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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教堂,利马城阳光普照。

走出教堂,利马城阳光普照。

书名:以文记流年作者名:阿来本章字数:6029更新时间:2023-12-27 20:18:52

  一个在秘鲁工作的年轻的中国人主动来做导游。我们穿过老城,每一座建筑都是一段历史。好些窗台上,红色的天竺葵正在开花。我们来到新城,这位青年朋友告诉我,哪几条街道正是被略萨写进《城市与狗》这本小说中,是书中的阿尔贝托和他的军校同学们出来闲逛和追求爱情的街道。说是新城,但从街边的行道树看,它们站立在这里,看人来人往,也有上百年时光了。

  明天,将前往当年印加王国的都城库斯科。

  就这样,车子在人潮涌动中穿过一直上坡的街道,导游在说话,他的手指向一座座殖民时期的建筑,他在介绍景点,我没有太注意听。我的手指按着地图上的一个名字,乌鲁班巴。那是一个具体的地名,也是一条河流的名字。这是今天的重点。我正在穿过库斯科城,在日程表上,是此次秘鲁之行的高潮,也是尾声。

  终于到了街道的尽头,城市落在了身后。雄浑壮阔的高原景色扑入眼帘。起伏的旷野尽头矗立着雪峰。道路攀上蜿蜒的山脉,又盘旋着进入土黄色的山谷。六月,是南半球的冬天。河谷中的田野上除了一些待收割的金黄燕麦,大片翻耕后的土地裸露在暖烘烘的阳光下。高大的桉树立在山前,龙舌兰一丛丛地长在路边。一个个村庄的基调也是土黄色的,因为它们的墙体大多由黄土夯筑而成,虽然房顶上是工业时代的廉价的色彩艳丽的覆盖物:蓝色的玻纤瓦或红色的带波纹的薄铁皮,还有墙上的涂鸦和广告,依然不能改变其土黄色的基本色调。

  我的梦并不是梦,而是土地,/我睡眠,包围在广大的黏土之中;/我活着的时候,我的手里/流动着丰饶土地的泉源。/我喝的酒并不是酒,而是土地,/隐藏的土地,我嘴巴的土地,/披着露珠的农业的土地,/辉煌的菜蔬的疾风,/谷物的世系,黄金的宝库。(《亚美利加,我不是徒然呼唤你的名字》)

  这就是关于这片土地的辉煌诗章:强健的、雄阔而舒展的。

  乌鲁班巴到了。

  一个聚集了上千户人家的巨大村庄,斜挂在一个平缓的山坡上。黄色的夯土墙构成了低矮的房屋、院落和复杂的街巷,高原的阳光落在墙上,增强了质感。穿过这个巨大的村庄,是一个游客中心。俯临峡谷的平台上,铺着干净桌布的咖啡座,干净整洁的卫生间。旅游业在落后地区强行植入一个代表另一种文明的世界。一些人来观看,一些人被观看。今天,我就是观看者之一。我在这平台上站立片刻。这是一个很好的观景平台,脚下深切的峡谷,对面是积雪的高山。转过身,那个巨大村子的全景就展现在眼前。阳光和同样是由阳光制造出的阴影,使得这个村庄显出史前时代般的沉寂。

  村子的乌鲁班巴。

  继续出发,公路沿着缓坡向上爬行。

  然后,那个地方到了。

  脚下的土地陷下去一块,仿佛一个火山口,呈漏斗状。在这个巨大的漏斗中,从最底部开始,是一圈圈平整的梯田,整齐的石阶,裸露在阳光下的干燥土地。几十层台地环环向上,越来越高,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开敞。难道这里曾像古罗马斗兽场一样有过血腥厮杀?或者像古希腊的圆形剧场一样,上演庄严戏剧?导游摇头说,都不是。不是斗兽场,不是希腊式的圆形剧场,也不是古印加帝国祭神的场所。

  这是古老的印加帝国留下的最伟大遗迹。

  古印加人在这里培育各种植物。可以果腹的农作物,可以装点花园的开花植物。这个漏斗状的封闭的地形中,形成了独特的小气候。在这里,从低到高的台地上,居然可以模仿不同的海拔高度,保存和培育适于在不同海拔上生长的作物种子。因为背阴与朝阳的不同,土地干湿不同,还可以种植不同的耐旱或喜阴的植物。原来,

  这里是印加的种子培育基地,是一个原始的基因库!

