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城坐落于洛水河畔,太祖皇帝以其“地处中原之源,儒释道三家之正中,兆寓兴和”而命其曰“太和”。
每逢冬至,层云尽压,大雪纷扬。不出一日,太和城即会被白雪覆盖,并且持续至来年开春。
城之正中有一金宫,名曰华极宫,是为大洛帝宫,常年紫气环绕,若有精通天机的术士在此,或能听见丝丝龙吟。
此宫瑰奇,大雪压满城,宫顶亦不见雪,其中玄奥实在妙不可言。
昔年儒家张圣人进京讲学之时,见城上冰雪封天、龙气四溢,城下百姓宴酣之景,遂题诗《盛世》,一举入了儒家圣位,京城也由此成了天下士子的圣城。
冬至时节生机紧闭、万物寂,不宜出行。
太和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大雪,气温骤降。
太华殿门口,由青石铺底的丹陛之下,两座白玉狮子被披上了一层薄雪,虽为死物,却都有双栩栩如生的狮眼,威严地盯着广场上的百来位大臣们。
时值巳时,雪大了些许,早已实现了仕途梦想的大臣们被冻得直跺脚,恨不得马上回到家里妻妾们的被窝里去。
那座迟迟未打开的太华殿里安静无声,似乎有一只巨龙盘踞其中,令整座皇宫都在禁声。
尽管早已手脚发僵,这些身着官服、年龄各异的官吏们亦不敢有丝毫怨言。
一位着绿衣的老人不知是受不寒天大雪还是皇帝陛下的傲慢,有些急躁地拍了拍一旁的男子:
“刘尚书,你可有暖手的物事?”
男子将手中的红色石头捏紧了些,摇头道:“没有,你找陛下要去。”
老人丧着一张脸道:“那我岂敢。话说,陛下此番召集吾等可是为边关之事?”
“我只知晓陛下要退兵,其余一概不知。”
“退兵?莫非是太子殿下有消息了?”老人皱眉。
“恐怕不是,殿下失踪已有半年,三十万大军将凉山翻了几个来回,两厂那边甚至派人去了西蜀国都,仍是一无所获。”
“那随殿下出京的三千黑骑可有踪迹?”
“你说呢?”
老人吐出一口浊气,反复几次仍旧无法平复心中的焦虑感。
半年前,大洛同时出了两件大事。
北齐毫无征兆地在两国边境屯兵百万,声势浩大,大有一句南下夺取大洛国都的势头。
与此同时,西南部的丽州发生起义,数万人洗劫了丽州府,只杀官吏商贾,不拿一分钱财,丽州的地主富商大族现在就只剩一些尚未及冠之人和孩童。
然朝廷谈和的刺史未到,那数万人便宣布上梁山做管路人,俗称匪寇。
适逢北齐大军压境,稍有不慎就会灭国,皇帝无心顾及南方,遂派太子南下剿匪。
太子一行人共有三千天和军,皆为六境之人组成,不说剿几万匪,就是去西蜀国都杀个来回都行。
就是这样一只精锐军,却在进了凉山数天后消失了,镇南三十万大军将梁山翻了个遍,地都挖了几尺,仍一无所获。
问及是否曾有军队入凉山,匪寇们也是矢口否认,匪寇头子在丽州府大牢里被打得面目全非,却仍旧在说不知道。
太子遇害消息迅速发酵,席卷全国。
一时间,百官除了在皇帝面前表现得悲愤些,也不知该如何。
想到这里,老人叹道:“我大洛保不齐要出一位女帝了。”
男子干咳一声,将老人的话打乱,“高士,你是担心陛下听不见?”
老人苦笑道:“若是陛下坚持不娶,殿下又……那不就只剩下公主殿下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传来,“臣为君谋,不问帝位。高士,你莫要越界了。”
老人看着这个坐镇西厂的太监,翻了个白眼,撇嘴囔道。
“这话我在陛下面前都敢说。”
刘尚书急忙蒙住高士的嘴,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礼部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老东西!”
