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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在秘鲁
书名:以文记流年作者名:阿来本章字数:4238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27
蒙特港。圣地亚哥。利马。
又一个国家:秘鲁。
聂鲁达去过秘鲁,在他的诗中不止一次写到过秘鲁,古印加帝国的心脏。
他自己曾经说过:“我感到自己是智利人,是秘鲁人,是美洲人。”这是拉美那一个时代的作家的共性。古巴的卡彭铁尔这么认为。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这么认为。墨西哥的帕斯也有同样的意识。
飞机落地,人脸的拼图大变。没有那么多棱角分明的欧洲脸了。印第安人的脸错落着,黝黑发亮,饱满浑圆。
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华人。有个统计数字,有华裔血统的人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
这些华人脸和印第安人的脸叠印着,有些难以分辨。其实也无需分辨。遇到这个国家天主教大学里的孔子学院外方院长,华人,姓邓,讲着很好的中文,和我握手时,他说:“我是秘鲁人。”
我在他的学院要作一个关于略萨的演讲。本来,想偷点懒,一路就讲聂鲁达好了。爆炸文学时期那些拉美作家,似乎没有人把自己当成某一国的作家,而是把自己当成整个西班牙语美洲的作家。
记起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是写他的曾外祖父苏亚雷斯上校的。
这个人是一位为南美洲摆脱殖民统治的战斗者。他不是为一个国家战斗。博尔赫斯曾经为他的一本翻译为英文的诗歌集作过很多注解。关于这首诗的注解也很长。他写了他曾外祖父的一生行迹。这位苏亚雷斯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1814年参军成为一名掷弹骑兵。1816年随军翻越安第斯山参加解放智利的战斗。“他曾经在恰卡布科作战(1817年2月),几天后又领导了一次大胆的壮举,在瓦尔帕莱索港口俘获了一艘西班牙双桅战舰,他的十四名士兵和七名水手制服了船上的八十九名船员,这使他晋升为少尉。1818年,他参加了在坎查•拉雅达失败的战斗(3月)和麦普的胜利(4月),在后面那场战役中表现极为英勇,因此立刻被升为中尉。第二年,他在比奥•比奥和契兰作战,1820年又投身于秘鲁战役。12月,他在那里的帕斯科战斗——仍然战功卓著,被提升为上尉。在此后的两年里,他参加了另外至少六次行动,再次提升了军衔。1824年,在玻利瓦尔指挥下,苏亚雷斯在著名的胡宁战役中成为当日的英雄。后来他在阿亚库巧作战,被玻利瓦尔提升为上校。”
这或许可以说明拉美作家在国家意识以外还有一个强烈的泛南美的共同意识。在这里,有人提醒我还是讲一个秘鲁作家为好。
这么一来,我熟悉的秘鲁作家就只有略萨了。于是,我定下演讲的题目:《我就是略萨笔下的阿尔贝托》。
阿尔贝托是小说《城市与狗》中的一个人物。那些不安于现状的犯上作乱的军校生中的一员。这个人有写作爱好,在小说中的绰号就是“诗人”。他与书中人物的共同点是,他们所经历的一切他也共同经历:痛苦,迷茫,反抗,沉沦。他与书中人物的不同点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对这种生活产生了质疑与反思。文学帮助人超越。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就是这样产生的。所以,我可以是阿尔贝托,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是阿尔贝托。台下,坐满了印第安面孔。我想,那些腰扎武装带的军校生们,也应该是这样的面孔。
印第安人,从他的皮肤/逃往古老无限的深处,从那里,/有一天像岛屿那样升起:失败了,/变成了看不见的空气,/在大地上裂开,把他/秘密的记号撒在沙地上。(《亚美利加,我不是徒然呼唤你的名字》)
作完这个演讲,几个听讲的人还共同送了我一份礼品:一瓶当地酒和一件印加风格浓郁的小工艺品。
接下来,要去里卡多•帕尔玛大学。
这是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学。校长和我见面,照例介绍一些学校的历史,说大学的命名用的是创建者里卡多•帕尔玛的名字。接下来,这所大学的孔子学院外方院长罗莎女士请我去一个叫山海楼的“吃饭”去吃饭。这话是不是有点夹缠不清?“吃饭”是一种中餐馆。一百多年前来到秘鲁的那些华人创造出来的一种秘鲁化中餐馆。所有这种秘鲁化的中餐馆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吃饭”。虽也有好些中国菜式,主打通常是炒饭。比在中国,炒饭中多了肉,重盐。这也是入乡随俗吧。
罗莎女士以前也教过文学,谈起略萨并不陌生。她打着手势对我说,聂鲁达是左派,略萨是右的。我说,略萨先是左倾的,后来转向右边了。罗莎女士说自己也是左派。她说,年轻时代,中苏关系破裂以前,她也见过些中国人,在莫斯科。这让我有些奇怪。后来是别人告诉我,罗莎是乌克兰人,美国籍。她长得金发碧眼,个子高挑,风度翩翩。在肤色和头发都一片黑色的秘鲁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她问我还读过哪些拉美作家,我说了一串名字,说到墨西哥的富恩特斯,她说,年轻时见过。她又问我去过南美的哪些国家。我说墨西哥、巴西、阿根廷和智利。
她又问,还想去哪个国家?
