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无可切磋

唐九一拱手，亦是守诺之意。

“事已至此，也当作别。”柳老爷子声如沉钟，一双苍老的眼睛清明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下山之后的路，恐怕不容易。楚公子，我给您留半个时辰的功夫，在此之后，我们便会滚石点火，做出你被驱逐的表象。”

哪里的路都不好走，倒也见怪不怪。

唐九笑了笑：“多谢您。但不必留这么久，我下山后，您紧接着便动手吧。”

她说着一拱手：“再会，老爷子，柳公子。”

唐九一向是个极利索的人，说着便转身过去，披好斗笠，眼瞧着身形又要没入雨幕之中。

“且慢，楚公子。”柳老爷子忽然在他身后道：“老朽有一事，一直心存疑虑。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会，索性便问了。”

“您请讲。”

柳老爷子道：“那日云州，我二人比试。楚公子，你在最后故意慢了。所以，最终，看起来是老朽赢了。”

唐九的声音极清晰：“那一战是您赢了，老爷子。”

柳老爷子一拂袖子：“那并非真正的赢，那是一场精妙的表演。”

柳衍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那天分明他就在现场，作为半个当事人也算是参与了全程。但是为何他似乎回忆不明白爷爷和楚公子在聊的事情？

柳老爷子道：“楚公子，江湖中人，武艺切磋，最忌讳不明不白。”

唐九挑起眉睫：“明白。是您赢了，老爷子。”

她说得如此轻易，仿佛本人无甚争强好胜之心。

柳老爷子目光沉了一沉——这样的态度本就显得格外怪异，他这一把岁数了，如何不明白，习武之人，饶是再说勘破天机，不行比较，但底子都是争强好胜的，谁又甘愿俯首言败？他索性讲话挑明：“再比一场吧，楚公子。”

唐九于此时抬起眼来，正正看着面前的老者：“老爷子，实在对不住，晚辈从不曾与人切磋。我也不会切磋。”

她说得极恳切。

柳老爷子亦是看着对面这个年轻人。

“楚公子。江湖中人，若非仇人，没有拒绝切磋之理。”柳衍到底年轻，心直口快，径直说道。

柳老爷子顿了顿，伸手抓住柳衍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了。

柳衍心下诧异，可还未等他再说什么，便听见柳老爷子叹了口气：“好，那就祝楚公子一路顺利。”

而唐九闻言也不多说，只是拱手作别。

祖孙二人目送他的背影隐入一层层的水幕，很快消失不见。

“爷爷，这不合乎江湖礼数，纵然我们双方有约，他又岂能如此对您？依我看，事情应该反过来，正因为双方有约，性命攸关，才应更坦诚。”柳衍心中难免忿忿不平。

江湖之中，确有此切磋之礼数。老爷子这把年纪了，岂能容人如此不尊重。

柳老爷子悠悠叹一口气，他看着楚婴离开的方向良久，方道：“你怎知，他是江湖中人呢？”

柳衍未听明白：“他还能是哪里人？纵使大家公子，既然能习得这一身武艺，便定然有师承之人，既如此，也不是全然不入江湖。”

柳老爷子看着他，伸手轻拍他的头：“你还需多看多思，切不可意气用事，冲动行事，免得酿成大祸。这些天，便跟在我身边学。”

他语罢不欲再多言，顾自转过身去，可柳衍对此事却想刨根问底，他跟上去问：“爷爷，这件事我实在不懂！”

柳老爷子叹了口气：“什么样的习武之人，才会全然不在意输赢？”

他问完这句话，便是彻底不欲多言，负手离开，只留柳衍皱起眉头，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样的习武之人，才会全然不在意输赢？

——恐怕那输赢之上遮盖的，是死活。

柳老爷子幽幽叹了口气，楚家旁支的公子，如何会同她有血缘？若无血缘，又岂会这般肖似呢？

这一切加上一个否字，便可倒退了。

那‘楚公子’，只怕是在灾难中幸存，在暗无天日的磨砺中长成鬼怪，方有今日。

-

如今依旧是夜色侵袭，夜雨连绵。

唐九下了山，然后一头扎入密林之中，继续一路奔袭。

滚石和火光很快地在她身后亮起来，与此同时，是嘈杂的打斗声。

——柳老爷子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她方才给的回应，他便能做得天衣无缝。

不过唐九无暇继续想下去，她只能全心向前——她深知夜虽黑暗，实则却最为安全，若是待到天边亮起一丝明亮的线色，奔逃和躲避便会愈加艰难。

柳老爷子说会给她留半个时辰，她能明白，这是想要迷惑蛰伏在暗处的那些人，为她作掩护，可是她太了解这些在黑夜里生存的人了——那些人不可能只盯着山上的火光和打斗，他们会盯着每一个出入口的风吹草动。

如若被发现破绽，他们之间的做局和约定就会被倒查发现，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舍弃这所谓的掩护。

她很快便听见了身后异常的声音。

是和今天盘旋的夜风方向不同的、疾疾的风声，还有雨水被打碎的声音，有人，就在她身后追赶。

这么快就能大致判断出来她行路的方向了，看来这次盯上她的还真不是泛泛之辈，派出来的手下不仅多，还都身手不错，不是些稀里糊涂的三脚猫。

唐九很清楚地知道，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为避免被对方一窝端了，她必须先将人干净地甩掉，然后才好放出信号，和楚离的人接头。

-

一声惊雷炸响在天际。

霎时间，天地皆白。

楚离眼盲，看不到这骇人的亮色，却被这一声轰响惊醒。

他本是靠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面颊等待，本是已经打了瞌睡，如今这一激励，几乎全清醒了：“派出去的人呢？”

穿碧色衣衫的女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公子，还没有消息。”

楚离的梦光怪陆离，如今他仍能回想起一些片段，当年自己的家毁于一场大火，而刚刚那场梦里，他在燃烧的废墟中看见了阿氿的身影，矮矮小小的，似乎要被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