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4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9525更新时间:2021-10-29 15:45:10
1.
谢霜鸾的死,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我许久没有想起她。昨天在文化街遇见赵炎,他拎半袋鲜黄的柠檬,而我手握两卷旧书。我们只在租书店门口略点了点头——陷在各自相似的生活里,连衰老的姿态都如此雷同,只是他看上去比我更为衰老——之后便各走各路。是如此轻的重逢,仿佛羽毛落在死水上,转瞬便被吞没,连深刻点的启示都缺乏。然而,六十年前的那件事仍然在我心底造成一些涟漪,我猜赵炎也是如此。我很想与他谈谈,但我们如今早已不是朋友,不是儿时的玩伴了。各人的罪孽只得各人承受。
童年的无知是不是可以作为洗净罪孽的借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岁月不舍昼夜地流驶过去,的确可以淡化一切悲哀、耻辱,把它们荡涤成一层微微的血色,像刀刃上的锈迹。如今,我已从县城的档案馆退休,可以安心颐养天年。儿子娶妻生女,丈夫患癌过世,生命给予我的牵扯和羁绊越来越浅,我的余生似乎只剩平淡的快乐与平淡的悲哀,就连这“平淡”也不知能延捱几年。但我想起谢霜鸾,仍能感觉一股鱼刺扎在牙龈里的细痛。在档案馆工作的前十几年,我只能通过阅读大量古旧的典籍来抑制这种疼痛。我最喜欢我们县的一本县志,是光绪年间的真本,秀逸的行书一丝不苟抄录了县城的形势、关隘、山川、市镇、食货、祀典……读来使人心平气和,仿佛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一点也不复杂,而是可以条分缕析,一览无余。那些字句,我现在还能零零散散记起某些:“古称忠义之邦,其民淳朴温雅,风俗敦庞。”“高下田均种稻,每岁小满前栽秧,立秋前收获。八月种大小二麦。九月种蚕豌二豆,三四月收获,名曰‘小春’。”“初六日,贼围东关羊山寨,寨首徐景阳等击毙贼五十余人,受伤者十余名。贼扛尸至民房焚烧,砍大竹担伤者而去。”……慢慢读来,整个人都松弛了。这就是我所生所长的土地,是埋在骨血里的城市。它的人民淳朴温雅,物产繁多丰饶,文治武功赫赫耀眼。它是这样的乐土。我遥想编修县志的古人,他可能是一位白头发的老翰林,坐在秋夜的羊角灯下,有些伛偻,但姿态儒雅,笔底龙蛇飞动,寒窗外,孤零零立着一棵雨中黄叶树,窸窸窣窣地响。我想他写下这些文字,是怀着何种心情,他是不是我们当地人?如果不是,他又会怎样看待这片土地,是不是也会有一些热爱,或异乡人苍凉的身世之感?我在这样默默的读诵与想象中,把古老的文字当止血的刺儿菜,捣烂取汁,敷在旧创上。
然而,谢霜鸾的“死”,并非我们导致,为什么我要在她死亡的阴影里挣扎那么久,甚至像是惩罚自己?
