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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6:羽衣女

第15章 16:羽衣女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12888更新时间:2021-10-29 15:45:34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缘起于我在月下追一只白兔。至于个中目的,我至今也说不清,想来只是被它浮光掠影般的一闪引得兴起吧。它跳起来后腿一翘一翘的,画着优美的弧线,满身雪白,在夜里格外醒目。又似乎不知道我在追它,跳得从容,没有撒腿逃命的架势。正因如此,我才能一直跟着它,以致走迷了路。我只记得我们踏过田间地头,跨过沟壑,穿过树林,接着我便看见了她。

她不如白兔那样惹眼,淡青的纱裙与月色混淆,若不是在一片死寂的林木间缓缓移动,我是难以发现她的。我怎么确定她不是兔子变成的女人呢?只因我分明记得,她也看见了那只白兔。她看见白兔在树下闪过,先是讶然,朝它走了几步,欲追还休地,又怔怔地望着它远去。我不再追兔子了,也无暇考虑它的去向。我躲在粗粝的树皮后面呆望着她。我想,假如我上前和她搭话,至少是可以一睹芳颜的。但我总还是心存忌惮:万一她不是活人?万一那白兔是她的使者,专门负责把年轻的男子引来给她?我回忆近年来的坊间传闻,似乎没听说过有男子在附近无端丧命或失踪的。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假如她是活人,在这荒野中走夜路,理应感到害怕。于是我学了一声猫头鹰叫,那声音划破寂静,连我自己也吓得毛骨悚然。她自然是吃了一惊,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我隐藏得够好,没有被发现,她则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徒劳地留意着走过的路,以便能回到白兔消失的地方,但记住的不过是一些没用的参照物:松柏上挂着蝙蝠,土丘上挂着月亮。越过土丘,能看到一个正儿八经的村庄,不过由于夜深,既无人声也无灯火。她走到一处寻常的土墙木门外,转身朝我招手。

“让我聊尽主人之谊。”我走近后,她轻声说。

月照在她仰起的脸上。她看起来病恹恹的,我丧失了原有的冲动。

“不过有三个条件,”她接着说,“一是不能掌灯,二是不能太大声,三是要在天亮之前离开。”

推开木门是个小院,墙角有鸡架,有兔笼,不过没有猫与狗。她带我进屋内。屋内冷冰冰的,地上的鞋子有男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墙上挂着一张硬弓。她站在桌前背对着我,两只肩膀显得娇媚动人。她说不能太大声,我因此连粗气也不敢喘,走路蹑手蹑脚,仿佛生怕惊动什么。月光足够照明,屋里不必掌灯,可是光线黯淡,让卧房不像活人的居所。我听见她倒茶的声音。是一碗冷茶。递给我时,茶水波光粼粼。我尽量小心不触到她的手。

“喝茶吧,”她转而坐到床沿,并示意我同坐,“你不要以为我是什么随意的女人。这样把一个陌生男人请进屋,我还是第一次。”

那又如何。我想。

“你不知道,我对鸟的叫声太熟悉了。任何鸟只要一开口,我就清楚它是雄是雌;是雏鸟还是成年;我清楚它是不是健康——鸟有病没病是可以凭叫声来判断的;我还清楚它是求偶还是求食;是高兴还是不快……总而言之,这方面我是行家。而你那声猫头鹰叫,学得实在太拙劣了。假如你学个别的什么叫声,野猫也好,田鼠也好,大概是不会露馅的。恰好学鸟叫不行。不过,你学鸟叫这一行为倒让我喜欢。所以我才把你引到我家来了。”

这番话听得我如梦似幻,提心吊胆。我情不自禁地抿了一口我原本不打算喝的茶水。茶水格外甘甜,像被月光加了佐料,冰凉爽口,让我打个寒噤,也从她的话中抽神出来。我盯着地上的鞋子。

我不是故意盯着鞋子的,而她显然已经误会。她解释说:“是我丈夫,我大女儿,二女儿,小女儿。他们都外出了。”

“你已经有三个女儿了。”我感慨。

“恐怕还会有第四个。我丈夫一心想要个儿子。”

“然而你不想再生了?”

