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蝶

又到了一年飘雪的季节，四海八荒到处都是一片天寒地冻的景象。阿暮打开窗户，看那飘落的雪花把苍茫的大地覆盖成一片耀眼的白色。一股冷气夹杂着几片雪花旋进屋内，激出她几个喷嚏。阿暮脸上浮现出一片笑意，她知道，落雪意味着年关将至，也就意味着自己又长了一岁，距离自己去蝶谷的日子又近了一点，心里不禁一阵欢欣雀跃。耳边却听得阿娘冲她喊道：快关上，别着凉！” 她自小身子弱，一丁点凉气都沾不得，到了冬天必定要病上一两个月，每次都为逃避吃苦药汤绞尽脑汁。

门栓重重一响，阿暮浑身不禁抖了一下。知道是阿爹回来了，她迅速溜进厢房，打开书本翻看起来，装出正在读书的样子，免得阿爹同她说话。

阿爹脱下厚重的棉衣，搓了搓手，在炉边烤着火，头发眉毛上的雪花渐渐消融。莫兰端出刚刚煮好的热粥，喊阿暮出来吃饭。阿暮只好放下书本坐到桌旁，看了一眼盘子里的饼子和碗里的粥，食欲全无。阿暮的小时候是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外婆的厨艺精湛，顿顿饭都做得极为可口。自从回到爹娘身边，阿暮就患上了厌食症，每餐饭都只象征性地吃几口，一剩饭的时候阿爹就骂她，说她挑食，整天想着吃香喝辣。几乎每次挨骂阿暮都会默默流泪，和着眼泪咽下半碗稀饭，嘴里的粥常常是带着咸味的。

此时阿爹也好似早就习惯了阿暮这个消极的样子，头不抬眼不睁不管不顾地就着酸菜饼子狼吞虎咽地灌进肚子，发出唏哩呼噜的响声。两根粗重的眉头总是习惯地拧在一起，原本俊美的面孔此刻因为面容纠结竟显得有些阴沉，他嘟囔着咒骂势利眼的上司，顺道找老婆女儿的茬，冲阿暮吼道：整天这不吃那不吃，爱吃不吃，不吃就去墙角站着去！”阿暮也倔，真的放下碗站到墙角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莫兰心疼地看着女儿：“听他的干什么，过来吃饭！”说着就用手来拉阿暮，阿暮却像脚底钉了钉子似的，怎么都拽不动。莫兰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孩子！你不吃，我也不吃了！”阿爹毫不在乎地说：“都不吃了，不吃拉倒，我一个人吃，嘿嘿！”

到了晚上，阿娘躺着阿暮身边，拉过女儿的手想放在怀里暖着，却被阿暮抽走了手。阿娘忍不住劝说道：“你该改改你的脾气，女孩子那么倔不好！”

阿暮却道：“像你一样忍吗？阿娘，你到底要忍他到什么时候？你就不能离开他吗？我们两个一起过快活日子去。”

阿娘嗔怪：“哪有你这样的孩子，居然劝自己的父母分开，真是不孝！再说离开你阿爸，咱们俩怎么生活？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阿暮说“我们不能回蝶谷吗？那我们就去住破庙，住哪里都行，只要和阿娘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阿娘叹了口气，把女儿搂在怀里：“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其实小时候你阿爹对你还是很好的。你三岁那年发高烧，你阿爹抱着你哄了半宿……”

阿暮忍不住反驳道：“那是因为他不愿意花钱请郎中，你忘了我那年起水痘，阿爹怕花钱，硬生生用剪刀给我一个个剪下来，血流不止，幸亏生在后背上，否则你女儿就毁容了！真对我好，就不会骗我去参加暮烟山比试，说是让我给他长脸、拿奖金，结果呢，现在看我入选了就逼着我去修行，他明知道我想做什么的。阿娘，你就劝劝阿爹嘛，你告诉他我想去蝶谷，不想去为王室效力，好不好？“

