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十）

收拾停当的“浮云间”焕然一新，屋角积灰处拖出一个东西来，颜雨泠两眼看得发直——青花瓷狐面具！

面具制得十分精巧，狐狸绘得也十分讲究传神，与青狐公子所戴的面具不同之处，是狐眼为实心，戴上面具什么也看不见。

雨泠擎着面具，难掩失落。

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来到云府的，青狐公子果然是偶到人世一游的狐仙，明明见他从越墙遁入云府，却如石沉大海再无任何消息。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竹林深处若烟波缥缈。

云天青劈手将面具夺去，戴在脸上便如瞎子一般四处磕碰，张开双臂朝着她扑抱而来，她避过了，她便摔了个大马趴，令她愈发觉得他与青狐公子天差地别，再也不想多瞧他一眼。

春日最后的一抹余晖从竹里的缝隙中隐去，“浮云间”已渐泛灰白，约摸再过个一盏茶的功夫就该天黑了。

颜雨泠算计着一旦天黑下来便找个机会开溜。

可恨云天青似乎有所防备，之前还跑来跑去的说东道西，这会儿就倚着门框死活不挪地儿，要想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而不被抓住还真有点困难。

她坐在案上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双腿，一边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眼神儿时不时朝着门那边瞟，盘算着该往竹林的哪个方向跑才不会被他抓住。

“别瞅了，吊鬼眼都瞅歪啦。要不，跟我回去入洞房？”

说了半天，又回到洞房上面来，她懊恼地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自己丑，不用你提醒。”她想了想，堆下笑脸来冲着天青，“不如公子就放丑女出府，赶明儿给你引荐真正的金湘玉，真的，京城的瓦肆里多的是能歌善舞的美人儿。”

云天青闻言似乎来了兴致，歪着脑袋想了想，却又摇头晃脑。

“不，世上美女千千万，我只要娘子一个。娘子美我就俊，娘子丑我就矬，丑女与傻人，般配。”

雨泠扶额惨呼。

转眼见案上一个早已干涸青料盘，一只细豪斜放，虽然比不上她的狼毫玉笔，但亦纤秀可人，斑竹管上刻着一个“萤”字，想必那是云夫人的闺名。

一个如诗如画似烟若水的江南女子油然而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眼前这个把着门不停叫唤娘子入洞房的花阿花公子一同入画。

她该是那萤火虫一般的女子，只存在瞬间的明艳灿烂，只有一片狼藉的“浮云间”默默昭示着她曾经来过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昭示着她失败的人生，太令人唏嘘。

“可悲、可叹、可惜。”

云天青瞪着一双乌亮眼，天真无邪问道：“娘子你说啥，我怎么听不懂？”

颜雨泠一声冷笑：“听不懂就对了。听你得啵得啵了两个时辰，也不是啥都不懂的大傻冒，青花瓷的技艺也大多晓得，何至于荒废至此人人鄙夷？”

云天青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谁说我人人鄙夷了？我哥们儿可多了，都夸我义气得很咧。”先前那脸上多少令她有些沉醉的光芒已完全褪去，又变回那个满脸冒傻气的云大公子。

颜雨泠又连连冷笑了几声：“我可听说你那些所谓的哥们吃你的喝你的还管你叫大头，冲着你的银子罢了，哪一天你们云府倒了霉，看还有哪个哥们识得你云大公子？我颜雨泠千里迢迢来到景城，可不是为了嫁你个大傻子的。”

她决定了，就是来个横冲直撞也要冲出云天青的手掌心。

云天青也不急也不恼，手扶着门框笑嘻嘻：“大傻子怎么啦？大傻子有福气，不然怎么娶到你个天生丽质丑八怪？”

提起这一茬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原本就为了吓唬云大公子才出了这个扮丑的损招，却不想人没吓着反把自己折了进去，日间那一顿卖乖猛如虎将齐公子骗得一愣一愣的，但她明白齐公子此刻指不定在哪个酒肆里笑歪了嘴。

放着堂堂正正的尚书府少夫人不当，跑景城来嫁个傻二愣？她觉得自己比妹妹颜水灵也好不到哪里去。

偏偏云天青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认准了她这假丑八怪不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馅？