我说,古巴。
她又说,年轻时候就认识现任的执政者劳尔•卡斯特罗。她问我如果在古巴见了这位卡斯特罗准备说什么。
我说,改革。
她笑着翻翻手掌:我倒希望他继续革命。
我想问她,因为这个所以她作为一个美国籍的乌克兰人就一直待在秘鲁?
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话题又回到文学回到作家身上。她说,正在跟中国有关方面合作,要把这所大学的创建者里卡多•帕尔玛的作品译为中文。她要我留下地址,说那书一出来,就马上寄赠给我。我松了一口气,没有读过里卡多•帕尔玛的作品是因为还没有中文版。
现在以孔子学院的师资为主打,在这所大学开了一个西汉翻译班。
在这个班上,我把那个已经讲过的关于我们都可能成为阿尔贝托的演讲又重复了一遍。
在利马,从下榻的酒店出来不远,就来到了海岸边上。那是一道近百米的高岸,太平洋在下边。每天早上,海岸边雾气弥漫。那是太平洋上的热洋流带来的水汽遇到海岸上的冷气流而形成的。
利马几乎不下雨。当太阳升起来,这些冷飕飕的雾气就被驱散了。
海洋在远处融入蓝天。近处,是城市的建筑。离开城市,就进入了赤裸裸的黄色荒漠。离开城市,是为了去看荒野上古代印加帝国的遗迹。村落和神庙的废墟。被发掘过的墓地的遗迹。神庙遗迹上建筑起来的西班牙殖民军的军事堡垒也成了废墟。远处,是绿色的田野和安静的村落。
那些田野是由安第斯山上融化的冰雪水灌溉出来的。
那些水流还未入海就被干旱的土地吸取干净了。
海上的风吹过来,扬起了荒漠上的沙尘。
风吹动着,几只羊驼在荒漠中啃食耐旱的灌木。
城中的博物馆。陈列着那么多的印加文物,黄金的、陶的、石雕的。关于神,关于生产,关于生活,关于性的神秘与欢愉,还有麻和羊驼毛的精美绝伦的纺织品。
关于那些陶器,聂鲁达写道:
黑色的奇迹,神异的材料,/被盲目的手指举升到光明。/在小小的塑像身上,土地以/最秘密的东西,为我们开放了它的语言。(《智利的诗歌总集•陶工》)
关于那些纺织物,聂鲁达写道:
在那里,织机一根线又一根线地/摸索着重新建造起花朵,把羽毛/升上它艳红的帝国,交织进/宝蓝和番红,火的线团/极其强烈的亮黄,以专统的闪电的深紫,蜥蜴的沙砾似的碧绿。(《智利的诗歌总集•织机》)
还有这些说得很好的话:
我们也感到了搜集古老梦想的使命。这种梦想沉睡在石雕上,在古老的断碣残碑上,以便将来别人可以在上面安置新的标记。
我们继承了数百年来拖着镣铐的人民的不幸生活。这里最天真的人民,最纯洁的人民,曾经用岩石的金属造就了奇迹般的塔楼和光彩夺目的珠宝的人民,突然被至今尚存的可怕的殖民主义时代征服并使之失去了声音的人民。
利马,古老的印加文化除了博物馆里的那些,已经颓然风化。利马,新城是现代化的。水泥,钢铁,玻璃。
利马,旧城,是西班牙殖民时期所建。旧城的中心是武器广场。
据说,利马城的构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武器广场上最重要的建筑是一座天主教堂。殖民者当年在美洲出现时,先是刀剑,继之以上帝和圣母以及十字架。
一万名秘鲁人,/在十字架和利剑下死去,/鲜血染湿了阿塔瓦尔帕的锦袍。/皮萨罗,埃斯特雷马杜拉的残忍的猪,/缚住了印加的胳膊,/暗夜犹如一块乌黑的火炭,/已经降临到秘