想起谢霜鸾,首先想到的是她那满身猩红。她红衣红裤红绣鞋,右手提描了金龙的红灯,左手持绘了火凤的红折扇,婷婷袅袅走来,空气似乎都震颤出闪烁的光焰。她的红是一种艳媚、鲜亮的红,似烈日下朱槿花,灼灼逼人地开。她的一举一动都执行着不同于常人的法度与分寸。我记得人们早年见到她,都笑吟吟的,问:“谢仙姑往哪儿去?来家坐坐,吃杯茶吧,顺便给我看看手相。”谢霜鸾懒懒一笑,也不推辞,便坐进来。外婆说,谢霜鸾从小跟她爹在天津跑码头,当时义和团的红灯照抵抗八国联军,杀洋人,谢霜鸾她爹被洋人害死,黄莲圣母凑巧将她救下,收她做了坛下弟子,“嗐,你是晚生了几年,不知道,那黄莲圣母可了不得呢,她神通广大,煽煽扇子就可以飞天,在鞋底抹一点口水,就能在水上走路。再用手里的红灯一照,洋人身上就烧起火来,化成灰。”外婆很是神往地对我讲述这些亦真亦幻的故事,“只可惜,黄莲圣母终究打不过洋人的火枪大炮,连义和团那些男人也打不过,他们都被杀了,谢霜鸾是腿脚麻利,跑得快,有个盐商替她打掩护,让她扮成他的老婆,才逃出天津,算捡了条命。”谢霜鸾逃离天津时,才十五六岁,如今已是个中年妇人。但她依然很美,身姿秀拔,脖颈纤长白皙,傲慢地仰起头,像从冬眠中复苏的艳蛇。丹凤眼似用快刀剖出,那雪刃的冰寒仍残留在她瞳仁里。
谢霜鸾来过我家几次,外婆总是给她沏上一盏逢年过节贵客才能享用的茉莉花茶,配一块桃酥。谢霜鸾吃得娴静,不掉一粒渣,涂了胭脂的嘴唇几乎见不到翕动,令童年的我深为惊异。更让我惊异的是她的三寸金莲,瑟瑟地蜷在红裤下,小得几乎不起眼,但无论谁都会被她这双脚吸引了注意力。它们让她整个人有些失衡,但也有了种危险的轻盈。我想,当年她在天津,是怎样用这样一双不实用甚至有些寒碜的脚对抗人强马壮的洋鬼子,或许,她们真的在黄莲圣母的训导下习得法术,因而能以柔弱的躯体为武器,阻挡洋人的铁蹄?我想象那些红灯照的仙姑们,都跟谢霜鸾一样,浑身着红,面容美丽,神情肃穆,她们红灯一盏在手中,杀尽洋人天下清,我想象那样绝艳又萧杀的情景,竟感到颤栗,兴奋、恐惧的颤栗。谢霜鸾注意到我好奇的目光黏在她脚上,温然一笑:“怎么,小丫头也想裹脚?可不把你给疼死呢!”我们乡下要干活,缠足的女人本来就寥寥无几,只有城里那些小姐姨太太才有那样的闲情、那样的资本——小时候的我,只把它当异世界的奇物,甚至都没认识到这是一桩多么戕害女性的酷刑呢。
谢霜鸾是有些“神通”。我记得她时常跟我外婆说起“成仙”“尸解”“九年易形”之类玄奥难解的话,那时的她仿佛才从一个深山的洞窟走出来,不谙人世,浑身散发出一股凄冷乖僻的寒气,石头的寒气;她的举止更不像正常人了,仿佛精怪刚得了肉身,正在掌控、调试。哪家孩子病了,她念念有词,写一张符,烧成灰,化在水里,让孩子喝了,孩子便能痊愈。村子里有老人归天,她帮忙做超度法事。每年除夕,灶王爷去天庭报告,她也主动请缨写奏疏,让灶王爷少告一些我们的状。她还会驱鬼,谁家传闻入侵了邪祟,便请她布阵,我们害怕又兴奋地看她手持桃木剑,往虚空与黑暗刺去,她翠色的双眉也像剪子;有时,她如被神明附体,浑身发癫痫般痉挛,我们围观时,先开始还觉得好玩,然而,随着她越来越剧烈的颤抖、越来越扭曲的肢体和越来越狰狞的脸颊……我们被一种空明莫测的寒冷攫住,感到有无法命名的东西正迅速逼近,冲我们亮出尖寒的白牙。谢霜鸾是笼罩在我们村子生活上的一层神秘的红烟。
但除了这些普通神婆都能胜任的小事,我没见过谢霜鸾在水上行走,或借助扇子飞天。她真的是“仙姑”吗?那她怎么不变出金子,让自己当个富婆?少年时的我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念头。
如今,我的孙女梦瑶也将长到我当年的年纪了,她满脑子都是什么霹雳布袋戏,还有一些古装的洋娃娃,我是完全不懂。时代的残酷就体现在这儿:人的一生太短,短得不足以历经所有想要历经的事;同时,人的一生又太长,随着世界的变化,他们被隔绝在不同的时代,渐行渐远,互不理解。有时我简直觉得,太长寿是自取其辱。还好,谢霜鸾并不长寿,她大概没有这方面的忧虑。可我又是什么人,我凭什么替她“没有忧虑”?
