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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18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11170更新时间:2021-10-29 15:45:56

1

神坠落地球的三十个小时前,我正在和罗兰吃饭。

她要了一瓶3000块钱的獭祭,我扯过菜单想阻止她,她有些发火,就是你这么抠抠搜搜的,我才想和你分手。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从没喝过这么贵的酒,这是咱俩的最后一顿了,你让我尝尝行吗。我摆摆手,叫服务员过来,大声地对他说,把你们店所有最贵的东西都给我上一份。我的声音之大,让全餐厅的顾客都偏起了脑袋,他们都想看看什么样的男人这么粗鲁。

没救了?罗兰问我。咱俩,还是地球,我说。别给老娘打马虎眼,她又开始生气了。我注意到餐厅有个三角形的大挂灯,金碧辉煌的。我说,咱家的挂灯是铁圈的,这儿的挂灯是金圈的,铁圈的实用,金圈的好看,可这灯晃得我眼睛疼。

然后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揉揉眼睛说,没救了,我们大家都没救了。

当我搀着烂醉的罗兰走在街上的时候,周围的一切还平静如常,昏黄的路灯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生活化的微笑。辽宁街现在十分通畅,临近九点往来的车辆就很少了,这里人从不兴夜生活。我对罗兰说,整挺好,三十个小时后是凌晨,大家也许一起在梦里完蛋,一点都不痛苦。她就亮起巴掌想要打我,她的掌心红红的,脸也红红的,都是獭祭的功劳。日本酒还挺见效,我说,现在我不怕了,你看我的手已经不抖了,它都抖完了,我还有30个小时可以活,可以和你做爱至少五次,这就够了。

谁他妈,要和,你做爱,罗兰彻底喝多了,她大着舌头说,咱俩,分手啦。今天晚上,你给我滚去单位睡觉,我要在家里,放纵一把,说着罗兰就掏出手机打电话,我想把手机夺过来,她就使劲儿推了我一把。别说这疯娘们劲儿真大,我仰面摔倒在路边,只看到头顶辉煌一片的金色星星。

滚滚滚,都滚的越远越好,她说,哈哈哈,罗兰手舞足蹈着,一切就都完了吧。然后她向街的另一头摇摇晃晃的走去了。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罗兰已经不见踪影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我沉静地望着两位警官,说完了上面的一大串话,这是我的供词。这之后你就再没见过罗兰?俏丽的女警官说。没有。我以为罗兰回家了,我想她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也好。我就也回家了。我说。

家是怎么回事,另一位男警官问。

哦,我的家啊,是这样的。

当我回到家时,我发现房子被人烧着了,没错,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干的,我看到卷起来的黑烟顺着门窗户缝挤钻出来,一些邻居正扒着门缝看,可就是没人救火。

看来知道神死掉,世界毁灭的人不只我俩,一些人已经开始发疯了。

我流着口水痴痴傻傻地看着失火的家,我们在这儿住了四年,说没感情不可能,可是它就也这么毁了。我有点万念俱灰,就也想放肆一把,罗兰也许说的有道理,这破世道浇漓得很,都毁了就好了。

你殴打了消防员。女警官说。是我对不起他,他在哪,我要道歉,我说。

老实点,男警官大吼一声,眼睛瞪的溜圆,活像要吃人,你进来只是因为打人吗?我垂首无语。

看看这个,女警官说,她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是傍晚拍的,闪光灯把罗兰打的一片惨白,照片罗兰就这么赤身裸体的躺在水边,似乎是一个湖泊,湿漉漉的头发黑色海草一样垂在额前,她惨白的裸体上有一些乌黑色的淤痕,这副惨白躯体一天还和我呆在一起,我忘不了它在我身上扭动的样子。

记得吗?警官说。记得什么?我说。不要装傻,女警官拍了一下桌子,好像是想故意吓我一跳,人是今天早上在城西水库边上发现的,法医说,死亡已经超过八个小时了。

所以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猜我的表现不好,现在这德行的确让人挺生气的,可是我的嘴巴就是不听话弯曲起来。罗兰居然死了,我想,那世界真的就要毁灭了。

2.

