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阳租客

　　堂堂众人集团下属徐蚌市新大都房产公司的常务副总江舟遥失业了。

　　头天他刚过完三十岁庆生宴，与房产公司一帮下属在KTV嗨到天亮后回家关机睡了一天。

　　第二天到公司上班没多久，文员兼前台李想扭着屁股一摇三摆地走进他办公室：“江总，李天霸找你”。说完，挤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给江舟遥。她也跟着去KTV了，昨天凌晨没睡几个钟头又要来上班，不像江舟遥可以自己给自己放假。

　　“李天霸？”江舟遥晃了晃还没醒透的脑袋，没反应过来。

　　“李天霸李总，我干哥找你！”李想噘嘴道。“嗐，你直说你哥找我不就得了！啥？你说董事长从临杭过来了？”江舟遥吓一跳，“我怎么不知道！”江舟遥直摇头，公司上下好久没有人敢直呼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李天霸的大名了，大家都快忘记了老板名字。

　　李想和老板同姓，进公司一个多月后，被老板带去饭店，回来就认了本家兄妹，老板叫她“香香”，李想叫老板“哥哥”，从此提前转正，不再正眼看别人，当然，对江舟遥除外。

　　江舟遥是房产公司常务副总，大老板李天霸平时在500公里外的临杭市总部，不在房产公司办公，有事才来董事长室坐坐，由他代为监管公司日常工作并行使老板权力，在这个小天地里算得上是天高皇帝远。

　　小丫头可不傻，一直想贴上他，再说江舟遥可比李天霸年轻帅气得多，又是堂堂211毕业的，比她这个由职高升级而来的高职大专生可是强多了。自古英雄爱美人，但美人也同样爱英雄。

　　江舟遥不敢也不感兴趣，兔子不吃窝边草，动老板的人，那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尽管他承认李想确实有几分姿色，那种可以喂饱男人的秀色，而且他也不反感李想，她除了平时眼光看人高点，其实心眼不坏。

　　江舟遥盯着李想的嘴唇问：“香香，你今天怎么气色不好？嘴唇都没血色了。”

　　“我忘了擦口红了。”李想说完就转身摇着身子逃了。

　　江舟遥稳了稳呼吸，不急不慢来到董事长室，敲门：“董事长你怎么过来了啊？你找我？”

　　“小江，来来来，坐。”五十多岁但保养得很好的李天霸从大板桌后面站起来热情招呼着，“本来昨天想找你聊聊的，香香说你累了在宿舍休息，我就没有吵你了。年轻人嘛，难得聚聚热闹一下应该的。对了，你喝什么茶？”

　　“老板在下属面前从来不会问对方喝什么，因为他不在乎，‘给你你就拿着，不给你也别想’，这是老板的口头禅。今天怎么破例了？”江舟遥暗自奇怪。

　　江舟遥忽然打了个寒颤，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个不好的感觉，“老板有事怎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却去问小小的一个前台？虽说他俩是干兄妹，但也仅仅是干兄妹而已！”

　　再看一眼李天霸，发现对方的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董事长，不用麻烦了，有什么事你直说好了。”江舟遥一边说一边坐下。

　　“是这样的，小江。”李天霸从大板桌后面踱了过来也坐到沙发主位上，手指磕着扶手，斟酌着：“有个事想听听你的想法，我们这个新大都房产公司说白了其实就是一个项目公司，成立不久，也就开发了现在这个新大都小区，现在房子是结顶了，但预售的效果很不理想，集团董事会讨论的结果是暂时不考虑拿新的土地。也就是说，最近几年没有消化掉手上的房源之前集团不会再投资房地产行业。另外，董事会一致认为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房产公司目前的管理团队都是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严重缺乏专业性。”

　　江舟遥张开嘴想说话，一时却没发出声来。

　　确实，从集团拿地到新大都房产注册成立、项目开工到现在房子结顶，一路并不顺利。

　　房产开发最关键的就是资金，资金回笼速度越快，项目就越安全，效益就越好，反之也一样。

　　可惜，新大都房产就像一个未足月就出生的孩子，先天不足：先期市场调研不充分，又远离众人集团总部，等于是跳出老根据地又开创了一块飞地，集团在临杭市的资源包括政企、银企合作的优势荡然无存。新大都光是在徐蚌市办各种手续就办了小半年，总是在走各种流程，然后一路求爹拜娘盖了二十来个章。

