有能力,但好多都没给她打电话。到了打勾的时候,她犹豫了一分钟。最后,还是从给她打电话的十几个副处长当中,挑选了她认为关系相对较好、能力相对较强的人,勾儿一打了事。

  这次,政治部仍让她帮忙计票。忙了个把小时,总算把八名入围者的名单整理出来了。政治部主任让人事处马上把名单张贴到墙上,一刻都别担搁。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小邵就傻乎乎地冲了进来,完全失去了小妖精的媚态。

  “怎么了啊,小邵?你不是一直都很淑女的么?”小韦责怪道。

  “喂喂喂,喂。”小邵像在几十年前打手摇电话似的,张大嘴巴“喂”了好几声,把小韦搞得更迷糊了,道:“快说啊,小妖精,又有哪个男生烦你啦?”

  “你听说了吗?出事了!”小邵不但张大嘴,还张大了眼睛。

  “有人作弊?票数不对?”小韦满脑子尽想着推荐票的事。

  “不是,有人跳楼啦!”小邵终于放大嗓门,把藏掖着的话倾泄而出。

  “跳楼?哪单位的?”小韦开始警惕。

  “不是我们这幢,是禁毒总队那边。”小邵说,“大家都在往那边跑,我刚才上厕所,出来问了才知道呢。小韦,我们要不也过去看看?”

  “快说,是谁呀?”小韦急了。

  “师、毕、节。”小邵一锄一字,将这名字从深深的嗓门沟底挖了出来。然后抑扬顿挫、尖尖细细地补充道:“门卫正在楼下扫地,突然发现楼上有一截东西砸下,一看,是师毕节下来了,当场把他吓晕过去。听说,这个门卫也被送去了医院。”

  3、政治梦想

  小韦屁股一提,从椅子上纵身而起,拉着小邵就往外跑。

  到了禁毒总队门口,见机关干部正往四处散去,大楼的墙角也没有留下任何让人恐怖的痕迹。原先在侦探小说里读到过的悬疑、惊竦,一丝一毫都没能在这里出现。看大家的眼神,好像啥也没发生过,仿佛这里刚才只是从高高的楸树上落下过一片枯叶。

  “哪呀哪呀?”“什么地方呀?”小韦、小邵边走边议。

  “喊什么?喊什么?”一个声音阴沉沉地训过来。抬头一看,是办公室主任老祝。“小姑娘就知道咋乎乎瞎喊!让人听见像啥?看西洋镜吗?”

  “听说出事了,我们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小邵并不害怕老祝,因为她一边问一边抛出了一串小媚眼。

  “要看就往里走,装作上楼找人,别乱议论。”老祝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很沉,活像是带了俩妹子来禁毒总队偷东西。“人就落在自行车棚西侧,进去的时候稍稍瞄一眼就行,自然一点,啊,听话,去吧!”

  两人正正经经往里走去,不敢多作言语。往车棚边看了看,就往楼里走。过一会儿,两人从楼里出来,又往车棚那边恶补几眼。

  出了大门,小邵很不满意地看了看老祝,噘着小嘴道:“看什么呀?啥也没看到。那车棚不是和平时一样吗?别说西侧,连东侧也一样!”

  “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也只能在办公室搞搞后勤服务。要让你们到一线去干刑侦,恐怕这辈子也破不了一个案!”老祝带她们往公安厅大楼走,离事发地慢慢远了,声音就慢慢亮堂了起来。“车棚西侧的顶上,没注意到?不是有凹下去的一块么?人就是往那儿落下的!”

  “那人不是砸到车棚上了吗?”小韦的脑子好使,忍不住喊了起来。

  “不是整个人,是一只脚,我个人认为是右脚。”老祝觉得自己能干刑侦,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你们想,他要从四楼的窗户上跳下去,肯定是脑袋朝下,做了一个潜水的动作。但是,因为车棚和墙壁之间只有一米宽的距离,即便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潜水员,也未必跳得那么准。所以,在落地前,有些倾斜,脚碰到了车棚顶。我们人类大多习惯于使用右手右脚,出于对弱者的保护,左手左脚总是贴身体更紧一些,所以我判断,刮到车棚的应该是右脚。”

  “就不可能是脑袋?”小邵的问题像水白菜一样又嫩又鲜。

  “他要用脑袋,说明你没脑袋。”老祝习惯于用这种挖苦的口气展示自己的成熟与智慧。“你想过没有?如果是脑袋撞上车棚,那就是屁股或身体先着地了,那样的话,他就死不了,最多摔半死。”