我的梦是这样的,我不喜欢雪,可是我偏偏梦见一大片雪地,我爸就在前面走,背着个大鱼网,好像小时候他带我去捕鱼的样儿。他的脸又很年轻,和后来我印象里的颓废样儿根本不同。

我就懵懵懂懂地跟着我爸走,走到了一个冰封的大湖边上,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冰尜来,我想在这一大片好冰面上抽冰尜,可我抬头就看到了死去的巨大的神,我就愣住了,也忘了手里还拿着什么冰尜。神的身躯填满了湖泊,就像倒塌下来的破碎的山峦,壮美,没错,当时我心里涌出的就只是这个词。我爸也站定了,他对我说,这的确是个好地方。我问,什么好地方。我爸就指了指我,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要在三十个小时之后毁灭了,这个事情一定会发生,没有什么倒计时之类的,可能是单纯所谓的福至心灵,我的脑子突然就开窍了。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我的梦,你相信我吗,我对苏沫说。她摘下脸上的蛤蟆镜,为什么不信呢,她说。

大概半小时前,当我走到靖宇街的时候,她正在街边愣神。这时有一辆卡车经过,我看到卡车车斗里装满了钢管,一根突兀的长铁管子直戳戳地从车上伸了出来,我急忙拉了她一把,她差点就被那根突出的铁管扫倒。小心点,小朋友,我说。她盯我看了一会,我刚想走开,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突然叫住了我,她穿的挺怪,戴着个蛤蟆镜,说句好听的,就像哪个旧海报上扒下来的小港星,人长的蛮乖的,也蛮甜的。

我说,小朋友,咱俩认识?她说,别装,装什么装,我找的就是你。

我直直地盯着苏沫,想弄清楚哪里见过,可我的脑袋浆糊一样昏沉沉的,一点有用条理都没有。你做我的保镖吧,她说,你也看到了,要放我不管,会出大问题的。我估摸着,她估计是个逃学的高中生,运气还不太好,我想报警来着,可是我现在很讨厌警察,又想想她也是快成年的人了,我就放下了手机。

相聚就是缘,我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吃午饭吧,我想吃鱼,我已经一个月没吃鱼了,我还想喝白酒,我也有一个月没喝白酒了,心里念叨这口已经好久了。然后酒喝着喝着,当然了,苏沫喝的是汽水,我就对她讲起了那个奇怪的梦,我说,明天世界就要毁灭了。

毁灭就毁灭呗,有啥大不了,苏沫对我说,你现在很闲吧。我说,嗯啊。带我转转吧,吃饱了喝足了怪难受的。我有点奇怪,有什么好转的,屁大点的小城。她说,你是在博物馆工作吧,带我去看看吧。

我说,你不是本地人,你到底是谁。她说,我不仅不是本地人,我说我还不是地球人,你信吗,大伯。

如你所见,现在的孩子都不会好好说话了,嘴里一句正经话都没有。可是莫名其妙的,我的回答和苏沫她之前如出一辙,为什么不信呢,我说。我揉了揉头,感觉哪里一挖一挖痛得很。

3.

我带着苏沫来到了博物馆,大门紧闭着,我这才记起来今天是礼拜六,这么说,世界要毁灭在礼拜日,有点意思。我跟她说,你长这么大没来过这里?她说,没有,所以才这么好奇。我说,也不奇怪,学校的课外拓展你指定都逃课了。

我说,一定要去看吗?。她说,一定要去看。罢了罢了,我想,世界最末的一个下午,我居然在陪一个女高中生逛博物馆。我取来备用钥匙,被我藏在水箱里,打开门,门里传来了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时间的味道,具象化的固体时间扑面而来,喷涌而出,这就是博物馆的力量,直让人无处可躲。

