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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库斯科
书名:以文记流年作者名:阿来本章字数:3062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27
黄昏时分,回到库斯科。
当夜,睡在床上,听着窗外街道上人声喧哗,听着窗外街道上人声渐渐沉寂。
2018年6月24日,在秘鲁的最后一天。被阳光惊醒。
出门又是上坡路。导游告诉今天的行程,先上山,再下山。先城外,再城里。
行李也一并收拾好装在车上,游览结束,就去机场。
库斯科是古印加帝国的首都,海拔3410米。十一世纪,印加人就兴建了这座城市。之后,经过一系列的战争,印加帝国达到它的顶峰,库斯科发展成为印加帝国辽阔疆域内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宗教中心。在印第安克丘亚语中,库斯科的意思是“肚脐”,引申的意义是世界的中心。在以哥伦布发端的地理大发现前,印加人把库斯科当成世界中心,就像中国就是中央之国的意思一样。
城外的山顶,又一个印加古代遗迹,名字叫作萨克塞瓦曼。这里累积着更多的巨石。据说,有些石头一块就有300吨的重量。我们在这些石头中间穿行,但完全不知道这些废墟以前的用途。导游说,因为印加人没有发明文字。站在巨石阵中间的广场上,一边震惊和赞叹当年的印加人如何开凿加工这些岩石,如何把这些巨石运输到这里,如何将其垒成墙、门和某种用途的建筑,一边又感到不明所以,想问这些盘弄巨石的人目的何在?这样的感觉,在埃及的金字塔前,在英国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巨石阵前有过,在墨西哥玛雅文化的废墟上也同样有过。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白色的耶稣雕像。
他站在废址边缘的一座小丘上,迎着太阳闪闪发光。这样的情景,在天主教的美洲不止一次见过。前些日子,在圣地亚哥,从聂鲁达故居出来,上山俯瞰山谷深处的圣地亚哥城,遥望城市另一边
的安第斯山积雪的山峰。在我身边,就站着一尊同样颜色的高大圣母像,只不过,她面朝的是城市的另一边,她也在俯瞰城市里渐渐亮起来的灯火,朝着夕阳坠落的太平洋的方向。在巴西,里约热内卢,一座更加高大的耶穌像站立在城市的至高点上,俯瞰着蓝色的海湾和海湾边体量巨大的城市。
我站在库斯科的这位耶稣身边,东方群峰之上,太阳正在升起,照亮了那些平缓的土层深厚的峡谷。太阳照亮古印加强大的基础,它丰饶的农业地带。
我睡眠,包围在广大的黏土之中;/我活着的时候,我的手里/流动着丰饶的土地的泉源。/我喝的酒并不是酒,而是土地,/隐藏的土地,我嘴巴的土地,/披着露珠的农业的土地,/辉煌的菜蔬的疾风,/谷物的世系,黄金的宝库。(《亚美利加,我不是徒然呼唤你的名字》)
阳光也照亮了山坡下方的库斯科城。
库斯科城是砖红色的。
印加的库斯科城不是这颜色。
印加的库斯科城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石头的颜色。
1533年,西班牙殖民者攻破了这个城市,使之遭到毁灭的命运。掠夺者为了得到黄金与宝石,毁掉了宏伟的神庙。当然,也不只是黄金,更重要的是要用他们自己的神代替印加人的神。新的神君临了库斯科。我现在就站在他的造像前,和他一起俯瞰着早晨灿烂阳光下西班牙人建造的砖红色的库斯科。
西班牙人在印加人太阳神庙的废墟上建筑教堂和修道院。印加人的广场改变为武器广场。又是武器广场。几个月后,在古巴,我在哈瓦那旧城中心也到过一个武器广场。殖民时期的库斯科因为波托西的银矿开采而繁荣,而1650年的大地震使这个城市毁于一旦。1670年,城市按照巴洛克风格重建,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库斯科。除了需要超拔高度的教堂和市政建筑,这个城市所有的屋顶都覆盖着赭红色的瓦,这是整座城市红色的基调的来源。
聂鲁达曾经站在这里俯瞰过我眼前的景象吗?也许有,也许没有。不管他站在哪里,看到的,缅怀的,深怀同情的,还是古老印加。他在这里歌唱过那个他已视为精神源头的印加。
库斯科天亮了,
仿佛高塔和谷仓的宝座;
这个脸色浅黑的种族,
它是世界思想的花朵;
在它摊开的手掌上,
跳动着紫晶石帝国的冠晃。
高地上的玉米,
在田畦中萌芽,
人群和神祇,
在火山小径上来往。
农业,使厨房的王国弥漫着香味,
在家家户户的屋顶
诗中所写,是1533年前的印加。我们下山,朝着今天的库斯科,要进入那片泥土被培烧过后的红色。
城里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太阳节在今天达到高潮。游行的队伍一队接着一队,奏乐、歌唱、舞蹈。游客挤满街边的人行道,每前进一步都需要很多身体接触,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来挤过那些身体:柔软的,坚硬的;肥胖的,瘦削的;暖烘烘的,冷冰冰的。终于到达了武器广场的边缘,又一队游行队伍且歌且舞地过来了。鲜花围绕的肩舆上,端端坐着一尊圣母像。人群向着圣母所来的方向拥去,人群又随着圣母所去的方向跟随。
这使得我终于可以走上武器广场前库斯科大教堂的台阶。
我问了导游一个问题,不是太阳神的节日吗?为什么抬着圣母游行?