那个时代,我的童年,战争如野火延烧。我以为我们村足够小,一个隐蔽的不比鸽子蛋大的地方,会免于战火。但战争的烟气还是把我们给熏到了。
一九四四年七月初九,日本鬼子进村。保长挨家挨户通知,让大家躲到深山去,我跟外婆忙忙慌慌将贵重物品——其实我们又哪有什么贵重物品——打了个包袱,跟着众人跑上山。我始终记得那个燠热的傍晚,虽然人群如蚁(我从不知道我们村有这么多人,也说不定是周边几个村都到这座山上避难来了),可他们没有发出嘈杂的响动,而是噙着一种灼烧的沉默,仿佛他们正被烙铁烫嘴但不能呼叫。外婆左顾右盼,忽然问,谢霜鸾呢?我这才发现黑鸦鸦的人群中没有她红色的身影。外婆连忙离开队伍,去寻她。谢霜鸾倒是好找,她正在她红色的小屋前,拿了根桃木枝,在泥地上画什么。小屋是几年前新盖的,敷墙的泥不知从哪儿挖来,干透后,是一种涸血的铁锈红,跟村子里的白粉墙迥异。我看到谢霜鸾在地上画的是八卦和一些杂乱难解的线条。她将三十六枚铜钱埋在特定方位,然后用刀子割破手,滴血进去。我看得目瞪口呆,她显然是在布阵,那种平时她用来驱鬼的阵,可是,她布这样的阵法做什么?谢霜鸾完成阵法,才对外婆说她不会离开。她紧握红折扇,目光尖冷如锥,“曾经,我在八国联军的铁蹄下退缩了,我把圣母,把那么多师姐师妹留在洋人的烈火地狱里,这是我一辈子的痛,一辈子的悔。这次我决不能再逃走。”她的语声坚定,有种宿命之感,仿佛等此刻等了千百年。外婆又劝说一番,见她不为所动,便摇头叹息着带我离开。我回头望了望谢霜鸾,她站在泡桐树稠密的绿影中,一身红衣像烈烈燃烧的狐火。那是入夜时分,远天石青色的雨云吞灭了金黄的晚霞。
村民在山上瑟瑟发抖地等待,仿佛被强光照射的鼠群,谁都不出一丝声响,有孩子哭闹,立马被捂住嘴。只有深山里的鹧鸪不停地叫,婉转地叫,阴森森地叫。随即,鬼子在村里放枪,发出叽哩哇啦的呼喊,荒古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像一个清醒地做着的梦。虽然他们只是些散兵游勇,但我们仍然很害怕,在传言里,他们是由某种妖鬼变化而成,我们只是肉体凡胎,如何能对抗?我们祈求他们快点离开,祈求他们不要上山。不知何时开始下雨,狂暴的雨水如冰冷的老拳砸在我们身上。整个世界消失了轮廓。我们仍然保持着绝对的静默,成了草木,成了石头。我跟外婆担忧着谢霜鸾,不知她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已经死了。黎明,雨水止住,鬼子渐渐撤走。保长蹑手蹑脚查探了下,回来说鬼子走干净了。我们赶忙回村,察看自家损失。除了翻箱倒柜,满地狼藉,倒也没什么,毕竟我们赤贫得没东西可失去。我们收拾了家,才想起去找谢霜鸾。
谢霜鸾是在废塔下找到的。那座塔废弃多年,谁也不知道里面供奉的什么神明,只有檐角锈蚀的梵铃在风起时发出钝涩的声响。这座塔住过逃难的人,是猫狗流寓的居所,如今,它也成了谢霜鸾的碎骨之地。
“红灯照,穿得俏,红裤子红鞋大红袄,拆了洋楼扒铁道,电线杆子全烧掉。练了红灯照,鬼子见了吓一跳……”
谢霜鸾颓然坐在塔下,喃喃吟唱。一个日本鬼子倒在旁边,喉咙里插了根银簪,他的身体渐渐虚无,化为尘埃。塔的阴影将谢霜鸾死死压住,她眉目间弥漫着死亡暗红的雾气。她衣不蔽体,头发蓬乱,伸手掩住胸口,像朵满布皱痕的朱槿花。她的美丽荡然无存。那把红折扇撕破了,坠在她身边的一个雨洼中,扇面上,火焰般的凤鸟被撕成两截,颜色很快就被雨水濡湿,融化成一片脏污。
2.