大伯,苏沫说,女朋友死了,你不伤心吗?我心里有些纳闷,我什么时候跟她说过罗兰死了。我说,有些伤心吧。她说,什么叫有些伤心,一丁点看不出来,你俩要分手啊。是啊,我说,昨天我俩本来要正式分手来着,在一起四年了,前天定下分手的,结果晚上就做了那个梦。

你们真可笑,她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说。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罗兰还活着,其实死掉的是我,半夜不知几点,赤裸着身子死在郊外水库里的其实是我啊。

说着说着,苏沫走到一件装有古生物化石的展柜前,和我们做的一样,她说。什么,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她说,你看,把值得纪念的遗体啦,小东西啊,好好保存起来,这很珍重不是吗。看不出来,你还挺明白,我说,没错,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把老东西留下来,这些都是好东西,我和你说,这个馆里真的有几件国宝,金源时期的马刀和法器,只不过没有展出来,你没有眼福了,马刀是女真用来杀人的,法器是萨满和喇嘛用来超度的,这就齐活了。

我陪着苏沫转了转,离开了展厅,我锁上前门,打开后门,我就和她来到了博物馆中庭的庭院,我发现天上开始飘起细细小小的雪花,下雪了,现在是几月来着,我问苏沫。8月,她说。距离我臆想中的世界毁灭还有10个小时,现在是北半球的八月,我的城市开始反常地下起雪。庭院中央的树已经白绒绒的了,有一株杨树,还有一株柳树,两棵树的枝条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雪。

树下有两张长椅,是平时给游客休憩用的,我拂掉椅子上的雪,你自己玩会,我对苏沫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我点起一根烟,吸了起来,一撮雪被我堆成一个小包,我猛吸了两口烟,烟就还剩一半长,我用两根手指衔出半截烟,把烟插在雪堆上。

你在干什么,苏沫问。你就当我是在祭拜罗兰吧,我说。哦。她哦了一声,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我旁边,你不冷吧,穿的这么少,我问。不冷,她摇了摇头。我俩就盯着这根香烟,直到它燃尽成一滩灰烬。

4.

当我们走出博物馆的时候,我发现外面站了一排警察,跟我们走吧,一个警察说。

大伯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对苏沫说,你自己能回家吗?天要变了,别在外面乱转了。苏沫点了点头,她戴上了蛤蟆镜,

一个男警察就走过来,把我手“啪”的一下铐上了。

坐在警车上,那个男警察跟我一起坐在后排。怎么回事,我说,人不是我杀的,早上不是查清楚放我走了吗。别装,警察说,我们抓的就是你。

后来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我们不是往局子里的方向去,一路上变得白灿灿的树飞快的滑过,这些树昨天还都是郁郁葱葱的。这天真邪性,我说,咱这是要去哪?少废话,警察扯了一下我的手铐,铐严实了,这一扯痛得很,我还以为是骨头被弄断了。

车子就一直开,我们路过了卷烟厂,又路过了秋林商场,龙塔的尖顶始终冲着我,商场走出来许多人,人们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讶地聚集在路边看雪。车越开越快,我又看到了市里那著名的友谊宫,这是为了纪念我们和苏联的友谊而建,我明白了,也许我们这是要到江边去。

然而,到了江边,车也没停,我们就沿着江边车道开了好久,我差点打起里瞌睡,我只记得开进了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径,来到了一大片生着芦苇的野滩上,我怀疑我们已经出了城界了。

我们是来带你指认现场的,警察说。车就停了,他们推搡着我下车,我们来到了江滩上,雪已经停了,江上看不出一点下雪的痕迹,一只独脚的白鸥立在镜子一样的江面上,不一会儿,扑簌簌地飞走了。江边拉起了警戒线,这里荒凉的很,一个人都没有。说说这是怎么情况吧,警察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看到警戒线里有一个红色的女士挎包,似乎是罗兰的,挎包旁趴着一件草绿色的破军大衣,我记得,那是我父亲的。

这衣服是你的吧,说吧,你是怎么在这里杀了罗兰,然后让她的尸体逆流而上,去到江上游的废水库的,你就费劲吧啦的开几十公里车去抛尸?别说你小子还挺有创意的。仔细给我们讲讲吧,警察说。

人不是我杀的,是我爸,我说。

5.

