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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7:夜或新晨

第16章 17:夜或新晨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7913更新时间:2021-10-29 15:45:46

她的住处果然离学校不远,与那个实验室所在的区域大概只隔了一片树林。如果是只身经过,我会对这里心生厌恶,就算周遭肃静温暖我也会烦躁起来。但眼下,我比这个夜晚还安静。

从后窗可以看见的,应该是这幢房子的书房,它显然也可以待客。桌旁坐着大概四五个人,蜷曲在柔和得略显昏暗的灯光中,其中面庞应该不止一种肤色。桌面上仰躺着的就是费伊,她的面容和神情看不清楚,紫纱是穿着的还是盖着的也无从分辨。这荒诞的场面其实正合我曾抛给她的一句咒骂。

那时她已经不大回家了,解释是她心里有了个女孩,需要和朋友们聊聊。为了帮助我理解,她补充说其实女孩是在她头脑里,也在另外几个人的头脑里,那是个不存在的女孩,却被他们分别感知到了,就像一幅从未画出的图画竟能被很多人记得其工笔和意境。

“小紫很活泼,只要我静下来就能听到她欢闹。”费伊经常为此兴奋到疲倦,有几次还静止下来展示她聆听小紫的样子。我知道她被学校的某个家伙戏弄了,可要我容忍她这副样子并不容易,我们曾经有过一对胎孩,但孕中期费伊从几个台阶上摔了下去。当时是我没有扶住她,她的脚步也蠢笨,不知道我们都在想什么。她流出的血滚烫。从那之后我对小孩这样的字眼有些敏感。

后来学校那个家伙频频在她身边出现,她则再度降低了回家的频率。争吵本该是激烈的互动,但她显得对我特别失望,说她讲给我那么多,而我只是个混蛋。她指指脑袋,说我根本不关心她。

“我以为你快要疯了,看来你他妈的早就疯了!”我也指着她的脑袋吼。

随后的离婚是在我一次动粗之后。我挥拳头时目光也刺过去,咬合肌紧绷鼓胀着,过后她久久地呈现一副畏冷的样子。想来那次也算是长久以来郁积情绪的宣泄——流产后她曾经一心想复制那次受孕,为这煞费心思,而我没心情抚慰她,只想逃得远点。很多问题就此翻露出来,我们都变得愈发偏狭。她求过我,说再试一次就好,那种恳切直接吓垮了我,情形俨如我的诊所里有病人强要抓住我的胳膊。

现在后窗里的场面还在延续,有人嘴里似乎念念有词。我难免冷笑出来。谁能相信他们多是科研或者教职人员。

鲍威尔回头说:“他们应该快结束了,最近费伊不太有耐心。”

鲍威尔留着银灰色的络腮胡,他就是那时费伊身边的那个家伙。刚刚他把车熟练地开进了后院,然后就留在驾驶位上等着。半年前从我家接走费伊的可能就是这辆车。我坐在后座。虽然我算是听了他的鬼话,可还是不愿跟他靠近。

最近他找过我几次,起初无非是说他跟费伊并无奸邪之情。

“你有时也会走神吧,是不是有时也会有点恍惚?”一次他问。我不想理会他会用什么说辞为自己开脱。我挂过他的电话也对他摔过门,这是在人家离婚半年之后再来说这些废话的应有待遇。

后来再找到我,他就直接求助了。而我大概最近空虚难耐,莫名地几次想起费伊,便任他说了他们之间的事。

他当然还是坚称他们在科研上志趣相投,那勾当搞成这样让这说法滑稽透了。从他嘴里我知道了些费伊没对我说的事。她是他小组里重要的一员,是最早相信他合成的脑电波组的活性的人。这我并不怀疑,费伊活着似乎就是为了相信些什么,用它们填补某种空洞,她就是这种女人。流产之后,她相信我们会再有一对孩子;她曾相信我的宽宏和疼爱,在我对她挥拳后便转而相信我凶顽成性还恨她入骨。鲍威尔声称他构想出并且能制造出另一种生命时,她自然是他的上佳人选,相信这种生命以概念的形式存在,愿意奉上自己的脑袋作培养器皿。