她不言。

无言的时候最为瘆人。静默让我耳内嗡嗡作响,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却听不见她的。周围的世界把我定住了,我不敢动。她也静坐在那里,如一尊玉像,连胸膛有无起伏也不能察觉。是时候该找个借口离开了,我想。

“如果一定要生,我也不想再给我丈夫生了。坦白说,我讨厌他。我宁愿怀上别人的种。怀上别人的种,让他以为是自己的。这些年来,唯有这一想法能让我尝到报复的快感,可惜只是想法。我观察村里的男人们,他们和我丈夫一样讨厌,没有人会在半夜外出,也没有人会学猫头鹰叫。”

姑娘,我该走了。姑娘,我该走了。我在心里反复说,嘴里则咕咚咕咚喝着茶水。我感到冷茶顺着胸膛流下去,随即落入腹中。

她夺过我手里的茶碗。我听见茶碗掉在地上,应声破碎。这是今夜入室以来最大的声响。我两脚悬空,如坠入云雾。脑后是个枕头,我闻到一股酒气,不是某次醉饮后未及清洗留下的酒气,而是成年累月饮酒,浸入骨髓而清洗不掉的酒气。她丈夫必定是个酒鬼。我厌恶这味道,酒本是香的,经人饮过留下的气味则是臭的。我想用手捂住口鼻,手腕却被她抓着。所幸她伏在我身上,又无限地贴近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我就在这两种气味间任她摆布。

“只是为了报复丈夫吗?还是为了欢愉?”期间我压着声音在她耳边问。

“欢愉……”她细声细语地答,“也为了欢愉。”说这话时,我认定她不是什么鬼魅。她额上有汗,脸上有红,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为了再度取悦她,我甚至又一次学起了猫头鹰叫。

月光早没了,屋内更觉黯淡。她躺在我的臂弯处,一脸倦容,似乎下一刻就将沉沉睡去。我问她叫什么,她气若游丝地说:“羽衣女”。我不知道是哪个羽,哪个衣,哪个女,但见她仿佛被这三个字耗尽了力气,也就不再多问。她果然睡去了。我这时才在昏黑中细细端详她的脸,这张睡去后一改清醒时冰冷的脸,眉毛细而弯,睫毛较常人略长,肤质白皙,不见寒毛。她偶尔张开鼻翼,深吸一口气,转而睡得更沉。于是我被这睡意感染,也跟着她的呼吸匀匀入睡。

我在尿意中醒来,天还未亮。看到身边的女人,猛然忆起已发生的事,我意识到自己做了奸夫。这样的念头让我感到不自在。不过扭头看到她的双肩和脖颈,我的三魂六魄就又被勾去了。羽衣女也醒了,她看天色未明,肆意地打着哈欠。

“你能闻到枕上的酒气吗?”我问她。

“他在的时候酒气更重,有什么办法呢。”她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答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这副迷人的媚态激起了我莽撞的不顾后果的男子气概,我问:“假如你离了他,跟我走呢?”

“不行的。”她直截了当地说。

明知道她说过要在天亮之前离开,我却仍不愿起身。“偷欢这样的事,不可侥幸。虽然即使被发现,也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直到她这样说。“皮肉之苦”经她轻描淡写地讲出,仿佛为我的不愿离开抽了我一耳光。

“不是赶你走,是我和你同走。”她又说,像是垂怜我的满不情愿。而我欣然接受。

走到黎明时分的野外,耳目之欲重又变得鲜活起来。羽衣女仍旧冰冷如月,对于不愿告知的事——比如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泄露分毫。而我恰好从不央求别人满足我的好奇,一旦发觉她不愿多说,我就一个字也不再追问。比如我得知她是被强娶回来的,个中细节她就不愿多说。但我料想这种事大同小异,无非是刚过门时还想逃离,生产后则心灰意冷,被牵绊下来,于是再生第二个、第三个、甚或第四个。唯独让我不解的是,强娶多发生在颇有权势之家,可她丈夫看起来一穷二白,怎么就走运强娶了这样冷若冰霜的小姐?我还得知,她的丈夫和女儿此次外出是去邻县探亲,倘若如期而归,将是在三天以后。

“昨晚的那只白兔,”我们又来到昨夜经过的树林,于是我对她说,“在和你同床之前,我一度怀疑那是你诱害男子的使者。”

她既不嘲笑我痴,也不嗔怒,只是轻微一笑,轻微得让我几乎再度相信我的怀疑不假。

“不要说和我‘同床’,”她转而说,“这字眼怪不舒服的。”

我跟着她在树影之间左右穿行,早已分不清方向,而她则像是走在自家庭院一样自如。她把一个花丛掩映的洞口指给我看时,我惊讶如一个觅得至宝的男孩。晨光下,洞穴格外幽黑,仿佛怒于别人将它发现,正呵斥着我们不要擅闯。一时间,我止步在洞口前,兴奋而又胆怯。但听到羽衣女说“到了,进去吧”的时候,还是义不容辞地俯身进洞。我想,这恐怕是个无底洞。羽衣女恐怕坑害了数不尽的男子,每跟一个男子同床,她就把他引到这里,对他说一声“到了,进去吧”。出于对她的信任,也出于在爱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勇敢,男子们无一不乖乖地俯身进洞。洞穴的底部恐怕横七竖八地堆着无数男子的骸骨,而我将是最新的一具。我不知道我如何能够在转眼间想到这许多吓人的场面,这些场面就像我亲眼所见一样真切,我甚至已经闻到尸体的腐臭。接着,我的一只脚还在外面,一只脚已落到实处。