  我下到这个地坑的底部绕行一圈。想起以后遍布世界,也在中国土地上生根而养活了那么多人口的来自美洲大地的植物。这是一个不短的清单:玉米、马铃薯、番薯、西红柿、辣椒……当然,还有烟草。我在想,这些植物中的哪一些,全部或者某几种,曾经在这里被栽培、被驯化、被改良?

  我站在两丛龙舌兰中间,点燃了一支中国造香烟,插在梯阶的石缝间,然后自己再点上一支。

  一股新的弥漫的香气/充满了大地的隙缝,/把呼吸变成了芬芳的烟;/原来是野生的烟草,抬起了/它那梦幻般的花朵。(《大地上的灯》)

  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上,也有植物种子出售。一串十来个塑封小包,不同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豆子。一串十来个塑封小包,是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不同品种的玉米。

  在车上,我入迷地把玩这些美丽的植物种子,有所想,也一无所想,只是痴迷于它们包孕着沉睡生命的神秘的美丽。

  玉米出现了,它的身体/脱下米粒又重新诞生,/散布玉米粉向四方,/把死者收在它的根下,/然后,在它的摇篮里,/看着植物之神生长。/胚胎与乳汁沉重的光/把风的种子播撒在/延绵的崇山峻岭的羽毛上;/这是黎明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曙光。(《大地上的灯》)

  这就是住所,这就是地点;/在这里饱满的玉米粒,/升起

  又落下,仿佛红色的雹子。(《马克丘•毕克丘之巅》)

  种子库乌鲁班巴。

  道路变得险要起来、陡峭起来,贴着山壁盘旋向下。这样的道路让人坐直了身子,表达对危险的敬意。

  车突然靠边停下。

  我看见了又一个乌鲁班巴。

  在种子培育地和庇护所的乌鲁班巴之后,看到了盐的乌鲁班巴。

  那是像一幅巨画一样斜挂在峡谷对面山壁上的闪闪发光的盐田。看上去,像是云南哀牢山中的哈尼梯田。从高处泉眼里流出的盐泉把一块块池子灌满。泉水不是在灌溉青翠的稻子,而是正在阳光下蒸发水分,变成一池池正在结晶的盐。“盐取代了崇山峻岭的光辉,把树叶上的雨滴,变成了石英的衣服。”那些盐池因为沉淀于盐中的矿物质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点暗绿的是松绿岩的颜色:“你石阶上的松绿岩,是祭司的太阳宝石里,刚刚产生的光亮的蛹。”有点泛红是铜的颜色:“铜装满了青绿的物质,在没有埋葬的黑暗里。”更多的盐田被太阳辉耀,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还有水晶一样透亮的白色,光芒一样的白。也像是固体,“是徘徊的月亮的石块”。

  远观一阵,我们驱车靠近盐田。循着窄窄的小道,循着渠中汩汩流徜的盐泉,走进盐田,被淡淡的硫磺气味所包裹。站在盐田中间,还可以望见山坡下方的峡谷。那是低海拔的平整宽阔的峡谷,那也是乌鲁班巴。平畴沃野的乌鲁班巴。乌鲁班巴河灌溉着万顷良田的乌鲁班巴。印加帝国时期,这里就是王国丰饶的粮仓,因此名为“圣谷”。

  良田沃野的乌鲁班巴。

  下到圣谷时,来到乌鲁班巴河边,天已经黑了。

  旅馆在隔镇子有些距离的一个安静的院落里。餐厅的茶台上,摆着一只装满古柯叶的篮子。我加了两片在热茶里。看着干枯萎缩的叶子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来。除了和其他树叶一样形态完美,青碧可爱的视觉效果外,喝到肚子里,也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效果。

  第二天,乘坐旅游火车顺乌鲁班巴河而下,去往马克丘•毕克丘。

  起先是林木稀疏村落稠密的开阔原野。越往低海拔走,峡谷越狭窄,两边的山壁越来越陡峭。河岸边不时出现一些层层石阶垒出的梯田。印加人是善用石头的大师。有些梯田还有人耕作,有些显然已经废弃许久了。但那些规模宏大的石阶依然岿然不动,在海拔较高的地带,它们依然裸陈在干旱的土地上。当海拔越来越低,山谷中的风变得潮湿起来,这些石头建成的遗迹,就被繁茂的雨林淹没了。