“我还是认为我们的团队成员都很棒,头脑都很开放。”鲍威尔说这话后自己也垂下眼,“他们真正思考了生命是什么。”

他居然说服了另外几个人,组建了团队,理由只是概念生命或者说他的人造脑电波组需要他们,需要栖息并发育在他们的活体脑子里。

“所以他们现在呢,是不是被你搞出了脑瘤?”

“不,概念生命与那些黏叽叽的肉体组织无关,你不了解它……虽然它也有点偏出我的预想……”

他要我上他的车,然后再告诉我为什么他们需要我。我以为是因为我是个医生。而我跟他走主要是想见见费伊。我和她当初的恋爱期不长,甚至不确信有过热恋,离婚时也只有恼火没有肝肠寸断,可是近来我却像个敏感少年一样牵挂起她,时常默想她从前无邪呆愣的样子,同时自己也陷入呆愣。原来分离半年会是这样。有时我会不自觉地走近学校,但没有碰到过她。现在能被请去向他们那些人施以援手,当然会让我见她时姿态体面。

路上鲍威尔手握方向盘,恢复了一副权威的样子,说其实要解救的可能不只是他们,“紫脑电波组是有辐射性的。按照我对它的了解,它可能‘感染’实验以外的人。至于它的辐射性或者说传染性有多强,我也不能确定。”

我耸耸肩膀,说我现在脑袋感觉还好。看得出他是指半年前我和费伊的接触。

鲍威尔说:“嗯,费伊说过,说你虽然有时疑神疑鬼,接受能力却并不强,你可能不是紫脑电波组的良好受体,所以我们当初没有邀请你作受试。”

他的意思是他们没有选我。我笑了,说我是医生,随后暗自为费伊这女人沉下了脸。

路不远,一路鲍威尔却说了很多,语速很快,甚至简述了他辗转加拿大和比利时的几所大学、采集分析“生命”概念所对应脑电波的研究经历,好像真的想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这竟然让我这个对他们和整桩闹剧嗤之以鼻的人有了一点压力,隐约觉得自己糊里糊涂背负了一个不轻的任务,对他说的那些原委和细节却没能都听入耳。

我只明白了一些简单的东西,不足以搞懂他想要我做什么。

他们意念中的小紫真是紫的,眼仁和萦绕周围的光芒都是,但属于一种难以名状、世间无存的紫色。他们所有见了小紫的人在一起用大量颜料调制了很久,才把那色调模拟得差强人意。紫脑电波组本来与颜色无关,只是因为它在所有产生阳性反应的受试意念里投射出同样颜色的具象,才得到这个代号。鲍威尔并不在乎名称,他真是个功利而冒进的家伙。起初他不满意的只是阳性反应率。在加入的八个人里,只有三个立即意识到了小紫的存在,是费伊和两个来访的亚洲作家,另外两个只说意念里有紫色的烟雾,包括鲍威尔自己在内的三个人则毫无察觉。后来他对自己施用了过量辐射,见识到了那女孩,也让他们真正开始了解她。

鲍威尔头脑里的小紫迟来却最清晰最真切,几乎同时,费伊等几个人的意念也同步化了。小紫不再是有节奏地动弹着的胎儿形态,骤然变成了蹦跳着的女童,有了更生动的面庞和眼神,其放出的紫色光芒加倍纯粹,会让他们在试图描述时久久地失语。那两个人曾见到的紫色烟雾直接聚拢成了女童小紫,两个浑然无知者中,有一个脑海中突然跳出了小紫,另一个则报告了难忍的眩晕,退出了实验。

