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彀
“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杨浓,芳草歇,柳花狂。”(14)
“宿妆惆怅倚高阁,千里云影薄。草初齐,花又落,燕双飞。”
柳蝉儿昏沉沉觉得身子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将要挣扎哪有半分气力;软绵绵恰似一朵柳絮沉浮在千嶂云海,落无处落、依无所依,只得任由风儿肆意摆布。可怜魂儿脱了壳飘飘荡荡不知去往何方。过了许久方才安息,天际遥遥传来几声瑶琴,初似清泉漱石泠泠悦耳,蓦然间却是乌云漫卷,直惊得一树海棠萧萧飘落,飞红如雨,香沁心脾。
她慢慢睁开眼,见自己卧在一张檀木大床上,四周锦绣环绕,纱幕低垂,帘幕之外香烟缭绕,当真有人在抚琴低吟。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15)
柳蝉儿撑起身,一阵晕眩又欲倒下,右手一扶床帷触动了一串金铃叮当作响。一个小丫环跑到床前撩起纱帷叫道:“哎哟可醒了,别动快躺下。”柳蝉儿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在哪儿?”小丫环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答道:“我家。”
来人随话音来到面前,这是一个着墨绿轻罗燕居服的中年男子,右手中执着一把折扇。柳蝉儿抬头一看,咦,那俊逸的身姿、出尘的仪态,更有眉锋下让人看了心跳的一双眼睛……他不就是在地牢里和自己眉目传情的那个人——蜀州知州傅涟清?
柳蝉儿欲起身被傅涟清止住。柳蝉儿四下望望,觉得好像是在梦里,茫茫然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傅涟清说:“你忘了吗,你在我的州衙击鼓……”
柳蝉儿恍然想起,忙问:“罗燕琴怎么样了?”
“她,还没醒过来……”
柳蝉儿急得一把抓住傅涟清的衣袖:“她是不是……”
傅涟清悠然道:“别担心,你们两个虽说中的同一种毒,但是中毒方式不同,解毒的过程自然不一样。她的毒性已解,身体又比你强壮得多,只是需要多养些时候罢了。”
柳蝉儿这才吁出一口气,无力地斜倚在床帏上。
傅涟清若有所思地说:“她中的毒在手臂,你中的毒在嘴里,是为了救她你才中的毒?”
柳蝉儿不语。
“你先用嘴为她吸毒,又陪着她重入蜀州城,真是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有什么法子呢?都说这种毒无药可解,除了那个亲手配毒的人。”柳蝉儿低低地应道。
“不错,这个人就是本官。但是你怎么确定本官会救你们?你们不是已经跟着叛军冲出了我的包围,进了深山,你完全可以一个人逃走。”傅涟清犀利的目光刀剑般朝柳蝉儿直刺而下,挥手啪一击桌案:“自投罗网,好大的胆子!你不知道我的州衙会是你的阎王殿吗?”
面对突然变脸的蜀州知州,柳蝉儿垂下眼睛,静默片刻轻声说:“就算是阎王殿,我别无选择。”
“你不后悔?就为了救一个罗家的人,一个仇人?”
柳蝉儿缓缓摇了摇头:“有些事情人生来无法选择,比如血缘……”
“哦,那么说,有些事情是可以选择的,比如朋友——你选择了她?”
“不,是她选择了我。在罗元豹手里我能活到今天全靠了她。要不是为了救我,她怎么会中了大人的毒?”
“在天承寺,确是我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
“从前我也不信,但是天承寺一战我相信了……罗燕琴不是她哥哥罗元豹,她没有骗我,从来就没有骗过我。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为我而死?”
“那你就情愿为她而死?”傅涟清的手指轻轻弹着床栏:“就算我给你们解了毒,下一刻等着你们的会是什么,姑娘你不会不清楚吧?”
一个异样的笑容在柳蝉儿嘴角展开:“不是没有想,是不敢想。好在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活法。就算是饮鸠止渴,也只能先喝下去再说了。”
“好一个‘饮鸠止渴’……” 傅涟清的眼睛在柳蝉儿身上盘旋着,似乎有一根长长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一点点将他拖进记忆的泥沼。
这般的容颜、这般独特的神态……傅涟清心头突地一跳。
柳蝉儿心情复杂地抬起眼睛,凝视着傅涟清说道:“傅大人,不管下一刻怎样,今天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女子先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说着,柳蝉儿欠身便要行礼,傅涟清伸手一拦,脸色柔和了下来,说:“不必言谢。我救你是因为你我有缘,或者说是我个人以为你我是有缘之人。那天在地牢里我就这样想过,不承想你利用了我,跟着叛军一走了之。”
傅涟清嘴角微微一翘,眉宇间出现一道深纹,柳蝉儿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忧郁的时候天色都会昏暗下来……
傅涟清却展颜笑了:“哈哈,谁料老天又把你送回我身边,看来咱们这缘分是难解难分的了!”说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捻,刷啦打开了纸扇。
柳蝉儿往扇子上扫了一眼,这一看,一颗心差点跳出胸口。
傅涟清手中的纸扇上画着一从兰花。这兰花不是寻常的模样,而是如流泉一般从左上方斜斜垂落,数朵小小白花翘首在枝叶间。这扇面上并无文字题跋,但是柳蝉儿一眼看出,这是她最熟悉的人的笔体。
柳蝉儿忘情地伸手夺过傅涟清的扇子,反过来一看,上面题着一首小诗:
“一酒一剑一游侠,借问飞红入谁家。一颦一笑一夜雨,醉舞流云戏落花。”
柳蝉儿一看那笔体,失声叫起来:“这扇子是哪里来的?”
此刻傅涟清深邃的目光正紧盯在柳蝉儿脸上。见柳蝉儿激动得一张苍白的俏脸飞满了红云,傅涟清心头豁然云开雾散,低低地吐出一句话:“你,是柳若丝。”
柳蝉儿听到这三个字全身一震。
不料傅涟清退后半步,对胆战心惊的柳蝉儿一拜到地:“小姐,真的是你,苍天保佑,老太师在天之灵保佑,下官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