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从天上一脑袋倒栽下来。
凡胎肉身重似红尘,坠落得太快,快得人头晕目眩。
暮春里原本柔暖如少女柔荑的夜风,此时都已经化做了无数野蛮凶悍的尖锥利刃,毫不留情地刺穿了我的身体,尖啸着几乎要将我生生撕碎。
转瞬而来的落地又太过突然,巨大的冲击力仿佛是整个大地都轰然砸在我身上。
身体仿佛是被砸碎了,从内而外都碎了,无数的疼痛刹那间让我窒息。
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心里恨恨骂了一句:“别的神仙下凡,也是这么跟跳楼似的扔下来?还是你妹的脸着地!”
那个缺德带冒烟的黑心大白脸,竟然算计我!
恨恨抹了一把被摔乱的长发,四下望去,我发现自己是坐在一栋尚未完工的大楼旁,此时夜半,这个有着三栋百米高层烂尾楼的工地四下里一片黑乎乎,只有远处大门附近还有些许灯光,只能模模糊糊辨认出周遭都是散乱堆放的建材和垃圾。
这几万年来,天上宫阙朱颜未改,而人间却已经是几番沧桑。当年有个小李子,洋洋得意地写诗吹嘘他登上的百尺危楼“手可摘星辰”,而我如今眼前的这座“危楼”虽然形貌丑陋,却是比百尺还要再高上两百多尺。
忽然,我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味。
低头瞧去,却见我身边还趴着一个摔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红裙女人,殷红的鲜血正从她身体各处爆开的伤口里汩汩流出。
我这才想起来,方才坠落下来的时候,我身边确实是有个人影,对,就是这个女人。她好像还喊了一句什么来着?……好像是“胡清北,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我从头到脚揉了个遍,身上的疼痛才渐渐轻些,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原来凡人跳楼摔得可真疼啊——”
空中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先关注一下那个跳楼的人可还活着,能否有救?”
我立时便听出这是司命的声音,便连头都没抬。
这货本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的南斗六星之一,就是个管人间命格、寿数的勤杂工而已。不过近来时运好些,赶上了这届天帝十分重视人间,是以让他额外得了个职考司的职位,掌管天庭人字科的考试。
就是我得了个末等的那门考试。
“从三十二层楼顶跳下来,肯定死透了。”我都摔得七荤八素,何况一介凡人?那身凡胎摔零散了都正常,只有弱智或者装逼犯才跑去看“能否有救”。
我懒得看司命脸上那副努力看破红尘、却又故意悲天悯人的神情,很瞧不上这个给我打了个最差成绩的伪君子,竟然还要追下界来落井下石。小人!便不再搭理他,伸手化出一柄梳子,三两下重新将几乎拖地的长发梳好,随意挽做一个发髻,仍旧用一支乌藤簪子别住。
司命的态度一向友好得无可挑剔,似乎很是由衷地叹息一声:“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心情不爽,便一挥衣袖,赶苍蝇一般:“请滚。”
远空中便飘来司命很是无奈的一声客套:“……小仙告辞,上神保重。”
我确实是个神仙。
但我是一个因为考试不及格、而导致手上有了十条人命的神仙。
鉴于我还得在人间“补考”一段时日,我觉得有必要先聊聊我自己。
对于凡人,我向来都是简单说一句“我是个神仙”就够了。
而对于能听到我这句自我介绍的凡人,则大抵都会发问:“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请问您是个管什么的神仙?”