洞穴其实并不大,个子稍高的人,在里面就得佝偻着脖子。我试探着向内走,一手扶着洞顶,一手向前摸索,没走几步,已经到头了。羽衣女也跟了进来。“就是一间小屋子,”她说,“小得只容得下你我二人。”地上软绵绵的,踩上去发出响声。我说是茅草,羽衣女说这是床。我恍然明白了,这是我们新的幽会的场所,她回答说是。我对这一场所十分满意。茅草床是羽衣女铺的,她还在洞口栽种着驱赶毒虫的花草。树林深处人迹罕至,我们在洞穴里可以无所忌惮。我们可以喊得撕心裂肺,再不用压低声音。但羽衣女仍然不许掌灯,她不愿洞穴里有一丝烟火气。

“遇见你之前,我常常独自来这里。这样的洞穴我有好几处。假如此处被人发现,我们就换下一处。”

说实在的,想到一个女子独自躺在这野外黑洞里,我头顶不禁有些发麻。添上一个男子,也好不到哪去。但我巴不得每天夜里都能来这里和她一聚。

“每天就每天,”羽衣女说,“我巴不得白天黑夜都在这里。不过,我要你做些准备。”

“请说。”

“从前,我都是等丈夫喝醉或外出时,才敢抽身来洞穴。今后要每天夜里都来,我需要迷香。否则我再怎么小心,也会被发觉的。”

迷香,我可从未用过这东西。但我想这不难弄到。

“我丈夫回来之前,我每天晚上会来这里等你。如果他已回来而我还没有迷香,那我们下次见面就不知在何时了。所以你要尽快。”

我郑重地点点头。

和羽衣女分别时,天已大亮。缺觉和纵欲使我的眼睛勉为其难地睁着。想到离县城还有好几里,睡意从脚底生起。我终于忍不住就地坐下,背靠着一棵樟树。我的双腿先睡着了,接着浑身从下而上渐渐没了知觉,最后脑袋也迅速入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背靠着树干,而是侧卧在地上。鸟在我头顶争鸣,蚂蚁爬上我的肩膀,我叹了口气,慢慢叫醒身体,挣扎着站起来,接着赶路。

小睡没有减缓疲倦,反而使头脑变得恍惚。我蓦然分不清羽衣女是真人还是梦中人了。一天两夜的经历固然历历在目,羽衣女的音容笑貌也恍在眼前,无数缠绵悱恻的细节都真实可触,但我始终不能赶跑一切皆是南柯一梦这一幻念。我越是细思,越觉得此事不可信,从而越发认为我是被白兔引到树林里,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做了个长梦,春梦。假如这是一场没有后文的艳遇也就罢了,我管它是真是假,是人是鬼,从此相忘于江湖,各在各的世间晃荡。可偏偏她要我准备迷香,以便每夜和我相会。而我答应得如此恳切,她也没有丝毫怀疑。实际上,要验证此事的真假并非难事。我只需抽自己一耳光,确保此时不在梦里,然后原路而返,看看羽衣女的洞穴是否存在即可。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困倦至极,不愿多走一步路。于是,我就在不辨真假的回忆中走出树林。看到路边的农田和房舍,我俨然从幻境回到人间,终于觉得方才的经历谬不可言了。

我来到县城。稍一打听就得知,本地有两大迷香卖主。一个是城东某街的流氓萧温,一个是南山脚下的卖香僧。流氓萧温的迷香价格不菲,然而好坏参半,有的见效,有的不见效,有的药效达不到他所吹嘘的时间。城北的一个惯犯曾用他的迷香入室行窃,被惊醒的屋主人捉去坐牢,从此他的名声就坏了。他之所以至今仍是迷香的一大卖主,全靠南山脚下僧人的迷香不轻易卖给别人。据说这僧人的迷香每根都有奇效,从不失灵,并且价格低于萧温的迷香。但他每有买主,都要盘问迷香的用处,凡是用作歪门邪道的,他一概不卖;凡是用作歪门邪道,却佯装用作他途的,他三言两语必能够识破。因此,怀着坏心眼的人们在僧人这里碰了壁,只好又去找萧温。

好坏参半的迷香我当然是不要的。于是我就近在朋友家中借了一头毛驴,骑着它摇摇晃晃地前往南山脚下。我不知道朋友多久没有打理驴子了,这畜生身上臭烘烘的,熏得我直想呕吐。那毛发大块大块地粘在一起,无需用手拨开,就能看到寄生其中的虱子。就是骑在这样肮脏的驴背上,我也几乎沉沉睡去了。好在出城之后大路只有一条,驴子总算没有走岔。