  “肯定已经死了吗?”小韦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尽管她对师毕节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可她是个善良的人。同单位的一个同事、多么精明强干的一个处长,居然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她无法接受。

  “脑勺一个大洞,像蛋壳敲破一角,当场死亡。”老祝如同法医鉴定似地给出这个无比残酷的结论,心里也一下子苍凉了许多。“人的一生折腾来折腾去,到底有多大意义呢?走的时候,和一只苍蝇、一只蚊子、一只蚂蚁,没有什么两样。”

  三个人不再说话,只听到脚步在响。眼睛,全都红红的。

  到了办公室坐下后,居然好久没什么动静。往常领导一会儿来一个电话,一会儿在门口喊一声,指派她干这干那,闹腾得很。今儿个,像是所有的领导都把她给忘了,把她推进一个特殊的时空,只听到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何尝不是清静。小韦悄悄打开抽屉里,偷偷翻看竞争上岗题库。

  对面的小邵,正对着一面硕大的镜子,像在后台补妆的演员,痴痴地等候着出台。

  小韦翻了两页,那些题目又熟悉又陌生,一道道索然无味。她觉得心烦意乱,合上书本,“喷”地一声关上抽屉,震得小邵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在铁架子上前后摇摆,像个手拉藤蔓的顽猴,悠悠然荡着秋千。

  “唉!”小韦倒抽一口冷气,颤了两三秒才长长地叹出来。“闷,实在是闷啊。小邵,我觉得公安厅的空气不太好,没什么氧气。”

  “没氧气?哈哈,没氧气吗?”小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了一会儿,傻乎乎地笑道:“我怎么觉得空气里全是氧气啊?这全身上下不都很透气吗?”

  小邵看了看小韦,发现她面色不好,就劝道:“别再想那件事了。人家走了,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特别是我们女人,还是多想想晚上做什么菜,明天穿什么衣服吧。”

  “我在想啊,自杀是一种病,一种很可怕的疾病。”小韦谈了自己的体会。

  “是呀,本来就是病嘛。”小邵并不觉得这是小韦的发现。“刚才老祝也说过,大多数自杀的人,都得了抑郁症。只有觉得生不如死,才会走到那一步。”

  “仅仅是抑郁症,那倒好了。”小韦把体会往深处谈了下去。“我觉得,自杀是抑郁症,也是传染病!”

  “这倒是你的新发现。”小邵不以为然地恭维道,“说自杀是传染病,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和其他的传染病一样,自杀也通过血液、唾沫,甚至这空气在四处传播。”小韦继续阐述她的理论,仿佛她已经调到了卫生防疫部门或精神病研究所工作。

  “就像禽流感、猪流感一样?”小邵用抹了浓妆的那层皮在笑。

  “你肯定也感觉到了。”小韦顾自在理论创作的大道上踽踽独行。“你看到空气里的小白点了吗?”这时,一道阳光射进来,把空气里舞动的小粉尘照得清清楚楚。“很多疾病就是通过这小白点传染的。你敢说,自杀这种病肯定不会通过它们传染到每个人的身上?”

  “不敢!”小邵摇了摇头。“可是,要说肯定会,我也不敢!”

  “小妖精!”小韦突然笑了,骂道:“就数你乖巧,怎么都挑不出你的毛病!”

  小邵就过来抱着小韦的后腰,嬉笑了一会儿。然后劝道:“小韦,你们知识分子啊,就是想得多。你知道吗?凡跳楼自杀的,得了抑郁症的,大多是最聪明,最能干的人。比如师毕节,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都是聪明惹的祸?”小韦仔细看了看小邵,觉得她的分析也很专业。

  “就是嘛。你们知识分子学问多,能干事,干大事。但一遇到挫折,也容易多愁善感,走极端。”小邵继续发展她的小妖精理论。“像我这样的人,不聪明,也不能干,对任何事都不往深处想,一心一意只想好好地活着。说实话,别说跳楼自杀,就是有一天你小韦要把我从这楼上往下推,推到半空中,只要在落地之前我能抓到一样东西,我肯定能顽强不屈地一步步爬上来。你想,我这么年轻,我怎么舍得去死呢?”

