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十五）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忙。

颜雨泠对镜半晌，贴的是假胎记，粘的是猫毛，外加一双吓死人的吊鬼眼，伙伴惊不惊不知道，云天青则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原本就是为了吓唬云天青而上的丑妆，眼下已变得毫无意义，可又不能不继续画着，大有骑虎难下之难堪。

“诶。”

望着镜子里的越画越丑的脸，颜雨泠重重地叹了一声，一不小心将猫毛扯了下来，飘飘忽忽地落在脚下。

“我来我来。”云天青痴坐一旁看着她瞎折腾那张丑脸已多时，这时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将猫毛拾起捧至她的眼前，又啧啧啧地摇着头，“釉蓝养的那只三脚猫这两日也不知跑哪去了，要不我让瓷片儿去找找，给你薅两根毛来？”

颜雨泠瞅着面前的猫毛，尴尬地不知如何答他，他竟自顾自拿起猫毛来往她脸上粘，粘完了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连叹几声：“好看、好看，我娘子无论如何都好看。”

颜雨泠只剩下翻白眼了。

“你早知道我这胎毛是假的？”

云天青又嘿嘿嘿地笑：“那是当然，凭我云大公子逛遍景城七十二家瓦肆的经验怎会看不出来？假胎记假胎毛外加墨涂的吊鬼眼，整个就是一张假脸嘛。纵你一支画笔鬼斧神工，也难逃我的火眼金睛。”

如此大言不惭将逛遍全城瓦肆当做吹嘘的本钱，天下唯云天青一人。

颜雨泠厌恶地别过脸去，看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可他还沾沾自喜地接着说：“能让尚书公子千里召召从京城追到景城来的……”

雨泠又忍不住道：“那叫千里迢迢。”

“好、好吧，娘子说千里迢迢就千里迢迢。”天青一点也不觉得羞愧，继续说道，“能让尚书公子千里迢迢从京城追到景城来的，可不得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美人如斯，连同这鱼呀雁呀都落到我云天青的盘子里来啦哈哈哈，没想到吧，我才是最大的赢家。”

“有个尚书公子做妹夫还是不错的，往后我若不幸被老爷赶出家门，就与娘子一道赖他家吃喝了，娘子你说是不是？”

颜雨泠此生第一次觉得杀人无罪，云天青就该千刀万剐挂城头示众。

奉茶之时　她打定了主意将一切和盘托出，自己是阴差阳错进了云府，并无意嫁给云天青，请云府另选少夫人。

可是，天青突然无缘无故闹将起来，就要出口的一句话被他硬生生搅没了。

这事儿一错再错，也怪自己优柔寡断定力不足，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一见到云老太太那一脸的慈祥与关切，便难忍心中的悲凉失声抽泣。老太太的这份关切令她十分受用，自从娘亲辞世父亲娶了继室之后，她已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疼爱了，云老太太是真心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她一时间竟有些不舍。

也因为老太太的偏爱，云府下人没有敢怠慢她的，管家对她也是礼敬有加。

除了二夫人沈氏每次见到她脸上不阴不阳的之外，整个云府还不错，尤其小妹云若彩嫂子长嫂子短的，那粘乎劲与天青一般无二，虽是沈氏所生，却没有沈氏的刻薄劲，倒是沈氏身边那个沈霁虹嘴角总挂着一抹冷笑，让人看着不太自在。

颜家除了她与老爷、杜氏、水灵之外，便只有几个服侍的丫环，虽然杜氏与水灵常常闹么蛾子，但她退一退避一避便也能得过且过，若不是这回逼到她走投无路，倒也是相安无事。

而云府却不同，短短两日就教她看到主仆个个的都是人精，各怀心思，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叫人心生厌烦。

她觉得自己深陷泥潭，如果不尽早抽身的话，恐怕会被云天青这滩烂泥拖死。

“不，不能这样下去，我得走！”她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云天青立即跟了上来，拉着衣角死活不撒手，她无奈地又只能坐回去。

