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烛阴野兽

站起来。

唐九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她的手撑着地面，摸索着站起，却在手无法触碰到地面之后，很快失去了重心，她的身形趔趄了一下，因为原本就浑身僵硬、紧绷而颤抖，又没有视野能够找到周围可以扶一下或者支撑的东西，她便这么跌倒下去。

砰——

“这是你自己求来的惩罚，现在觉得吃不消了？” 养父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听起来比刚刚远了不少——大抵是刚刚在混乱和跌倒中，唐九忽略了养父走路的声音，如今他大概已经走到那个栅栏旁边了。

而她……她在……

唐九在一片黑暗里勉力稳住自己的心神，思考自己跌倒的方向。

然后她有些迟疑地翻了个身，一点一点地往后爬。直至她摸索着抚上那个陈旧的大门，摸到了刚刚养父丢到门上的匕首。

她的手在颤抖，指甲和匕首的光面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声。唐九咬着牙把那柄匕首生生拔出来，拿在自己的手中。她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废物，站起来！”养父似乎并不在意她做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严厉，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再然后，唐九听见了吱吱呀呀的声音——是那个沉重的栅栏打开了。

这个声音是她此生第二次听见，却是如此地熟悉。

唐九心里有了猜测，但她只能在养父的催促声中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来，她将那柄匕首别在自己的腰间——真是离奇，平时她往腰上别个什么武器，向来也是不会低头看的，可如今失去了所有的视力去别一柄匕首，却这么费力。

“跟上。”养父的指令十分清晰。

唐九气息一紧，这样的做法无疑让她格外不适，但随后她又意识到，眼下她无从违抗养父的命令，她能做的唯有尽快适应——她必须要能够在一片黑暗里平稳、自如地行走，完成更加复杂的工作，包括，在黑暗里和别人对打。

这都是她当下还做不到的。

当唐九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什么，且不说余生可能都要如此，毕竟养父的惩罚，向来是说一不二，就只说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她必须要在自己从那个高台上掉落下去前，尽最大可能让自己适应眼前的一片黑暗。这样才能够在那里活下来。

唐九抬起脚步来，并下意识地微微举起手臂保持平衡，寻找方向、四下摸索，如此小心地往前挪动。

“栅栏会关闭。”养父的声音再度在前方响起。

唐九愣了一下——可是这一声，她并没有因为被催促而感到不安或者紧张。相反她找到了方向——养父的声音，给她指了一个大概清晰的方向。

于是唐九尝试着尽快往那个方向而去。

一个旧友的声音和面貌却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彼时她询问他，在唐楚孟之祸之后的这些年，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他的生活怎样？他身边，如何能连个小厮都不带？

当时那位友人脸上笑意朗朗，他的睫羽微微颤动：“我不认为我看不见，那我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这一瞬间，唐九把这句话在头脑里嚼碎，吸收到自己的心智之中。

——不认为自己看不见。

——那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唐九抬起脚步来，蓄了些许内力在地面一踏，然后她听见了周围物件颤动、摇晃的声音。这声音让她大抵明白了紧切着自己周围都有什么物体。于是她尝试着迈开步子，让自己走的更加流畅、也更加快一点。

唐九并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一瞬间她感觉到头顶上方有什么在晃动，似乎是已锈蚀的金属，于是她赶忙上前了半步——紧接着她就感觉到栅栏紧贴着她的身后重重落了下来。

于此同时，又传来吱吱呀呀的有些刺耳的声响，就在她的斜前方。

——是那扇门开了。

与此同时，是外面那些喑哑而充满着怨恨的呻吟、叫喊、嚎叫和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地从那个方向传了过来，仿佛那扇门外是野兽，或者鬼魂。

而在她近处，养父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他走了几步，似乎在哪里停顿下来。“跟上。”

唐九依言跟上。她再度踏足于这片地方，年少时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彼时她回过头去只看见堪堪一块衣角，当时她在心里想，这个人不再是长辈，不能够再信任他，不能够再相信他，更不必说像小时候那样依赖他。

可如今她又是因为对他不设防备的警惕，到了这步境地。

霎时间，唐九觉得自己已经看不见的双眼眼眶发热发涩。此时此刻，她的理智仿佛是绷紧的一根弦——

她好想抽出兵刃来杀了他啊！杀了这个曾经说她是他的‘孩子’，最后却把她完完全全当做兵刃、工具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男人。

她的手颤抖着按上腰间的匕首，却在触碰到光面金属的一瞬间，又强迫自己把心中的弦强行松弛下来——

不可以。

她必须要活下来。

她是这个男人一手带大的，她的武功都是他教授的，她向来不知若是和他动起手来自己的胜算能有几分，但她觉得如果能有五分都是极其幸运。更何况如今她还瞎了眼，这让胜算更加渺茫起来。现在跟他动手……和以卵击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唐九觉得自己的口腔里弥漫起一丝血腥味，但她混淆地无法追溯到这个血腥味的来源，或许是喉咙，或许是牙齿，或许是唇舌。

养父忽然闷闷击掌两声，这和记忆里发生的次序几乎一模一样。

唐九将手藏在袖间捏紧，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却仍强行生生咽下一口气，她不做声，只是停下脚步。

击掌的声音落下，很快，有个侍从的声音响起：“教主，这次的序号应当是五、二。”

五、二。

唐九的脑子里浮现出当初的画面——

她现在所处的是一处高台。高台之下，是废墟和密林，其间生存着的，是养父不知如何捕捉到的、之后被烛阴教豢养的人，他们被教中人称作‘野兽’。

一些铁丝做成的厚实的网把这些区域分割开来，有许多行许多列，于是根据每一个的位置，都会有对应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