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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座独立房子是酒吧。

另一座独立房子是酒吧。

书名:以文记流年作者名:阿来本章字数:2598更新时间:2024-12-27 17:51:27

  里面也有超现实的光怪陆离的陈设。比如,一双超大尺码(三四倍寻常鞋子那么大),特别定制来,随意放在酒吧的地上。再走山坡路,到了他的书房。这里有些陈列,不多的手稿,不同版本的诗集。有一本中文的,台湾早年出的《二十首情诗与一首绝望的歌》,但没用这个名字。没有简体中文的书。想了一下,要把背着的这本《诗歌总集》留在那里,再想,这十多天里读什么呢?便把这念头打消了。

  最后的节目,是看一段有关聂鲁达生平的视频。其实我不太需要看这些东西。一个诗人出名了,他在演讲,他在领奖,他在喜欢他的读者中间,他在享受成功的荣光。我倒宁肯去读他那些诗,宁肯知道他的诗歌背后那些磨砺、那些痛苦。那是诗人的盐。聂鲁达就喜欢在诗里写到盐。

  盐取代了崇山峻岭的光辉,/把树叶上的雨滴,/变成了石英的衣服(《大地上的灯》)

  但在这段视频中,有最大的一撮盐。那一年,我十三岁,在中国报纸上读到过这个故事。左翼的阿连德总统被发动武装政变的右翼军人包围在总统府。阿连德总统誓死不降。从中国报纸上读到的消息是,阿连德总统手持冲锋枪战死。自那时起,阿连德在我心中就是一个英雄形象。现在,这个过程在一段黑白视频中真实呈现出来。总统府正被政变军队围攻。地面是坦克大炮,空中还有战斗机低空掠过发射火箭弹,总统府被滚滚硝烟笼罩。看到当年一条遥远传说一样的消息变成了残酷的战争实景,我尝到了盐的苦涩,感到了某种盐一样的结晶硌着神经的痛楚。这是1973年9月11日,那一年我十三岁,阿连德总统在硝烟中倒下。仅仅十二天过后,9月23日,聂鲁达病逝于圣地亚哥。可以补充一点材料。聂鲁达曾于1969年成为总统候选人,后退出,转而支持阿连德竞选总统。后在阿连德政府中出任驻法国大使。他辞任大使回到智利一年后,政变发生,诗人辞世,时年69岁。

  解说词说,自1973年政变发生,聂鲁达逝世后,故居也毁损,后来……后来,遗孀乌鲁蒂亚在政治生态允许后,其余生就致力于这所毁败建筑的恢复。也就是说,故居中很多物件也不一定是当年的旧物件了。如此说来,这故居与其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倒不如说是一个女人对一个人、对一个时代的深长记忆。想到这些,我在这诗人故居中走动时,颇有些怪异的感觉。是在一个随心所欲的现代派建筑作品中穿行,还是失陷于一个诗人光怪陆离的梦境?但至少,这幢故居纪念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仅仅不过是爱情,在一个气泡的/空虚里,死亡的街道的爱

  情,/爱情,当一切都死了的时候,/只给我们留下了燃烧的角

  落。(《我是》)

  回程中,见到一幢威严的殖民时期宏大建筑。就是刚才故居视频中被坦克轰飞机炸,当任总统死在里面那个总统府。当年政变领导人很快就修复了它,自己搬进去当了智利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总统。朋友问我要不要下车,我说算了。只是让车缓行。总统府门口,无风,国旗低垂。卫兵们正在换岗。卫兵们肤色黝黑,又有西班牙人的鲜明轮廓。这种西班牙风格的广场上少不得会有一尊雕像。

