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特殊谈话

　　一个堂堂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竟然有十几个小时脱离公众尤其是自己的上下级包括心腹的视线，从政治上讲，这比惊心动魄、充满暴力的九莲事件更让人不可思议，更值得上级领导和监督机关的重视。

　　毫无疑问，党中央主要领导在凌晨得知河东省九莲事件的同时，也知道了蒲承德失踪一事。甚至，到了早上上班时，中央领导还交代秘书，一定要及时掌握蒲承德的动态，有了消息要立即报告。

　　并不是中央领导重官事而轻民生。说实在，像九莲事件这种群体性事件，近年来各地常有发生。只要查清事件的来龙去脉，处理相关责任人，事件就会很快平息下去。有关部门在处理这类事件方面，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不必过于担心。要多加考虑的，就是如何让各地各部门从中找到事发规律，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防止类似事件的再次发生，提高科学执政能力。

　　而省部级高官的失踪，则往往连带着重大的政治事件、政治斗争或政治丑闻，务必放在另一个层面加以特别考虑。

　　从历史上看，早些年的高干失踪，往往是逃往敌对国家，会引起国际舆论的嘲弄。如，某位担任过省委书记、时任中央某部部长的中共元老之子，因严重腐败堕落引起中央纪委的关注。在找他谈话的时候，发现他失踪好几个月了。找到他下落时才知道，他已在大洋彼岸某国定居。

　　近年来的高干外逃当然不再称为叛逃，但仍然不时有人前赴后继地暗渡陈仓。通常是在将老婆孩子送往国外定居、将大量赃款转移出去，继续做一段时间的“裸官”之后，一旦发觉形势不妙，就拿起早已办好的护照仓皇外逃。而留给他的上下级及身边工作人员的情况，通常也就是一段时间的所谓“失踪”。

　　高干失踪的背后还有一种可怕的事实，那就是政治谋杀。几年前，有位副省级的市长失踪多日后才被发现死于外地某宾馆房间内。案件查了好几个月都找不到头绪，中央领导再三过问也无济于事。幸亏该市的政治斗争波诡云谲，环环相连，最终导致内讧发生，一起常务副市长雇凶杀市长的恶性政治事件最终浮出水面。

　　还有既不外逃也没有被杀的，那就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事。那年，中部某省有个副省长在去广州开会期突然失踪，中央纪委会同公安部、安全部展开了严密调查，最终在深圳一个情妇的家里找到了他。逮住他时发现，他的皮包里有三张假身份证、一本可以随时逃往国外的护照、几本存折，再就是伟哥和避孕套。随着案件调查的深入，这个副省长贪赃狂法、狂嫖滥赌的丑陋行径一一暴露，令人震惊。

　　那么，蒲承德的失踪意味着什么？

　　是外逃？是被杀？还是“躲猫猫”般地在搞幽会？

　　十点半左右，中央的几位主要领导先后得知蒲承德的下落，才略缓了口气。但是，背后的事实还是不容乐观。

　　据蒲承德自述，那天晚上他独自在九莲山度假村最高处的仙女山庄夜宿，并没有与任何人见面。至于原因，他说近来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那晚接到电话说要他出面处理九莲人闹事，他觉得与自己并没有关系，一气之下就关了机，没想到事件会发生到这一步。那晚本来想好好睡一觉，但怎么也睡不着，到凌晨才睡下，醒来时已经十点多了。他一再强调，“失踪”的原因是心情不好，有点意气用事而已。

　　但是，河东省委和省纪委的初步调查发现——仙女山庄有两名工作人员曾看到过一个红衣女子早晨五六点钟从蒲承德的房间里出来。遗憾的是，她们只是看到该女子的背影。

　　按理说，有两人亲眼看到有女人从房间里出来，蒲承德该向组织上解释清楚了吧？可是，“不”，蒲承德说：“一定是她们眼花了。我的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女人来过，我始终一个人在房间里睡觉，一直睡到十点多。”接下来，蒲承德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省委主要领导再三再四地问，他还是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在山庄的房间里睡觉。