这个故事是关于我父亲的,也是关于我的,我并不是我爸爸的亲生儿子,准确的说,我的爸爸应该是我的二叔,我的亲生父亲是我的大伯,这有点绕,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对罗兰说。

这有啥不明白的,你亲爹把你过继给你二叔了呗,她说。

没错,就这么一回事,我说,我从未觉得我爸在乎过我,因为我不是他亲儿子。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父亲,他也不是我爷爷的亲生儿子。你们一家真有意思,罗兰说,喜欢认儿子玩。

我爹喜欢鱼,从小就喜欢,准确的说,是喜欢吃鱼。小时候,爷爷不在家,家里没吃的,我大伯就带着他提溜着一条网子去抓鱼,网子是大伯和爸爸自己做的,爸爸说,那时候江里野鱼还很多,大鲤子,鲫瓜子,能抓啥就吃啥,还都很好吃,抓到鱼就土坩埚就地煮,锅里就搁松花江水,这叫江水炖江鱼。据他说,那些鱼的味道美极了,不像现在,鱼都是养殖的,养的一股子人味,就特别难吃。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爷爷有一天回来了。你爷爷去哪了,罗兰问。不要打岔子,我说,我正要说到这儿。

我爷爷是老抗联,四〇年的时候,部队被打散了,他就一个人跑到了西伯利亚,后来咱们和北面交恶了,他也回不来了,一个人在那边的荒原上过了20年,我能想象的到,大概是茹毛饮血的生活。等他终于回来了,我爸爸已经快20岁了,我的大伯,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刚刚遇到了我的妈妈,两个儿子很吃惊自己的爸爸居然还活着。这本来是令人高兴的事情,如果不发生后面事情的话。

值得一提,我爸爸尽管不是我爸爸,但我爷爷的确是我的亲爷爷。

老头子回来之后突然信了教,基督教还是东正教一类的,我也搞不清楚,开始每周去教堂礼拜,听神父念经。尽是些二毛子,这是我爸爸说的,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指谁。后来有远见的大伯去了南方,我也出生了,然后很快过继给了爸爸,这边就只剩我们祖孙三代三个人过活了。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刚刚上小学。爸爸在的零件厂改制了,厂长也不再是厂长了,变成了什么董事长,他决定买下厂子自己干,许多人谣传要竞聘上岗,然后许多人就开始下岗了,过了一个月,厂长决定也给他放假,爸爸就拎着一瓶白酒去找厂长,他把白酒拍在厂长桌子上,红着眼和厂长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下岗。谁说让你下岗,厂长说,我这是给你放个假。还回来上班吗,我爸说。什么时候复工,什么时候休息,听我安排好吗,厂长说。

这就是那年我爸下岗的经过。

罗兰说,这段我熟,你爸在动力路零件厂是吧,我爸就是你爸隔壁爆破机件厂的副厂长,咱俩当初要认识,我没准能求我爸给你爸一口饭吃。

你这人怎么老打岔,我有点生气,她就撇撇嘴不说话了。

我接着说,我爸长的丑,诶,你别笑,长的比我丑多了,可当时就有个女的看上了我爸,我都忘了她长啥样了,就记得她来过我家,应该也是零件厂的女工。我爸起初挺不乐意的,他对那女的说,我有儿子,咱俩不合适。那女的倒爽快,她说,我都调查清楚了,这个是你侄子,不是你儿子。我提个主意,我不嫌弃你,你一直没结婚,我也是头婚,咱俩可以搭伙过日子,但是我肚子里还有一个,诶,你别管是谁的。嗨,告诉你也无妨,是咱厂长的,所以这事挺麻烦。现在,孩子需要一个父亲,你同意吗?你要向我保证你能拿他当你亲生的就行。

你爸同意了吗?罗兰问,过了一会她回过劲来了,又说,你看我问的这叫什么话,要同意了,那女的不久成你后妈了吗。

6.