　　他的前任曹副总就是因为吃不消应酬陪酒自己挂靴离去，便宜了江舟遥，让他这个总助兼行政经理就地接任常务副总宝座。

　　虽然这个位置级别在总部也就排在中层干部，但地方大员的含金量不一样……

　　“小江，你是什么想法？”李天霸脸上的肌肉又开始僵硬地堆了起来。

　　“噢，噢，这个，董事长，集团有什么安排你尽管指示，我会带弟兄们坚决执行。”江舟遥一阵慌乱，李天霸的突然袭击，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好！”李天霸一拍沙发，“我就知道小江你是有素质有执行力的，我没有看错你。”

　　李天霸起身到大板桌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江舟遥：“这是3万元钱，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意思，另外公司会按你的工龄年限相应补偿，你下个月和新来的蒋总移交一下工作。新大都房产公司整个售楼业务整体打包给销售公司委托销售，除财务和工程部外，其他管理团队按劳动法和劳动合同约定补偿后一律解散，希望你带好这个头。”

　　李天霸顿了一顿，又道：“我知道这个决定很突然，但这个项目开发周期拖太久了，集团不停往里面输血，负担不起了，董事会对此意见很大。你能理解我的难处吧？”

　　江舟遥心想，终于还是来了，天高皇帝远，日日笙歌燕舞的好日子过到头了。

　　算了，看在老李还算客气的份上，好聚好散吧，走时七七八八能拿到20万，也可以了，再说这几年他也多多少少通过乙方做了点配套小生意，为自己的小金库存了点东西，见好就收吧。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好歹也是211毕业的，虽算不上顶尖，也不是是个人就想上的。

　　想到这，江舟遥平静地说：“董事长，我这边没问题，我会配合做好移交工作。”说完接过钱立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转身道：“谢谢董事长！对了，其他人我会通知到，李想是不是留下？”

　　“李想也同批遣散，她那里我先不出面了，你辛苦一下告诉她就行。”李天霸摆了摆手。

　　“啊！这，好吧。”江舟遥苦笑着走出董事长室，腹诽着，“这干的毕竟是干的，比不上湿的，紧要关头叫哥哥也没用。大难临头各自飞，老子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上谁。”

　　“香香，晚上我请你唱歌啊？专门请你一个人！”江舟遥故意大声在办公区嚷着，走进自己的副总室。

　　办公区不算大，整个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难道他忘了香香可是大老板的妹妹，而且是干的。

　　李想一听江舟遥叫她，马上屁颠屁颠跑过来，趴在他的办公桌对面，盯着他：“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知道请我，还单独？你生日不是刚过过吗？”

　　“嗐，就是觉得平时不够关心你，想补偿一下，刚老板也批评我了。”江舟遥一阵咳嗽，掩饰着，“我说你到底去不去？那么多废话。”

　　“去去去，哎，那晚上下班我坐你车，就这么说好了。对了，下午我先请下假，买管口红去。”李想连忙说，出了副总室。

　　江舟遥想了想，拿起手机便要打电话，又猛的停住发了条微信留言给英之皇夜总会的一姐：娜娜，今晚999那个包间给我留着。

　　那妮子这会儿肯定睡正香，说不定被窝里还搂着个人，这时打电话是找不痛快——没见过谁一大清早订房的。

　　晚上七点刚过，江舟遥带着李想进入英之皇999包间。

　　李想看着空荡荡的包间：“我说，你是不是钱多了没地方花啊？就我俩弄这么大干嘛！”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江舟遥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今晚我俩不醉不归啊！”

　　“停停停！”李想白了一眼江舟遥，恼怒地说，“你今晚居心不良。”脸上的笑意却憋不住地荡漾了开来。

　　“废话少说，自己点。”江舟遥将烟和打火机扔给李想，“少爷，上人上酒上菜！”后半句是扔给包房少爷说的。

　　“江舟遥，你什么意思，我这个大美人在边上陪你，你还要点小姐？”这回李想是真变了脸色。

　　一会少爷领着一队小姐进来，齐声鞠躬道：“贵宾晚上好！”江舟遥扭头看了看李想，手一挥：“全下去，少爷，照这位美女的标准给我叫几个过来，你这什么眼神。”小姐们嘟囔着鱼贯而出，李想不知咋的，脸上又绷不住吃吃直笑。

　　继而夜总会一姐娜娜身着高开叉旗袍亲自领着另一队美女扭腰进入，扯着公鸭嗓子嚷道：“江总，你这么快就想我了……哟，这还有位大美女在啊！你这唱的哪出戏？”

