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女鬼

又是不到一上午。

谢识归从梦境里醒来，看着墙上滴答转动的指针，借用药物强制入眠，醒后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他头晕脑胀的想去厨房喝杯水，一进客厅就看见了开门进来的沈欲雪。

沈欲雪笑嘻嘻道：“我回来了！”

谢识归却绷紧了脸：“躲到我后面去。”

他上前拉过沈欲雪，将他严严实实的挡在了自己身后。

“怎么了？”沈欲雪探出半个脑袋问道。

“我去，这什么鬼？”

沈欲雪一眼便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身量很高，穿一身大红金丝绣霞帔戏服，流苏云肩上沉沉坠着数颗珠子，一副水钻头面，货真价实的金色大凤冠压在头上，长长的水袖一甩，粉墨登场。

沈欲雪颤着声问：“你是什么鬼，家住哪块墓地，前来找本大人有何要事？”

没想到那“女鬼”还认真答了：“我名沈庭芳，民国十七年生，卒于三十六年，家住何处尚且不知，无意中醒来，已经认不得此间，正巧有人冒雨前来祭奠先人，我便偷偷跟着回来了。”

“还有，我是男儿身，不是女娇娥，死前正在戏园子里唱戏，死后无人给我收敛尸身，才是现在这样的打扮。”

沈庭芳爽朗一笑。

沈欲雪仍旧趴在谢识归肩上，不过眼里少了警惕：“我叫沈欲雪，是地府里鬼差大人，他是谢识归，我的朋友，现在是公元2022年，国家富强，人民幸福。”

沈庭芳一怔：“原来我已是百年前的老古董了……”

谢识归道：“先坐下再说。”

他拍拍沈欲雪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沈欲雪松开他，走到了沙发坐下，沈庭芳也莲步轻移，飘来坐下。

沈欲雪道：“你在地下沉眠百年，应该不可能会主动醒来，感觉很奇怪啊。”

沈庭芳道：“这我也不知道，只记得猛然听见了谁在远处唤我，我便从黑暗里醒来了。”

沈欲雪摸着下巴沉思：“不对，你既然百年前已经身死，按理说应该早入了地府投胎转世，怎么还逗留在人间，一睡就是百年？”

沈庭芳笑道：“不愧是地府里的鬼差大人，慧眼如炬。我确实不愿转世投胎，想等来远方战火的消息，我的爱人带兵上了前线，生死不知。”

沈欲雪一愣：“那……你等来了吗？”

沈庭芳摇摇头：“没有。”

＊

民国三十六年的大雪，下的纷纷扬扬，天不过刚刚擦黑，北平城里的六安戏园子里便已经坐满了宾客，通明的灯火从一楼直点到了二楼，堂倌跑上跑下的给来听戏的贵人们送着茶水点心，这脚就没沾过地，今夜来听这场戏的，都是冲着这北平第一名角沈庭芳来的！

幕前打了起了戏梆子，好戏便是要开演了。

沈庭芳给自己勾完最后一抹红，揽镜左右照着，镜中人敷粉施脂，头面齐全，狭长的凤眼高高挑起，微微一笑，不知有多妩媚。

班主忧心忡忡的站在他身后劝道：“庭芳，你何必如此自毁前程，你名声大，是红牌，在这四九城里继续唱下去，想来会有许多达官贵人愿意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沈庭芳正举着一根金步摇在鬓边比划着，听班主说着，只随意笑着：“再这般纸醉金迷下去，国将不国，我沈庭芳虽只是一介戏子，但那骨子里头的东西，我从没丢过。”

说完，他便扔了那金步摇，提裙上台去了，大幕缓缓拉开，他演起了日本人点名要看的霸王别姬。

台下来者皆非客，领头的是那日军大佐西村，北平城沦陷与他逃不开莫大的干系，在他身旁奉承着的，也都是没骨气的汉奸卖国贼。

沈庭芳身段极柔，唱功极好，甩着袖唱到了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妾妃若是同行，岂不牵累大王杀敌？也罢！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他手持双剑，目露决绝不舍，作势自刎前忽的想起了那人临行前说的话，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这婚书先给你，等我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就回来与你大婚。

沈庭芳倒下那刻，爆炸声四起，大火瞬间吞没了整个六安戏园，西村一行人根本没有想到沈庭芳会跟他们同归于尽，连叫都尚未叫出来，便已经葬身在了火海。

已经逃出了园子的班主看着那冲天的火光，眼里泛起了泪光：“庭芳！”