你爸杀了你女朋友?一个看上去像官儿的警察说。

或许也不是我爸,我说,警官,他已经失踪小二十年了,而且他不会开车。

对了,是神在杀人,也是神运的尸体,我说。

野滩上风很大,我的心里很凌乱,现在已经临近十点了,天已经黑透了,如果我的梦作真,大概五个小时后,黎明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完了。

还信教?那个警官说,他点起了烟,火光像豆子一样。爷爷信,我说。这件衣服是你爸留给你的吧,他说。是,是爷爷留给我爸的,我说。

坐下吧,聊聊,警官蹲了下去,拍了拍他身边幽深的黑暗,说。我就也蹲了下去,他递给我一支烟,我用嘴叼住了,他又给我点了火,这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俩坐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江对岸,能看到对岸好远处,是灯火通明的江南,我们在的是原来是荒无人烟的江北。其他的警察们举着棍子守在警戒线附近,在墨一样的黑暗中缩成一个个黑影。

你爸,赵立军的案底我查了,十三年前杀人未遂,顺利逃跑了是吗,警官说。我苦笑了一下,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这个人我们平时都不提的,好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过了一会我又说,也不是想不明白,那些人实在欺负人到家了。警官叹了一口气,猛吸了一口烟,吸到底然后扔掉烟蒂。没有办法,法律就是法律,不讲感情的,他说,时间到了,走吧,回局里,警官掸掸屁股站了起来,这会儿就不能放你走了,得拘起来几天,等我们抓到你父亲再说。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现在,我终于知道我的房子是谁烧的了,又是谁拿走了这件军大衣,他回来了,这次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在这末日的最后一天里,我什么都懒得管了。

这时,一股巨大的倦意袭击了我,我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我看到苏沫从江心里走了出来。

我以为是梦,用力揉了揉眼睛,她那副夸张的蛤蟆镜挂在T恤的领子上,头发湿漉漉的,在月光下发出水淋淋的波动的光来。人为什么会死,如果不死该多好,我听到她对我说。什么?我说,你在搞什么怪东西。踏波而来的小女孩苏沫旁若无人地走向了我。然后,天夜空中划过一声什么动物的奇特嘶鸣,有些凄厉的样子,一只小小的蛇颈龙昂着细长的脖子,就狗一样跟在苏沫的身后,她们一齐碾破水波与月色而来。

他妈的奇迹,我想。

我转身看着警官,想听听他的看法,却看到我的身旁躺着一位小婴儿,宽大的蓝色警服垫在他红嫩的小屁股下面,他正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呵呵笑着盯着我。一个他妈的奇迹,我感叹。世界倏地高大起来,黑色的水波拍打着黑色的空气,我和想要逮捕我的警官重新变回了小婴儿。

小小的恐龙跟着苏沫上了河岸,这让我想起了博物馆里的古生物化石,我从来不知道蛇颈龙可以登陆,看来馆里的介绍词要改一下了。大伯,我笑了一声,我知道她在喊我,还有四个小时,我们要快点阻止这一切,苏沫摆摆手招呼我。

走吧,她说。哇啦啦,我说。

你做了那个梦对吧,你收到了我们的信息对吧,我要找的人就是你,大伯,别到处甩眼睛乱看了,你现在是饿了吗?是的,我饿了,我哇哇地哭了起来,警官就也跟着哭了起来。

7.

曾经的我的确只是个婴儿,每个人都曾只是个婴儿,我的亲生父亲去了广州谋生活,我爸爸和我爷爷拉扯着我相依为命地过日子,这就是这个故事的起因。

过了不久,我长大了一点,在我六岁那年上了小学,爸爸终于下岗了,他决定讨说法,每天都见不到人,罗兰的爸爸依旧当着厂长。我其实记得她,我俩一个小学,但不是一个班,她每天戴着红头绳穿着簇新的花裙子,在放学的时候就会出现在爸爸的厂子附近,那是他爸招呼她去厂子里食堂吃晚饭。

