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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太平洋。
书名:以文记流年作者名:阿来本章字数:3132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27
去看聂鲁达的第二个故居。按计划,沿海岸公路二十多公里,走走停停,看太平洋的风景。然后,去广播电台接受采访。主持人迟到了——和这里很多人一样,他对迟到如此之久并不抱有歉意。逼仄的播音间里居然挤进了四个人。主持人、我、当翻译的孙新堂和圣托马斯大学的莉莲女士。其实我只说了很少几句话,主要是他们三个人在谈一个叫阿来的人的什么什么。西班牙语好听,但有些冗长。一句汉语过去,会变成一句半到两句不等的样子。从电台出来,已经没有去聂鲁达故居的时间了。我们必须赶一百多公里路回到圣地亚哥,六点半在天主教大学还有一个演讲。
离开的时候,夕阳正坠向西边的大海。蔚蓝的大海在身后闪闪发光。
瓦尔帕莱索的海,/孤独的夜晚的光波,/大洋的窗户,从中/探出了我祖国的身姿,/仍然用眼睛在张望。南方的海,大洋的海,/大海,神秘的月亮,/在橡树的可怕的帝国,/在鲜血保证的奇洛埃,/从麦哲伦海峡直到极地,/都是盐的呼啸,都是疯狂的月亮。/以及从冰中出来的星星的马匹。(《智利的诗歌总集》)
我们也迟到了。智利天主教大学的讲座,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我在讲座中说我其实不大关心这个国家有多大面积、多少人口、多少矿藏。我关心的是这个国家的文学怎么书写他们的地理、他们的树木花草、他们的人民、他们人民的生活。文学家应该以文学的方式进入一个国度。
今天我就在瓦尔帕莱索的海边拍摄了不少照片。肉质叶的松叶菊,岩石间的仙人掌,海鸥,海狮,沙滩和波浪。
这些都是智利,聂鲁达的智利。
我们将飞往南方。那里的南方就是我们的北方,清冽的空气中满载着草木的芬芳、积雪的芬芳,以及沿着长长海岸线无声的波浪。目标是蒙特港,那也是诗人歌唱过的:
我记起了,在蒙特港,或者在岛上,/从海滩回来的夜晚,守候着的船只,/我们的脚在它的踪迹上留下了火,/一个发着磷光的天神的神秘火焰。/每踩下一脚就是一道磷光的硫。/我们用星星在大地上书写。(《智利的诗歌总集》)
到的那天晚上,是想到海滩上走走的,为了去看诗人笔下海上的磷光,但是天下雨。
这是多雨的凄冷的翠绿的南方。我在那座高岸上孤立的酒店里请大家喝威士忌。
杯子在颤动,有你的盐,你的蜜,/它是水的无所不在的空穴。(《大洋》)
雨一直在下。一早起来,雨还在下,海天相接处乌云泛着铁灰的光。
撑着伞,从高岸上的酒店下到海边。
就像流水在石头上磨下痕迹一样,/它落在我们身上,轻柔
地带着我们/落向黑暗/你熟悉土地和雨水,仿佛我的嘴,/
因为我们就是泥和水做成。有时候/我想:我们跟死亡一起在下面入睡,/在雕像的脚下的深入,瞧着那大洋。(《大洋》)
雨还在下。但天边上现出了霞光。在寒意中肃立着眺望铁青色的海。不到十分钟,雨停了。天边的红霞一路扩张过来,从天上,从水中,一路亮堂到跟前的堤岸上,连那些湿淋淋的嵯峨的巨石上也泛起了些微的红光。
去圣托马斯大学分校演讲。
还是老题目,还是聂鲁达。
演讲厅窗外,是大学的院墙。院墙外,是一片墓地。大小不一的墓碑参差错落,好些墓前还摆放着鲜花。墓地尽头是海湾,铁灰色的海在视线里一动不动。
我说,墓地,以及海所代表的自然,都体现着永恒。人类的生命本身,以及人类的很多创造,都不能永恒,甚至探问与追求永恒的宗教都难以永恒,但诗人和诗歌却有永恒的可能。自然与肉体的寂静终点处,诗歌会闪烁着精神的光芒。
也有些事可以一记。
此时虽是冬天,四野却一片青碧。甚至有花开着。酒店对面一户人家的栅栏脚前开着一株铃兰。青碧的叶,玉色的花。托马斯大学分校楼前开着好几丛欧石楠:白色的,粉红的。这花夏天时曾在苏格兰尼斯湖边山上得见,不想在这里又碰见了。
这里的人们老在说一种树。很多很多年前,曾站满蒙特港周围的山坡。