至此他们总结,紫脑电波组的生命力是人们还无法解读的,因而它在人的意识中只能投射为人所认可的生命形态,它在不同人头脑中不必分别独立生长,而会在多点之间相互映照,趋向同步变化。人作为概念生命的受体或者说宿主,对其感知的准确度、完善度不同,但这不会影响演变的速度和同步性。

我想起了费伊口中的“小紫很活泼”,不知道当时她形容的是胎儿还是女童,那种蠕动和嬉闹叠加的意象使我觉得一阵恶心。

他们兴致勃勃地把他们的经历和见解记录了下来,并期待获知更多。那段日子里常有兴奋的颤抖,虽然也夹杂着丝丝隐忧,可毕竟他们求知若渴,那紫色也无比漂亮迷人,从那对眼仁中闪现的时候尤其摄人心魄。

接下来的奖赏来得急骤了些。鲍威尔说,小紫的形象停驻在女童阶段两个月后,突然启动了诡异的生长。其青年、中年形象只在他们脑海中闪了两闪,留给他们两个激灵,就归于一副典型的老年样子——小紫变成了紫姨,脸上有明显的皱纹,脊背已经有点弯了。同时,紫脑电波组的这种具象投射开始更多地转入梦中,并带有更多的情绪色彩。比如紫姨会散发出一种气息,让人想到小时闻到的温暖水雾,还会边呼唤边伸展肢体,嗓音好像伴着无数个回声,但都整齐地重合在一起,能让人睡得更深。她眼里紫色的光仍然很美,而眼神多了些努力放射的意味。

“这意味着,”我从鲍威尔的语气中领会到了某种东西,“你们所创造的概念生命只能昙花一现?”

“唔……”他像是想找到其他说法,但没了心力,“差不多吧。”

这时他已经把车开到了费伊住所的后院。其实我还是不能排除这是费伊和他两个人的一处私巢,但我竟然不在乎这些了。鲍威尔的神情再加上后窗里逸散出的某种气息让我思绪凝聚。我知道事情没有昙花一现那么简单,他们聚在一起这么做当然不是想挽救他们的作品。

“那两个作家中,有一个日本小说家自杀了。”鲍威尔的声音格外低沉,“他在小紫相对稳定那段时间回国去写新书,紫姨出现后还和我们联系交流过,但不久就坠楼摔死了。当地法医鉴定他是在梦游时破窗而出的。”

我打了个寒战,为费伊跟这些人混在一起而不安,好像她还是我妻子似的。

我没有理由认同鲍威尔这种道貌岸然的混账,但眼下却得听他的理论。在他的论说中,紫姨不邪恶,可显然也不再可亲。她从小紫的状态匆匆成长疾速衰老,从他们清醒的意识里退居梦境,相当于在寻求窝藏,但鲍威尔判断,她还是无力支撑多久。如果她在他们的梦里继续枯老,当然就会很快死掉。像个衰竭进程过半的病患,她预后堪忧,然而鲍威尔编码脑电波组时对概念生命的一个设定起了作用——生命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寻求自我延续。

日本作家出事后仅仅几天,一个参与实验的年轻教员猝死,就是那个因眩晕难忍而退出的受试,死前他捉起一支笔迅速画了一幅人物肖像。由于他生活中没接触过什么可疑的老妇,那幅画无助于旁人理解其死因,但却让鲍威尔觉得确证了某些推测,沉入浓重的忧虑中。

据说只用一只普通的铅笔,年轻教员就画出了紫姨的神韵,甚至让鲍威尔感受到了紫色浮动。实际上事发前后,鲍威尔和他的受试们意念中的紫姨形象更加具体明晰了,同时也又衰老了几分。按照他的逻辑,他们对紫姨的感知在持续地消耗她的活性、加剧她的枯萎,概念生命只有临到末尾才会陷入如此尴尬窘迫的境地。紫姨只能逐个熄灭消耗点来苟延残喘。也就是说,她的清晰化伴随着渐愈虚弱,越是这样她也就越有动机了结他们几个,就像蜡烛要杀灭自己的烛火。