鲁。(《征服者》)
从皮萨罗这一次/在领土线内的奔驰,/产生了目瞪口呆的沉默。(《征服者》)
皮萨罗这个目不识丁的西班牙人,于1532年9月,带领177人和62匹马登上秘鲁海岸。他的小股部队穿越安第斯山脉向印加卡哈马卡城进发。印加国王阿塔华尔帕本和一支4万人的军队驻在该城。1532年11月15日,皮萨罗的部队到达卡哈马卡城。次日,他请求与国王谈判,并要求对方只能带5000非武装的士兵。天真的印加国王阿塔华尔帕本居然答应了皮萨罗的请求,前往谈判。结果皮萨罗抓住时机,令部下袭击已放下武器的印加人。这场不如说是屠杀的战斗,只持续了半个小时。西班牙人没有损失一兵一卒。阿塔华尔帕本被俘。
皮萨罗成功了。当印加国王成为战俘,皮萨罗又向印加人索取了价值约2800万美元的金银财宝作为赎金。勒索赎金的具体情形,也出现在了聂鲁达笔下:
强徒们在那里/画了一根红线。/三间屋子/得要堆满金子银子,/直堆到他用血画的这条线。/金子的轮子在旋转,夜以继曰,/殉难的轮子在旋转,日日夜夜。/人们刮着地皮;人们摘下/以爱情和泡沫做成的宝饰;/人们捋下新娘手镯臂钏;/人们舍弃他们的神像。/农夫交出了他的奖牌;/渔翁交出了他的黄金水滴……(《征服者》)
用这样的方式,印加帝国交出了赎金,以赎回他们的国王。皮萨罗得到赎金后,却将印加国王处死。殖民者渴求黄金与财宝,但他们不是仅为此而来。
1535年,皮萨罗开始建筑利马城,作为秘鲁的新首都。最初就是从武器广场四周这些象征新权力形态的建筑开始。走进广场上的教堂。石头构建的建筑有沉甸甸的分量。教堂入口右手边,一幅巨大的壁画,主角就是身穿甲胄、腰挎利剑的皮萨罗。
教堂里面,地下室内,堆砌着成千上万的头骨。
据说,这些都是印加人的头骨。我没想到这些是印加人的头骨,但的确是。被征服的人们改信了基督。他们觉得葬身在教堂可以得到新神灵的佑护。后来,埋骨在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把死人身体的其他部分清除出去,以便容纳更多死去的信徒。这些头颅层叠成墙。空空的眼洞,空空的口腔。上面一层,烛火摇曳,管风琴声回荡。
临出教堂前,我又一次站在征服者皮萨罗的画像前。看着那个包裹在皮和铁的甲胄中的人。聂鲁达应该也在这画像前站过,他有一句诗,说那具甲胄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皮萨罗这个印加帝国的毁灭者,这个利马城的缔造者,最后也死于非命。他因为殖民者内部的争斗而被杀。聂鲁达的诗句又像拍击利马城下高岸的海浪一样发出轰鸣。这是《征服者》这首长诗中的一节《全都死了》:
海水和虱子的兄弟们,食肉行星的兄弟们,
你们看见没有,船桅终于在风暴之中
倾斜?看见没有,石块
在疾风粗粝的疯狂雪片下被压碎?
终于,你们得到了你们失去的天堂,
终于,你们得到了你们该诅咒的城堡,
终于,你们空气中的邪恶的幽灵在吻着沙滩上的足迹。
终于,在你们没有指环的指头上来了旷野的小小太阳,死亡的日子,
正在战栗,正在它波浪的石块的医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