原本没日没夜在外吃喝玩乐鬼混的云天青这两日是哪里也不去，守着新房，任由她各种利诱加威胁就是寸步不离左右，且是一副嘻皮笑脸叫她伸手打也打不得。

从奉茶回来她就没停止折腾过。

她翻过窗，好不容易闭眼往下跳，云天青却在窗下叫着“娘子小心”张开双手接着她，又把她抱回屋里。

她爬过墙，可惜上得去下不来，云天青气定神闲搬来梯子爬上来，在云府众人面前与她相依相偎骑墙赏月。

她下过湖，想藏身于莲叶田田之中，可转头便见云天青顶着另一片莲叶冲着她招手，双双被下人打捞上来时还不停冲着人喊：“别冻着我娘子”。

每逃一次，都适得其反地在云府上演一出少年夫妻新婚燕尔的甜蜜，让云老太太与云老爷更加肯定了，她这个少夫人是选对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会混到与云天青这样的大傻缺斗智斗勇的境地，总之他就象阴魂不散一般缠着她粘着她，就象沈氏那方贯耳瓶上的缠枝，缠缠绕绕不把她缠死不罢休。

她终于怒不可遏冲着他河东狮吼：“云天青，你到底想怎样？”

他便一脸的无辜望着她：“天青哪里不好，天青改。”

她万般无奈又无计可施：“我要你离我远一点。”

“好，远一点。”他退了一步，想了想，又退了一步，看着她，“够远了没？”无辜脸已换成了无赖相。

怎么就摆脱不了这个无赖呢？

正当她想一脚狠狠踹过去时，他已嗖地钻到床底下去了。

不一会儿听到他喊道：“娘子，娘子快来看这是什么。”

为了哄雨泠开心，云天青也算是费尽了心思，各种花样倍出，在云老太太面前她多少给些面子，私底下便不想理会他，任凭他耍尽花样也没给个好脸色。

此刻他变戏法似的从床底下拖出个大箱子。

还真如他所说，箱子里什么样的面具都有，青花的，粉彩的，古彩的，狐的，貂的，虎的，应有尽有。

“瞧，都是我的宝贝。”

云老爷老太太在堂上正儿八经赠与他们的稀世绝品他不要，却将这些粗制滥造的残品玩物视若珍宝一般藏在床底下，象什么宝贝似的与最爱的人分享。

颜雨泠忽而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傻缺，他不是真傻，是与众不同！

那些面具并不完美，但他很小心冀冀地一只一只摆出来，唯恐磕着碰着，压低了声音说道：“嘘，可不能让别人发现啰。”

那模样儿象极了幼年时的她在家中摆弄玩物又生怕被水灵发现抢了去一样，是自己的东西反而象作贼似的藏藏掖掖，唯有最爱的人才可以分享。

她心头颤动了一下，最爱的人？听着有点匪夷所思，一个逛遍景城七十二道勾栏瓦肆的公子哥败家子，谈什么最爱？

“这些都是我小时候自己制出来的，看，比那只破梅瓶好吧？以前的面具的都没有留孔，我娘怕我玩得高兴摔跤，就教我制坯时留了孔目，然后再依着孔目画坯。开孔目可不容易了，得依着人目来，费老大神呢。”

果然那些虎呀貂啊的眼睛都是挖了孔目的，除了品相粗糙画得难看一些外，倒也十分有趣，她实在想不明白，他既然这么喜欢制瓷，却为何对承继云氏瓷业又如此的抗拒？

她盯住了一只青花狐面具。

云天青戴着它张牙舞爪跳着傩舞，那面具就在她的眼前晃啊晃，笑声溢满新房。

忽地，她一把将他拽到面前来，盯着面具打量了半晌，那面具并非精品，瓷品粗糙，狐狸也画得很含糊，根本就不是她心目中那只青花狐。

但是，从那双狐眼中透出的一双黑亮眸子，却是似曾相识，她仰面看他，恰到他的下巴尖。

她怔了许久，直至天青掀起面具嘻皮笑脸的一声“娘子”将她惊醒，懊恼自己差一点鬼迷了心窍——眼前不是她的青狐公子！

咬了咬牙，一拳照面挥去，青狐面具碎了一角，云天青应声倒地，一手指着她，唤了一声：“娘子……”

她看着他闭眼昏了过去，这才理了理云鬓，整了整罗衫，撒丫子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