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是夏天,我跟赵炎、李凡、张美云几个孩子在河边玩耍。我看见河水里漂着无数人的脸皮,底部牵扯出血丝筋肉与暗黄色的脂肪。我捞起一张,仔细辨认,是个女人,恍惚觉得熟悉,可在梦中始终记不得名字。河水里全是她的脸。忽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被河水淹没,几双手按住我,让我不得起身,我拼命挣扎,看见一张人脸诡笑着在水底朝我漂来,蓦地粘在我脸上,我完全窒息了,用力抓扯头颈,气喘吁吁醒来。夜晚很平静,静得像档案馆里的古籍,泛出一种淡淡的芸香。我曾经无数次用芸香给档案馆柜子里的书防蠹虫。林立的红木柜,暗沉沉的铁门,无数泛黄干脆的纸页,岁月的停尸间……它们那幽苦的冷香跟随我多年,如今侵到我梦境里来了。
我坐起身。窗外已是晨光熹微,烟灰的窗帘边缘摇曳着幽蓝暗影,荡漾,闪烁,如在水底。我下意识摸了摸枕边,空空凉凉,我整个身子也空空凉凉,像条枯干的寒鱼。过了会儿,才想起老伴儿已经去世两年。这个空房间是潮水退去后的沙滩,我们曾经相濡以沫,几十年的生活把我们焊接在一块儿,两年过去了,我竟还没习惯那空缺,竟还没习惯每个人都会被死亡的潮水卷裹而去。最近回忆也越来越模糊,被冲蚀得斑驳不堪,想过去的某些事非常吃力,像午夜电视节目结束噪出的雪花,还老是不确定到底是否真实。果真老了啊。我想,如果我的记忆跟县志一样清晰就好了,可我也深知,文字从来都有欺骗人的效用,那些史官,记载的真是自己认为的“真实”?抑或他受命记载的只是他们、是那个朝廷需要的“真实”?我最近一直想这种事。
儿子一大早就把梦瑶送到我这儿来,跟媳妇过逍遥周末去了。梦瑶小学四年级,正值暑假,我这老太婆又退休,整天闲在家没事,不正好碰到一块儿了吗?
梦瑶很乖觉,拿出暑假作业来写,我坐在凉椅上看电视。她忽然问我:“奶奶,为什么书上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算他杀了人,只要放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就不会被惩罚吗?”我没想到小学还会讲到这样的故事,又念及去年她有个暑假作业“南宋流传至今的地名考察”还是我帮忙翻书做的,便坦然了——现在的孩子可真不容易。我思索了会儿,说:“杀人就是杀人,谁都不能洗去这样的罪孽,我们不能因为凶手有一善念就原谅他,把他视作好人。人的行为永远比人的思想更能代表他,你明白吗?”梦瑶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为什么要说他立地成佛?”我说:“也许是他忘了自己的罪孽吧,他麻痹了自己,在脑海里把它们抹去,自欺欺人,所以别人也被他骗过了。”梦瑶凝思一会儿,雀跃欢呼:“那我懂了!”我笑问:“你个鬼灵精,又懂了什么?”梦瑶说:“难怪爸爸之前说我考了班上前三就给我买一个BJD娃娃,结果我期末真的考了第三,他就说自己忘了,说他没答应过,把我气死了。哼,奶奶你帮我要回来行不行!”我想,儿子怎么能这样忽视对自己女儿的承诺呢,小时候父母的影响太重要了,不能让梦瑶认为他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啊,当即笑道:“你爸逗你玩儿呢,他早就买好啦,都跟我说了,是要给你个惊喜呢!”梦瑶将信将疑:“真的吗?”但还是开心起来。我立刻给儿子发短信,让他今天务必买了。儿子过了会儿才回:好的好的,谨遵圣旨,两千多呢。发了个苦脸表情。
