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十二)
书名:天青色等烟雨作者名:韩雪霏本章字数:2839更新时间:2023-12-27 19:38:53
荒废了十多年的“浮云间”此刻人头攒动,云府上至管家下至烧火丫头一窝蜂地往后山的木栈道奔,在竹林外探头探脑地观望。
云老爷、云老太太以及二夫人沈氏等人围成了一圈在瓷坊的案前,注视着地上相拥相偎着的一对新人呼呼大睡的憨态。
昨日大婚拜了堂便手拉手飞奔而去,迟迟未见他们入洞房,合府上下打着灯笼寻了一夜都没有找到,还是云老太太突然想到,天青大婚之日莫不是想亲娘了?
果不其然,新郞倌与新娘子在废弃了十多年的“浮云间”里,在倒塌的木架堆中相拥而眠的样子,叫老太太心中酸酸地疼惜。
云老爷哭笑不得。
看着“浮云间”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烧窑也焕然一新,云老爷心中很不是滋味。
曾几何时,他也曾见云夫人带着天青在浮云间劳作累了小憩的憨态,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情景历历在目。
是他亲手毁了那份温馨与和美。
当年一次满窑漏了烟道导致整窑的瓷品通通报废,白白浪费了大瓷坊忙活了数月的心血,经过查实,是有人对烟道做了手脚,瓷窑灰堆里落着云夫人的一枚耳钉,同时亦有多名窑工禀报说曾见过云夫人在大瓷坊的窑边转悠多时,形迹十分可疑。
云老爷盛怒之下砸完了废品回府又砸了“浮云间”,踹烂了小烧窑,没有给过云夫人任何辩解的机会。
那时二房沈氏小产,他忙完了大瓷坊一应事物便回到沈氏房中陪着,都道是云夫人心中不满存心报复才破坏了烟道,而制瓷人视瓷窑为天,怎能轻易就此罢休?当着全府上下的面打她板子的时候,他多希望她能喊一声疼求个饶,可她硬是死扛着咬碎了牙一声不吭,逼得他不得不将二十大板子全部打完。
他望着她踉跄而去的背影时,心中早已没了气而只剩下疼惜,只是再也没有机会说明白了。
冲冠一怒酿成大错,性情刚烈的云夫人以死证清白,只给他留下天青这个讨债儿处处与他拧着来,他亦不是没有后悔过,也曾想与儿子说开和解,随着年纪愈大这种心情愈加迫切,但终究还是抹不开一家之主的颜面。
尤其是云天青愈大愈发闹得不象话,令云老爷每次见他都想狠狠打他一顿,这父子俩的别扭劲一拧就是十多年。
这回天青肯答应比才以艺遴选少夫人,已是相当给老爷子面子了,而且也选了老爷子相中的才女颜雨泠而不是那些花花草草的女子,总算是让云老爷心中得到些许的慰藉,浪子回头的时候到了。
但是此时此刻,云老爷有些吃不准自己的判断了,这个颜小姐似乎比天青更加不靠谱,难以想象她能将天青调教好,实不指望天青能成才光宗耀祖,至少别那么离经叛道地折腾就阿弥陀佛了。
云老太太一脸的疼惜:“想必昨日收拾瓷坊累坏了。还别说,我乖孙子和乖孙媳妇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妙人儿。”
小妹云若彩捂着嘴差点笑出了声,颜雨泠那副尊容她可是见识过的,要说“妙人儿”她可不敢恭唯。
二夫人沈氏的表情则有些微妙,嘲讽之中带着忐忑,眼神时不时瞟向云夫人上吊的房梁,暗自吸气压制着内心的恐惧。
当年她小产正坐着小月,打板子的声音是她听过最动听的,拼着小产后的虚弱亦要到浮云间来亲眼一览云夫人的死状。
她晕倒在云老爷怀里,使得云老爷慌乱之中无暇顾及云夫人的后事,更令天青对云老爷的恨平添了几分。
然而也正是云夫人的死状成为她十多年的噩梦,若不是碍于云老爷,这“浮云间”她是打死不肯再踏入半步的。
面对相拥而眠的新婚夫妇,二公子云釉蓝十分惊奇而他身旁的沈霁虹则脸上带了些许红晕几次偷覷釉蓝,那点小心思暴露无疑。
小妹云若彩捂着嘴嘻嘻地笑,唤道:“大哥、新嫂子,该起床奉茶啰。”
云老太太急忙制止:“别喊,让他们多睡会儿。”但已来不及,云天青与颜雨泠悠悠然醒过来,仰面向上的两双眸子与俯视围观之人相对,片刻之后方才醒悟过来,惊坐而起。
“呃、我、他、你们……架子……”颜雨泠语无伦次,这也太尴尬了,这一大家子都是天上无地上有的九转人间仙葩。
云天青摸了摸后脑勺,好像还有些疼,也不看云老爷,只管冲着云老太太撒气:“有你们这样一大家子围观新郎新娘睡觉的吗?”
