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轻荡,夜阑人静。有那幽深中显得突兀的虫鸣不时传来,衬得夜里此间更加幽静深邃。
正是盛夏时候,夜来的有些迟,连带着白日里的余热久久不曾散去,房内房外到处充斥着一股挥不去的闷热。夜深了,入眠却不是易事。往往这个时候,多数人家都会特意延迟安寝的时辰,躲在阴凉的地方边纳凉,边话家常。
忠勇侯府不同于一般人家,如今的季节里,纳凉的地方都是专门的凉亭小筑,水中一点,参杂着水意的晚风习习吹着,身处其中自是凉爽至极。
可凡事总有例外,比如忠勇侯夫妻的寝房内。
“夫人,这恐怕不好吧……”
说话的男人是忠勇侯的主人云忠怀,正值壮年,或许是生活太过优渥,身子已经有些微的发福。他面白无须,一身深色锦袍,金冠束发,一丝不苟,倒是不像那些土财主那样油光满面,脑满肠肥。反而尚还显出年轻时的英俊。
只见他此时深蹙着眉头,眼里有些犹豫,显然是有些踌躇不定。
身边的美妇人佯作生气,抓着云忠怀的衣袖轻偎着,细声嗔道:“老爷,这有什么不好,秋儿是您的女儿,难道我们家青儿就不是了么?青儿自小乖巧懂事,从未要求什么过分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想要的,我这个做娘的说什么都要为了女儿争得这一次。”
说到这儿,美妇人已经有些微的愠怒。这美妇人便是云忠怀如今的正妻,朝中荣丞相的庶女,荣淑姬。云忠怀见妻子如此,心先是软了一大半,张口就要答应,可转念想到自己的长女云秋那温婉的性子,又有些犹疑了。
美妇人哪里不知道这个枕边人的性子,知道他已经有些松动了,便索性趁热打铁道:“老爷,其实,在妾身看来,咱们秋儿的这桩婚事本就不合适呢。”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宁兄与我是许多年的莫逆之交,秋儿和衡儿的婚事是早早就定好了的娃娃亲,哪里会有什么不合适之说?!”
美妇人见云忠怀有些愠怒,连忙接着道:“老爷莫恼,你想啊,秋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温婉可人不假,却是个好欺负的,又哪里适合宁家那样的人家。”
“他敢!”云忠怀闻言便欲拍案而起,却被妇人拉住只得再次坐下。这愤怒因为心疼女儿的不多,更多的却是因为自己的脸面有损。毕竟,云秋是他的女儿,欺负她也就是相当于欺负他云忠怀了,这让他如何能忍呢。
“老爷,这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管不了秋儿一辈子不是?妾身以为,秋儿的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宁家的孝期已满,眼看着就是正式成亲的时候。可秋儿若是嫁进那样的人家,又哪里会讨得好处呢,到时候……”语未尽,意已全,云忠怀自然也知道妻子省去的话里的意思了。
这样一来,这秋儿是绝对不能嫁进宁家了。
见云忠怀面露思索之色,妇人连忙继续道:“可是咱们青儿就不同了,论容貌,青儿在同龄人里是个顶尖的,若论才华也自是不输人,她又不是个绵软性子,若是真的嫁进了宁家,自不会受了委屈,我们也放心不是。”
“夫人说的是,可是秋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云忠怀看着妻子,神色间满是询问。
“老爷且放宽心吧,妾身打理府中那么些年,又哪里出过差错,这些事留着让妾身处理就好,妾身一定会为着云秋寻着个好人家,到时候两姐妹一同出嫁,岂不是一桩美事么。”
云忠怀本就不擅这深宅中的琐事,既然妻子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他也就没有费心多问。
寝房内再次恢复了静寂,不远处昏暗的墙边却有人的气愤涌上了心头。
简直,欺人太甚!
