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八)
书名:天青色等烟雨作者名:韩雪霏本章字数:3058更新时间:2023-12-27 19:38:53
木栈道尽头,竹林掩映处,一间瓷坊半现,旁有涓涓山泉流淌。
瓷坊并不大,象是家中随意侍弄消闲的手工坊,旁边亦有个小小的瓷窑,由于年久失修,变得破败不堪窑砖散落,满地的陶坯破罐东倒西歪,放眼望去尽皆凄惶。
唯有门楣上“浮云间”三个字尤显豪气。
“浮云间,好字,好名。”
那三个字如行云流水,笔力十分老道,出笔苍劲,收笔练达,而整体却又不失娟秀,看得出来书写者是个大家,是个才气练达的女子。
“我娘的字,我娘的工坊。”云天青的语气带着自豪,只是满目透着掩不住的苍凉,令颜雨泠不禁心头一动。
此前便听说云府大夫人已辞世十多年了,云老爷偏疼二夫人沈氏及其所出子女,对云天青不是呵斥便是不闻不问,想到自己的身世亦是如此,鼻尖心头难忍酸楚,看着云天青的眼神里也自然地柔和了许多。
令她不可思议的是,如此才气练达的女子,怎么生出个傻里傻气缺心眼的儿子来?她该不会是被他活活气死的吧?
人生一世,浮云渺渺,“浮云间”三字大概就是云夫人一生的写照,留下的只是残瓷碎片入尘埃。
亲娘的脸已渐渐地淡忘,只记得她研墨作画的模样,蒙胧间唯剩一幅淡若烟云的清秀印象,再有就是临终时将玉笔交到她手里时那不舍的眼神,每忆起,心如绞。
而现在,玉笔的下落难寻,心上人若秋鸿了了,还摊上这么个傻缺公子脱不了身。
怎不教她长叹一声人间多险恶!
云天青终于肯放开颜雨泠的手,走去将地上的那些破口的掉把儿的瓷瓷罐罐摆好。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颜雨泠拔腿便跑。
忽而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娘子你说,我将它们都拼好了我娘会不会回来?”
回头望天青,孤独的身影蹲在破瓷罐堆里认真又虔诚地一样一样拼好,终究是觉得于心不忍。
“会、会吧。”哎,都是没娘的孩子,同病相怜,人皆有恻隐之心。
只得回过身来,陪着他一个一个地收拾起那些破碎的瓷片和干裂的陶坯,将泥水搅和搅和就给糊上了,只可惜再也无法还本来面目。
“这是诸葛碗,这是小耳瓶,还有这是个梅瓶。”两人坐在地上,糊了两手的泥浆,倒也对拼凑起来的瓷瓷罐罐十分满意。
“你知道这诸葛碗是怎么来的么?”
颜雨泠笑了笑,诸葛碗她见过许多,在长公主府也曾照着个御窑青花诸葛碗临摩过,至于诸葛碗的来历,对于饱读诗书的她来说,就更不是什么难题。
“三国诸葛六出祈山的故事,说司马懿连输几次,死活不肯再出战,就想耗着诸葛亮的兵马,等着他粮草吃完了再出其不意一击制胜,可他哪有诸葛亮精呀。诸葛特意造出这种双层的碗来,看着又大又能装,可实际上就只有一层,司马懿一看不得了,对家粮草充足,玩不起不玩了。后来,人们就管这种碗就叫诸葛碗,也叫孔明碗,一直流传下来。不过是三国传说而已,不可置信。也有人将它叫做温碗,就是将热水注于其孔,以保持饭菜不冷,吃着温暖。不过,据我所知好像它不用来吃饭,只做供器。”
云天青支愣着耳朵听了半晌,摇了摇头,反问道:“既然它不用来吃饭仅做供器,那也就无实际的意义,还温什么温?为什么非得在夹层底下挖个洞?你知道那得有多费劲吗?”
