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江南烟雨青花白（二）

“对什么弹什么” 显然已是相当客气之词。

虽然看不到那面具下的面庞，但那双深乌的眸子早已透露出浓浓的嘲讽之意。

“不就是想说对牛弹琴么？公子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我道江南人士多知书达礼，却未想亦有如此自大轻谩之人。所谓术业有专攻，而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非君子所为。”颜雨泠傲气反将了那公子一军，谓其非君子。

要说与人在言语上争个高低，她还未怕过谁。

“呃，抱歉。”公子将手一拱，算是给她赔礼了，“是在下唐突了。”

“无妨。小女子不计较了。”她大度一笑。

比心高气傲，她还未曾输。

她又瞥了一眼云府青花瓷碗再盯了一眼青狐面具，于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来，说道：“对于瓷器的制工与青料，小女子着实外行，不懂就是不懂，无可辩驳。但有一点，小女子却是绝对有资格点评一二，那就是画工。”

“哦？愿闻其详！”青狐公子来了兴致。

“小女子有言在先，只对画工评点，且是个人所见，公子若是不苟同，纯当耳旁风吹，否则亦有那对什么弹什么之嫌。”

公子的乌眸里亮了一亮，面具底下似有笑意。

“不论云瓷还是祝瓷乃至这景城的无数瓷器，在小女子的眼中都是精美至极，唯一欠缺的便是这画工，虽然可看出制家精雕细琢力求完美，但山水无灵草木无声百兽无气，因而比起先朝诸多珍贵藏品来欠的不止一点点火候。就拿公子这青狐来说……”

“如何？”

“想来这制瓷之人太过注重制瓷本身的工艺和色彩的呈现，却忽略了画工，光从器物来说，确为世间难得，然，它亦不过只是器物而已，美则美矣，却无灵气。”

公子沉吟未言，大约他从未曾受过如此不留情面的贬损吧。

颜雨泠也不客气，反正看不到他脸上是否恼怒，左右瞅了瞅，瞧见展柜边正是一方用于买家书写价格的笔墨纸砚，她却不用那笔，只掏出自己的画笔来，蘸了朱砂墨，踮起脚来在公子的青狐面具上勾勾点点，那青狐顿时呼之欲出。

青狐公子怔了一怔，不摘面具来看，却问：“敢问姑娘芳名？”

“京城，颜雨泠。雨声，清泠。”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公子点了点头：“姑娘好名，好画，在下记住了。”

颜雨泠内心里嘀咕一句：“他并未曾摘下面具来看，又如何知道是好画？岂不白瞎了本小姐的圣手丹青!”

话虽未说出口，公子似已从她脸上看出不屑，也不与她费口舌，却只管拿了她的画笔来仔细瞧着，直道：“好一支画人心的玉笔。”倒显出几分爱不释手之意，眼中的透亮直透到她的心底里去。

“明明画的是狐面……”

他望着她，含笑，不言。

她亦低了头，不语，一任纷飞的丝雨凝成满发的晶莹。

他抬袖想拂去她发上雨滴，却又滞手于半空，笑了笑，止于礼。

半城青花白，满城烟雨霭，却落得青石路上一狐面一绿袖俩痴呆。

“十万两，云府青花瓷碗售价十万两成交。”

俩呆人正是心头那什么蛋花汤乱翻滚的时候，忽而柜前一声高报。

人头齐齐往云府展柜这边涌来，街心里又是一声呐喊：“云府大瓷坊走水了，快去帮忙引水。”

所谓枪打出头之鸟，云府风头太劲，总教人惦记，一年里不出个一两回状况都说不过去。

一时间看热闹的，帮忙的，皆匆忙往云府大瓷坊奔走。

“讨厌，又来。”青狐公子咕噜了一句，扭头便跑。

“哎，我的玉笔。”颜雨泠如梦初醒。

公子停了停，却未有归还玉笔之意，只说：“若有缘，明年的陶神节来看在下的画工，那时再来取回你的玉笔也不迟。”随手于腰间取了件东西抛在颜雨泠怀里。

一瞧，是个填了香料的青花玉壶，造型精致而小巧玲珑。

那画笔毛为狼豪管为青玉，乃颜雨泠母亲所遗之物，她日常随身所携，为心至爱，哪曾想就这么生生地被个陌生公子顺了去，只落得个破瓷壶，怎不教人又气又急。

“哎，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小姐，瞧你把玉笔换了什么？”小柔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夺过了青花玉壶去，闻了闻：“好闻，我喜欢。”

是这江南的芒花香，似有若无的在鼻尖萦绕。

颜雨泠劈手将玉壶抢了回去，深深藏起，顺手将小柔手上的烤串也夺了过来，往嘴里一撸。

美食当前忍了太久，本小姐不装了！

小柔撇了撇嘴：“瞧小姐这架势，莫非是喜欢上他了么？”

颜雨泠一怔，满嘴油串囫囵，也不置可否。

“我可都听见了，小姐跟人家相约明年陶神节还来。”小柔又问，“他姓甚名谁？是哪家公子？与咱们颜府可是门当户对？咱家老爷乃礼部郎中，正五品的官职在京城虽不算显贵却也不是任何人随便能攀上亲的。”

颜雨泠差点被嘴里的烤串噎死。

且不管他是谁家公子，至少，他姓甚名谁？

小柔兀自说开去：“以小柔我与小姐长相厮守多年的经验来看，小姐你是真喜欢上人家啦。可是，夫人已经收了齐尚书家的彩礼哦。”

“她只是继夫人，又不是我亲娘，凭什么做我婚姻的主？她收了人家彩礼，就该将她自己女儿嫁过去才是。”

小柔笑道：“可是，二小姐那样的，人家可不要。齐家公子明明白白说了，非小姐不娶。再说，老爷也是认可这门亲事的。”

颜雨泠皱了皱眉，狠狠将嘴里的肉串咽了下去，说道：“爹爹认可是他的事，本小姐并不认可，谁都休想拿阿猫阿狗的来打发本小姐的终身大事，就算是爹爹也不行!”

小柔好吃，身材圆润而脑子却不灵光，只管哪壶不开提哪壶：“可是，齐家公子才不是阿猫阿狗，老爷都夸他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小姐嫁过去将来可是诰命夫人的命，呃，这句是夫人说的。”

小柔惦记着的，大概是尚书公子齐寿每回登门时带给她的糕饼点心吧。可见，吃人的嘴短是这个理儿。

“依我看，齐公子的样貌人材并不比适才那位戴狐狸面具的公子差。那公子囫囵个儿看起来还行，是小姐喜欢的范儿，可是，也不知他摘了面具是不是阿猫阿狗呢。”

颜雨泠沉下脸来：“你若再可是可是的，我就片了你的嘴皮子给爹爹下酒，教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吃好吃的了。”

小柔忙掩了自己嘴唇，又叹了叹：“可是……哎，可是，这么多好吃又好玩的，小姐，咱这回随老爷游江南真是不虚此行呐。”

“是啊，不虚此行!”颜雨泠喃喃地，望着青狐公子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今日今时算起，明年的陶神节，尚有三百六十五日，想来此去的光阴，该是一日一日数着过了。

哎，这恼人的江南烟雨，怎就恹恹地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