梦瑶做完作业,无聊地跟我看了会儿电视,电视里有个盲眼的算命先生正给女孩掐算八字,梦瑶便说要给我看手相,“我最近跟李晓玲学的,她很懂这一套呢,她还会塔罗牌,还会星座。奶奶你让我试试吧。”我微笑点头。她拉起我的右手,煞有介事瞧了半晌,嘴里念念有词,说,“奶奶,你的生命线很长,没有断裂,会活到一百岁呢!”我笑着缩起手,拍她脑袋一下,“成天净知道搞这些精头怪脑,也不好好学习,我看你爸不给你买娃娃倒是对的。”她嘟起嘴:“我都考前三了还要怎样!”我忍俊不禁,温柔地凝视梦瑶,忽然就想到六十年前那个夏天,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我也讨厌大人的说教。六十年前的夏天,与如今相比,说不一样是不一样,说一样也一样。好像永远用不完的时间,用不完的白昼。午后是一样的寂静无声,只有蝉鸣,把小村子叫得仿佛太古。整个世界都很倦怠,昏昏欲睡。
赵炎来找我玩,约了李凡、张美云。虽然日本鬼子枪口的阴影还笼罩着村子,可我们并不十分恐惧。那恐惧始终隔着一层,因我们没有遭到实实在在的伤害,就像看戏台上表演的铡头戏,虽然也会惊呼、颤抖,但总有个念头提醒它们是假的。只有见到谢霜鸾时,那恐惧才会像影子一样深了一层,趴在我们脚下,嘶嘶作响。
我们用竹圈裹了蜘蛛网,在楝树上粘蝉。赵炎为首,他身高体壮,爬树翻墙什么的轻而易举。我们有时跟他爬,有时就只站在树荫里看,嚼一牙西瓜。捉到蝉,我们玩弄腻了,张美兰会用缝衣针将蝉钉死,说想找它的发声器官,扎到哪儿不叫就是哪儿了。李凡有个恶心的小游戏,把蜜蜂掰成两截,吸它身体里的一点蜜汁。蜜蜂的血是浅浅的琥珀色。有时遇见不知谁家的猫,我们逮来,将它抛进河中,看它挣扎着游上岸,又把它逮住,扔下去,测试它到底有没有九条命。遇到没大人看护、不会讲话的孩子,会用苍耳子或棘刺扎他。最恶心的要数赵炎,他经常捉了蚰蜒,放在我跟张美云的脖子上,凉凉滑滑,简直是噩梦,我们每次都惊叫着跳很久。夏天,什么都显得生机勃勃,我们也一样。夏天的茂盛蓊郁里酝酿着残忍,一种毫无理由、可以轻易被原谅的残忍。
张美云叫赵炎下树,别捉蝉了,到河里踩水。赵炎唉唉答应,忽然惊叫一声,原是一只老蝉滋出急尿到他脸上,我们在底下哈哈大笑。就在这时,谢霜鸾从一旁的柑橘林里走出来。
她依旧一身红,只是这红色破败了、污秽了,掺着暗沉的褐与黑。自那日鬼子进村,又离开后,她就变得神志不清,也不梳洗,不拾掇自己,只衣衫褴褛地游荡。她曾经明亮的眼睛浑浊了,像蜘蛛生的浅黄的蛋,蒙着层黏液,被她一看,寒毛直竖。她总是紧盯过路的人,嘴里喃喃:“我是红灯照的仙姑,我要用法术把你变个驴子,变成畜生……我要把你……”
不知是谢霜鸾的疯癫还是她的被奸污——抑或两者皆有——让村民对她嗤之以鼻,不再像往日那样恭敬和善。整个转变的过程自然而然,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没人觉得这样的转变有任何怪异。人们说:“这日本鬼子肏的烂货,真是该死。”“当年她看到洋人就跑,现在倒会逞英雄了,不过是想让日本鬼子肏!”“之前发鼠疫我就看到她晚上在井边施法,她用根筷子敲碗,老鼠都跑出来,往井里边跳,你们说她是不是妖孽!”“对啊,张二柱家的孩子就是被她偷了影子,才变成个白痴的,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她被肏烂了还半个鬼子都没杀,更该死了!”