云冬的双手紧握成拳,远远看着父亲的房中昏暗的灯火,眼中是越来越浓重的怨怼。
明明是一样的音容举止,父亲却好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慈祥沉稳,在他的记忆力永远高大的可以撑起一片天的人仿佛也只是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了。现在得寸进尺,竟然这样对待姐姐。
为什么会这样呢?云冬曾无数次的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每次都无果罢了。
夏日的清晨晓雾初歇,天色正朦胧的时候,云秋就已经起身了。
云秋独自住在一个并不算精致的院子里,丫鬟仆妇们虽有,可个个都是难支使的主,平日里的衣食住行大部分还要她和玉儿、乔妈操持。云秋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是门门清的。
亲生母亲早早的亡故,容氏本就忌恨他们姐弟二人,又由妾成妻,云秋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是以,平日里凡事都忍让几分,她原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照顾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况且还有玉儿和乔妈。说起来这种想法有些乐天知命,但也是无奈之中的事不是么?若是有那优渥的生活,谁又肯劳心劳力。说到底云秋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正是美丽娇俏,年华正好的时候。
与乔妈和玉儿一起用了早膳,云秋回到房内便拿起了一边绣了一半的绣品仔细绣了起来,不久却见云冬疾步从院外走来,近前便推门而入。
云冬自打入京学就变得彬彬有礼,跟个小老头一般的一本正经,平日里即使是见她也是礼数周全,从不会像现在这样莽撞进门,看来是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了。
云冬是带着满面怒容进门来的,见着云秋坐在桌旁一针针刺绣的模样怒气仿佛又升了几分,正要开口说着什么,却听得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向外看去,便见几个丫鬟从外走来。打头的丫鬟手里随意提着一个饭盒,近前来或许是见长公子在一边,尚算恭谨的行礼问安罢便自顾摆好了饭菜出了门去。
如此大费周章的阵势,事实上放在桌上的饭菜却少的可怜,菜色也普通的可以。
云秋不说,谁又知道忠勇侯家的大小姐的膳食竟是这般模样,下人们的饭食也只是如此吧。
表面上这些饭菜都是厨房里的厨娘做的,可若不是荣氏授意,哪个下人有这样的胆子用这样的饭菜来糊弄大小姐。
“嘭!”云冬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他起身就要去追远去的丫鬟,却被云秋拉住了。云冬回身正要说着什么,未开口便听得云秋道:“小冬,不碍事的,姐姐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说着,她看了一眼身旁立着的玉儿,玉儿会意的绕回到里间,不大会儿就拿出一个鼓囊的荷包,里面是一叠银两,数千两的样子。云秋拿着便塞在了云冬手里,“这些银两你拿着,平日里访友外出有个体己的钱也方便些。”
“姐……”云冬正要推辞,却看到了云秋满是和悦的脸。
荣氏最会做表面功夫,大户人家每月都有固定的月钱用于平时花费,云秋自是也应当有月钱的。荣氏也确实按照一贯的份例一分不少的给了月钱。可是,真正到了云秋手里却少的可怜。
这是某个大胆的奴才在中途将月钱克扣下一大半,剩下的才会到云秋手里。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荣氏的主意。偌大的?忠勇侯府,现在可是荣氏当家作主呢。
云冬年纪虽小,可这些年却早已看多了大户人家的猫腻,是以,姐姐的这些钱他知道是依靠外面的生意挣来的。姐姐身为忠勇侯大小姐却还为了生计在外抛头露面,说出来恐怕都不会有人信吧,可是这些事确确实实发生了
“小冬,你好好的,姐姐就放心了。”
云秋对着云冬轻轻说着,脸上没有怨怼,没有悲愤,只有温和。
看似柔软温弱,其实是真的坚强。
“姐……”
云冬跪坐在云秋的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搂着她纤细的腰身啜泣着。这时候倒是全然忘了周全礼仪。
姐姐本就狡黠的性子,如今这样的温柔隐忍,为的也不过是他的安稳,他又岂会不知呢。可是,总归是免不了委屈吧,他受了委屈可以向姐姐倾诉,那么姐姐呢。这些年,为了他,姐姐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所以,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让姐姐受委屈了。
“什么委屈?”
云冬闻言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才知自己竟然将心里的决定说出了口,心中暗恼,却也知道姐姐的性子,不敢隐瞒,只得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
“姐姐,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让容氏得逞的,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天下之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说着,他作势要拉着云秋走。
云秋见弟弟如此,心里一暖,继而摇头道:“小冬,你莫要冲动,且先静观其变就是,婚姻大事岂非儿戏,姐姐自是不会委屈了自己。”
云冬将信将疑,可是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毕竟,他还太小了。
送走云冬后,云秋轻吁了一口气,秀眉还是禁不住蹙了起来。
她转身来到窗前,轻手推开木格雕花窗棂。不知何时外面下起雨来,盛夏中的细雨霏霏倒是有些初秋般的凉意。
仔细想来,她已是十八岁的年纪,本该早早成亲为人妻甚至为人母,只是未婚夫一家正是孝期,这才拖延至今。其实,她本来也是不想早早嫁人的,冬儿还太小,在这个家里两人虽说是明正言顺的公子小姐,却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冬儿生性温润乖巧,荣氏和云青又是那样的性子,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嫁人离开家里,冬儿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眼看着未婚夫一家孝期将过,没想到云青倒是看上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