　　江舟遥手一指，“左数第二个、第四个，呸呸呸，第四个不要，四不吉利，第五个。对，就你俩留下。娜娜，要不你也留下？”

　　“老娘今晚没空，包房都预订满了，你玩得开心点哈。”娜娜带着一帮挑剩的女人走了。

　　“来，香香，我们唱歌，喝酒，2号你陪我家香香，5号你过来陪我。”

　　“愁绪……”，当江舟遥一口磁性的男低音夹着七八分熟的经典粤语歌曲在包房响起来时，李想和两位小姐都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当年在临杭求学的时候，同宿舍有位南方的同学，李想跟着他学了一阵粤语，这是他的保留曲目之一。“鼓掌的喝酒”、“唱歌的喝酒”，“开酒开酒”……冷清的包房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一起走一走……”当麦再次轮到江舟遥手上，他唱起天府之歌时，李想愣住了：她太了解江舟遥江总了，每当他唱这首歌，意味着KTV的活动结束了。可现在才九点多，夜生活还没开始就要散场了？

　　果然，江舟遥唱完放下麦，打开手包，把上午李天霸给的那三万块钱的信封拿了出来，数了10张红皮给2位小组，又点了2张给少爷，“今晚你们就陪到这吧，下面我和香香美女要单独唱一会，你们先走吧，账单我会结给你们娜娜姐。”

　　少爷和小姐们走了，那5号还依依不舍，想要江舟遥的微信：“江哥，我们加个微信呗，下次你请我宵夜。”

　　江舟遥一阵苦笑，“不用了”，心想：我马上要离开这了，KTV哪个龟儿子以后还会记到我。

　　他随手将音乐设为自动播放，又将音量调到将将要盖住说话声的分贝，招呼道：“香香，过来，陪我跳支舞。”

　　李想定定地看着他，空气中开始飘荡着暧昧的气息！暗暗叹口气，缓缓地将身子软软地靠了过去。

　　“香香，我要走了！”江舟遥搂着李想的腰踩着慢四，大声在她耳边说到。“走，才九点多，说好不醉不归的啊！”香香将靠在他肩膀的头抬起看着他，却一下将贴在了江舟遥的脸上。

　　“不是，我是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江舟遥解释道。李想的舞步猛地滞了一下，被江舟遥一脚踩了上去。“啊呀，不跳了。”李想内心一阵烦乱，“笨死了。”

　　两人坐回沙发却没有分开，借着酒意遮盖了彼此的尴尬，沉默着。

　　还是李想先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走？我是说离开徐蚌市。”她问道。

　　“一个月后吧。老板已经通知我准备移交了。”江舟遥迟疑了一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香香将腰挺了一挺，“我？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房产公司虽说半死不活，可我一个学酒店管理的本地高职生，到哪不是干服务员的活，再说这边企业少，李天霸对我还算不错，房产公司活也轻松。对了，你，能不走吗？”

　　“香香，假如你也要走呢？”听到李想问他能不能留下，江舟遥心里泛起一阵温暖，就像那淤泥从池底翻起，直冒泡。

　　李想一下坐直了，看着江舟遥，问：“你是不是知道别的事？还是李天霸对你说了什么？”

　　江舟遥一听，索性扯开了也好，便说道：“今天你哥把我叫去说，除了财务和工程部那几个，其他所有团队管理人员都解散，包括你我在内。公司会按劳动法和合同约定补偿。”

　　“狗屁我哥，那是李天霸想让我陪他，又怕大家背后说，才认我做他妹妹！”李一听自己也要被遣散，一时气愤，忍不住说了出来，“哎，你可别多想，我没陪他上过床，他都多大了，比我爸还大2岁，真陪了他我以后还怎么嫁人，我家可是在徐蚌本地。我平时那是装的，你们一个个都比我有本事，要技术有技术，要学历有学历，我怕你们欺负我，故意让你们误会。”

　　“哦哦哦。”江舟遥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题，以前好像并不在乎李想是否和老板上过床，但今天听她这么说，心里又有点高兴，“那你打算怎么办？李天霸自己不想做这个恶人，让我来告诉你。”

　　“怎么办，凉拌，大不了让我爸再养我十年，反正李天霸别少我的补偿就行。那个时候我就三十四了，还不算太老，到时候再找个老头嫁也不晚，你那个时候就40了吔，勉强也能算得上老头了。哎，你要是留下就好了。”李想长长地叹口气。长长的睫毛弯下来，盖住了眼睑，就像害羞的月亮躲进了云朵里。