鲍威尔扭过头来,其神情说明到了劝服我的关键点。他说,概念生命会利用自己的特性来操纵我们的心神,危及宿主的生命。“这项研究其实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受了触动。你听说过马群跳崖自杀、鲸类动物主动搁浅毙命这类事件吧,你相信那些牵强的解释吗?几年前在加拿大我就捕获过它们中某些个体的脑电活动,做过模拟和大量分析。我相信它们是被有活性的概念控制的,只是那些概念还没进化到能控制人群的级数。”

“哦,所以你想帮它们进化……”

“你也是伦理学家?是那个操蛋委员会那伙的?”他变了声调,直至吼了起来,“就是这种论调让我们的研究见不得光、走向失控的!”

我向后靠去,也降低了车窗。鲍威尔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本来可以控制它的附着力和表达限度,但那些蛮横的蠢货碍事,我搞不到足够多的钱,借别的名目申请的大半经费没有获批,我就做了简陋版。”

“简陋版……我希望费伊和其他几个人都听过你这说法。”

他伸手在方向盘上反复抓握着,“不快点弄明白它,厄运就不远了。人们发呆、走神的频度和脑电性质都在悄悄改变,我观测到过,有诡异的因素在引发更多的短暂思维瘫痪——那些活性概念的长期试探已经起作用了,人类意识的缝隙被撬动了……”

我想起他提起过走神的事。他吁了口气,缓缓回到眼下的具体问题,也变回一个有求于我的人。

“的确,我提前催化了它。事到如今只好较量。要把我们一起除掉,紫姨没那气力,所以她一个一个来,不过我想在她弥留之际会不惜跟我们同归于尽。”他看看我的表情,接着讲道:“这不是小人之心。对她来说同归于尽不是恶毒,而是终极理性。在最后关头灭掉显在的消耗点,她才可以争取一线机会残留在那些暂时感觉不到她的人们的头脑里——她多半已经轻度沾染了很多无感知者,以散碎片段的形式潜藏在他们潜意识里,这是她从诞生起便为了未来兴风作浪所做的铺设。如果在她本身熄灭之前我们瞬间消失,那些潜伏的片段就不会被我们的感知消耗,而她弥留之际会尽全力激活它们,就算没力气完成还原,也会保留再次浮现的机会……”

他又要加快语速了,我插话让他直接告诉我,到底要我来做什么。

他几乎是在瞪着我,说出的话却比他的样子更加无理。他说:“杀了紫姨。”

我愣怔了一下,除了苦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了,是一张铅笔勾勒的人物画像。

“这就是那个年轻人临死前画出来的紫姨,你看看。”

我不想接过那张纸,只凑近了看那人物的面部轮廓,我看了她的眼窝、鼻翼、两腮和颈肩,然后向那扇窗里望去。这时我仍然看不见躺卧着的费伊的脸,但我明白了鲍威尔的意思。

“费伊?”

他点头,把画抓回手心抟握起来,似乎给我看过后它再没有用处。他说,紫姨越来越像费伊,这也是那几个人在里面围着费伊的原因。趋附一个真实的、常见的形象,也是紫姨减少消耗的需要。对可感知者,她放弃了对自己独特形象的维持,这说明她时间将尽,所以对人的威胁也在逼近极致。现在他们必须率先下手,立即把这个概念生命斩除。

“懂了吗?要是她先干掉我们,就算她随后死掉也会遗祸所有人,埋设下前所未有的灾难,不止是那些动物成群自杀那么简单。现在我们每天都来费伊这儿,让费伊化妆,打扮成我们心目中的紫姨,再扮演紫姨的尸体。我们努力让自己相信紫姨死了——这是我设定的概念生命携带的一个弱点,只要有人相信她死了,这种信念就会在所有可感知者头脑里同步化,概念生命就会被斩断,脑电波组就会尽数熄灭。可这需要有人真正地相信,哪怕只是看电影入戏似的一瞬间相信也好。但我们这些人已经太知情也太焦虑了,这么多天都没有人相信过那是一具紫姨的死尸。”

