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十四）

与众多名门世家动辄三妻四妾相比，云府算是十分简单了，除了已经故去的云大夫人之外，十多年来府里仅有一位夫人，云老爷也似乎并无纳新之意。

然而就这样简简单单几口人的云府，亦免不了如此的明争暗斗，就似那屋中陈列的青花瓷，粉的彩的白的素的，总要斗个高低。

雨泠觉得十分无聊，原本只想快快敬完茶礼好快快逃之夭夭，而他们这一斗，敬茶礼便乱了规矩，原本应从老太太开始敬，却被沈氏摆谱先喝了第一盏茶，陶姑十分不悦，又令人重新砌上了香茶，雨泠又得重新捧着大茶盘与天青两人再走一遭礼数给老太太与老爷敬茶。

并且，为了让二夫人的贯耳瓶彻底无地自容，陶姑特意嘱咐将老太太屋里珍藏着的最薄最轻的青瓷杯来斟茶。

这直口青瓷杯以青釉打底，薄如纸片，瓷质轻脆，杯身简洁没有任何纹饰，而杯内独描一朵牡丹，滚烫的茶汤冲入杯底，那牡丹便于俨俨的茶芬中渐渐绽放，美妙绝仑。

美则美矣，对于端着茶盘的雨泠来说，却是个苦差事。因为杯轻茶满，茶盘必须齐胸平端才能不晃不溅，一步步走来几乎把牙咬碎。

好在天青大发慈悲，将她两只手臂托住了，相扶相持着硬生生走出了六十六个花步。

且不说再跪一次有多辛苦，这样一来便拖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更兼沈氏捂着绢帕抹眼泪，愈教雨泠觉得烦闷。

沈氏比起水灵娘来差了十万八千里，受了委屈只会哭哭啼啼，令雨泠觉得倒不如水灵娘那般叉起腰来扯开嗓子大骂一通来得痛快。

当然，水灵娘吵闹一通的结果，是雨泠又挨爹爹一顿训斥，到头来是她自己与小柔两人躲在屋子里抱头哭泣。

云釉蓝静静地站着他娘身后，没有说话，雨泠抬头恰恰与他那双阴沉的眼睛相遇，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似有青狐公子的影子，但那双眼睛，不似记忆中的黑与亮，反而带着些许阴郁。雨泠想，若是别人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埋汰自己的母亲，她一定会跟人拼命，但这位二公子似乎并无此意。

这是在陶神节上当着众多瓷行大家的面侃侃而谈、针砭瓷弊的那位青狐公子么？那一日他即便调侃于她亦是大大方方，全然不似这般冷情，见娘亲受委屈而无动于衷。

当年水灵娘擅自作主将雨泠娘的牌位撤下的时候，小小年纪的雨泠便豁出去与水灵娘拼命，大闹了一场之后才保住了娘亲的牌位，也教水灵娘再不敢小瞧了她，水灵见她也怵三分。

知书达礼是理，但若伤及最亲的人，便是不讲理又如何？

云釉蓝令她有一些失望。

“等这劳什子的敬茶礼一了结，就问他有没有玉笔。”雨泠暗想，而心中又隐隐地巴望着，最好不是他。

云老爷咳了一声，很合时宜地教人揭开了大礼红布，将众人的注意力从狼狈不堪的沈氏身上引开。

那是一只诸葛碗，青瓷薄胎，敛口、弧腹、圈足，上绘海水与鱼藻，釉色黑亮，整个器形轻薄得象个透明的纸片儿，当是上乘之品，云府的‘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磐’在这只诸葛碗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旁的云釉蓝看得两眼发直，这可是从云府祖宗供案上直接撤下来的供器，他曾想借着研磨青花技艺也只能趁着祭祖的机会多看几眼，他将眼神朝着颜雨泠脸上瞟了瞟又低了下去，说不上是什么表情，雨泠从他嚅动的嘴唇上读懂了那是“暴殄天物”四个字，倒好似当初青狐公子对她说“对什么弹什么”时透出面具的那双眸子里的不屑。

“在浮云间把你拼好的诸葛碗撸成了破瓷片，你那般着急上火，足见你亦是爱瓷之人，我云府没娶错媳妇。这只上品鱼藻诸葛碗你收下，权当是我云府给你的聘礼吧。它本是祭祖供器，其他人想看一眼都难，你可要好生收藏好。但有一点你须牢记，此等秘品，必经族议方可出售。”