这所大学有一个烹饪系。校长请吃饭。都是系里研发的创新菜。系里的总厨亲自掌灶,每上一道菜还来亲自介绍烹饪和品尝要领。我说在这样的大学当校长真有口福。校长说,来这里几年,待客还从来没有上过重样的菜。饭毕,校长送我一本画册《智利》。
他特意介绍封面上站在雪山前那几株高大的像松又像杉的树。说这是智利的国树,也正是他们一直在向我这个植物爱好者介绍的那种树。西班牙语的名字我不懂。孙新堂用了什么工具软件后告诉我,此树中文名叫桧木。
那我就知道是什么树了。台湾阿里山中,小火车载着游客去看
的好几个人才能合抱过来的那些参天古木就是这名字:桧。
我们往更南边的拉巴斯港的湖上去。公路边某一处,司机特意放慢车速,让我们看一个叫“总统座椅”的老树桩。没怎么看清楚,车已经过去了。莉莲在手机上输入这个关键词,果然出来一大段西班牙文,这个我不懂,但随文的黑白老照片却懂。那是一个有两三米直径的中空的老树桩。好几个戴礼帽穿坎肩的男人坐在上面,中间那位是当时的智利总统。哦,几十年前,这里的桧木也就剩下这个树桩了。
沿途有一些老房子。顶子和墙都用的是木板,那木板都像瓦片那么大小,鱼鳞状披覆,覆盖着屋顶与墙面。司机是学校派出的一位女老师,她又说,桧木,桧木,这些都是桧木盖成的房子呀,百年都不坏不腐呀。
但有些老房子却明明显出了朽腐的模样。又是一座天主堂。所以来参观,也是因为“全是用桧木建成的呀丨”从立在顶上的十字架,到里头精雕细刻的壁龛。
这一整天的行程真是看尽了最美的风景:湖,积雪的火山,整天就围着这个湖和湖边两座活火山转圈。直到黄昏,太阳收起落在湖上和雪山顶上的最后一抹光线。这天,终于在积雪的山峰下看到了活着的桧木。晚上在酒店,我对着画册封面上的那几株参天大树发了好一阵子呆。
顾名思义,我以为是一个很小的微观瀑布。如果不是看在去瀑布有一段林间徒步的分上,我是会拒绝去的。当走出森林,听得水声咆哮,水雾升腾,片片雪浪在河流跌落处涌起时,才想这是哪里……分明是我去过的巴西阿根廷两国间的伊瓜苏大瀑布的中型版嘛。这条河叫蚊子河,害得这么壮观的瀑布群也叫了同样的名字。不远处,还有一座富士山一般的洁净雪山陪衬着。这么大一条河叫这么个名字,原来是因为这河上产一种小蚊子,咬起人来却甚是厉害,因此得了这么个名字。不过,我们来的这个季节,蚊子早就销声匿迹,我们就只管站在阳光下凝望瀑布和雪山了。瀑布就在那里雪浪翻腾,轰隆作响。
不只是植物的尖锐空气在等待我,/不只是皑皑白雪上的雷鸣;/眼泪和饥饿仿佛两种热病,/爬上祖国的钟楼而轰鸣;/从那里,在氤氲的天空之中,/从那里,当十月勃发,南极的春天/在美酒的华彩之上奔流时,/却又有一阵悲叹,一阵又一阵悲叹,又一阵悲叹,/直至横越白雪、黄铜、道路、船只,/穿过黑夜,经过大地,/直至我流着血的喉咙把它听见。(《奥里萨瓦附近的愁思》)
极美的东西总是引发愁思。多看一会儿,感觉自己有点化在里面的感觉,也就是看得有些意思了。旅途匆忙,看出点这样的意思也就很够意思了。
旅游公路绕湖行走,两座雪山一直在视线之内。其中一座浑圆的锥形,像极了富士山的形状。这一天里,我无数次把镜头对准忽远忽近的它。据说,这是两座活火山,隔几年就喷发一次。最近的一次喷发就在两年以前。但这个湖区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可以看见火山喷发的壮美景象,火山灰等有害物质却被太平洋上的风吹到山那边的阿根廷境内去了。这个湖区四周居住着德裔移民。民居,教堂,农场,小镇,一派欧洲风情。绕湖一圈,来到一个叫作草莓的小镇。立在湖边,晚霞映在湖上,对岸的雪山顶被夕阳照出一片緋红。不到十分钟,暮色在湖上弥漫开来,雪山顶上的绯红渐渐消失,隐去不见了,满耳都是湖水拍岸的声响。
这也是智利之行的尾声了。
明天飞行。
这里已经非常靠近聂鲁达在智利南方的故乡。他描写故乡的景象跟我眼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在火山山麓,紧挨着常年积雪的地方,在几个大湖之间,
静穆的智利森林散发着芳香……我就是从那片疆土,从那里的
泥泞,从那里的岑寂出发,到世上去历练、去讴歌的。
智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