“呃……”
见颜雨泠被问住了,云天青便咧开了嘴笑得那个得意:“所谓双层碗,就是用上下两只碗粘接起来烧制而成的,如果夹层中间不留一个圆孔的话,热气就排不出来,烧制的时候它就容易炸裂开来,碗就废了,诸葛也好孔明也罢,精得过我们制瓷人么。”
“呃,有道理。”颜雨泠望着手上捧着那只千疮百孔用泥糊着勉强看出器形的诸葛碗,皱了皱眉问道:“挖个圆孔施了釉烧一烧就成了供器?”她实在想象不出它经过施釉烧造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云天青哈哈一笑:“哪有那么简单,一尊青花瓷的问世,至少得有七十二道工序咧。”
“好吧,你是瓷人,你懂。”
云天青乍一被赞,笑得更欢:“那你就是瓷夫人,我娘做过一对瓷娃娃,说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将来的娘子,可惜都打烂了。”
颜雨泠低了头不语。
两个人配合得倒是十分默契,不到两个时辰便将个破败的小瓷坊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那个小烧窑也重新砌好了砖补上了漏洞,传说中只会吃喝玩乐斗蛐蛐的云天青干起泥水活来竟然也象模象样,大红的新郞袍糊上了泥水也顾不上擦试,那认真的模样儿让颜雨泠觉得顺眼多了。
云天青趴在小烧窑前,撅着屁股,做出侧耳听声的样子,喜滋滋道:“我娘也这样子趴着听声,说能测火道烟道对釉色的影响,还有釉彩在火中爆裂的声音,可我从来只听到我娘的呼呼声哈哈哈。”
“是么,我听听?”颜雨泠来了兴致,象他一样趴着,撅起屁股侧耳听声,确实只听到他沉重的呼息声,便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指不定烧起来真能听到什么声响。”
云天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有啊,当然有响声。”两片嘴唇一瘪,“噗”地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臭屁响,逗得雨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还会学水鸭子叫。”说着便在地上一耸一耸地转着圈“嘎嘎嘎”地叫唤。
“还别说,学得还真象。”
云天青得意洋洋:“那是。本公子这些年别的本事没有,就顾着逗姑娘们开心了。”
颜雨泠的笑容顿时僵住,这一时半会的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花阿花公子,酒廊瓦肆的行家里手,猪朋狗友心中掏钱的金袋子。
刚刚因同病相怜而生出的那么一点点好感霎时间烟消云散,朝着他撅得老高的屁股就踹了过去,云天青惨叫了一声翻了个跟头摔在适才摆整齐的陶坯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大片,他便坐在碎片堆里咧着嘴嚎啕:“我娘的手艺就剩这些了,你赔……你也赔不起的,娘哎娘……”
这么一嚎,还真让颜雨泠心生愧疚,赶忙指着坊内案上摆好的那一排陶坯,哄着他:“这不还剩一些的嘛,我看瓷窑也修好了,不如就烧起来制些瓷器以告慰你娘亲的在天之灵?”
云天青果然止住了嚎哭,沮丧地摇着头:“那些早都成废料了还怎么烧?”
放眼望去,适才他们费劲收拾整齐排列起来的那些坯子,干涸得裂开一道道难看的断痕,棚子里的陶土亦硬得象石头一般,十多年无人问津了,亦如他的娘亲一样,早已被遗忘。
“呃,既然收拾好了,不如你给我说说这些陶料吧,给我长长见识呗。”
“嗯。”云天青一轱辘爬起来,指着个泥盆,一本正经道:“这是最早一道工序,揉泥。就象揉面一般,把泥料里的气泡挤掉,这样泥料就紧实了,否则烧起来会爆泡,我娘说就跟我爱流鼻涕冒泡一样,得搓一顿打一顿就好了。”
又指着个圆器道:“这是做粗坯的圆器,小一点,我用的。”
颜雨泠兴致勃勃过来摇着圆器:“我知道我知道,做完坯就该印坯了。”
云天青又摇头:“摇出来的粗坯得晾十多日方能印坯呢,尤其不能晒,要斜放着阴干才行,不然底下的坯足就会裂开,坯就废了,也就省的利坯啦。”
话音刚落,那十多年未曾有人动过的圆器被颜雨泠那么一搅活便从中间齐齐地断裂开来,“咣当当”地砸在她的脚面上,跳着脚喊:“疼疼疼”。
眼见着云天青又咧开了嘴,也顾不得脚疼了,得赶在他开口嚎啕让她赔之前将他拉出去,却未料到云天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将砸在她鞋上的泥灰掸去,很认真地为她揉起脚面来,露出一脸的疼惜。
那龇牙咧嘴的样子倒好象他自己受了伤似的,教雨泠心中止不住一阵扑通乱跳。
哎,瞧这一副娴熟的讨女子欢心的样子,花阿花公子的名声果然是名副其实啊!雨泠不禁叹了一声,却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愣是等到他揉完了站起来,方才道了声谢。
“娘子客气了,为夫应该的。”
呃,好吧,还是绕不过这不该提的壶。
而且,他还来劲了,索性一拂案上尘埃,又弯下腰一把将她扛起来放在案上,殷勤道:“娘子你就安心坐着,想看什么用手指着便是,夫君一个一个说给你听。”
好嘛,看样子也不是很傻。
颜雨泠坐稳了,便又听他唠叨:“先前娘子与那尚书公子说钦羡他们什么的,其实大可不必,你夫君能做得比他好上千万倍呢。”
原来这憨憨一句一字都听得真切,这会儿逮着机会就拿来揶揄她,憋着心思跟人家较劲呢。
谁说他蠢来着?谁再说她跟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