老人翻了哼了一声,不以为意,“放心,殿下洪福齐天,定会平安归来。”
话语至此,二人皆长叹一声。
官至正二品的大吏中,只他们二人与太子接触最多,关系最好,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深知太子归来的可能性不大。
……
太子之纨绔秉性和他那承袭先后的容颜,皆闻名遐迩。
什么夜出东宫入花魁楼、朝发花魁楼寻尚书千金、携两尚书齐至胭脂苑赏风月、公主白兰莅临花魁楼扯其耳而走等奇事,早就成了大洛百姓的饭后谈资。
人们大都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有少数各书院士子们自发联合,声讨其不知廉耻,有辱大洛国风,望其改邪归正,多问国事。
对此,太子殿下只是站在花魁楼的阁台上淡淡回了一句:关你们屁事。
令这些士子们大跌眼镜的是,五字一出,传遍天下,那厮非但没受人唾弃,反而讨得了天下女子和龙阳之好的男子们争相追捧,皆言太子殿下霸气云云。
太子奉命出京南下之时,几家花魁楼和胭脂苑甚至宣布停止迎客,不少女子还专程去寺庙烧香,祈祷其平安归来。
要不是他姐姐白兰站在城门口摆出阵仗,放言谁敢去烧香谁就去蹲大牢,许多人方才驻足回去,不然佛家的香火钱估计会翻上好几倍……
太子失踪的消息发酵后,平日里烟火气浓厚的楼苑,居然一片缟素。
两位尚书千金甚至翻墙来皇宫,哭丧着一张脸要找皇上拿个准确消息,本就心烦意乱的皇帝自是被弄得破口大骂。
……
二人齐齐朝着天上的层云望去,不知所言。
身为皇帝独子,再怎么不济,活着也总比死了好,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藩王争权,天下生灵涂炭的乱景。
高老尚书略带可惜的言语,确实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
这时,太华殿大门缓缓打开,一个尖锐的嗓音传出:“宣众臣觐见!”
大臣们缓步走进大殿。
皇帝白川穿着便服倚靠在龙椅之上,披头散发,丝毫没有帝王的样子,倒像是个放浪形骸的山野修士。
虽身材瘦小,还断了左臂,但每当面对这位曾经发动南青之变的皇帝,大臣们还是感觉有莫名的压力。
要知道,当年为了帝位,这位爷可是踩着无数高官的尸体进的皇宫,其中不乏就有在场某些人的老师或是亲戚长辈。
大臣们跪地叩首,恭敬道:“臣等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白川摆手示意众臣平身。
他扫视一圈,目光在户部尚书张至于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说道:“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边关和太子之事。”
“北齐与我朝的战争结束不足两月,又赶上大雪,边境流民的收容事尽快完成,若是做了流寇,不问缘由,尽数杀之。”
“另,朕欲在凤鸣关修筑一城,内阁六部自行配合,待李旬伤势好转,即刻开修。”
听到李旬的名字,本来被冻得目光混浊的大臣们瞬间来了精神。
作为皇帝的核心幕僚,据说当年南青之变的时候,就是此人定下的名单,后来名单上所有的人都被处死在朝天门前,无一逃脱。
本在朝廷就风评不好,白川登基以后,李旬又做了内阁首辅,统领百官,位极人臣,拥有的权利力与皇帝就只有一把龙椅之隔,但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个极度清贫的主,见不得贪腐事。
所以无论是做官的还是经商的,都对此人十分忌惮,但顾忌其滔天权势,也只敢在背后做文章,给各大书院点一钱,造点舆论,好让他收敛点。
有人为了贬损他,甚至给他丢了顶九千岁的帽子,不过皇帝对此只是一笑置之。
两月前,作为文臣之首的李旬亲至边关,与北齐皇帝谈判,朝中大臣当初还等着看好戏,结果人家刚到,北齐便无条件退兵,且归还包括凤鸣关在内的所有领土,等着看笑话的人便不再做声。
不过,他被人送回京城的时候,却是奄奄一息,仅剩的一口气都是被人用真气强行吊着的。
消息传出后,民间兴起了一种:首辅大人以命换我大洛太平,做官当如李首辅的称赞。
一时间,李旬的声望达到极盛,百姓大都期盼着人平安无事。
不过对于李旬的伤势,自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一些大臣甚至悄悄供奉了一尊阎王像,天天都在虔诚跪拜,生怕他哪天就死不成了。
刚才皇上的话就如同冬日里的冷水泼在身上,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此时虽然面不改色,内心却已不知已愁到了何种地步。
天子眼下演戏,就像是在私塾老师的戒尺下搞小动作。
作为皇帝,白川自是知道一些密辛的,看着一些官员极力掩饰的失望表情,他有些无奈,若是上下不齐心,便只能以重权压之。
于是,他开口道:
“修凤鸣关之事,朕已与李大人商榷过,此事将全权交给他处理。尔等可有问题?”