  “你真可爱!”小韦真诚地表扬道。“小邵,我觉得你心理非常健康,非常阳光。像你这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具有顽强的生存能力。我敢说,哪一天到了世界末日,全世界上只剩下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人,那你肯定能算其中一个。”

  “烦死了烦死了!”门口一个声音大大咧咧地飘了进来。这么熟悉又随便,当然是秘书小刘了。

  “怎么啦?刘秀才?”小邵关切地问。

  “我在电脑前面坐了半天,硬是一个字都敲不出来。”小刘痛苦地道:“一想到师毕节,我就心烦。你们想,这么活生生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哪能这样呢?”

  “你想让他投胎转世啊?”小韦插嘴道。

  “难怪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信佛。这个时候,我倒很愿意相信生命轮回的学说。”小刘道,“人生居然就这样匆匆了结,那之前所有的拼搏和奋斗,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像是没什么意义。”小韦说。

  “我人对着电脑,眼前出现的尽是师毕节。”小刘抬起头,幽幽地望着窗外,无限伤感地叹道:“唉,有时候想想自己工作上的压力,无止无尽的文字材料,真想也一个跟斗下去算了。”

  “得,又一个聪明的人得了传染病!”小邵盯着小韦的脸,大声道。

  “什么传染病?”小刘不解。

  “哈。”俩妹子大笑,齐声喊:“猪流感!”

  整个下午都心绪不宁,难以再把书本打开。办公室又是个核心部门,其他处室来的人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三句不离师毕节。有的神神乎乎,欲言又止;有的摇头晃脑,哀声叹气;有的直言师毕节不值得,不该为个人前途的事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有的,则为师毕节鸣不平,觉得按他的资历和能力早就应该解决副厅了,他是被万恶的人事制度害死的。

  晚上下班回家,小韦看到小尹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没像往常那样指手划脚地监督他提高烹调质量,而是劈头盖脑就宣告了单位里的这场大地震。

  见小韦脸色铁青,一惊一乍地表述,小尹呆了好一会儿没敢插嘴。让他伤心的是,把那碗惟一受过表扬的土豆给烧糊了。

  小韦嘴巴忙,手里也忙。一边帮着小尹洗菜切菜,一边以电视台记者的口吻转述了她对案发现场的考察情况、听到单位里的同事人对此事的看法以及个人的感受等。

  直到把饭菜烧好端上桌,一家三口坐下来用餐,小韦才发现小尹只顾埋头工作,一点都不张扬。于是就把眼珠一滚,笑道:“尹主任,您不会对我们公安干警的生死漠不关心吧?”

  小尹是省纪委信访室副主任,比小韦的职务高一级。但在家里,他这个副主任只相当于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小韦是他不折不扣的顶头上司。

  “嗬,你把我当洪息烽啦?又管纪检又管政法?你们公安干警的生死,我关心得上来吗?就算你尹大哥我拼尽一生之力,恐怕也只关心得上岭西省公安厅一名女干警——小韦而已。”小尹在家里地位不高,可端着饭碗发表政见时,照样拿腔拿调,企图在省公安厅普通干警面前充分展现省纪委中层干部的政治实力。

  “是啊,你将来要能成洪息烽就好了。”小韦的目光突然陷入了虚幻的场景之中。“我保证这辈子什么都听你的,任你胡作非为,怎么样?你知道不,自从洪息烽到我们单位讲话之后,单位里的人对他可崇拜啦,都说他口才好,有能力,有魄力。说真的,我参加工作以后见过那么多的领导,从没见过水平这么高的领导,而且很有个性,与众不同。”

  “你也是洪息烽的粉丝?”小尹心里酸酸的。

  “我当然不能免俗。因为在我们单位里,现在每个人都成了他的粉丝。”小韦坦然道。“所以,我梦想着你早一天成为洪息烽。那样的话,我就成了一个干得好也嫁得好的典型。而且,有你在背后撑着,我不早就副处正处地往上蹿啦,还会像现在这样,老粘在主任科员的位置上不动,整天看人家的脸色,过着窝囊日子?”

  “喏,又来了!”小尹眼睛一白,埋怨道。“老想着副处正处,就算做了副处正处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一天三餐一张床?难道就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啦?你们公安厅的缉毒处长、总队长、副厅后备干部,也算可以了吧?最后怎么样?”

  “怎么样?”小韦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可偏想听他具体地扯出来。

  “就这样,”小尹把头一低,两臂作了个老鹰展翅状,道:“下去了!”