我吸了气又摇头,“难为了你们这些人,做了犯罪团伙,又要做校园剧社。”把这冷嘲热讽说出口这时已经有些勉强。

他接着自说自话:“我想过很多次,你帮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今天的安排,只有费伊是不知情的。费伊是我们中最有相信能力的,让她每天装扮起来躺在那里做表演者不是好办法。你帮我们,我发誓会彻底埋葬整桩事,也会把费伊还给你!”

他略带颤抖,“时间不多了,我有强烈的直觉你可以。”

“可是就算我肯,怎么做我真的毫无头绪……”

“你脚下旁边的口袋里有一把橡胶短斧和一些颜料。等一下屋里的其他人会想办法让费伊昏睡过去,你进去惊醒她,同时朝她挥斧子。你要让斧子的橡胶假刃真的落在她头上或者脖子上,颜料是血红色的,你可以事先把它泼到她身上。”

“你想要让费伊相信自己被杀死了?”

“费伊受紫姨影响最深,最近她有时觉得自己就是紫姨或者紫姨真的等同于她,据她说在浅睡乍醒的时候这种念头尤其真切。我们也要用心一些,他们会让她不去卸妆换装就入睡,你动手时要把她的脸扭向里侧的一面镜子,让她看见自己那副紫姨的样子。”

“可如果只需要一个‘行凶者’……为什么得是我?”问过这话,我差不多猜到了鲍威尔会怎样回答。

“我说了,作为最该对这局面负责的人,我有直觉该找你来。要说理由,你该知道当时你那几耳光把她吓成什么样。她只在你眼里见识过凶光。”

我咬了咬嘴唇。鲍威尔又说了很多,时而央求时而叮嘱。无论甩给他什么腔调,我发现自己并不想拒绝,反而有点紧张亢奋。这应该不是因为我要去解救所有人。在后窗外在浓夜中,我感到自己对费伊的恼恨、愧疚和想念混合在一起,正需要挥舞一番。

窗里有了动静,有人望过窗子,几个人站起了身,向门口移动。覆着紫纱的身体还横躺在那里。她睡了。鲍威尔下车为我拉开了车门,然后差不多是把我拉了出来,他说最好别让费伊自己醒过来,也别让她睡得太深。他一边把那些道具交给我,一边又嘱咐了我几句。这还是有点荒诞。我已经看见有人走了出来,站在月光下朝车子这边张望,全不掩饰期盼。我迈出几步,照着鲍威尔指的方向,朝一个侧门走去。

月空的明暗和夜晚的微风都如此真实,与费伊分手时我当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涉入其中。

进了门,走过一条昏暗的廊道,我的脚步声格外沉重刺耳。我找到了书房的门,站下喘了一会儿气。费伊的脚和她身上的紫纱进入我的视线,我走进去,直愣愣地面对着她。看得出她肥胖了,下巴上的皱褶无论是不是出自化妆都让人心疼。这个紫姨的确已经精疲力尽,而房子里外的人们都如临大敌。我用指关节触碰她有脂粉的脸颊,却看见对面镜子里自己提着袋子,袋子里面显然撑着一把斧子。我拉开袋口,觉出某种急切。既然已经身临此境,不如早点完成那套程序。

看来鲍威尔很用心,他的颜料血浆是仿血腥味儿的,我朝费伊淋了一下,伸手去涂抹她的脖子。气味飘散开来,像有一群鱼腐烂在河泥上。血浆里还有肉屑样的渣滓,我在她皮肤上拖滑手指,心想涂得大概还不够。可这时我打了哆嗦,是手被另一只手攫住了——费伊半睁开眼,用眼缝望我,她的手没有力气,但那抓握足以让我不知所措。她醒了也哭了,她的瞳仁是紫色的,眼窝也呈现浅紫,眼泪在那里凝结着一样,闪着光泽。