　　江舟遥看了内心一阵摇曳，心里那艘浪漫的小舢板眼看就要翻了，忍不住低下头吻了过去。李想吓得紧闭双眼，心里直说：“要死了，来真的啊，快点！”

　　正胡思乱想，感觉眼皮一热，江舟遥的嘴唇盖在了她的眼睛上。“这老古董。”李想哭笑不得，一把搂住江舟遥的脖子，将嘴唇贴了过去，“叭”的一下和他的嘴唇结结实实盖了个章。

　　江舟遥的小舢板这下彻底翻了，他和李想在男女情爱方面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善男信女，两个人在学校时，分别谈过恋爱。

　　江舟遥的女朋友是校学生会的一朵花，后来又和学生会主席擦出火花。

　　大三时，晚上在电教室偷偷“学习”，正好被监控拍到，又让电子信息学院一帮黑客发烧友练手破了密码，视频传到了网上，后来搞得满校风雨，两人被学校通报批评，破监控密码的几个学生延迟半年拿毕业证。

　　江舟遥同学从此再没谈过恋爱，他的口水交换技能也就没有进一步提高。

　　至于李想，这方面比江舟遥技高一筹，各个阶段都练习多次，就差最后破门一脚了，要不是她家死活不同意，她早和那小子毕业时一起走了。

　　后来到了新大都房产，有李天霸干妹的光环照着，谁也不敢动她，自然连追求者都没了，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在李想强摁牛头硬喝水的逼迫下，江舟遥将李想压在沙发上进行了猛烈的反击，突然点歌机自动播放起了摇舞曲，吓得两人停止了动作。江舟遥帮李想整理好衣服，两人对视，又卟哧一笑。

　　“起来，我们跳舞去。”江舟遥拉起李想跟着舞曲摇了起来。这次江舟主动将李想环在怀里，紧贴着她，感受着李想那青春的气息。

　　“香香，我一个月后就回老家暨阳去了，我准备回去先找个活，老家企业多，找个活不难，再等机会看看以后自己能干点什么。”江舟遥在李想身后大声说着，两个人按同一个节奏摇着，像一条奇怪的八爪鱼。

　　“要不你把我娶了吧！”李想趁着三分醉意、含着三分情意、带着三分笑意，说出这句话，捅破了她对江舟遥的那层窗户纸。

　　“等我一年，我稳定下来了找你。”江舟遥好久没谈恋爱了，他也不想再谈了，三十岁了，找个喜欢的自己的比找个自己的喜欢的更重要。但他无法答应李想留下不走。留下来除了结婚还能干嘛呢？然后生一个孩子，不，二个，也许三个，然后呢？然后孩子们长大了，再生一堆孩子，这种生活很真实，但不适合自己……

　　“一年，一年后我就25了。”李想喃喃自语，江舟遥没听到。

　　一个月后，新大都管理团队换血交接工作基本完成，江舟遥约了李想看了两人在徐蚌的第一场也许是最后一场电影。

　　两人像热恋已久的恋人一样手牵手，走进电影院，落座后李想将头靠在江舟遥肩上直到电影结束。江舟遥开车将李想送到小区门口走，然后回宿舍，取出文房四宝，用米芾体写下“醉解兰舟去”，题好落款，盖上“江郎之印”。

　　躺下后，江舟遥一晚上转辗反侧。

　　第二天一早，江舟遥又到李想家所在小区，将黑着眼圈的她约了出来，取出一个卷轴，递给她：“送你做个纪念，一年后你如果还没嫁人，就当是我对你的聘礼。”

　　江舟遥轻轻拥抱住李想，“保重，照顾好自己。”然后转身上车发动车子，没有犹豫。李想追上一步，扬了扬卷轴，“这是什么啊？”

　　“回去问度娘，走了，保重……”江舟遥的车屁股一溜烟地跑远了，李想湿湿的眼睛里只看了四个圈……

　　家里。李想打开卷轴，一幅“醉解兰舟去”米芾体书法赫然在目。

　　“醉解兰舟去？”李想琢磨着，知道这个兰舟肯定是指江舟遥自己，可为什么他要让自己问度娘呢？便在度娘上输入这五个字，手机上跳出来一首词：

　　清平乐·留人不住

　　宋•晏几道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原来如此。”李想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