  “那是极少数,不,极个别的现象,不具有普遍示范性。”小韦微笑道。

  “难说,现在机关干部自杀的越来越多,只是没有全部作公开报道罢了。”小尹继续解释道。“还有更多的干部,是因为工作压力大,或者不断地自我加压,患了程度不同的抑郁症,据有关部门统计,大约在十到二十个百分点之间。这些人目前没有自杀,但始终存在自杀的可能。即便将来不自杀,但也常常感觉到生不如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小韦发现在这个问题上,不如小尹知道得多。

  “还不是因为政治梦想么?”小尹严肃地道。“大多数的机关干部,脑子里想的都和你差不多,科级想着处级,处级想着厅级,厅级想着省级……”

  “我就不会那么贪。”小韦辩解道。“我这辈子啊,在公安厅只要混到了处级就够了,要是能够混个副巡视员,那就谢天谢地了。我哪还会不停地往上面想啊?那些人处级想厅级,厅级想省级的,心太贪,不值得。”

  “错了,小韦同学!”小尹以老师的口吻批点道。“据社会学家家和心理学家分析,越是老百姓,层次低的人,官瘾越轻;越是领导干部,级别越高,官瘾越重,痛苦的程度也越重。在自己的政治前途受阻而自杀的干部中,处级以下的很少,大多是处级厅级甚至是省部级的。”

  “省部级的也有自杀?”小韦有些不信。

  “没听说过?那是因为你不看报不学习。”小尹道,“再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们公安关心的都是些杀人放火或者偷鸡摸狗的龌龊事,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些层次很低的人渣。哪像我们纪委,眼睛专盯着领导干部。他们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我们都密切关注着。最近几年来,我们省里的干部就有三名县处级、两名地厅级跳楼自杀。网上舆论炒得很厉害,认为他们肯定是畏罪自杀,非逼着我们纪检机关去查处。其实,问题可能也有一些,但更主要的,还是得了抑郁症,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不得志。高处不胜寒,官位越高,痛苦越深啊!你就好比旧社会里那个整天想着怎么填饱肚皮的山村农妇,怎么会想到京城里那个锦衣玉食、美女云绕的皇帝老儿,他也有茶饭不思、闷闷不乐的时候呢?”

  “你知道得还真多啊?”小韦表扬道。

  “老百姓只知道自己没钱买油盐酱醋的苦,不知道衣食无忧的领导干部过得更苦。前者主要是身体上的苦,后者全部是精神上的苦。”小尹又补充一条,“还有,官位越高的领导干部,往往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很少波折。波折多的人,一辈子难得升迁两回,官做不大,心理承受能力也强。而官位高的人,不是每隔两三年升一级也到不了现在的位置,波折肯定少,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就弱。一旦在处级厅级甚至省级的岗位上多耽搁了两年没动静,他就会觉得非常痛苦,生不如死,最后寻求自我了断。”

  “你读的研究生不是心理学专业的吧?”小韦明知故问。

  “当然,我读的是法学,可我的知识面浩瀚辽阔,无边无际啊。”小尹得意地吹道。“上次去省画院看画展,有一幅画画的是葡萄、牵牛、葫芦和丝瓜,很有意思,看了那题目,觉得就像是为你尹大哥画的,名叫《触类旁通》;你再看今天晚上的这盘土豆炒肉,觉得正好用来表扬我们的韦小妹,菜名叫作《稀里糊涂》!”

  “哈哈!”一旁沉默扒饭的儿子老尹,总算听到一句好玩的,笑得像个纸风车似地摇晃着。

  小韦故作生气地瞪着小尹,眼睛里放射出女权主义的愤怒光芒。

  4、告别仪式

  晚饭后照例,副主任进厨房刷筷洗碗当保姆,主任科员进书房看书学习做秀才。

  跳楼的已经跳楼,没跳下去的还得继续活着。小韦的脑海里又把白天的事稍稍过了一遍,告诫自己务必心安勿躁,始终以事业为重。

  各类题目大都粗粗地复习了两三遍,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学得再精一点,再细一点,比别的考生准备得更充分一点。老师批卷不看你字数多寡,关键在要点,照要点对错给分,所以得多想出几个要点来,才能高人一畴。再就是,考题的类型也得多准备一些,除了常规的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外,重点要在科学执政和依法执政上下功夫。比如现在对突发事件的处理、对网络舆情的疏导、对信访工作的看法等,都得多想几个一二三四来,保证尽量少失分。

