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貌丑未敢侍君侧（四）

此时云大公子云天青在厅堂外搓着手围着个庞大的青瓷莲缸团团打转。

小厮瓷片儿跑得气喘吁吁：“定了定了，一甲定下了。”

“快说，一甲如何？”

瓷片儿咽了一大口水，说道：“其丑无比。”

云天青怔在原处。

“大哥，定了，一甲定下了。”小妹云若彩屁颠颠地跑来。

“如何？”

“其丑无比。”

云天青一头裁倒在莲缸里，两只胳膊在水里扒拉着，剩两条腿在缸子外使劲蹦跶，瓷片儿与云若彩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从缸子里拖出来。

“完了。”云天青坐在地上，满脸满身的泥污，将刚刚才冒出头的莲花苞儿放在嘴里狠狠地咬扯，一副大祸临头的沮丧。

“也不全是。”云若彩安慰大哥，“我躲在厅柱后面看了好一阵子，那位一甲姑娘虽然面貌丑陋却真的有才，口齿也十分伶俐，声音也好听，爹爹和各位老先生都很喜欢她，真的，不骗你。”

这小妹虽是二夫人所生，却是自幼喜欢跟在云天青身后玩耍，与这位异母大哥的感情比同母的二哥更好。

“有才？有才有屁用。”云天青带着哭腔吼，“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老爷什么才艺招亲，随便定哪个小家碧玉结个亲，总好过其丑无比的，叫你哥哥以后怎么出去见那帮弟兄们啊，还不给他们笑话死。”

云若彩道：“你那帮弟兄就算啦，见天儿吃你的喝你的还敢笑话你，当你傻的吗？”说着捂住了小嘴，这大哥还真是傻的冒泡，那帮猪朋狗友说几句好听的便大把银子往外送。

瓷片儿撅着嘴道：“什么才艺招亲，一帮老夫子定了个其丑无比的一甲，我看就是老爷存心要整公子的。公子啊，你什么时候把‘老爷’改成爹爹，说不定老爷一高兴便放过你了呢。”

云天青顿时虎下脸来，吓得瓷片儿赶忙闭了嘴，云若彩也直瞪他怪他多嘴。

这是天青的软处也是痛处，已有十多年未叫过一声爹爹，人前人后均以“老爷”称呼。

“其实这个也好办。”瓷片儿讨好地给云天青擦试着脏脸，一脸的坏笑说道，“三甲虽由老爷定，但最后定选还不得给公子您过目的嘛，又不是非得一甲不可，到时公子选二甲不就成了？”

“对对对，大哥选二甲就好，二甲那可实实在在是个大美人，又能歌善舞，与大哥正是臭味相投。选三甲也行，指如削葱根，琴艺了得。”

“你咋说话呢，啥叫臭味相投？”

“是夫唱妇随哈夫唱妇随，象霁虹姐姐那般，不管二哥做什么她都跟着。”

“那还是算啦，没见你二哥都烦死了么？”云天青责了小妹一句便转悲为喜，憧憬起二甲的美貌三甲的葱指来，忽而又问道，“二甲，只会歌舞么？会不会其他的，比如琴棋书画之类的？”

云若彩撇了撇嘴：“大哥什么时候关心起琴棋书画来着，能歌善舞不正中你下怀么？以后大哥就不必见天儿流连歌坊酒肆的，自家屋里头关起门来就够你瞧的了。”

云天青嘿嘿嘿地憨笑：“那我还是喜欢在歌坊酒肆与弟兄们众乐乐，一个人关起门来瞧多没意思。”

不经意之间抬眼望向厅堂，目光里有些忧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怎么就考不到一甲呢？”

“公子别不开心了。再不济，定选之日有那么多的美人儿，公子看中哪个姑娘都行，管他什么一甲二甲三甲，老爷总不能强逼公子与丑姑娘洞房的吧？”

云天青歪头一想，似乎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娶丑姑娘便是了，实在不行大不了到时来个撒泼胡闹搅乱这场亲事。

果不其然，定选之日这位传说中蠢笨如牛的云大公子在千娇百媚之中流连忘返，象花蝴蝶一般地在女子中间穿梭个不停，笑得都合不住嘴，这位姐姐好美丽，那位妹妹也可爱，恨不得通通都纳入他的后花园里去。