南山我也曾到过多次,却从不知道这里有个卖香的僧人。这次为香而来,竟老远就闻到香味。由于对方是方外之人,我心里多少怀着一丝虔敬。虽然脑子迷迷糊糊,却还知道提早把驴子拴在树上,步行前往。这样做也是出于香气怡人,不愿让驴子的体臭混入。

我不曾留意道路,只是循着香气走,仿佛又进入一个幻境。不久,几间屋舍出现在眼前,门口有个青色的香炉。确然无疑了。我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中年僧人,微胖,高额,大眼。他向我行礼,我学着他的样子还礼。

“我来……买香。”

他请我进屋,为我斟上热茶,接着和我对坐在茶几两侧,问我要买什么香。

“我患了失眠症,整夜无法入睡,想找大师买些助眠的迷香。”我困倦的模样无需假装。

僧人垂眼看着茶几,谙熟地笑了笑。这一笑,我已确信我被他识破。

“为何不吃些药物调理?”他重又看着我说。

这一问出乎意料。他识破却不道破,是出于礼貌吗?还是例行公事的问询?我不知他的用意,只好顺着说下去。

“吃过了,不管用。”

“吃的什么药?哪个郎中开的方子?”

我明白了,他是想诱着我继续说谎,越说越离谱,最后一击戳穿,看我笑话。这可恶的和尚。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说,“药是我母亲抓的,我只管喝。喝了十来天不见效,也就停了。”我说罢打了个及时的哈欠。

“老僧也颇懂医理,请让我看看你的舌苔。”

我亮出舌苔。

“请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用两指撑开我的眼皮,吩咐我转一转眼球。

“你不过一天两夜没有睡觉,何来喝药十几天之说。”

这话一出,我浑身寒毛一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老僧看你不像是为非作歹的人,要迷香有什么用,其实可以尽管说来。我也不像外界传言那样不通情理的。何况你我出身不同,对尘世间的事看法不一。你认为难言之隐不便启口,兴许在我看来都是人之常欲罢了。”

话已说到这地步,我决定坦然相告。

“师傅洞明我心。我和一个女子相爱了,可她的枕边有丈夫。”

“迷香的计策,是你提出的?是女子提出的?”

“是我。不,是她。”

“她家中可还有别人?”

“还有三个女儿。”我说。“她是被抢来成婚的。丈夫是个酒鬼,还会动手打她。”我拙劣地补充道。

“这香我不能卖给你。”僧人说,“长期吸入迷香,终归是对人有害的。假如她没有三个女儿,老僧卖给你也无妨。假如你们只用一次两次,卖你也说得过去。可你们用它作长久之计……”他摇了摇头。

我虽然心灰意冷,却觉得他所言也不无道理。僧人既然摇头,再求他自然也没用。

“大师说得是。不可因我们的欢愉,坏了三个女儿。”

我起身准备告辞,也决意不去找流氓萧温了。要和她相会,除了迷香,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僧人似乎也欣赏我的爽快,含笑相送。

出门的时候,他叫我等一等。我转头,发现他盯着我的后颈,并伸手从我颈部和衣领的连接处拿下一样东西。是一片羽毛。他让羽毛停在食指尖,仔细端详着,表情凝然。羽毛纯白,轻巧如同雪花,不到一寸长,因在我的脖子上粘久而变得扁平,此时静置在僧人的指尖,似乎又恢复了几分立体。我想这一定是在树林里睡觉时粘上的,或是在羽衣女的洞穴里。可我不明白,一根羽毛有什么好看的,僧人竟注视许久,我甚至以为他对着它入定了。

“年轻人,老僧再为你把个脉吧。”僧人深吸一口气,出神地说。

我挽起袖子,把手交给他。他一手仍拿着羽毛,另一手捏住我的腕,闭起眼睛,仿佛脉息还可以聆听。

片刻之后,他说:“你这失眠症的确糟糕得很,既然药物无效,我就卖一些香给你试用。”

我错愕在原地,他已走向隔壁的一间屋子。明说不卖,现在又说要卖。反反复复,捉摸不透。他也不问我要多少,拿了手臂粗细的一捆,用油纸包好,递给我。价格的确不贵,也不过一个月的伙食钱。我怕他又反悔,因此不敢多问,不敢多留,拿了香付了钱,就匆匆离开。

再次前往和羽衣女相会的树林时,我已经睡足了觉。仿佛迷香在手,我就持有了通往幻境的钥匙,我不再怀疑羽衣女是真是假。沿着离开时费尽心思记下的路,走了半个时辰,看到洞穴就在那里。太阳尚在山头,我趁着光线明亮,钻进洞里仔细观看。