导游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没听清,其实也没打算
听清。
聂鲁达写过这样的情形,在《背叛的沙子》这首长诗里有一节《利马的迎神赛会》:
人真多,他们用肩头/抬着神像,后面跟随着的/人群那么密集,方佛大海涌出,/发着深紫的磷光。
整个秘鲁都在捶着胸脯,仰望这尊圣母的塑像,/只见她一本正经,装模作样,/打扮得天蓝粉红,/在汗臭弥漫的空气
我穿过武器广场,身后,武器带来的圣母正被簇拥着远去,我走进教堂。
真是一座辉煌的教堂。那么多纯净的黄金在穹顶下闪闪发光。神像在闪闪发光。壁龛,布道台,一幅幅宗教绘画的边框都在闪闪发光。那是黄金的光芒。这些黄金,曾经装点过太阳神的威严,曾经是印加国王的荣耀。现在,都在这座天主教堂内闪闪发光。
我们在一幅幅绘画前流连,那是在印加之后展开的历史。新世界的历史。
导游提高了声音,他提醒我注意一些绘画和建筑的细节。他说,当初修建这座教堂,使用的大多是印加工匠。他们不甘心于印加文化的湮灭,所以,悄悄地在天主教建筑中加上一些隐秘的代表印加文化的符号。
我们浏览那些带着隐秘符号的地方,最后,站在了这座教堂最有名的那幅绘画前。
这幅绘画名叫《最后的晚餐》。这幅画和达•芬奇的同名画描绘同一个故事。耶稣和他的门徒们一起吃饭。他在画中平静地告诉他们,你们其中的一个人向罗马人出卖了我。库斯科教堂这幅画正是对达•芬奇名画的模仿。唯一不同之处,是耶稣和他门徒面前的食物,餐桌上摆的竟是印加人的佳肴——豚鼠。而且是一整只剥了皮的光滑滑的豚鼠,躺在盘子里,还龇着啮齿类动物的尖利牙齿。对那个画家来说,这意味着什么?本土化?还是反讽?这个已经不得而知,也不重要,反正那幅画就醒目地挂在那里。
有趣的是后来的解读。我的印第安导游说,这是本土文化对殖民文化的反抗。而另一种更官方的解释是说,包括大教堂在内的整个库斯科的建设,都考虑了西班牙风格和印加风格的融合。
也许是的吧。也许都是的吧。
我倒是愿意重温聂鲁达的诗句:
我不买教士们出售的/一小块天堂,也不接受/形而上学家为了/蔑视权势而制造的愚昧。(《我是》)
一个半小时后,我将坐上飞机。利马。休斯敦。旧金山。成都。不管飞行多么漫长,但我此次有聂鲁达相伴的行程已经结束。
聂鲁达在他的自传中说得好:“他们带走一切,也留下一切。他们给我们留下词语。”
秘鲁,再见。
秘鲁,还是用聂鲁达的诗作为结束吧。用《诗歌总集》最后一首诗《我是》的结尾来结尾吧。这篇旅行中的读书记,以这段诗开篇,也以这段诗作为结束。这纯粹是一个巧合:
我这些歌的地理,
是一个普通人的书,是敞开的面包,
是一群劳动者的团体;
有时候,它收集起它的火,又一次在大地的船上播撒它火焰的篇页。
这些话要重新诞生,
也许在另一个没有痛苦的时光,没有那污秽的纤维沾染黑色植物在我的歌中;
我的炽烈的星星那样的心,
将又一次在高空燃烧。
这本书就在这里结束;在这里我留下我的《诗歌总集》;它是在迫害中写成的,在我的祖国地下的羽翼保护下唱出。
今天是1949年2月5曰,
在智利,在戈杜马•德•契那,在我年龄将满45岁的前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