沈庭芳给所有人都留好了退路，唯独没有想过自己。

只有他在前头吸引西村，那些共产党才有机会杀了他们。

那晚六安戏园整整烧了一夜，此后北平城里，再没有一个叫沈庭芳的人。

＊

沈庭芳道：“我那爱人就是个大老粗，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自己手抄了一份婚书送我，说是以此为证，他也不想想，他字写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话虽说的嫌弃，但眼里满是笑意。

沈欲雪问道：“那婚书还在吗，我还没见民国的结婚证呢。”

沈庭芳道：“我以身报国那日，特意将婚书藏在了贴身衣物里，你若想看，我可以拿出来让你看看。”

那是楼急霜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与念想。

一旁安静许久的谢识归突然开口：“要是你想，可以在我这里更换衣服。”

正打算解了衣领子拿东西的沈庭芳：“……”

“也罢，只是我一个孤魂野鬼，若没有人给我烧来，我也换不了新衣。”

谢识归默默拿了一个火盆：“我这里有。”

沈欲雪跳起来：“怎么不见你给我烧过衣服？”

谢识归道：“这是上次去给你买香时顺路带回来的，你一直不曾提要新衣服，我便也没有给你烧。”

沈欲雪还是瘪着嘴，闷闷不乐。

谢识归则拿了一身自己没怎么穿过的旧衣服，给沈庭芳烧了过去，沈庭芳在厕所里差不多待了半个小时，才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来。

他长发及腰，卸了油墨妆容的脸白皙无瑕，狭长的凤眼，精致的红唇，简单的白T黑裤都让他穿出了风情万种的感觉。

沈庭芳道：“等我一下。”

他施了个法，将刚刚换下来的行头都收了起来，接着拿出了一张薄薄的、已经泛了黄的纸来，他递给沈欲雪。

“这便是我爱人所写的。”

沈欲雪小心翼翼的摊开，与谢识归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凑在一起看。

婚书上的字大气有力，哪里有沈庭芳说的丑的不行，沈欲雪感觉被骗，哀嚎道：“如果这算丑的，那我的简直不是人看的！”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楼急霜的情谊，全数写进了这几行字里，成了沈庭芳这漫长年岁唯一的念想。

他想再见楼急霜一面，哪怕只有一刻钟，也觉得无憾了。

沈欲雪道：“这都已经过去百年了，说不定你爱人早已经转世投胎了，你这样找也不是办法。”

沈庭芳道：“大人可有什么好办法？”

沈欲雪道：“我是鬼差大人嘛，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下职务之便，去找判官问问，看看能不能让他查一下生死薄。”

沈庭芳眼前一亮：“不论成与不成，庭芳都先谢过大人。”

沈欲雪红着脸道：“倒也不用那么客气，你比我大，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那么恭敬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沈庭芳笑起来：“好。”

谢识归问道：“你现在就要回去吗？”

明明才刚刚回来不久。

沈庭芳善解人意的道：“不用这么着急，我都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

沈欲雪也想多陪一会儿谢识归，见状便道：“那我明天再回去，今天就留下来。”

谢识归虽然还是觉得有些短了，但还是勉强接受。

沈欲雪兴致勃勃的拿出了游戏手柄，递给沈庭芳。

沈庭芳惊奇道：“这是何物？”

沈欲雪打开了电视，连上游戏手柄，指着游戏道：“这叫游戏手柄，可以用来打游戏，看，就这样，我教你玩。”

他教沈庭芳玩起了自己还算熟练的糖豆人，彻彻底底把谢识归给忽略了。

谢识归叹了口气，进厨房做饭去了，只余两个游戏菜鸟在外头玩儿。

沈庭芳从未接触过现代的高科技，但他悟性好，不一会儿就明白了游戏怎么玩，沈欲雪本仗着自己比他经验丰富，想要体验体验大佬带新手的感觉，但没想到不一会儿就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

沈欲雪欲哭无泪：“不玩了，这游戏对我一点也不友好！”

他放下手柄，冲进厨房，把脸埋进谢识归的背上就开始呜呜假哭。

沈庭芳无奈的笑笑，也跟着走了进来，谢识归正炒菜的手一顿，慢慢转过身道：“没关系，打游戏就是为了图个快乐，不用那么较真。”

沈欲雪闷闷道：“可是我游戏体验感极差，我是不是智商有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