洞内是圆的,状如鸟巢。穴居人尚且会在岩石上写写画画,而羽衣女没有在洞壁留下任何符号。我侧卧其中,实在是出于无聊,单手拨弄着眼前的茅草,拨出一个缝隙,看到下面呈白色。继续扩大缝隙,才发现茅草下面是一层羽毛。我掀开茅草,羽毛其实不多,只有方才拨弄的那块地方才有,薄薄的一层,用一只手就能够全部揽起来。羽毛有长有短,长则两三寸,短则与粘在我颈间的那片一样。我不知道这种羽毛是哪种鸟身上的,我不懂鸟,但在我看来,它们比鹭毛更洁白,比鸽羽更轻盈,比山雀更细密……这样的羽毛,给人柔软温存之感,我一个男子见了,也生起一股莫名的怜惜,想必正因如此,羽衣女才把它们收集起来吧。

夜幕降临后,我如愿见到她了。相见的一瞬,耳鬓厮磨的热望竟却步不前。我比昨夜更垂涎与她的交融,却没用地如同初见一般让举止保持彬彬有礼。我不敢碰她的手,不敢挨近她的衣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甚至连话也不会说了。我像个前来交易的腼腆的卖主,把油纸包恭敬地递上,说:“你要的迷香。”她嫣然一笑,接过迷香掂了掂,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会迷晕丈夫而外出偷情的狡猾女人。

“我问你,假如我说我们的相会是极有限的,你会对我怀恨吗?”

既然一天的分别多少冷却了如火如荼的关系,我们索性坐在洞穴外面交谈,仿佛洞穴就是婚床,而我们还羞于共进床帘。交谈的第一个问题就让我感到不祥。什么叫“相会是极有限的”?我们只能在夜间相会,本就有限,但这显然并非她所指。看来仅有的夜间相会也要被大大缩减。甚或她那试探的语气——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竟用试探的语气——透露出我们很快就连夜间也不能相会了。尽管她用了“假如”二字,但这二字唯有让我加倍确信罢了。

我没有做出任何回答,恍若闻知一个噩耗。

“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是我杞人忧天了。”她看出我的反应,于是好言宽慰。但我不再相信。

这天晚上,直到月落西山,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我呆望着前方,无论如何都不搭理她。起初她还是一副淡漠的神情请我原谅;后来她责怪我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提醒我时间不多,不可浪费;她也赌气不说话,无言地坐了许久;她以要离开为威胁,并且真的离开了;不久她又回来,看到我仍坐在原地,连姿势也不曾变动,于是好言央求我不要生气;她搂着我,邀我进洞穴;她对我撒娇,百般温存;她在我面前啜泣。一切都不管用。痴情男子的冷漠是如此有效,羽衣女终究说出了她原本要一瞒到底的实情。

“我原本是外地人。不是邻县,不是京城,不是外地他乡,也不是海外,不是异邦。是个无法跟你说清,你也不能想象的外地。我是和五个姐妹一起飞来的。我们由一个姐姐带领着去山里采药,目的是医治母亲的眼疾。回程时起了大雾,附近的群山又长得一模一样,姐姐不知该飞往哪里,但由于药物不急用,我们也不担心,一边嬉闹着,一边随心所欲地飞,越飞越远,以至于看到远处的村庄,才知道早已越界。姐妹们飞累了,发现下面有个野湖,都不约而同地开始俯冲。只有我心里考虑这样是否妥当,但我年纪最小,只好跟着她们。她们都解下羽衣,挂在树枝上,跳到水里洗澡。我觉得羽衣在树上太显眼,就把自己的放在旁边的石头缝隙。我跳进去跟她们一起戏水,全然不知道附近有人。我们对外乡人向来是鄙视的,因为我们能飞,你们不能。因此我们才无所顾忌。后来,那人藏了我的羽衣,手里拿着一张弓,突然出现在湖边。姐妹们纷纷上岸,披上羽衣就疾飞逃跑,唯独我留在岸边,找不到羽衣。后来,我不必多说,你知道的,我被他强娶回家,生下三个女儿。

“这么多年,他一直守口如瓶。我想尽办法,软硬兼施,甚至以自杀相胁,他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羽衣藏在哪里。其实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一旦找到羽衣,我是一定要飞走的。他不能留住我,三个女儿也不能。所以他又怎么可能把羽衣还给我。有一回,他把一大堆羽毛的灰烬指给我看,说羽衣已被他烧掉。我流泪了。他很满意。我一眼就看出那些是白鹭的羽毛,我的眼泪是为那些白鹭流的,不知道他为了演这出让我死心的戏,杀了多少只白鹭。

“我也曾想过徒步回乡。我没钱,我丈夫那几个小钱从不让我染指,我没办法偷存路费,但即使沿路乞讨我也是愿意的。我未必能够走回去,实际上,多半是不能够走回去的。从天上看路和从地上看路完全是两码事,何况我们本来就是因迷路才误来到这里。那也无关紧要,我宁可死在回乡的路上。问题是,我没有羽衣,纵然回去也很难过活。我们那里人人都有羽衣,没有羽衣就是残疾。