后来,你爸就杀了让他丢掉饭碗的那位厂长,同样长大了一点的警官说,短短的一个小时里,现在我俩都是七八岁的样子了。苏沫走在前面,我俩跟着她不知道去哪里,我们离城市越来越远了,河岸上荒草杂生,那只小长颈龙也跟着我们,四肢的鳍蹼一摆一摆的,像一只稍大点的鸭子。

人不是他杀的,是我的爷爷,我说。是的,你爸以为人死了,慌慌忙忙就跑了,给他最后一下的的确是你爷爷,小警官说。

离天亮还有两小时,离我们的灭绝还有两个小时,我想。夏天天亮的早,天边已经露出蒙蒙的一层淡黄色,这边昨天也刚下了一场反常的雪,草木都蔫蔫的好像没精神。

我这两天老梦见我爸,我说,他带我去钓鱼,天冷呲咧的,江水都封死了他却想要吃鱼,我们就像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我问我爸,爸,你难受不。他说,儿子,我难受死了,我想做点啥却啥也做不了,这正常吗。

岂止正常,爸,人生总是如此啊,我说。

我们来到了一处废弃的码头,码头上游就是那座废弃的水库,这里九十年代做过更上游省份捕鱼船暂时休整的补给点,后来就慢慢废弃了。码头上粉刷过黑色的标语,都已经褪色了。这里的河水居然冰冻了,就像冬天里一个样,一颗无比巨大的白茧远远地固定在冰面上,那股子福至心灵的感觉又回来了。那就是即将死去的神,我想。

我就不跟你走了,小警官说,我累了,我在这里休息一会,我等你的好消息。我点了点头,小蛇颈龙轻轻地叫了一声,它也裹足在小警官的跟前。现在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差不多有十七八岁的年纪了,精力十足,充满了朝气,只剩我和苏沫走在一起,活像一对高中生情侣。她悄悄地牵起我的手,轻轻地说,大伯,没想到你年轻了还挺好看的。

8.

婴儿赵立军是在雪地上被发现的,他似乎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也不会知道,他的死会导致这个星球上的文明的毁灭。他的一辈子平平无奇,作为工人活了三十年,作为逃犯又活了三十年,然后他终于要死了,苏沫说。

你到底是谁?我问。她不回答。

一切的奥秘也许在于时间,我说,你或者你们操控了时间,苏沫在下游的河滩被杀,但是你们改变了流水的时间,倒退的流水带着苏沫的尸体回到了上游的废水库,也就是这里。

变化无常的节气,怪异过时的服饰,你并不了解我们,苏沫,你真的不是人类。我说。

苏沫转过头,她的眼神深邃的像黑洞一样,没错,不仅仅我真的不是人类。现在,你知道死去神的真正身份了吗。只不过并没有所谓的操控时间,一切时空乱流的现象不过是震弦器启动的余波,一种暂时的影响。什么东西?我问。白色的茧在我的视野里渐渐增大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努力蠕动着。

就像你给我看的那座博物馆一样,苏沫说,有趣的建筑,想不到你们这样低等的文明竟然有和我们不谋而合的想法。

大伯,那给你再讲个故事吧,苏沫说,地球,也就是你们的母星,位于银河系猎户座悬臂的边缘的一颗小星星,在你们的太阳历的大概7000万年前,这颗星球上诞生了一只超空间文明。什么叫超空间文明,我问。突破光速的限制,可以被宇宙大家庭接纳的文明,而不是你们这样的低等的生命,她说。我和她平等地坐在冰封的岸边,我有了一种错觉,我不大于她,她也不会觉得超过我,我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那颗蠕动的白茧说话。

可是后来这个文明毁灭了,我说。

对,她说,你的爸爸就是这个文明的最后一个个体,这是个奇妙的种族,我无法向你描述他们的伟大,在银河里他们声名显著。可他却懵懵懂懂地度过了一生。

上面决定了,苏沫说,上面是谁我当然知道,无非是领导啊,管事的之类。为了纪念那个灭亡的种族,他们决定把太阳系作为一所博物馆永远保存下来,她说。怎么保存,我说,整个冻起来吗?差不多吗,他们动用了震弦器,彻底地打破时空的拓扑结构,时间这一层面会从这个星系剥离,挺常见的冷冻时间的办法,那时候,这里会形成一块时间的空泡,一切都会永远保存下去,哪怕宇宙毁灭,这里也许会继续存在。

那我们呢,我说。

作为博物馆里的展品一起永远保存下去,她说。

9.

