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言我一语,还夹杂着手舞足蹈和原生态表演。
没有人再说话。
瓦蓝蓝的天上的云彩,宛如和着悠悠扬扬的唢呐轻快流动,夕阳缱绻在黄土的尘埃里。
“三年窑儿(花脑儿平媳妇娘家有三捆窰,这也是半骂人的玩笑话),给老子又多活儿(什么时候)走了?”世平不知什么时候看见了花脑儿平的三轮车,这么问。
这一问,大不如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他们还都是楞个铮铮的嫩后生﹔二十年前,他这么一问,就跟着一块出去闯天地了。
“过了十五么。”
“就你给老子出息了,开上三个轮轮的兰。”这是万活儿,与雪曾一辈,小几岁,比奋岚又大一些。
喜元不说话,他此刻不说话,似乎很疲劳,但不是出于压迫﹔笑着,但不是出于尴尬,数不清的皱纹一刀刀刻在脸上。他总是不说话,在我的印象里,他不曾说过话,又必须是说过话的。
他想起了他的死去多年的儿,不老就死去的儿,是的,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
第三章 小学合并
二十年前,就在这里,在这被称为“人市”的地主家的旧窑口,老人们依旧晒他们的太阳,存富、奋岚两兄弟、花脑儿平、赵联章等人聊他们的“跑山”(又叫“串乡”,即当货郎,贩卖小商品)。
小孩们眼睛里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看着旁边的留下了他们不尽的欢声笑语的小学,聊他们即将进行的搬学校。
这其中,当然有艳军,喜元的儿子。
孩子越来越少了,小学校有三位老师,五捆窑洞——最左边一间放杂物,最右边一间作为老师办公室,给川口镇来的那位女老师住了,老师们备课、批改作业,都在教室里,在讲桌上,于是,改作业发现了错误,老师可以一个一个地叫到旁边进行一对一“辅导”。另外三捆是教室。最中间一间是学前班和五年级,由买槐叔教,买槐叔还是村里的保健员——美丽的赤脚医生。哦,对,这几位老师是民办老师,还种着地,每天放学,在全职的农民已经歇晌午觉的时候,在全职的农民已经开始坐看炊烟袅袅的时候,他们往往是“带月荷锄归”、“夕露沾衣”的。农闲时,尤其是寒假,买槐还出去打点零工;它的左边一间是一年级和四年级,由赵联章老师教,赵联章农闲时出去“跑山”;它右边一间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由那位外村——虾沟来的女老师教,她还带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女儿叫苏叶,和艳军一般大,在一个班里,都是四年级,儿子还小。
村小学没有六年级,村村如此,川口镇上的初中设了六年级,不过,这也好,村里小学教学质量毕竟不太好,六年级这一年大概真是为了恶补吧?
每捆窑洞教室里放两列桌子,供两个年级的学生使用,上的课也只有语文和数学,其余都是自习。一般只有早上上课,先数学后语文,老师先给一个年级上会儿课,留点儿练习题,再给另一个年级上,留练习,如此反复。下午自习,老师有时候就不来,但也不能集体都不来,因为要打铃,有的地方连铃铛也没有就吹哨代替,决定上课下课,还有最最关键的放学,草筐摆了一院子,学生们在长长的午后,可还有很重很重的任务呐!女老师在这方面承担的责任多一些。孩子们呢?学前班的孩子早早的就写完了作业,收拾好书包等放学;一年级的折纸,女孩儿折青蛙啦袄啦裤啦蜻蜓啦,男孩儿折“宝”,类似于现在小孩“打”的卡,不过,现在的卡片是圆的,印有各种卡通什么的图案,“宝”是有两张纸交叉对折而成的,呈正方形,玩法一样。男生还玩滚铁环,这可是专门请铁匠打的,也是技术活儿;二、三年级的呢,女生呢就比赛,比谁写的字多,为了省本子,往往是一个田字格写四个字,男生还有弹“蛋蛋”(曾叫过夜明珠,后来可能因为孩子小时候刚开始学说话吐不清字,就叫蛋蛋了)力成可是个中好手一个,还有趴崖窑,早在清朝前的古代,打仗时,好多是和回回,大刀长矛年代,在半山腰上,悬崖峭壁上,打下一个个小窑,用于躲藏,男生们回来都吓女生说里面有白了的骨头;四、五年级的就更不一样了——看小说,沉浸在所有美好的梦里。
艳军也在卢梭的带领下去瓦尔登湖边徜徉过,也到海底两万里之下遨游过,也被路遥震撼过;苏叶也为茶花女哀泣过,也写过“天很蓝/花未眠/雨中的伞/若隐若现/人生若只如初见/杨柳岸/声声慢”“一襟晚照/一雨池塘/一味清凉/欧鹭闲眠/荞麦花如雪”的句子,也记得同桌亮亮不让她坐靠墙的位子,也记得邻桌朋朋的六根手指头的手······而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了,民办老师全都“下岗”了,此刻,他们又都是农民了,不同的是识得几个字,不同的是在过年的时候,孩子们你追我赶喊着:“扫房子,割猪肉;磨豆腐,蒸馒头;贴春联,放鞭炮;三十儿晚上熬一宿”的时候,赵联章可以挥毫泼墨按大家的要求写出让大家眉开眼笑的满意的“步步高”或“迎财来”“纳福到”的春联。
买槐可以更久远的去打工了,赵联章可以永远的串乡去了,虾沟来的女教师也带着她的孩子们回去了。
“川口上小学一个年级有好几个班嗳。”
“川口上小学教室可大了哎,过几年还要修楼房!”
“川口上小学用电铃上下课咯。”
“川口上小学还升国旗、戴红领巾了!”
“还上音乐课咧。”
······
······
只有一件事他们没说,不是他们忘了,而是谁都不知道那是好事,还是坏事——要写家庭作业了,不用再去拔整大筐整大筐的羊草了,而就在他们稍稍懂事后,或许还不算懂事,实在是还太小了,他们就会各自从草筐和家庭作业之间做出选择了,或许,那选择会使他们一辈子都很累,也或许,他们会在某些暗暗的夜晚眼睛睁的大大的,为那个选择滚下泪来,却永不言后悔······自习课会很少,那些美丽的星星般的时光只能是写在日记本里的回忆了,而这一切,比他们的“先辈”们结束得都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