  想到突发事件,小韦的眼前又跳出师毕节的肖像。师毕节跳楼,算不算突发事件?是不是也可以从向领导汇报、制订应急方案、组织人员调查处理、加强事后监管和教育等老套路来依次阐述?只是,晚饭时听小尹一分析,觉得师毕节可能真有心理上的疾患(当然不是她白天向小邵胡吹的所谓抑郁传染病,至少在考卷上不能那么写上)。加强对机关公务人员的心理健康教育和相关疏导,看来非常有必要。如果补上这条,兴许能多拿两分。

  当小韦在书房里苦心钻研领导科学时,小尹的保姆工作已经从厨房和餐桌环节发展到儿子老尹的作业环节。在完成部分作业辅导并在本子上签字后,小尹号令老尹向卧房进军。因为老尹进房前忘了和老爸道晚安,小尹觉得这是个失礼的行为,对将来成长为政治领袖或小公务员均有百害而无一利,便在他的屁股上奖赏了一个巴掌,让他补补记性。

  看了一集电视后,在浴室里冲了澡,吹干头发,保姆先生带着怡人的清爽迈入书房,在她背后悠悠地唤一声:“小韦同学。”

  小韦不冷不热地朝小尹瞅了一眼,道:“今天单位里一整天都闹轰轰的,没好好看书。晚上好不容易才静下来,我想多看一会儿。别等我了,你先睡吧。”

  “你就行行好吧,夫人!”小尹苦着脸乞求。双手在胸前合掌而拜,活像走在马路上突然横现眼前的乞儿,一副强乞强讨的架势。“我都半个月没吃过夜点心了,饿得难受啊!”

  都说做爱是穷人的晚餐。小尹觉得比穷人的手头宽裕一点,算个中农或上中农,便一直把那事看作是夜点心。

  “堂堂七尺男儿,就知道儿女情长,不能多想想事业?”小韦摆出家长的威风训斥。

  “夫人此言差矣。”小尹开始搅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我是既爱江山,又爱美人。爱江山,是为了更好地爱美人;爱美人,才能打下更多的江山。你要是不给我吃夜点心,我就得不到该得的营养,白天工作就没精神,前途事业就没有希望。估计信访室主任的帽子就捞不到了,这辈子只能在副主任的位置上干到退休。难道你愿意看到我这样没出息吗?”

  “嗬,你还拿事业来要挟我?”小韦想通过自己的判断彻底粉碎他在个人生活方面的阴谋。“自己工作能力差,不求上进,玩物丧志,把责任推卸到我头上来啦?”

  “夫人啊,你真是稀里糊涂啊。我现在说的既不是法学,也不是心理学,而是生理学啊!”小尹着急万分,就担心呆会儿回房继续学习民工兄弟。“别把男人看得那么高,一天到晚要求男人干伟大的事业。其实男人啊,白天个个伟大,晚上个个渺小啊。男人们除了想着升官发财,满脑子不就想着下面这点破事吗?这点破事不解决,他能升官发财吗?这点破事不解决,男人还要女人干什么?地球上的物种都朝单性生殖方向发展,这样的物种还不如早点灭绝了呢!”

  “这不是生理学,是生物学嘛!”小韦笑道。“行行行,你先回房吧,我再充电半小时就回房。半小时,能坚持住吧?我的‘淫主任’?”

  “淫主任”是单位里资历比较老的同事对小尹的戏称,其实小尹觉得自己并不淫,只不过有点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而已。

  不过,小尹听到夫人喊淫主任,心里倒真淫了起来,马上屁颠屁颠地转身去做基础工作,准备半小时后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世纪大战。

  小尹走出才两步,书桌上的手机响了。小韦一看,号码是66开头,用的是局域网,肯定是单位里的同事打来的。小韦一惊,因为66后面的那四位数非常熟悉,当她想到是谁时,办公室主任老祝的声音已经在电话里响起来了。

  “小韦啊,晚上还得加个班。刚才机关党委通知我,让我们办公室派人到师毕节家里去帮帮忙。其实也没多大事,就是师毕节走了以后,他老婆黎平想不开,整天哭闹个不休,想让你去陪陪她,帮助做做思想工作。”

  “让我去做思想工作?”小韦觉得这事挺难的,费神费力不说,还影响考试复习。

  “小韦,我们让你去也是经过研究的,因为你工作能力强,是单位里的骨干嘛。领导让你去,是为了培养你,将来做领导,当然要先学会做思想工作喽?你说呢?有困难吗?”