我杀死了罗兰,她是个记者,苏沫说。我必须杀死她,在我们做出最后判断之前,不许你们泄露我们的计划,这会造成人类的恐慌,我们希望,剥除时间后,保存下来的是一个永远田园牧歌式的恬静世界,而不是一个一片混乱的末日世界。

这会影响最终博物馆的成色和品质的,她说。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很少的一些人,像你们这样的人类,接受到了未来的预知,也许是时间不愿意离开这里,这是它对你们的警告。

那时间还挺有人情味的,我说。我发觉时间的乱流严重了起来,距离毁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而我开始频繁地在婴儿-成人-老年的状态来回转换,说真的,我提前几十年看到了自己老朽的样子,我生怕再混乱下去,自己马上会倒地不起,变成一摊枯骨。

对于你们,我们还是始料不及的,她说。什么意思,我说。

太久没观察了,我们没料到地球上居然又发展出太空阶段的文明,消灭你们实在是个可惜,她说,所以我就来了,我会做出最后的判断。

然后决定我们的命运吗,我说。

我想起了和罗兰相识的过程,那时候我大学毕业,来到了市博物馆实习,因为爸爸的关系,她进了省台当了记者,那天她带着男朋友来馆里玩,我认出了她,跟她打了招呼,她说,你是我们班隔壁那谁谁来着?我说,对,您贵人多忘事,罗董事长身体还好吗?我们就重新加了微信。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来家里找我,她的妆花了,脸上都是脏污的泪痕,她说她肚子里怀了男朋友的孩子,两个人却分手了,他爸出国了,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现在她无处可去,她就问我,能不能在我家住一段时间。这一住,我们就一起生活了四年。

看起来是我接受了罗兰,其实是罗兰接纳了我。

除了罗兰,没人会骂我不争气,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亲人,挣着仨瓜俩枣的死工资,碌碌无为走到现在,好在博物馆是事业编,铁饭碗饿不死人。

罗兰并不很漂亮,身材不好,浑身养的还都是妗贵气,从来不做家务,两个腮帮子很大,老了不可避免会塌陷下去,还差点生下一个不属于我的孩子,可是现在她死了,我还是有那么一点伤心的,我俩的前半生没有瓜葛,同样潦草的后半生却有了交集,她屈尊接纳了我整四年,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恩情呀——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冰封的原野,穿着白裙子的罗兰站在原野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是她四年前流掉的孩子,现在她们一齐在哪里等着我。可是时间被剥离的世界会有死亡吗,也许到头来她们只是空欢喜一场。

巨大的震弦器矗立在冰面上,我好奇地用手拍拍它茧皮一样的白色外壳,里面依旧有什么在蠕动着,这是来自神的机器,它会把我们通通变成太阳系博物馆里的藏品,在它的奇妙影响下,我渐渐分不清梦和现实来。梦里我爸又背着个破鱼篓子来江边抓鱼,我还要抽冰尜,那是我小时候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回忆的质感就是时间的质感,一样冰凉凉硬硬的,如果我们,人类还有未来,在这片滩涂上就会建立起一座太空之城,纯白色的充满未来感的城市会毁于10000年后的大地震。而遥远的过去这里是女真人跑马放牧的牧场,牧人们在大江边饮马,白山黑水间是鹰啼的声音。