更离谱的是他竟然迫不及待地与女子们玩起了捉迷藏游戏，一点也不顾及云府的体面，在那些老爷们中间爬来爬去地追逐女子。

云老爷看着儿子这般不成器的样子着实心中窝着火，尤其与安静站在一旁俊朗飘逸的二公子云釉蓝比起来，大公子云天青简直令他这做父亲的一张老脸都要挂不住，只是当着裴大人以及众多宾客的面也不好发作罢了。

长房与二房竟是如此天壤之别，偏偏老太太只偏疼嫡长孙，迟迟不同意让他正式传授给釉蓝云氏制瓷秘技，教他心中难安。

这以才艺比拼选少夫人的主意，亦是老太太出的，不仅杜绝了官家，更是意在选一位多才多艺的娘子收住云天青的玩心，而民间女子又比官家女子好把控，一切还是为了将来云天青能够承继云氏制瓷秘技。

云天青在众人面前闹成这样，云老太太也未吭一声，只一味地偏袒，当他还是没长大的孩子，云老爷实在是不指望他能够将云氏瓷业发扬光大。

云老爷望了一眼云釉蓝，眼神里满满的父爱与歉疚，倒与瞧着云天青的样子判若两人。

二夫人瞧着云老爷铁青的脸，再瞧瞧自己的亲儿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却又强装温情，嘱咐儿子给老爷端茶捶肩，愈教云老爷感慨万千。

“哎，毕竟有娘教与没娘教不一样。”云老爷将云天青的不学无术归咎于大夫人的早逝，直感叹二夫人将儿子教得好。

“老爷可千万别说这话，老太太听见了，又该骂我心眼不好亏待了她宝贝嫡孙孙。”二夫人鼻子一酸便有了哭腔，“谁让咱釉蓝儿是庶出呢，他再好再乖也无出头之日，老太太眼里始终容不下咱娘儿俩。”

云老爷闻言便沉默不语。

大夫人过世也已十多年了，而云老太太一直不同意将二夫人扶正，就是为了护住嫡长孙云天青，而二夫人是每逢有机会便要提起这一茬，云老爷拗不过老太太也是无奈，对二夫人与二公子愈发的偏爱。

颜雨泠将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混在花枝招展的女子中间，此时她无所事事，一双画的吊鬼眼却未闲着，云老爷的眉眼一舒一拧都尽收她的眼底，内心里亦是无数个叹息：“一个连当爹的都厌弃的人，该是多么悲哀。”

她的目光落在云釉蓝的身上，在他的脸上逡巡不定。

云釉蓝此时亦是一身素净青裳，身材瘦削，文质彬彬，言谈举止更是超凡脱俗，与扎在女人堆里不知天高地厚的云天青完全是云泥之别。

她有意无意地打从他的身旁走过，故意地仰面朝着他，恰到他的鼻尖处。

“就差一点点。”她有些沮丧。

记得那一日初遇青狐公子，她仰面朝他，恰到他的下颌。

她无法断定云釉蓝便是青狐公子，只待下了厅堂再与他讨要玉笔来个当面对质。

颜雨泠心猿意马之际，裴烟烟的舞袖再次有意无意地扫到了她的脸上，她有些气恼，退开了几步，不想那裴烟烟却耍起心计来假装眩晕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成功引起了云天青的注意。

“啊呀呀美人小心呐。”云天青喜滋滋地扭身来扶裴烟烟，却不料这裴烟烟为了舞起来如仙似幻穿了一身又宽大又累赘的曳地烟纱散花裙，一不小心就被她的裙角绊住了，一时站不住脚身体便向前倾去，情急之下又一把扯住了旁边颜雨泠的裙带。

这一拉一扯，颜雨泠的茜素青色罗裳便散开去，而云天青则四肢伏地结结实实地趴倒在她的锦襦下。

他仰面朝上，她恰恰撩开了披散下来的乌发，一张鬼脸与他两两相对。

“啊——妖怪啊——”

云天青的吼叫声响彻整个云府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