“我说娘子，天真的不早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颜雨泠二话不说奔上前去一阵粉拳劈头盖脸朝云天青挥去，他也不避不躲，任她对他又打又踹就是不离门半步，急得她直跳脚，被他一把揽入怀，又费了老大劲才挣扎出来，离他远远的。

说他蠢笨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任打任骂无动于衷，可就是那么一副死猪娃子相，她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拜堂成亲是你自愿的，也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入洞房的。”云天青扁着嘴，还委屈上了。

颜雨泠哑口无言。

悔不该一时同情心泛滥留了下来，以至于现在插翅难逃。

气呼呼回到案上坐着，大不了今夜就在这浮云间熬着呗，就不信他能一夜不眨眼地死盯着她。

百般无奈，避开了云天青直勾勾的目光，仰起下巴来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眼角扫过屋子角落的一只木架上，在架子的最顶端放着一只积满尘灰的青花瓷瓶。

那青花瓷瓶的瓶身看上去并不规整，底足不平歪歪斜斜的，还缺了一个口子，被搁置在架子的最顶端，但是这瓷坊里唯一最为完整的一个成品了。

最重要的是，那瓷瓶虽然是梅瓶的形状却不画梅而是一只歪歪扭扭尖嘴猴腮的狐狸，丑狐加上歪瓶，实乃真正的“孤品”。

“青花瓷狐！”颜雨泠跳将起来，两眼都冒出光来，此时的她见到与狐狸有关的青花瓷都倍感亲切，青狐公子一定就在云府内！

就算他是狐仙，也很有可能就在这后山上竹林深处。

她稳了稳心绪，眉头一扬计上心来，抬手一指：“我想要它。”

“呃……”云天青望着那只青花瓷瓶，脸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是他年少时在母亲教导下做的第一只瓷瓶，云老爷见了直摇头说是残品中的残品，但母亲直夸奖他，而后他做的每一个成品都比这只好，很快便将这第一只成品给忘得干干净净，没想到母亲将它放在了架子最高处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那个，不给。”

“为什么？”

“因为，太高了。”

这理由也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娘子，你瞧这只诸葛碗，还有这只耳瓶都不错的，赶明儿咱们放窑里烧一烧，比那个破梅瓶好，要不我给你做个面具也行，爱画什么画什么，猫啊狗啊狐狸啊……”

颜雨泠的下巴壳仰得更高，傲气十足：“不，我就要它。”

一边拿眼斜乜着他，一边嘟嘟囔囔：“还口口声声叫什么娘子，说什么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连个破瓶子都舍不得给我拿下来，这样言而无信之人，还想当我夫君，做梦，趁早放我出府去。”

“好好好，给你给你。”云天青果然上当了，一甩袖子搬过个木梯来往架上爬。

“娘子，扶好呀，莫晃。”颜雨泠的“贼眉”一拧，打起了梯子的歪主意，使劲晃悠，梯子稳如泰山，急得她抡起一脚朝着木梯踹去，却不想人小力弱，木梯只摇了两下便又稳住了。

颜雨泠着急开溜，也算是恶从心头起了，抬起脚来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狠踹过去，云天青连人带梯晃了晃直直地倒了下来。

“我的娘哎……”

令颜雨泠始料未及的是，一起倒下来的还有那个木架子，连同上面摆的那些个陶陶罐罐，哗啦啦地朝着她迎面砸了过来。

幸得云天青身手还算敏捷，紧要关头他朝前一扑，将颜雨泠扑在了身下，泥胎陶罐纷纷砸向他的后背，木架子也散了破木梆子堪堪砸中他的后脑，“呃”地一声便不再吭气，而她突如其来地被猛烈撞击在他的胸口下亦昏了过去。

她的洞房花烛夜，在这云府的后山上，竹林掩映的浮云间，破瓷碎片为床，木片为被，与云大公子双双沉睡入梦乡。

夜寒露重，两人在不知不觉中相互取暖相拥而眠，云天青大红的新郞袍服之下，将雨泠裹了个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