“我恨我丈夫,想起他的样貌都想呕吐,我连带着也讨厌我的女儿,因为她们身上有他的影子。一看到大女儿走路时的外八字,我就想踢她;一看到二女儿陪她喝酒,我就掉眼泪;小女儿还好,她没有他的恶习,也可能因为她年纪尚小。恨他,又不能离开他,甚至担心他喝酒喝死,打猎从山崖摔死。他一死,就再没人知道羽衣藏在哪了。

“多年来,我一直在村子附近寻找。白天我不自由,再加上耳目众多,我只能夜里出来,河边、溪边、湖边、树林、山中、田间。能走到的地方我都走遍了,走遍了就再走一遍。我爬树,挖土,下水,夏天如此,冬天如此。我也跟踪过我丈夫,跟踪过他朋友,从来无果。

“我也想过另觅良缘,不要羽衣了,死了回乡的心,找个不让我讨厌的男人,比如你,共度余生。但我只要抬头看一看天,想到我曾经是可以飞上去的,就总还是不能甘心。如此寄生在我那丈夫身上,已有九年了。”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我和羽衣女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起身回村。途中,我们双双无言,但对于今夜的事都心照不宣地释怀了。

次日晚上,我在洞穴等了她很久,时近半夜她才匆匆赶到。我得知她迟到是由于丈夫和女儿已提前归来。远行的丈夫憋坏了,在她身上得到释放。这让我很不是滋味。

从此,我和她都成了夜游人。白天,我们在各自的床上睡觉,在各自的桌前吃饭,一到晚上就赶去洞穴相会。我从来都比她先到。她要用迷香安顿丈夫和女儿熟睡,又等左邻右舍都寂然无声,才敢悄然出村。我们的相会不再止于纵欲欢爱,我提议出去寻找羽衣。尽管认为再找也是徒劳,她还是欣然答应了。她细细描述羽衣的样子,并从茅草下面拿出那层白色羽毛,说这就是羽衣的质地。我问她这些羽毛从何而来,她答说是女儿身上长出来的。“我家乡的小孩,出生后会长出大量羽毛。母亲把它们收集起来,织成羽衣。我的三个女儿,毕竟是我生的,她们也长羽毛,可惜加起来只有这些,要织成一件羽衣,远远不够。”

我们踏上了寻找羽衣之旅。从树林开始,由近及远。起初我兴致勃勃。然而有一次,我把河边芦苇中一件被丢弃的白袍错认为羽衣,我意识到假如真的找到羽衣,羽衣女也许立马就要飞走的。此后我仍然兴致勃勃。

一天,暴雨从午后开始骤降,直到入夜仍不见停。羽衣女来时,衣裳的下摆湿透。尽管我带了两套干衣,两人还是抱作一团,瑟瑟发抖。洞里洞外漆黑一片,我们丝毫看不见彼此。她背对着我,我的两臂像羽翼一般把她揽在怀里。

不久,她不再发抖,声音幽幽地对我说:“你真想帮我找回羽衣?”

我回答说想。

“你不怕我飞走了?”

我回答说怕。

“假如你真想帮我找回羽衣,我们不必如此费力的。”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也明白既然她话已出口,我们的好日子该差不多了。

“一切听你的安排。”我向她表态。

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话。

“其实,我可以为你再生育一次。”她说,“我曾说,怀你的骨肉是为了报复我丈夫。假如我真的要回乡了,报复不报复又有什么紧要。我又何尝不能为你生个孩子呢。”

我又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假如我愿意,她可以多和我相处一年半载,等生出孩子再走。

“一个生来会长羽毛的孩子,怪吓人的。”我说。

事情就这样隐晦地决定了下来。

大雨下了几天几夜,终于逐渐转停。期间,我和羽衣女的约会没有中断,只是我们做好了保暖措施,不再像第一夜那样狼狈。雨停后,羽衣女说迷香快要用完了,要我再去买一些来。于是我又来到南山脚下。

僧人先是上下打量我一番,带着古怪的揶揄。接着他请我进屋。我们仍像初见时一样对坐在几案两侧。

“气色比上回更差了。”他说。

“大师的香,名不虚传,我如今睡眠好多了。请再卖我一些,无需多久,我想,失眠症就能根治。”

僧人爽朗地笑了笑。“人鸟殊途。早知你这么耽溺其中,我第一回就不该卖给你。”

“请大师再卖我一些,”我又重复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任何一次都能,最后一次不能。”他说。

