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苦寒,一年总有七八个月,刮着凛冽的北风。
冷风呼啸,雪虐风饕,每赶上这样的夜晚,傅遥总不敢睡沉,只怕这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作为被贬流放的罪臣之女,傅遥不幸亦侥幸。
不幸的是她从堂堂辅国公府的千金,一朝发遣至边关不毛之地,沦为阶下囚。
侥幸的是,比起那些被充做营妓的本家女眷,她这五年的罪奴生涯,苦则苦矣,却仍留有尊严。
夜未央,狂风怒号,傅遥了无睡意,而身旁的冷香却已睡沉,鼻鼾打的响亮,几乎盖过了门窗的扎扎声。
傅遥翻身坐起,小心的给冷香掖了掖被子,又迅速钻进已经冷透的被窝里,双手凉的像抱了块冰。
身下的土炕,明明睡前才烧过,但到了这会儿却早已凉透,冷硬冷硬的。
但能有这么一方可供遮风挡雨的屋檐,傅遥就已经很知足,毕竟依照规矩,如她一般的罪奴,只能去睡茅屋囚舍。
而傅遥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境遇,全仰仗当年她初来乍到时,结下的那段善缘。
当年傅遥才被发遣到此,正赶上监管他们这批罪奴的冷坊长的夫人难产。
傅遥年纪虽小,却通晓医理,几句指点,便助坊长夫人顺利生产,且母子平安。
坊长夫妇知恩图报,自那以后便叫傅遥与他家大女儿冷香同吃同住,对她也是格外关照。
而冷香因与傅遥是同年生人,又生性温厚老实,五年相处下来,两人要好的就跟亲姐妹似的。
眼见明年开春,冷香及笄之后便该出嫁了,每念及于此,她总说最舍不得的就是傅遥,只盼她姐俩能嫁去一处才好。
无奈傅遥身为罪奴,只能在这苦寒荒蛮之地,耗尽余生。
无休止的冷和黑总是叫人绝望,但傅遥却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好。
因为只有活着,才可能再见到她被发配充军的胞兄傅远,也才有机会查清他父亲被冤杀的真相。
如此,她的娘亲,她的姑母贤妃,还有她傅氏一族无辜的叔伯亲眷,才不算白死……
屋外冷风不休,透过门窗的缝隙直灌进来,吹的傅遥脑袋发晕,眼皮也有些重。
突然,门外响起几声含糊的呼喊,紧接着又是一串急促的叩门声。
傅遥一个激灵,连忙翻身坐起来。
“谁?”
“傅姐姐救命,哑姨她……她不好了!”
傅遥听出,叫门的是苏芩,与她一样,也是发遣到此服役的罪奴,而苏芩口中的哑姨,原是幽州大营的营妓,因染了治不好的病,才被送来这里等死。
人来了半年,就病了半年,坊长夫人可怜她,便许傅遥时常照料她。
而经傅遥连月来的悉心照料,哑姨的病本已见好,谁想……
全怪这鬼天气,活要将人生生折腾死。
傅遥也来不及多想,匆匆披上件衣裳,就下地去开门。
苏芩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一进屋就拉住傅遥哆哆嗦嗦的说,“姐姐快随我去瞧瞧,迟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冷香被这动静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作势要起身,“我也去。”
“外头冷,你身子不禁寒,快躺下。”傅遥也来不及多嘱咐,说完便与苏芩一道出去了。
大雪初停,冷月映着一地银白,到省了烛火。
傅遥随苏芩踏着及踝的积雪,艰难的挪到关押女奴的草屋。
一进屋,就见衣衾单薄的女奴们都抱团缩在屋里一角,哑姨则孤零零的卧在草垛上,佝偻着身子,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傅遥赶紧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尽管气息微弱,索性人还活着。
“哑姨可能听见我说话?”傅遥俯身贴到哑姨耳边问。
闻言,哑姨缓缓睁开了眼,原是想点头,却又没力气,所以只是微微眨了下眼。
见人还有意识,傅遥松了口气,问苏芩,“上回坊长去镇上,给哑姨配的药丸可还有?”
“最后一丸,前儿个就服了。”
傅遥暗觉不妙,却也不至绝望,其实她一早就知道坊长配来的药,压根治就不好哑姨这病,但平日里有那药吊着,多少能应应急。
眼下没了那药,着实难办。
尽管着急,但傅遥却没乱了方寸,又与苏芩道,“苏妹妹快去帮我找几根绣花针来。”
苏芩疑惑,“姐姐要绣花针做什么?”
“妹妹只管给我找来,要快!”
人命关天,苏芩哪敢耽搁,起身就往外跑。
傅遥又赶忙回身,拉过哑姨的手不停的揉搓起来,意在给她保持体温,“哑姨再忍忍,可千万别睡,我一定能救你。”
傅遥虽然嘴上这么承诺,实则心里也没底。
不错,她是想用针灸的法子暂且保住哑姨的命,但普通的绣花针与针灸用的银针,无论是从粗细、长短,还有材质上皆不相同,用起来怎么可能得心应手。
再者,傅遥这点医术,还是从前随出身医香世家的外祖母,学的些皮毛。
尽管对下针的成败并无把握,但傅遥清楚情况紧急,若不冒险出手,人只怕就熬不过今夜了。
忽然,哑姨猛的躬起身子,呼吸也变的异常粗重。
未等傅遥反应,一口鲜血就从哑姨口中喷涌而出,溅了两人一脸一身。
屋内的其他女奴见状,接连发出几声惊叫。
傅遥也顾不上害怕,连忙将哑姨的身子扳向一侧,只怕人会被血呛着。
“哑姨别怕,您再忍一会儿。”傅遥一面安抚哑姨,一面冲一旁惊慌失措的女奴们喊道,“快,快去帮我找针来!”
女奴们闻言,却都无动于衷,反而缩在一起团的更紧了。
傅遥气急,正欲再喊,哑姨却拉住她的手,艰难的摇了摇头。
傅遥望着满脸是血的哑姨,一股滞痛之气迅速在胸口漾开,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哑姨重咳几声,口鼻又喷涌出一团鲜血,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已近弥留。
难道,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
见傅遥满目悲戚,哑姨了然亦释然,她又轻轻的握了握傅遥的手,像是在安抚,接着便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坠子,塞进了傅遥的手心里。
“哑姨,这是……”
哑姨无比艰难的吐了口气,望着傅遥似是笑了,便缓缓的闭上了眼。
“傅姐姐,针找来了!”苏芩一路小跑进了屋,却见傅遥垂首,轻声道,“不需要了。”
绣花针落了一地,映着从窗口倾斜而入的清冷月光,寒光瑟瑟。
苏芩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傅遥偏头,与苏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芩儿别哭,哑姨素日里最爱干净,你去打盆水来,咱们伺候哑姨好好上路。”
苏芩年纪小,今年才满十二,平日里最听傅遥的话,现下心里虽然又难过又害怕,却还是“嗳”了一声,狠狠的抹了把泪,就起身要往外走。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几声狂躁的犬吠,紧接就听有人大喊,“不好了!有罪奴越逃了!”
闻言,诸人皆是一惊,才从地上爬起来的苏芩,又重重的跌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