  一听说“将来做领导要学会做思想工作”,小韦立即像发现前面有颗糖果的小女孩,眼睛都透亮了起来,马上答应道:“没困难没困难,我马上就过来。”

  小韦合上书本就要走,小尹像一具僵尸一样地立着,说:“要走?我的事怎么办?”

  小韦也很无奈,说:“作为省纪委的中层干部,我劝你日子过得也别太娇贵了。得好好像底层的民众学习。”

  “怎么学?”小尹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新意。

  “为金阳城市建设作出巨大贡献的民工兄弟们,他们常吃盒饭,你能吃吗?”

  “能吃,这不难。”

  “他们晚上过夜生活的时候,是怎么解决男人的那点破事的?他们能解决,你也能解决,对吧?”

  小韦说这句时,已经走到了门口穿鞋。

  “他们比我多一条路啊!”小尹痛苦地喊,心里不服。

  “哪一条?”

  “他们除了自慰,还可以到马路边随便钻进一个‘鸡窝’,迅速解决问题。可我是国家公务员,是党员干部,我能吗?你愿意吗?”

  小韦已经穿好鞋子,挎上提包,狠狠地白了小尹一眼,道:“你要有这个念头,还配做一名党的纪检干部吗?”

  说完,就要关门。小尹有气无力地朝小韦挥手再见,垂头丧气地道:“唉,我算什么中农小康?连个外来民工都不如啊!”

  门关上后,小尹在客厅里转悠了半天,忽然想到了师毕节。不知道师毕节跳楼之前的的人间生活,会不会也像他这样,经常被不懂生理学的老婆逼着自慰,甚至跑到马路上去钻“鸡窝”呢?

  当他还伤心伤肺地坐在客厅里拿师毕节老婆黎平和自己老婆小韦反复比较时,小韦已经坐在师毕节家的客厅里,考虑着如何安慰旁边的黎平了。

  黎平的哭闹声是间歇性的,隔一会儿来一阵,小韦觉得自己的工作无从下手。

  好在她并非惟一的工作人员。在黎平的家里,有她的亲友,还有双方单位里的女同事。省公安厅机关党委的领导研究过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每天安排两名女同志在黎平身边看护照顾,防止再出现意外。小韦等人到了工作岗位,就给其他两名女同志换了班。等到明天中午左右,再由其他人给她换班。

  其他工作人员都比小韦有经验,她们从人的生老病死甚至从佛学道学的角度来劝慰黎平,口才个个都不错。小韦在旁边偶尔插上一两句,但更多的是让她开了眼界。没想到,劝人不伤心也有那么多的讲究。真像《红楼梦》里说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小韦不仅想到某日笔试时可供参考,面试的时候更可以灵活运用。

  师毕节的突然离去,肯定给黎平打击不小,应该是真正的雷人事件。试想,身为省公安厅缉毒处长(总队长)的妻子,她在人前人后有多荣耀?即便这次没干上副厅长,以后机会还很多。至于搞个副巡视员,更是如囊中探物。这么好的丈夫,这么美满的家庭,原本是人人羡慕的。可现在,因为师毕节一时想不开,居然狠心地了结自己,把一个残缺的家留给了黎平。英姿勃勃、前途无量的丈夫,从此去了火星,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曾经从他身上得到过的荣耀和幸福,突然化作乌有,甚至转为耻辱和丑陋。往后,寡妇、二婚、继父、前夫……这些原本让她蔑视的词语,一夜之间如鬼缠身,甚至进入了她的骨骼和血液。

  “你好狠心啊,师毕节!”

  “你就这样丢下我们娘儿俩走了,你的心好狠啊!”

  “以后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啊,不如让我也死了算了!”

  黎平的哭声从雷阵雨转为干雷,后来就显得有气无力,疲惫不堪。那些时常在影视里出现的撕心裂肺的场景,今天就清晰地在小韦眼前播放着。一个女人遭受这样的人生磨难,不是同样生不如死吗?男人因为抑郁去死,却把另一场更大的抑郁交给了自己的亲人,这不就是一种残酷的传染病吗?

