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五）

颜雨泠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扯掉了裙带青罗裳散开来，幸好因为天雨微凉多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蝶纹束衣，否则岂不是春光乍泄当众出丑？

然而一个女子当众被扯散裙带还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即便在家里不受父亲的继室母女待见，也从未曾受过如此的不堪。

颜雨泠涨红了脸，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只手抓着襦裙，另一只手抬起来朝着趴在面前的那张脸狠狠地刮去。

“啪”地一声，比适才云大公子那声嚎叫更加嘹亮，更加惊天动地。

偌大个云府厅堂鸦雀无声。

大概云大公子也没想到吧，傻愣愣地捂着脸上五个手指印摩挲了半晌方才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奶奶——”

“闭嘴！”

云天青立即捂住了嘴，双眸一眨不眨望着颜雨泠，不敢吱声。

颜雨泠拽着裙带，一双凤眸冲着云天青瞪得堪比牛目，吹得脸上那两根猫毛一翘一翘的，一字一顿：“撒手。”

云天青乖乖地将裙带奉上，颜雨泠急忙束带整衣，又恶声恶气道：“我不是你奶奶，你奶奶坐那一头呢，冲那头喊去。”

云天青仍旧趴在地上，转了个头朝着云老太太哭喊：“奶奶，孙儿被欺负了。”

“别在我面前趴着。”

云天青依言一骨碌爬起来，呆头呆脑立于颜雨泠面前，颜雨泠怒意未消又朝着他的腿上狠狠地踢一脚，他亦不退不躲象个受气包似地杵着。

一屋子睁着眼瞧着这一幕，短暂的沉寂之后，哄堂大笑，云老爷都忍峻不禁。

“诸位觉得小女子无端受此羞辱，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么？”

颜雨泠虽然因羞恼而面色潮红，但依旧扬起头来面对众人，不卑不亢地道：“小女子以为云府不事权贵，质本高洁，遂心存敬意，却不想竟是这般凹糟下作，满堂鸿儒不过尔尔，皆以女子无端受辱为乐事乎？”

满堂皆沉默。

良久，云老爷醒过神来，急忙给颜雨泠致歉，又斥天青道：“天青闹得太不象话了，快快给姑娘赔不是。”

云天青望着颜雨泠，依旧不敢吱声。

颜雨泠又瞪他一眼：“赔不是！”

云天青这才敛袖弯腰深深地一躬，给颜雨泠来了个中规中矩的揖礼：“在下无心之失，望姑娘海涵。”一句话倒也说得口齿清晰，礼数周全，只是傻公子忽而正经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可笑，应试的女子已忍不住嘻嘻笑出了声。

群儒饶有兴致跟着唤：“海涵、海涵。”

颜雨泠打也打了，斥也斥了，云老爷亲自道歉，到了这份上，再不见好就收倒显得自己得理不饶人，便也顺势彰显一下自己海量，说声：“罢了，本姑娘不计较便是。”

众人均赞叹：“颜姑娘高德。”惹得其他女子纷纷对她侧目。

裴烟烟施施然来到颜雨泠面前，深深道了个万福，柔声说道：“这都怪我，本想给老太太献个喜庆点的蝴蝶舞，不料这纱裙累赘了些，公子也是救我心切，害得姑娘险些失了色相，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颜雨泠听着那“色相”二字便很不入耳，还未回话，裴烟烟已转到了云天青的面前，袅袅婷婷施了个礼，道：“适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不然丢人现眼的可就是小女子我了。只是害公子摔了一跤，还使公子受如此严诃责罚，实乃小女子罪该万死，小女子在此谢恩与赔不是一并奉上，望公子千万恕罪，切切。”

裴烟烟温言款语，一展纱袖若蝶翅翩翩，教云天青看得目不转睛，竟忘了回话，直待颜雨泠轻咳了一声，他方才醒悟来朝着裴烟烟一拱手，道声：“无妨哈，无妨。”