  南美大陆,这样的广场上多立着马上英雄。这里的金属雕像早已氧化成黑色,却不知他姓甚名谁,想必应该是该国独立时期的开国英雄吧。

  次曰夜里,在孔子学院拉美中心作一个演讲,题目是早定好的,《聂鲁达召唤我来到拉丁美洲》。

  年轻时就喜爱聂鲁达。有一阵子喜欢的程度仅次于惠特曼。后来慢慢不读了,但这次出行,拿起来还不觉得这中间已经隔了差不多三十年时间。

  我去某国某地旅行,不太读那些旅行指南一类的东西。而愿意读他们的文学。我国近旁的好些国家,旅行社大卖,但我就是不去,没有别的原因,没读过那里的文学,去了,就是一个傻了巴叽的游客。

  这样的讲法,也可让异国听众明白,如今的中国人真的是虚心学习,不光学欧洲和美国,地无分远近,国无分大小,有好的,我们都学。相较之下,中国的东西他们真学得不多。来的人不少。讲座后提问也大致靠谱。

  只有一个秃顶先生,很客气的样子,期期艾艾地说,他不同意我在讲座中说阿连德是个英雄。他说,阿连德是自杀的,一个人就不应该自杀。我回答他,我以前知道阿连德是战死的,但即便自杀在我心目中也还是个英雄。我问他,你说他不该自杀,是基于宗教理由吗?秃顶先生说不是宗教原因。我说,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人家出于宗教理由你还去和人争论。宗教是定见,你跟别人争什么呢?你说不是就好办了,那你为什么说他不该自杀。秃顶先生说那不等于放弃了社会责任吗?我说,好家伙,人家飞机坦克地上来了,就是剥夺你这个责任能力,自杀,不投降,不自取其辱,非常了不起了。

  智利的晚饭是真正的晚饭。讲座完,大家还喝了些红酒,闲聊一阵,九点钟,这才开拔去吃饭。桌上有两位智利当地作家,说同意我对阿连德的看法。他们说,当年总统府被进攻的时候,阿连德总统通过广播对全国讲话,声明不会向叛军交出权力,不会活着走出总统府。如今,世界大幅度右转,当年如阿连德这样的壮举也成为质疑与解构的对象了。马尔克斯在诺奖颁奖礼上的演说中针对强势的西方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文学上可以毫无保留地赞同我们的独特性,我们在社会变革方面所做的尝试却受到种种怀疑而遭到否定呢?”其实,在这一点上,西方迄今并无任何明显的改变。我们还应该记得,阿连德总统牺牲后,并不是智利人的马尔克斯曾封笔五年,用文学罢工抗议这场军事政变。直到1982年,马尔克斯在他名为《拉丁美洲的孤独》的诺奖演说中,还对这一事件念念不忘:“一位合法的总统以他那陷入火海的府第作堑壕,单枪匹马和整整一支军队作战,直到壮烈地死去。”那时,阿连德和聂鲁达逝世已经近十年了,但马尔克斯没有忘记他们。近年来,中国对聂鲁达的翻译几乎停止。我手里这本诗集完成于1949年,所以我不知道以后关于这次政变,聂鲁达有没有写过诗歌。但他在这本诗集《背叛的沙子》这首长诗里,把拉美诸国独立后迅速背叛人民的强权统治者全部写了一遍。这首诗中有一节《寡头政治》:

  旗帜上的血迹未干,/兵士们还没有睡觉,/自由就改变了

  服装,/变成了财产和家当;/从刚刚播种的土地里/出来一个阶

  级,一伙/佩着纹章的新贵,/既有警察,又有牢狱。

  在智利的这些日子,还有一些我认为有趣的事情值得记录下来。

  去一个葡萄酒庄参观。冬天,架上的葡萄藤都枯萎了。园中很多树。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树,都长成了世世代代就扎根在这里的样子。其中有一株玉兰树,我说,这树的故乡在中国,但导游认真告诉我,园中有记载,这树是从美国来的。

  驱车一百多公里去瓦尔帕莱索。

  聂鲁达说:“圣地亚哥是被冰雪高墙囚禁的城市。瓦尔帕莱索却向茫茫的大海敞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