云老爷的话将雨泠惊醒，方才觉得自己盯着云釉蓝的时间有点长了，急忙点了下头敷衍过去。

这只诸葛碗云老爷珍藏多年，曾有人出八万两都不肯卖，如今从供坛撤下赠与颜雨泠，足可见云老爷对她寄予了多么重的厚望。

“呃，我想与老太太和老爷说，那什么，才艺大比拼，我其实并没有想……我、我并没有想嫁……”

这厚望太沉重，她担不起，也不该由她来担。

她能做的，就是将自己阴差阳错进府的事一五一十地坦白，然后告辞出府。

云天青一直站在一旁把玩着老太太的赠礼，满眼里只有黄灿灿的金元宝，堂上的热闹似与他无关，此时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抬高了声说道：“这诸葛碗好是好，只是釉色青亮中泛灰，乃青料晕散，可惜了。”

云老爷一惊，随即斥道：“你懂什么？”

天青回道：“是，我什么都不懂，又乱说话，打嘴。”“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接着说道，“老爷这梅瓶太贵重，您还是留着供祖宗吧，小辈不敢受用。”

又回身对老太太说道：“奶奶，茶敬完了，孙儿与娘子告退。”说罢拉着雨泠便头也不回地径直出了厅堂。

身后云老爷怒气冲冲：“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

雨泠莫名其妙，手在天青的爪子里攥着又不得不跟着他的脚步一路碎步跑，她发现从始至终天青都是叫“老爷”而不是爹爹。

“云天青，你究竟哪根筋搭错位置啦？无缘无故撒泼胡闹。”好不容易住了脚，颜雨泠劈头就骂。

云天青顿了顿足，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你胡说一句，我便给自己一下子，你再敢说，我便打死自己。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雨泠愣了半晌才想明白，傻小子突然发疯的缘故竟然是因为她即将要坦白的真相，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叹口气：“可惜了，那么多好东西。”

天青说道：“你以为那些个劳什子是那么容易得的么？收了便一辈子与青花打交道，得撑着云府的一片天呢。”

云府的一片天可是容易撑起来的？那是数百年来好几代人的辛劳与付出。

“你是云府嫡长孙，你不撑谁撑？”雨泠有些诧异，承继家业不是每一位世家公子最朝思暮想的么？云釉蓝虽然寡言少语，但他眼里的渴望在她眼里与京城那些世家子弟并无不同。

“不不不，累。”云天青又摇头又摆手道，“接了家业便身不由己，我那帮兄弟怎么办？我还怎么与他们混？再说了，我撑着云府，谁撑着我？娘子你撑着我不？”

原来他打的是这鬼主意，承继家业那就得象云老爷那般兢兢业业，或者象云釉蓝那般日夜研磨技艺，也就没法继续玩乐了。

那人生还有甚么乐趣可言？

堂上云老太太与沈氏交锋就不难看出，实际上关乎云氏掌门之位，他便是不惜激怒云老爷也不愿意接手云氏瓷业。

天青瞥了她一眼：“你别不高兴，那些东西只能看又吃不得用不得更卖不得，还不如这些管用。”

那一叠银票在她眼前抖了抖便塞在她的手里，又将袖袋在她面前抖了抖哗啦啦地响，满满一盘子的金元宝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囊中之物，笑得又诡又诈。

“这么多宝贝疙瘩，够请哥几个玩上好一阵子了，还可以请最贵的小菊为我们跳上一曲霓裳，不，想让她跳什么舞就跳什么舞，想让她跳多久就跳多久。”天青的兴奋溢于言表，想了想，又掏出了两个金元宝放在雨泠手里，“别客气，多着呢。”

倒是挺大方。

颜雨泠哭笑不得，这情景倒好像是两人分赃呢。

眼皮子向上翻了翻，暗忖：“他说的没错，那些个青花瓷只能看不中用，也换不来钱，还不如这些钱财到手，沉的重的不要，只需藏起那几张银票就好，足够回京了。”

接下来就该着手逃出云府啦，她打算找到小柔，然后回京去，出来这么多时日，想爹爹了。

至于青狐公子，只能说是缘份未到吧，就等下一世再相遇吧，这一场江南梦也该醒了。

一双吊鬼眼耷拉下来笑眯眯说道：“天青，银子有了，赶紧的，去找你那帮兄弟们玩去，行乐须及时呀。”

天青歪头歪脑想了半晌，瞅了瞅她，摇头。

“不，我还没与娘子洞房，哪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