我起身告辞,想试试他会不会在门口喊住我,回心转意答应卖香。然而他没有。

本来想去找流氓萧温的,奈何时间已晚,只好先和羽衣女相会。听闻僧人不愿卖香,她倒是无动于衷,仿佛早有预知似的。“除却今天,剩下的香只够用三天了。萧温的迷香未必可靠,我不想事情还没开始就先败露。要我看,不如我们就趁这三天,开始动作。”她眼睛里略含歉意,说起话来又毅然决然。我对她千依百顺,她也知道的。

这天晚上,按说是理应倍加珍惜的良宵。我们的计划已被推演过数十百遍,任何可能的差错都有应对之策。可羽衣女仍感到不安。她没有半点心思和我一起潮涨潮落。她向我表示歉意,这反倒让我平添几分难堪。我想,不出所料,一夜之间成熟的我们的果实,终免不了一夜之间就要落地。

第二天一早,我带足了银两,像个斗士一样来到县城。如僧人所说,我的气色很差。一路上,我不停地流汗,不停地喝水,辗转打听了五人,总算见到流氓萧温。他带着三个跟班,跟班们腰里藏着家伙,一副随时要取我性命的架势。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要买蒙汗药,他直截了当地向我开价。流氓萧温从来都是漫天要价,这我早有耳闻。据说只要态度和缓,跟他还价,成交的价格不过一半。但我着实没有还价的心情,当下跟他成交。萧温怕是很久没遇到过这么干脆的主顾了,也许还考虑到我这张死人脸正适合为非作歹,于是也不怀疑,用力一拍身后小跟班的脑袋,命他快去拿货。我看到萧温右腿上别着一把金色短刀,一尺长,刀身弯如蛇颈。我问这玩意卖不卖。他思忖一番,试探着开出一个价。我一口答应。他兴奋地把刀解下来递给我。

我买了萧温的蒙汗药和短刀,又租一辆马车,去集市置办了其余物件。水桶一个、麻绳两捆、草料三捆、布条若干、夜行衣一套、芦管一个、匕首一把、锄头一把、铁锹一把。我把马车停到我家院中,悉心照料马儿,也悉心照料我自己。晚上,我将蒙汗药交给羽衣女。她一看到那包粉末,眼泪就滚落下来。接着,她背靠石壁坐下,把蒙汗药捧在手里,一边抚摸一边哭泣,眼里满是柔情。

第二天白天,睡觉。晚上,我解下马颈上的铃铛,赶着马车到村外的树林里等候。马毛乌黑,车身呈暗棕色。我则穿着藏青的夜行服,按羽衣女的叮嘱蒙着脸。月亮出来了,是满月,照得地上树影婆娑。黑色的外衣也掩藏不住我和车马的存在。所幸直到羽衣女出现,荒僻的林间也无人路过。羽衣女向我招手,我跟着她回屋。

第一次见他的丈夫。这个一手酿成我们三人悲欢离合的我的情敌,眼睛本就狭小,闭上几近于无,嘴巴略张着,一副欠揍的模样。他长得人高马大,躺在床上像一截树干。“辛苦你了。”羽衣女细声对我说。凭这一声慰劳,哪怕真是一截树干我也要扛。我从怀里掣出一些布条,一部分塞到他丈夫嘴里,再用几条捆住他的手脚。羽衣女协助我把他扶起来,送上肩头。我让她就在屋中等着,独自把这胖大男人扛到马车上,又返回来扛三个女儿。

大女儿八岁,二女儿七岁,小女儿五岁。她们都被母亲亲手灌了蒙汗药,此时像三具未僵的童尸。搬她丈夫时我尚且心安理得,可看到这三个女儿,我手脚不禁有些颤抖。羽衣女比我镇定多了,举手投足仍像初见时那样淡漠。她的小女儿样貌伶俐,尤其惹我喜爱,我在往那张小嘴中塞布条时,格外谨小慎微,仿佛剥一个薄皮小橘子,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弄破橘肉。如此一来,倒显得我笨手笨脚,羽衣女看不过眼,亲自来塞。

三个女儿逐一被我搬上马车,和她们的父亲堆在一处。羽衣女不愿进入车内,陪我坐在横梁上,赶着车去往河边。这段河岸是我们几经斟酌才选定的,距村庄较远,附近也没有农田,全是些乱石野蒿。水流湍急,在静夜中咆哮。我和羽衣女初来时,都惊异于静夜中还有这样震耳的声音。

我首先把她丈夫搬下车,让他倚靠一块突兀的大石而坐,再用麻绳将他和石头结结实实捆了好几匝。如此一来,他形似一只背负巨大龟壳的、仰面跌倒难以起身的乌龟。它脑袋和四肢都绝望地耷向一边,仿佛正因为无力起身,面朝河水饥饿千年。随后,我把三个女儿并排放在临河的堤岸上。她们安详地躺着,身躯越发显得渺小,如同即将献给大河的牲祭。大河的飞沫溅在她们脸上,迫切地要将她们吞噬。