“原谅我!”她喘着气说。

就好像我真的是个凶手。我松开了拎道具口袋的手。

她边吞咽边颤抖着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你先原谅我,我会再睡过去……”

我的呼吸更加粗砺了,我想我梦到过她这样的声音,就在这些日子。是一串梦,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些我才这么记挂她。我想暂时擦去她脖子上的血浆,却弄脏了她的腮部。她要放纵自己的哭声,也要咽下更多眼泪,因而形成了绵延起伏的呜呜声。这似乎也正是我梦里的,在梦里她就是仰卧着呻吟的,让我思绪混乱,眼前恍若有红蓝交叠的光可以掩蔽对与错、过去和将来。

我俯下身亲吻了费伊,她的吸吮有力,我也急着给出更多,伏在她身上悲喜交加激亢无比。她的嗓音则幻化出无数个回声,但都整齐地重合在一起。我掀起了她身上紫纱的下摆,用冲撞来表达我的原谅与疼惜。这一次极度畅快,只是格外短促,好像前两下就让自己堕入了整件事的靶心和内核。

那种尽情滑坠的感觉在青春期时都没体验过,我头脑轰响,梦境在其中溅起。所有的红色和蓝色相互寻获,交合成难以名状的紫。不需要思辨过程,一瞬间我已经确知了紫姨的存在。这种知悉俨然经过了亘古等待,一绽现就让我战栗瘫软,然而梦里紫姨的轮廓和色泽只一闪烁就很快隐没,只有她腹部的隆起余留下来,一次强过一次地搏动着……

一股特异的时间之流漩洑又流散,我恢复了梦外的视力,身下费伊睁着两眼不再哭泣。我们看了看对方,像两块骤然冷却的铁。一切好像在重新开启,时空都在从头编织新的质地。

“怎么了,你们到底干了什么?”窗外传来鲍威尔的声音,但这句话的后半句便是软塌的了,失去了追问的力气。他身边的人也没怎么附和他,只在急急地相互探问着什么,几个人制造了过量的嘈杂。我开始明白一些事,包括我的梦和鲍威尔某些直觉的来由。他们和我所做的事并不是一个笑话,但紫姨的生死正变得无关紧要,此刻活化的也不必是那些散碎的片段了。宏大和精微都已经达至。费伊相信我们会再有一对孩子,这也是老弱的紫姨最为钟情的意象,于是费伊和我才会被牵引到此时此境。在她和紫姨的叠合之中,意象的映印不容逆转。现在在融化了紫姨的紫色里,一对孪生兄妹在闪念间脱出混沌,从那个念想中浮升,正在生机勃发地疾速成长……

不孤单就足够了,两相交融足以生生不息,创成真正的不灭。永远不再需要我这样的角色。他们新鲜稚嫩,却已经出离迟拙,开始凝望和抚摩对方,两相贴合亲如榫卯,蕴有无穷的活力和生机。他们让感知到他们的人无法抵御,也无疑会在无数人的意念暗影间深深埋下根脉。

外面已经见不到月光,辨不出是深沉过头的夜还是将要到达的新晨。在这最该静息的时分,远处有很多窗灯先后惊疑地亮起,不知道刚刚有多少怪梦在世间跳荡,而我今后再也无权指认任何愚蠢、错乱和荒谬。我耳里有漫无边际的嗡鸣,眼里仿佛见到浩瀚的紫色光焰裹缚绞缠着众生,犹如翻卷着无数蜂蛾蝼蚁。我约略懂得应该心生罪疚惶恐,但此际只觉得莫名地安宁怠惰,好像塑像终于找到了自己该有的形态和身姿。不知道天亮后我脑子里会留下些什么,残存的心智告诉我这不重要,我们对那种必将弥散开来放恣熔炼的紫色来说已经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