冰封的河水突然化了,我和大茧一齐落入冰凉刺骨的江水里,我又记了起来,大概八十年前,我,可能是上一世的我,被日本兵在河岸敲破脑袋就这样沉入江里,那时候我的爷爷正在奋战在兴安岭的山林里,我的主,宽宥我的罪,保佑我的儿子们吧,我听到苍老的爷爷说。我们都不会想到自己多年后的结局。在这些凉津津的时间里,我有了一个错觉,如果我们——这些平凡者——也还有未来,我的爸爸没有下岗,他会幸福地活在这座城里,享受儿孙绕膝,天伦之乐。让爸爸下岗的厂长不会被爷爷杀死,在多年后,他因为侵占国有资产进了监狱,和他熟识的那些老朋友一样。这就是存在凝固的历史中的某种可能性与假设,我们的时间大军一往无前,摧毁了这种假设,苏沫为代表的超凡宇宙种族正是要剥夺这种无情的摧毁。

10.

杀了我吧,苏沫说。为什么,我说,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就当为罗兰报仇,她说,杀死我,你才会获救,也是试探你们的我们唯一默许的条件,这代表你们这个孱弱的种族竟然有可能阻止神的使者,这就是最好的证明,证明你们有潜力超越自我,成为我们,成为神的一份子。我说,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啊。我这才发觉,靖宇街的意外也许并不仅仅是场意外。

苏沫沉思了一会,摘下了蛤蟆镜,她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们也有博物馆,可能是因为我挺喜欢这里的,可能是因为你人挺有意思的,一嘴大碴子味。她递给了我一把小巧的匕首,匕首的刃片在朝阳下反射出红色的光来,我知道她的意思。

苏沫,她说,代号Y35-A,文明试错器一型,任务失败,最终判断该文明有潜力存活,震弦器即将停止工作。

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苏沫说。银河的某处即将终止了一座博物馆的建造,他们的命令即将下达,然而手头的最后一件工作还是将由我完成。

动手吧,你还有十五分钟,苏沫说。在时间乱流的影响下,她成长了,变成了我和罗兰一样的大人。我想我也成长了,我看着手中的匕首,下了一个决心。

人真的是你杀的吗,我说。什么意思?苏沫歪歪头,撇撇嘴。我扔掉刀,去他妈的宇宙博物馆,我下不去手。然后呢,苏沫笑脸盈盈地看着我。

我的爸爸揣着匕首恼怒地去找那个混蛋厂长,那股子愤怒我体验过,被一刹那的冲动控制的感觉,我说。你还有五分钟,苏沫说。

于是在梦与现实的什么混沌之间,我也许又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另一种被刻意遗忘或隐瞒的真相,抑或是不同的时间的可能性。

那天,我的爸爸回来了,时隔十三年,他回到了这座城市找我,希望我可以收留他,给他养老送终,罗兰却不想我认他,不然就立马分手。最后,我本来是想请她吃饭讲和的,可我们又大吵了一架,撕扯着一起回了家,是我,是我打开了煤气罐想要和她同归于尽,我提着刀对着罗兰装腔作势,然后我晕了过去,可能是因为神经过度紧张,可能是因为喝太多了,都怪那瓶该死的獭祭。一定是爸爸及时赶到救了我,把我拖出了门,后面的事情全都能解释的通了。

屋子烧了起来,爸爸重新拿到了那把致命的匕首,就像十三年前发生过的一切一样,这段循环往复的时间被冷冻了起来,生硬地再次砸向了我们父子俩。

所谓的罗生门是也,苏沫鼓起掌来,于是时间到了,大茧爆裂开来,陈腐厚重的悲剧性时间的味道飘散开,我的父亲苍老颓废的灰色身体从茧壳里轻飘飘地滑了出来。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世界末日就来临了。

这就是我要交代的,是我毁了这个世界,您可以逮捕我了,我对警官说。那一刻,他和那位俏丽的女警官都呆呆地静止了,似乎一副吃惊得很的样子。这是一场未完成的审讯。审讯室的窗外是银白色的,那是专属于坚冰的颜色,剥离了时间后,万物也都冻结静止了。一座宇宙博物馆完成了,我知道,这就是只属于我的世界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