阿娘低下头，嗫嚅道：”这个事我说了不算，我去跟你祖父母求求情，让他们帮着拿个主意吧。天色不早了，快睡吧！“

几天后，家族的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商讨孙子辈的两个孩子的前程大事。大伯家的堂弟和阿暮同龄，游手好闲，愚钝顽劣，整日里打架闯祸，十几岁都过不了府试，更别说秀才了，却得到所有人的骄纵与偏爱。阿暮从小过目成诵文武双全却样样都被要求让着那个愚才堂弟，平日里更是连声姐都不叫。现在大伯要花不菲的价钱为他捐个生员，而听闻阿暮要回蝶谷修行，所有人却都严辞反对，说那是邪门歪道。

祖父翻了个白眼，说:女孩子家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不对，是能活着就不错了！”接下来阿爹更是举例子说明乡里有多少女孩子根本活不下来，一出生就被丢到山上去喂野狗。这么赤裸裸地重男轻女到底还是有失体面的，所以并没有人附和他的话。

做小本生意的叔伯婶婶虽没有那么刻薄，但也随声附和：“女孩子还是早点嫁人才是正道，修仙三年五载回不来，修不成浪费时间，修成了还能不能回来都不知道。毕竟家里只有你一个独生女儿，你爹娘还指望你颐养天年呢！”

阿爹接口说道：“是啊，养你这么多年也该是报答父母的时候了，暮烟山有深厚的宗室背景，有高额奖学金，食宿全包，学成还被王室招募为修士，那可是有官衔的，非富即贵，实在称得上一条捷径。人人都挤破头往里钻，你运气好才能碰上这等好事。修什么仙，先尽了为人子的孝道再说吧！”

众人七嘴八舌，阿暮虽然和同龄人在一起时伶牙俐齿，却被从小教导不得和长辈顶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旁边的阿娘和祖母。一向声称最疼爱阿暮的祖母却东张西望，嘴巴紧闭，双手交叠在一起互相揉捏。阿娘一直低头不语，再看看这些所谓的亲人们，他们一个个都说是为自己考虑，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感受，没有一个人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阿暮紧紧盯着他们的脸，心里只觉得悲愤交加。

阿暮从小就常常做一个梦，梦中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拼命飞出一个牢笼，可是天空中忽然出现无数道网挡住她，她拼命挣扎，挣扎，大喊，梦醒时只看见阿娘在旁边关切地说：“你又做恶梦了？”现在阿暮终于知道那些网是什么了，这就是阿暮的命，阿暮怎么也挣不脱的命。难怪当初外婆极力反对阿娘嫁给阿爹，连爹娘大婚时娘家一个人都没来，也没有任何陪嫁之物。而出嫁后阿娘每次想回娘家，都被祖母和阿爹极力阻止，仿佛外婆家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似的。

阿暮最后还是妥协了，就当是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了吧，如果真的能给阿娘一个安身之所，那也能安心去蝶谷。辗转反侧半宿之后，阿暮沉沉睡去，只是梦中噫语不断。

外面天寒地冻，蝶谷结界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彩蝶纷飞，雾气缭绕，水汽氤氲中依稀仿佛能看到几个世外仙姝窈窕的背影。一个头上插着玉钗的女子转过身来，温泉水滑洗凝脂，衬托得一张鹅蛋脸更加娇美动人，清澈的眼眸如水波荡漾，唇角微启带着成熟的韵味，令人猜不出她芳龄几何。

一双柔荑般的手轻抚着发丝：“我刚掐指一算，咱们的小阿暮今年刚好及笄之年，你教给她的内功心法应该早就滚瓜烂熟了吧！上次见她的时候还扎着两个羊角辫呢，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对着一碗长寿面两个荷包蛋许愿说自己将来不谈恋爱不结婚。可没把我笑死！呵呵，都说女大十八变，还真有点迫不及待想看看她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水花轻分，只见一个曼妙的身影眨眼间出现在岸边，身上已经裹了一件粉色的薄纱，脚尖还踢打着水面，如顽皮的孩子一般，轻启朱唇道：当然是越变越漂亮，她的娘莫兰可是我们之中最美的一个，只可惜第一次出谷时偏遇到那个男人，被人家花言巧语地给骗走了！唉，要不然我们姐妹在一起多么逍遥快活！开谷的日子应该就是这个月了吧，你着什么急？等我派一只灵蝶去给莫兰传个训，叫她早些把阿暮送过来就是了。”说话间手心里已托起一只闪着银光的蝴蝶，在唇边低语片刻，扬起手，灵蝶化作一道光芒消失在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