  “一定要坚强,黎平,要多为孩子想想,多为这个家想想。”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处长在劝道。“这是一场不幸,但必须节哀顺变,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过两天还要办丧事,接待客人,你要养好身体,保持体力,可不能就这么垮下去。”

  到了凌晨时分,黎平被劝到床上睡了,可她依然情绪激动,间歇性地折腾一阵,让小韦在旁边不得安宁。人体肾上腺皮质激素在夜间睡眠时才分泌,具有促进人体糖类代谢、保障肌肉发育的功能。小韦知道这次熬夜破坏了正常的分泌规律,会影响身体健康。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机关里工作常常身不由己,像个算盘子被人拨来拨去,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被影响了分泌规律。机关女性乳腺癌和子宫肌瘤高发,就是分泌系统的报复反应。

  晨光渐亮,小韦越来越乏。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是黎平的悲恸欲绝,一会儿是考场的紧张氛围。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该如何生活?一个在仕途上惨遭失败的女人又该如何生活?奋斗,奋斗,女人要自强奋斗!小韦不停地鼓励着自己,可毕竟许多天都没好好休息,这次又熬了个通宵,几乎面目全非。到了单位的同事来给她换班时,发现她的表情与黎平极度相仿,形同一株遭了雷焚的枯木。

  中午在家里睡得正香,有人悄悄钻进了被窝。惊恐中醒来,但闻耳旁传来一丝轻声柔语:“我要吃点心!”

  “你不都夜里头吃点心的么,这青天白日……”

  “夜里不没得吃嘛,饿得我前胸贴后背……”

  话音未落,小尹已经赤膊上阵。小韦喊:“啊哟,这不是霸王硬上弓么?”

  “那又怎样?”小尹边做边说,“现在公安的作风不怎么样,群众把你们叫做土霸王,这回我倒要让你搞搞明白,在纪检干部面前,看你们公安还敢不敢称王称霸。”

  “我看你们纪检干部的素质也高不到哪儿去。”小韦任由他在上面胡作非为,嘴里却不服软。“你们嘴巴里整天喊着‘做党的忠诚卫士,当群众的贴心人’,可上班时满脑子想着吃夜点心,中午回到家里还耍流氓。好你个强奸犯,我迟早让派出所把你逮进去,让你尝尝我们公安的厉害。”

  公安在下面骂得越狠,纪检在上头玩得越爽。

  当公安已经说到要割他的肉批他的骨将他剁成一团肉泥时,纪检早已成为十恶不赦的大流氓,阵阵天雷敲得筋疲力尽难再作为,突然一阵暴雨,疯狂地倾泄给了公安。

  不知道小尹什么时候离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反正醒来时,小尹已经烧好一桌子的菜,诚心诚意地让她补身子,帮助她调整内分泌了。

  究竟只伤到身,没伤到心,睡一觉一补,吃顿好饭菜,还有家人的亲情环绕,感觉精神倍爽,仿佛内分泌真给调过来了。小韦便想到了黎平,她伤心伤肺伤成那样,哪能像她这样一觉一饭便轻易补回呢?

  当她带着这种忧虑和不安去换班时,发现黎平家里安静了许多。

  黎平的眼里已不再有泪水,尽管眼眶红红,面目呆滞,总算已经过了危险期。小韦不禁佩服起单位里其他女前辈的工作效能。一场人生浩劫,经她们嘴皮子轻轻翻卷,当事人的态度可以从狂风暴雨转为大雨、中雨、小雨,再转为阴云天气。从气象云图发展规律上分析,阴云会在不久的将来渐渐散去,晴朗的天空上飘移着丝丝白云,一阵阵清风吹拂,人间依然是柳绿花红。

  在黎平家里工作了两天,单位里的事就积了一大堆,上上下下都在催。老祝让机关党委另派人手顶上,把小韦撤回办公室,继续编她的信息简报。

  刚编出一期简报,让小邵帮忙着装订分发出去,机关党委就让人通过手机发来了短信通知:明天上午九点半在金阳殡仪馆举行师毕节同志遗体告别仪式,请各处室派代表参加。

  早些年时兴开追悼会,这两年风气一变,都改称告别仪式了。既然是告别仪式,程序就要简单一些,有的就不再整追悼词,有的还继续整,但时间上缩短了不少。

  老祝过来交代,其他处室各派一两名代表参加。但办公室是综合服务部门,得多派些人手帮忙,让小韦小邵都去。

  到了晚上八点,小韦用过晚餐,依例把杂活交给小尹,自己要去书房进修。这时,手机短信又来了:明天上午九点半在金阳殡仪馆举行师毕节同志遗体告别仪式,请公安厅全体机关干部准时参加。落款是机关党委。