阿弥陀佛直属的是西天极乐灵山雷音寺,无量天尊的档案在三十六重天皇极凌霄殿,这俩地方根本就是学术和政界两条系统——那些凡人,因为活的时间太短,又受身肉身凡胎所拘,无法穿越六界今古,所知向来有限。
除了无知,凡人还甚是市侩。在这句看似极为恭敬的问话里,其实还很直白地带出点儿“如果阁下您不是一位有职位、有职权的天庭在编公务员,那认识不认识您,也就没什么意义了”的意思。
而我,就正是一个无职无权、什么也不管的不在编神仙。
我这种德行的,放在人间恐怕就要被称为废柴。但天上终究不是人间,纵使整个六界之中都没几个认识我的,但若我愿意现出顶上灵光,那么无论是天界的神仙还是妖界的精怪,都还是要尊称我一声“上神”或是“上仙”的。
因为我不是“仙”,我是“神”。
“神仙”这个说法,都是那些凡人乱叫的,其实神是神,仙是仙,最大的区别还是个出身问题。
神,乃是天地灵气所化;而仙,则是由人修炼而成。
具体来说,那些什么鬼仙、地仙、剑仙、神仙、天仙都是后天神仙。他们都是人中的精英,或者精英中的精英,或者靠清心寡欲炼丹修道熬年头,或者靠行善积德做好事存积分,再或者靠打怪升级拼命找机会中大奖,一路拼搏,永不止步,最终得以从人界飞升到了仙界。
相形于我这等在宇宙混沌鸿蒙未开之时,便无中生有,以先天之气所化而成为“灵”、而后聚之而成的“神”,那些“仙”则不过是些有理想、有追求的后浪,以及资深后浪。
作为一个“先天神灵”,或称“先天神袛”,我天生来就不是人。
跟他们那些从人堆儿里奋斗出来、一门心思想要摆脱人味儿的仙相比,我这种生来就超凡脱俗、长生不老的神,先天就很缺了点儿“人味儿”。
我对人间天生来的没兴趣。
我也忘了是哪天,不知是灵台内奇光乍现,还是我的元灵突然抽筋,抑或委实是闲得太难受,反正就是我这个早已太上忘情的老神,在将天地参悟了个透彻、将日月凝望了个腻歪之后,忽然想给自己另外找点儿没干过的事情,再挥霍它几万年时光。
说干就干,于是我一把推开凌霄宝殿的大门,要求找点儿事儿做。
这才发现,时隔七万年之后,如今坐镇凌霄宝殿的,已经换成了昊天上帝。
那个大白脸笑眯眯地接待了我,一番态度友好、言辞恳切的客套之后,他告诉我:本届神仙改革,所有职务录用都要参加统一培训,毕业通过三门考试才行。
我堂堂一个先天神袛还怕个什么考试不成?
考!
结果,等拿到试卷,我有些挠头。
因为天庭要管辖天、地、人三界,所以考试就分为天、地、人三科,这原本也不算过分。但对于我这等天生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考生,就直接造成了“前两科满分、第三科末等”的惨烈后果。
额外抱怨一句,因为那个大白脸在当上本届昊天上帝之前,他自己就是个靠教育万物以积累功德、终于经历了修炼三千二百劫的煎熬才熬到这个职位的凡人,所以他上台后,要求天庭各职各司都要对人间极为重视。那条“严重偏科的考生一律不准予以毕业”的什么无良规定,就是由他亲自宣读的。
诚然,此事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怪我自己,好死不死选错了方向。同样是三界课程,若是我改修西天极乐那边的“欲界、色界、无色界”,以我这等参悟修为,就算睡着觉考试,第一轮也至少是个菩萨级别。
不过我向来性情通达,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闲着也没事,我就答应去人间参加“补考”。
别问我多大岁数,我不记得。
你就想吧,就算我知道盘古开天是人间的哪一年,可我哪知道我那“混沌未分之时”是在盘古开天之前的多少年?
就算我能算清楚,可这么没头没尾、没完没了地一路活下来,我哪能记得清那么大的一个数字?
就算我记得住这个数字,我又不死,又不老,日子根本就过得没头,记住这么大一个数字,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也别问我是男是女,我不在乎。
像我这般都不在乎他们称呼我“上神”还是“上仙”的神仙,既不需要结婚,又不需要生娃,那么是男是女,对我根本就无甚分别。
况且我天生来的心神超脱,至于什么缥缈庄严,什么逍遥清静,什么倾国倾城,什么惊世骇俗,自然都不在话下,所以那些关乎七情六欲的男女之形,我不过就是随心幻化而已。
名字?
哦,这个是我忘了说——我叫霄秦。
至于我旁边这个跳楼而死的那个凡人,名叫章来娣,是我的第一道“补考题”——等等!“补考规则”是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