　　这下，可把省委主要领导，当然也把中央主要领导气恼了。再加上闹得舆论纷纷的九莲事件，蒲承德能够逃得了责任追究么？

　　中央纪委的领导就是在这个时候找蒲承德谈话的。

　　这位领导名声赫赫，她的出现让蒲承德吃惊不小。尽管他竭力伪装镇静，脸上还是不时有些小小的抽搐。

　　中央纪委书记由中央政治局常委担任，肩负着党内反腐的重大使命。除了书记外，中央纪委还有若干名副书记，属于正部级干部，各自分管着办公厅、事务局、外事局、研究室、法规室、宣教室、干部室、信访室、纠风室、执法室、党风室、审理室、预防室以及案件检查室等二十余个室厅，还有下属的研究所、电教中心、培训中心、报刊社等事业单位。其中，案件检查室共有八个之多，一至四室负责中直机关、中企、部级高校等，五至八室分片管辖着全国各省市区省部级高官违法违纪案件的查处工作。为了起到合力查办和互相牵制的作用，八个室由数名副书记和多名常委联系或分管。

　　这位领导只是分管案件的领导之一，但她的知名度比其他领导要超出一大截，甚至完全可以称得上党内的明星人物。

　　现在纪检监察系统的干部们说起她，总喜欢说起她早年的曲折经历。认为这些经历与她领导反腐败工作、与今天的成名颇有关联。但她自己心里清楚，所谓时势造英雄，她自己的工作能够被全国广大党员干部认可，能够受到大家的拥戴和敬佩，最主要的还是党给了她这个权力，是党中央对反腐败工作特别重视、将它列为生死存亡的大事来办的结果。

　　中央纪委于1978年12月恢复组建。在最初的几年时间里，主要负责对“四人帮”帮派体系、经济秩序、党内整风等问题的查纠工作。但在基层广大党员干部的心目中，机构庄严神圣，概念却有些模糊，对纪委的印象并不深。直到1993年中央纪委二次全会上作出加大反腐败斗争力度的重大决策，“两规”措施从1994年开始正式实施，才在党员干部中形成了强大的威慑力。一批批违纪违法分子的查处，使纪委声誉鹊起，如日中天。所谓“有为才有位”，纪检干部的地位开始硬了起来。而负责中央纪委查办案件工作的领导，自然也随着一批省部级高官的倒台而成为全党乃至全国闻名的反腐英雄。

　　与河东省接壤的几个兄弟省市，都有被她找去谈话后被“两规”、被法办的干部。对此，蒲承德也早有所闻。他在接待中央纪委中层干部时，就专门打听过她的来历和喜好。听说这人一身铁骨，不讲人情，只得暂时作罢。更重要的是，领导干部在个人前程方面，通常只往好的方面看，不愿意往差的方面想；大家都全心全意想着组织部，很少愿意去考虑纪委。有的人一听到“纪委”二字就心生反感，直到出事才想起某某朋友在纪委工作，可惜往常没怎么放在眼里。这个蒲承德，也正是在她找他谈话时，才有了“要是有中央纪委的朋友会如何如何”的念想，但是，她留给蒲承德念想的时间并不多。

　　那天找他谈话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领导给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让他谈三个问题：一是在九莲事件中应当承担的责任；二是那天晚上关掉手机后在仙女山庄所做的事情：三是近年来与下属干部以及企业主之间的不正当经济往来关系。

　　与中央纪委领导一起找他谈话的，还有中央组织部的一位副部长。这个人他倒有些熟悉，一直觉得他好打交道。可惜，今天的眼神也很迷离。当蒲承德不时投来求援的目光，希望他帮助说些好话、打个圆场时，副部长干咳了几声，还说了“要实事求是交代问题”之类的话，看来，他也成不了蒲承德的救命稻草了。