  火车在一个喧闹的小镇上停下。出站口有另一个导游在等待。同样,我凭借那件马甲上的旅行社标识认出了他。还是一个矮壮黝黑的印第安人。这是马克丘•毕克丘站,他说马克丘•毕克丘不在这里。镇子分布在一条湍急溪流的两边。镇子对着一面巨大的高达数百米的悬崖。导游望着背后的山坡说,马克丘•毕克丘在那上面。他还告诉我,上山的旅游车一小时后出发。然后,他就消失了。我们用二十分钟就走完了这个满是餐馆、客栈和卖廉价旅游品的小摊的镇子。然后就沿着铁路走出好长一段。我爱路基下碧绿的河水,有时雪浪飞溅,有些变成碧绿宝石色的深潭。雨林中空气潮湿,充满了那些异国植物的芬芳。一些色彩艳丽的鹦鹉停在高大的我不认识的热带树木上。我后悔没有随身携带一本热带植物指南,来帮助我认识这些瑰丽的树木。因为我以为,来到这里,有一本聂鲁达的诗集就足够了。

  在汽车站,导游又出现了。他陪同我们登上大巴车,沿着盘山路,在丛林中向着高处攀爬。

  于是,我在茂密糾结的灌木林莽中,攀登大地的梯级,向

  你,马克丘•毕克丘,走去。(《马克丘•毕克丘之巅》以下未

  经标注出处的诗句都来自这首诗。)

  马克丘•毕克丘,现今通常的译法是马丘比丘,但我读的王央乐先生译的《诗歌总集》译为马克丘•毕克丘,这也是我二十多岁时第一次知道这个伟大印加遗址时的译法,所以,至少在这篇文章中,我也跟从这个译法。

  马克丘•毕克丘距库斯科120公里,坐落在安第斯山上最难通行的老年峰与青年峰之间陡窄的山梁上,海拔2400米。马克丘•毕克丘是印加统治者帕查库蒂于1440年左右建立的。一般认为是印加王室贵族的避暑地。旅游指南上推荐一条从库斯科翻山越岭到这里的徒步路线,据说就是当年印加人使用的古道。这个地方因为其遗世孤立,皮萨罗于1533年攻陷库斯科后,也没有被他们发现。此后,印加王室的遗族还在这里避居了三十多年,以后,这些人突然消失,巨大的建筑群被雨林吞没掩藏。至于这个遗址为什么被遗弃,那些印加人又去了哪里,则成为一个巨大的历史谜团。三百多年后的1911年,它才被美国探险家重新发现。

  今天我们所走的路径正是美国探险家开辟的路径。

  也是当年聂鲁达来到这里时攀爬过的路径。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亚美利加的爱。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

  给我手,从你那痛苦遍地的深沉区域。

  别回到岩石的底层,

  别回到地下的时光,

  别再发出你痛苦的声音,

  别回转了眼睛。

  聂鲁达在这条山道上攀登是1943年,他在自传中说,他觉得应该给自己的诗的发展增加一个新的领域。于是,在秘鲁盘桓,登上了马克丘•毕克丘遗址。当时还没有公路,他是沿着这条山道骑马上去的。

  我坐在车里,周围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车停下,停车场上簇拥错落着更多不同肤色的面孔,数十种不同的语言如泡沫翻沸。四周还是雨林高大的树木,从这里开始步行,一步步接近那个伟大的遗迹,道路仍然在上升,这正合我意,我想我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来靠近马克丘•毕克丘。但是,当道路横向一道山梁,毫无准备,那片在电视、在图片上已经看见过无数次的石头遗址就出现在眼前。轰然一声,一片光芒就在眼前辉耀。大片的强烈阳光反射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石头建筑之上,在我的脑海中回荡,仿佛火焰颤动的声响。导游在身边说着什么。咕咕哝哝,口音浑浊,仿佛一只小口陶缸里沸腾的马黛茶。虽然是第一次抵达,这里的一切早就熟稔于心,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我不需要别人来解说的地方,但我需要他的声音,我也需要自己手持相机时连续响起的快门声音,不然,这里就太寂静了。虽然有那么多游客,有些在身边,有些已经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废墟,但一切还是显得那么寂静。这些石头压着石头的建筑自有一种宏伟的力量,用寂然无声宣示出来。今天是2017年6月23日。聂鲁达来到这里的时间是1943年10月,也是23日前后。年谱上只说他10月22日到达利马,然后前往库斯科和马克丘•毕克丘,11月3日已经回到智利圣地亚哥。虽然不知道他到达这里的具体时间,但眼前所见却还和当年一模一样。

  他在自传《我承认,我历尽沧桑》中写道:

  我从高处看见了苍翠的安第斯山群峰围烧的古代石头建筑。急流从多少世纪以来被侵蚀、磨损的城堡处飞泻而下。一团团白色薄雾从维尔马卡约河升起。站在那个石脐的中心,我觉得自己无比渺小,那个荒无人烟的、倨傲而突兀的世界的肚脐,我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属于它。我觉得在某个遥远的年代,我的双手曾在那里劳动过——开垄沟,磨光石头。

  是啊,完成这样辉煌的建筑需要多少劳动、多少劳动者。

  那么多的巨石,预先经过打磨,使之平整而光滑。垒成了墙体后,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中甚至插不进一把最锋利的刀子。这些建筑是瞭望哨,神庙,祭坛,粮仓,王的宫殿,侍从和卫兵们的居所。穿行其间,有或明或暗的水道和曲折复杂的通道一起把分布广泛的建筑联结成一个整体。这些五六百年前就被打磨光滑层层垒砌的石头建筑,墙体大多完好无损,但都失去了顶盖。它们向着天空敞开。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空格,排列在一起就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图案,似乎有某种寓意,又或者就是一种几何图案,并没有意味什么。这个房有一块石头,当太阳从窗口照射进来,落在石头的某一部分,人们就会读出季节与时间。现在,那块石头中央的低洼处积存着一些昨夜的雨水,正在被强烈的阳光蒸发。这里,建筑群中央的高处,还有更大的巨石,是向太阳神献上人牲的祭台。现在,石头是那么光滑洁净,散发着雨水的味道。这座凝聚了印加人智慧、劳作和财富的建筑,成了可以吞没所有声音的废墟,寂静,以寂静获得永恒。

  “独一深渊里的死者,沉沦中的阴影。”墙头上长出一丛仙人掌,我就站在它多刺的宽大叶片的阴影之下。

  导游还跟在身旁,还在嘟哝解说词,其中最频繁的那个词是:印加。

  “印加,印加。”仿佛咒语一般。

  可是印加已经死了。他们曾经非常伟大。现在,是一个印加的后裔,靠在游客耳边不断重复印加这个名字来谋取衣食。旅行社配发的T恤不怎么合身,他表情漠然的脸上有悲伤的浓重影子。

  不如听聂鲁达对印加人说话:

  从殷红色的柱头,/从逐级递升的水管,/你们倒下,好像在秋天,/好像只有死路一条。/如今空旷的空气已不再哭泣,/已经不再熟悉你们陶土的脚,/已经忘掉你们的那些大坛子,/过滤天空,让光的匕首刺穿;/壮实的大树被云朵吞没,/被疾风砍倒。

  等到黏土色的手变成了黏土,/等到小小的眼睑闭拢,/充满了粗粝的围墙,塞满了堡垒,/等到所有人都陷进了他们的洞穴,/于是就只剩下这高耸精确的建筑,/这人类曙光的崇高位置,/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容器,/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是的,人道,激情,创造,文化,就是要在废墟中呼唤人的觉醒。没有人能回到过去,即便在过去辉煌的现场也是如此。但可以渴望新生,新的生机,新的成长。文化的要义是人的成长、人的

  新生。

  “我只看见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里睡着的人。”

  告别的时候到了,我站在一堆当年未曾用完的巨石的边上(未完成使命的石头,未产生意义的石头),下面,是平整的草地。这些草地以前是王室花园。花园漫过山脊,滑向另一边的山坡,又出现了,那些石阶造就的平整的条状梯田。直到悬崖边上。我有恐高症,看着悬崖下面很深处的河流,头晕目眩。

  太阳已经当顶,是离开的时候了。

  但我还想驻足凝望。

  我看见一个身体,一千个身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在雨和夜的昏沉的疾风之中,/与雕像的沉重石块在一起;/石匠的胡安,维拉柯却的儿子,/受寒的胡安,碧绿星辰的儿子,/赤脚的胡安,绿松石岩的孙子,/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吧。

  我来,是为你们死去的嘴巴说话;在大地上集合起/所有沉默的肿账的嘴唇/……为我的语言,为我的血,说话。

  是的,巴勃罗•聂鲁达,他自觉担负起使命,为一切喑哑,说话。临行时,我往水瓶里灌了些马克丘•毕克丘冰凉的泉水,在回程的路上,我往瓶中插上一枝雨林中的热带兰花。紫色的,在纹理清晰的茎上仿佛振翅小鸟的兰花。兰花的仿生学,模仿飞行姿态的仿生学。

  回程的火车上,它一直在我手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