我用一根芦管把解毒汤喂他丈夫喝下,顷刻之间他就醒转了。他首先发觉手脚不能动,接着看到我,最后才看到两丈开外的羽衣女和河堤上的女儿们。他总算不笨,无需解释就明白了事情原委。要我说,夫妻的关系已到这一地步,无论如何她是不可能跟他回家了,识趣的丈夫都会乖乖满足她的要求,以便大家好聚好散。可这个酒徒这时候反倒倨傲起来,斜眼看着羽衣女,一副“谅你能奈我何”的神态。

令我气愤的倒不是他不开口,而是他目中无我。好歹我蒙着面,离他最近,又手持弯如蛇颈的短刀,按说他一醒来就该向我讨饶的。可是此人仿佛看准了我只是个小角色,看准了他应该越过我,和发号施令的羽衣女对话。我第一次做这种事,的确没有经验,于是想象自己是流氓萧温,将短刀比在他的胯部,说:“你要不说,我就把你阉了。”我尽量使自己凶狠,可他仍不搭理我。

羽衣女仿佛不是怒于他的倨傲,而是怒于他冷落她的情夫。她鬼魂一般走向河堤,轻轻地抱起小女儿,浣女泼水似的把她抛进河里。这一招别说她丈夫,连我也猝不及防。我和她的数十百遍推演中,从未说过真要把女孩丢进河水。我感到触目惊心,连阻挡也来不及了,心中不自觉地飘过一个念头:恶毒不过禽兽也。眼前女儿的父亲则拼命挣扎着,似乎他真能背起巨石去救女儿。巨石岿然不动。他脸色惨白,万念俱灰,剩余的理智仅够他考虑到另外两个女儿的安危。他主动开口,细致地说出了羽衣的所在。

我遵照羽衣女的吩咐,又灌他喝了一碗蒙汗药。随后我把车从马背解下,拿了锄头铁锹,和羽衣女双双上马。她坐在我身前,和我浑然贴靠着。而我心惊肉跳,不敢开口说一句话。马嘶鸣一声,就开始上路。

他丈夫家的祖坟在积稻山下,前去要经过村庄。而这次我们再也不用蹑手蹑脚,不用轻言慢语,不用瞻前顾后。我们策马狂奔,在月光下带起一路烟尘。两侧被惊醒的居民探头探脑,燃灯窥视。穿过村庄,又赶一段路,我们到达坟地。羽衣女曾随丈夫来过多次,知道哪里埋着丈夫的父亲,哪里埋着母亲,哪里是祖父,哪里是祖母……我们来到他曾祖父的坟前。年代久远,坟显得矮小丑陋。我按照羽衣女的丈夫所说,在墓碑前两尺处开始掘土。用锄头开口后,就用铁锹慢慢挖,一点一点的,生怕弄坏了那件羽衣女视若生命的羽衣。挖到两尺余深,铁锹碰到一个硬物,接着挖,挖出一个木盒。盒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我用石头轻轻一敲,铁锁就掉落了。打开木盒,羽衣赫然在内。

羽衣女跪在地上,放肆地哭了出来。哭声在坟地凄厉刺耳,像是要搅得地下亡灵也不得安宁。她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细,我终于听出,那不是女人的哀哭,而是鸷鸟的悲啼。不久,哭声转为咕咕的抽噎,她站起来,背对着我脱下衣裙,脱下鞋袜,拔掉发簪,让自己一丝不挂,随后展开羽衣,披在身上。羽衣在月下泛着银光,大小如披风,尾部垂在地上。它颤抖了几下,就腾空而起。我在坟头巴望着,如入梦中。羽衣女升到半空,回望我一眼,又在我头顶盘旋几圈,接着加快速度,向东飞去,转瞬间就不见踪影。

此后,我再也不曾见过羽衣女。我留下装盛过羽衣的木盒,盒内是她的衣裙、鞋袜、发簪,还有她藏在洞穴茅草下的那些羽毛。我的气色逐渐恢复,只是不大喜欢和人来往,偶尔受邀去南山脚下,与卖香僧人饮茶。后来和僧人也渐渐生疏了。

至于木盒,我从未示人,直到我头顶花白,一个名叫干宝的后生来山中拜访,我才打开盒子给他看。此人自称爱好搜奇猎异,听一位百岁老僧说我年轻时有段绝妙的经历,因此特来请教。我也毫不吝啬,将这段往事轻描淡写讲给他听,只是对羽衣女亲手杀女的事则闭口不谈,对于我们以何种手段找到羽衣,也索性不说。后生倒是机灵,追问三个女儿后来怎样,于是我信口胡诌,骗他说羽衣女数年后又回来一次,将三个女儿统统接走了。总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越是细究,我越是前言不搭后语。他总算没有耐心再问,沿路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