　　在河东官场上，蒲承德说话一向简明扼要，从不拖拖拉拉，他希望自己被人看作是“一言九鼎话不多”的人物。事实上，他的语言仓库只负责用简短的话把事情说明白，在他肚子里，没有更多的话藏着掖着。在许多场合，他甚至被人们称作是一个内向的人。

　　而在领导面前，他表露出的不仅是内向，简直有些木讷了。

　　“九莲闹事和、和我，没、没关系。我不分管治安。”

　　“手机关掉是心情不好，在九莲山庄一直、一直睡、睡觉。”

　　“在经济方面，我没有任、任何问题。”

　　他结结巴巴，又颇为简明地回答了三个问题。但回答得有些吃力，额头上还不时冒出星星冷汗。为了不让她察觉，他始终没敢去擦汗。两只手在桌子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可留在桌子上的，还是一片湿湿的汗渍。

　　在与蒲承德谈话的同时，领导还特意派人向河东省委省政府了解蒲承德的家庭情况。

　　简要的反馈结果是：蒲承德长期在黑河省工作，曾历任市委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副省长，五年前调任河东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与其他干部不同的是，他调至河东后，夫人和小儿子都留在黑河，至今未随迁。大儿子因出国定居，情况不详。更让人诧异的是，蒲承德对家人的态度非同一般。两年前，在夫人生病住院一个多月后，他借出差的机会回家一趟，见面也就问了句“没事吧？”然后再也没有第二句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至于他的小儿子，据称曾多次找他帮忙，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去年底儿子赶到金家庄想见一面，结果蒲承德对秘书江涞源说“就说我工作忙，不见”。就这样，儿子连父亲的面都没见上，就回黑河去了。

　　像这样不顾亲情的领导干部，简直是闻所未闻。是贪是廉，更不敢妄断。

　　带着重重惊疑，领导问起蒲承德的家庭情况。蒲承德一板一眼地说：“像我这样勤政廉政、不谋私利的干部，现今社会已经不多了。我的小儿子，至今还在黑河做普通的工作，我始终没有利用职权为他找过什么人。相比之下，你们看看，我们河东省的某些领导，把自己子女一个个都安排得很好，不光单位好，还让他们当领导，简直是在搞封建世袭；还有些领导，利用职权帮助儿子女婿做生意，已经不知道赚了几千万几个亿了。”

　　蒲承德感慨地说：“如果说我蒲承德是个贪官，够得上中央纪委来查处的话，我敢保证，我们河东省的省部级干部里面，个个都该查，而且你们应该先查他们，最后一个才应该轮到我。”

　　在中央纪委干了几十年，查处了数百名省部级干部，今天还是头一回碰到这块硬骨头。这块骨头不仅难啃，还且还有股怪味，让她有了几分犹豫。

　　好在蒲承德半夜突然失踪并导致九莲群体事件升级的事已经引起高层的关注，这个案子是领导画过圈圈的，即便不能查出贪污受贿、送进大牢，至少也可以定他个违纪错误。更何况，脱离组织视线的那半宿半天时间里，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还有待深入调查。单凭着一名老纪检的直觉，她决不相信这里头没有鬼。

　　夜幕已经降临，时间不早了。好，就到此为止。她和中组部的那位副部长用目光作了交流，点了点头。然后，由她向蒲承德宣布了决定：“蒲承德同志，我们给你谈话的时间已经到了。不是我们不给你们机会，是你自己错过了主动向组织上讲清问题的机会。根据你刚才谈话时的表现，我们觉得你还有很多问题和疑点，有待于中央纪委的进一步调查。所以，现在我们向你正式宣布：经中央批准，中央纪委从现在开始对你进行‘两规’调查，希望你积极配合。”

　　蒲承德愣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直到走廊外面几名纪委干部过来让他走，才问了声“干什么？”来人说：“请跟我们一起去‘两规’办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