颜雨泠难免心中暗暗好笑，这傻公子今日算是唯她之命是从了，她不示意，他便不吱声。

忍不住拿眼再仔细瞧了瞧云天青，这才发现，面前这位公子生得亦是身材俊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明眸乌黑发亮，嘴角微微向上翘自带一抹笑意，只是那脸上的掌痕还未散去，显得愈加滑稽可笑。

哎，如若他不是这般凹糟蠢笨，倒也是俊俏有方，那双眼眸清澈透亮，只有她的丑脸在他的眼瞳中晃动。

云老太太端坐堂上，朗声问道：“姑娘可是画狐那位陆探微后人？”

颜雨泠朝老太太拜了拜回道：“是，又如何？”脸上的泥胎记与猫毛被袖风带起，愈加丑陋得令人心惊肉跳。

前番纱巾覆面未曾识得颜雨泠“真面目”，云老爷便对她赏识有加，后见其丑貌便心存遗憾，报与老太太定夺。

哎，龟儿子笃定看不上。

令在场人等没有想到的是，云老太太站了起来，缓缓走至颜雨泠面前来：“是就好。”

老太太虽然年岁大了，皱纹横生，但看去身体硬朗，说话亦是中气十分掷地有声。

颜雨泠不禁一愣。

云老太太微微一笑：“我孙儿平日里散漫惯了的，老身从未见他在一女子面前如此乖巧，虽然无心之错惹姑娘不开心了，但求姑娘日后慢慢调教便是。”

“呃……”

满堂哗然。

云老太太言中之意已然定选下了颜雨泠，莫说颜雨泠摸不着头脑，更令在场所有人始料未及。

而看云老爷的态度，似乎也赞成老太太的主张，心中也早定下了了颜雨泠，只是尚在心中盘算如何打发龟儿子。

裴大人咳嗽了一声：“云老爷，你可想清楚了？”

云老爷当然明白，与裴府结亲便等于是拿到了“官搭民烧”的皇差，对于云府来说诸多利好，且以才艺定选的不算刻意逢迎官府违背祖训。然而云府也可能置身于失去自主的危机当中，这也就是云府素来不与官家结亲的缘故。否则直接下聘迎娶裴小姐不就行了，还搞什么才艺大比拼？

云天青的傻劲在景城人尽皆知，裴大人宁愿让自己的女儿来备选，其居心可想而知，一旦裴烟烟入府为嫡长媳，将来也势必要撺掇着让云天青掌事，瞧他这不得劲的样儿，岂不要坑了云家的传世家业？

云老爷心中这一合计，便豁然开朗，得一时之便宜而毁百年家业，万万不值当。

更何况眼见着纨绔惯了的天青在一个小女子面前要方就方要扁就扁的，将来有望将他调教成才也不一定。姑娘既有才又有德，面貌丑陋一些又有何妨？

“既然家母喜欢这位颜小姐，就由着她定了吧，毕竟居家过日子还得阖家和睦老少欢喜不是？多谢裴大人，多谢诸位老先生，为小儿娶得才女，多谢，多谢啊！”云老爷拱着手转了一圈，教下人奉上礼金，老先生们个个喜笑颜开，哪里还管裴大人开不开心。

“哎我说，闹半天没明白究竟是云老爷娶亲还云公子娶亲呢？”佳丽中有大胆的扬声一问，热热闹闹的场面又冷了下来。

“这倒也是哈。”老学究们拿着礼金笑呵呵问，“要不，云老爷还是问问令公子的意思？不然日后府上鸡飞狗跳要怪罪我等啰。”

就有那多事的便抬高了声音问：“云大公子你且说说，老太太与老爷都定下与颜小姐的亲事，你可要退否？要退，还来得及，趁着诸位叔伯先生都在，帮衬着你就是。”

众人目不转瞬地盯着云天青，而那些佳丽已然在他面前撩起水袖载歌载舞起来，又故意地从颜雨泠面前旋转而过，相比之下颜雨泠愈发显得丑陋不堪。

颜雨泠亦直视着云天青，只等着他说一声退亲便可以甩袖扬长而去，却不想这货吱唔半晌，从两片嘴皮子底下憋出了两个字。

“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