  将各处室派代表参加改为机关干部职工全体参加,告别仪式显然得到了特别的重视。其实,逝者已矣,所有的繁文缛节,无非是做给活人看的。倘师毕节地下有灵,他会因此高兴吗?他需要的不是别的,只是人间的一个副厅头衔。而且性子急,再过几年太迟,只争朝夕。

  没安排去的得改变计划,小韦原就是要去的,并无任何影响。只是,明天的告别仪式上,可能会见到一片滚滚人头,就像再来一次推荐干部大会一样,所有熟悉和不太熟悉的,改换在一个庄重肃穆的场合,再面面相觑一遍。

  早上上班时,老祝过来告诉小韦小邵,告别仪式的事让洪息烽知道了,他也想去。他觉得各处室派代表显得人数太少,对死者不够尊重,就建议让大家都去。看来,告别仪式的规格因为洪息烽的参加而明显提升,人数也因他的一句话而翻了几番。

  到了九点十分,小韦和小邵便往省政府大门口赶,根据要求统一坐大车去殡仪馆。刚走到半路上,遇到机关党委的同志,说参加的人数太多,原先安排的车辆坐不下了,请到后门去坐其他车。

  小韦小邵匆匆赶到后门,果然那里也停了几辆大车。

  刚刚找位置坐下,前前后后热热闹闹地互相打了招呼,就像是参加某人的婚礼似的,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气,不进殡仪馆铁定不会改容。程序究竟只是程序,即便在告别仪式上个个板着一张脸,也仅仅是出于一种无奈的礼节。毕竟,人是向往快乐的,找乐子是人的本性。就像苍蝇们在没有被拍死之前,总要公的母的捉对嬉闹厮杀一回。一定要归结,也可以归结于乐观主义的人生态度。

  九点半到了,司机启动了车子。驶出大约半公里路程,大家的手机又响了,还是机关党委的短信通知:师毕节同志告别仪式参加人员范围有变,请各处室依旧派代表参加,……

  “这不是胡闹么?一会儿派代表,一会儿全体参加,现在又改成派代表了。”

  “都说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我们既不动摇,也不懈怠,就怕领导瞎折腾。”

  机关干部们交头接耳乱议论开来,当然还是笑嘻嘻的表情。有的在接到处室领导电话通知不去后,赶忙下车,想到可以腾出时间多干点别的事,也不去埋怨了。

  只有小韦傻傻地坐着没动,像在读一本推理小说似地苦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又变了呢?这是谁的主意呢?”

  到了殡仪馆,发现人少得可怜。丧事和喜事一样,也图一个热闹。人一少,就觉得冷清了,死人无所谓,活人有些丢没面子。

  至于省委副书记洪息烽,更是迟迟不见踪影。

  “为——什么呢?”小韦学着蔡明的傻妞口气,把办公室主任老祝拉到角落里责问。

  “嘘!”老祝贼头贼脑地环顾四周,压低嗓门道:“还能为什么呢?让大家都参加,是洪息烽的主意;现在突然变卦,还是他的主意。”

  “为——什么呢?”这回学蔡明的,不是小韦,而是小邵。因为小邵骨子里就有傻妞相,基础比较好,属于原生态表演,自然比小韦更惟妙惟肖。

  “有一些对师毕节不利的传言。”老祝边说边闪乱着眼神,一副贼人的嘴脸。“小姑娘嘴管严一点,别到处乱说,听到了吗?”

  “究竟是什么传言呀?”小韦企业穷追猛究,死缠烂打。

  “不该问的别问,知道了吗?”老祝板着脸道,“追悼会也好,告别仪式也好,都是很庄重的场合,是给死者盖棺定论的,有身份的领导能随便来吗?一来,准要说某人是优秀的共产党员、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还要说他一生勤勤恳恳,清正廉洁,等等,少不了就是这些话。可是万一,万一发现有什么事,这些话能随便说吗?”

  再问也问不出所以然。老祝一会儿神神乎乎地开口透露几句,一会儿又不轻不重地责骂几句,完全把俩妹子当成自家的晚生后辈,半疼不恨。

  告别仪式很快就开始了。参加仪式的代表们排着队伍进去,依次上前给师毕节默哀鞠躬,目送道别。黎平像一根木头树在旁边,接受大家的握手和问候。小韦关注着她的表情,觉得她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正用她最后的一点余力,握别所有的来宾,握别所有的过去,握别所有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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