“就当是咱们闹洞房了。”云老太太忙笑容可掬,一口一个“乖孙子”地叫唤,又搂着颜雨泠“宝贝儿”叫个不停,欢喜之情无以言说。
云老爷有心想与儿子说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盖因这些年来对天青不是斥就是训,太久没有好好与他说过话了,只得假咳了两声,环顾四周以解尴尬。
地上的瓷瓷罐罐虽然破烂但被排得整整齐齐,让他想起云夫人围着围裙两手泥浆端着刚刚做好的粗坯出来斜晾的情景,不知不觉俯下身子去捧起一个诸葛碗。
“别动!”颜雨泠一声急呼吓了众人一跳。
云老爷皱了皱眉,放下诸葛碗又去捧一个破烂小耳瓶,颜雨泠又是一声惊叫:“别动。”
云老爷不悦:“一惊一乍的,这是何意?”
“噢,天青说这些破瓷片儿拼起来就能见到她娘亲,昨日我们费了老大劲拼了许久,虽未能成形,但好歹能看出个形状来,这是小耳瓶,这是诸葛碗,云老爷你这么一呼撸,它又只是碎片了。”
转头冲着天青:“我说泥糊的不行吧,一呼撸就散了。”
云天青只管冲着她拼命点头,乖巧的令所有人咋舌。
云老爷望着颜雨泠,竟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初娶云夫人入府,他对她亦是这般言听计从恩恩爱爱,即便后来他又娶了沈氏为二夫人,阿萤虽然心中苦楚也并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抱怨,只是整日地带着天青在“浮云间”消磨。
她总是微微笑着,教天青许多道理,大手与小手交互着在圆器上不停地转悠,是这浮云间里最动人的风景。
而今已物是人非,再多想也无益。
那一日打板子的时候,天青哭得喘不上气被老太太抱走,兀自踢腾着双腿最后冲着云老爷骂了一句:“我恨你。”
他手忙脚乱抱着昏厥的沈氏离开而弃云夫人的遗体于不顾的时候,身后亦响起天青稚嫩而清亮的声音:“我恨你。”
十多年后,这句话依旧时常在云老爷耳边响起。
云老太太见云老爷愣神,便笑呵呵走来安慰儿子道:“人有人气物有物灵,散了就是它的灵数已尽,就让它去吧,将来孩子们制些好的来,阿萤自然欢喜,还怕不能慰藉阿萤的在天之灵?”说着一手拉着天青一手揽着雨泠,“走,奶奶还等着喝孙媳妇的茶呢。”
一路说说笑笑,连同云老爷一道直接回到老太太的上房里去用早膳了。
沈氏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云老太太的背影,两排牙床咬得咯咯响。
自始至终,云老太太都不曾将她放在眼里,就象她完全不存在似的。她入府二十载,给云老爷添了一儿一女,如今儿子也已长大成人,却依然没有她应有的地位。
要不是这死太老婆死活拦着,她早已扶了正,她的儿子釉蓝也不至于因为庶出的身份而郁郁寡欢,拼命地研磨青花瓷以搏出人头地。
“姑,这里阴气重,咱走吧。”沈霁虹拉了拉沈氏。
沈霁虹是沈氏娘家侄女,因父母早亡,一直寄居在云府,也已七、八年了,每日里不是陪着沈氏闲话,便是跟着云釉蓝捣腾那些青花瓷,她的最大心愿便是嫁给云釉蓝,永远留在云府,当然釉蓝如果能够成为云府掌门,则对于她来说,便是一朝飞上枝头,因此,她与沈氏有着共同的目标,任何事情都是共进退。
只是,云釉蓝总是对她不冷不热的,她永远摸不透他的心思,此时他已转身自顾自离开,又该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没日没夜地研磨青花瓷的技艺了。
“哼,我看死老太婆能活几时?云府掌门终究还是我儿的。”
沈氏恨恨地骂了一句,望了一眼冰冷的屋梁,打了个寒颤,扶着沈霁虹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