张至于知道方才皇帝多看他的一眼的意思,第一个出列说道:
“回陛下,两国交战伊始,每年都要足足烧掉七千万两白银,户部才将年底的军费拨下,现在国库亏空,急需补缺,若要筑城,恐怕是……不太够。”
白川不慌不忙地将桌上的书信拿起,思索片刻,说道:“无妨,朕不急。即日起,户部开设商事司以征商税,商税大小由朕钦定。”
话音刚落,殿内顿时惊呼声四起,群臣反应极为激烈。
礼部尚书高士一脸惊慌地跪下,“陛下!恕臣斗胆。此事万万不可,太祖皇帝曾定下祖训,不可征商税,若要颁行此令,则有违祖训啊!”
吏部尚书林武也跪地附和道:“陛下,天下士子皆倚靠富商大族入仕,各宗关系错综复杂,如要征税,这些门阀大家必定不悦,届时士林一乱,天下必有反对陛下的声音,恐再出丽水府的事情啊!”
有了出头鸟,许多大臣也不管反对与否,也都接连跪下,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白川皱眉,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心想老子做皇帝的还收不得这个钱?
征税之事,于商人来说自然不利,但于这些当官的来说,不说百利而无一害,却也碍不着他们什么事,怎么如今还帮着商人说话?
“莫不然我大洛贪腐之风已吹至朝廷中枢?”
刘承言察觉皇帝的脸色不对,急忙打圆场道:
“臣以为征税之策可以施行,且必须施行!”
“洪历年间的农民起义,根缘就在于地主富商做得太大,若不折其翼、削其力,那历史必将重演。”
他看了看身旁跪着的两位尚书,继续说道:
“林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但其实很好解决,兵部可在各地抽调人手,以协助商事司行事,如有不从反对者,或抓,或杀,再由陛下定夺。”
刘承言曾是跟随白川发动南青之变的武将,凭借与皇上的情分,还有那远超寻常武将的文识,后来更是不断高升做了一朝兵部尚书。
白川脸色稍稍和缓,扫视一众大臣,点了点头,“嗯,就按你说的办,此事不得再议。年关之时朕亲自查验国库。”
朝廷是个拼演技的地方,都是说着好听的话办着难看的事,其过程和方法,还不是通过为难他这个身为九五至尊的一朝天子。
自创立两厂开始,他便知道,这些人嘴上说着好听,实则有几人真是为了他白家的天下着想?
如今腐败之气已渗透至王朝每个角落,以权谋私更是常态,而今战争刚刚结束,进行大清洗的时机业已成熟,强征商税只是第一步。
下一步要怎么做,只有那逆子回来了再做决定。
想到这他就来气,本是去平匪寇,结果那小子竟带着三千天和军搞失踪,若不是昨天派人送了封信回来,他都要决定派兵去西蜀找人了。
白川烦躁地拍向龙椅的扶手,吓得跪在地上的大臣浑身颤抖,以为要被问罪。
他冷哼一声,冷道:“太子踪迹已寻得!莫要再私下讨论。”
“朕乏了,退朝。”
说完,白川起身离去,留下一众惊魂未定的大臣面面相觑,瞧着个个震惊的神色,似是不敢相信刚才听到东西。
……
大洛王朝永圣十五年的冬至,京城颁布了两道谕旨。
西南边陲小城外的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全部撤离。
飞扬跋扈了大半辈子的富商大贾接连入狱。
这天。
沉寂了几十年的大洛国运,又开始了变动。
崇山上无悲无喜了几十年的老道人仰望着星宿,满脸不可思议。
失踪了半年的大洛太子殿下,剑指长天,瞬息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