村里人辱骂她,捉弄她,殴打她。她整个人沦落成乞丐一般。只有外婆偶尔还给她点吃食,嘴里念叨可怜见的。可毕竟也是远着了。那时我只是个小孩,我不辨善恶,或者说我心里没有善恶的标尺。村里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并不觉得自己邪恶。“邪恶”在我们蒙昧的村子里,是个太生冷甚至奢侈的词,它似乎是只有智慧达到一定程度才能胜任的词。我们是淳朴的,我们是笨拙的,错的怎么可能是我们。错的是谢霜鸾。她妖妖调调,她风骚狡诈。我跟随他们,对谢霜鸾施加伤害,我感到一种安全、一种跟其他村民被暴力扭结到一起的亲密。真的,我觉得村民们可亲多了,平时那些龃龉都被谢霜鸾抹去。
这时见到谢霜鸾,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意味深长地笑笑。
赵炎说:“最近太无聊了,我们好好玩玩她。”他的目光邪恶得近于阴森。张美云兴奋得嗓子都软颤了,像喉咙口堵着泡热蜡:“怎么玩?”赵炎摸摸下巴,“让我想想。先把她捉住吧,捉住再说。”于是我们四个逼近谢霜鸾。她也许感到我们的恶意,怯怯后退,说:“别靠近我,你们,我有法术,我就要成仙了,敢惹我你们?我让你们全家头上生疮脚底流脓,我让你们生孩子没屁眼儿,我让你……”
赵炎嗤笑:“牛都飞上天了,你倒是让我们瞧瞧啊,你用法术把我们弄死啊!”他抓住谢霜鸾的手腕。她朝赵炎肩膀咬了口,趁他吃痛放松,挣扎着逃跑。我们追上去。
那是夏天,百无聊赖的夏天。苜蓿开花,满坡的鹅掌楸和野蓟。午后,太阳白晃晃的光线利刃似的扎下来。我的脸颊有些刺痛,不知哪个细小的伤口被汗水渍了,但我全然不在意,只感到焰火在胸口炸开般的兴奋。树木浓绿的阴影淌着,淌着,积在地面,荡漾的一层,像碧寒的酸液,要把我们腐蚀,要把整个村子覆灭。
谢霜鸾是在那天死去的。
3.
那天。谢霜鸾死在那天。但她的死与我们无关。甚至我用“死”这个字眼形容她的结局都有些犹疑。
我在县志里读到各式各样的人名:董星阶、赵知微、上官珏、林仙芝、严凤朝……我总觉得,谢霜鸾这个名字很适合与他们并列在一起。她的名字真美啊,那样冷,又那样适于飞翔。她是一只寒彻骨髓的鸟儿。也许有一天我会向档案馆请求修县志,将谢霜鸾加进去,加在卷之十四“贞女”一栏:“谢霜鸾,曾习红灯照,刀枪不入。侍黄莲圣母,杀洋灭教。一九四四年八月,击日寇不成,于苦竹寺废塔尸解登仙。”
是的,谢霜鸾真的成仙了。那天我们是这样跟村民说的。可没人相信。他们只是怪异、怜悯甚至有些害怕地望了望我们,不发一语。即使我们四个亲眼目睹,即使我们指天发誓,他们也不相信。他们带着那样冰冷的隔绝接受了这个说法,像接受今晚要下雨一样淡漠,一样不值得深究。我觉得这比他们顽固地不接受更让人感到屈辱。
谢霜鸾曾经跟我外婆说过她在修仙,我只听到只言片语,当时我也不相信。现在我却清清楚楚地记起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她说:“我修身已近十年,气化为血,血化为精,精化为神,神化为液,液化为骨。如此行之不倦,神精充溢。”她叹息着,声音满足得有些怅惘,“为之一年易气,二年易血,三年易精,四年易脉,五年易髓,六年易骨,七年易筋,八年易发,九年易形。‘形易’则变化,变化则成道,成道则为仙人。如今,正到了紧要关头,还需历一劫,便大功告成。”外婆没有答话,只是给她奉上一杯苦香的茉莉花茶。谢霜鸾啜了口,注意到我不信的神色,微微笑道:“小丫头,到时来看我成仙好吗,我成仙的方式名叫‘尸解’,我的身体会消失,只在一瞬。你可要瞧仔细了。平常的尸解之法有火解、水解、兵解……可我不要。”她脸上满是神光蕴藉,从内里透出来,似乎她的五脏六腑变成琉璃在发亮,似乎她掌握了什么宇宙的秘钥,“我要‘风解’。”我问风解是什么,她只神秘笑笑,说到时便知道了。
是的,我终于知道了。我们也许就是她的最后一劫。我们整个村。我们这四个孩子。我们是礼仪之邦,是淳朴温雅之民。我们不会伤害同胞,不会欺骗,不会藏奸。可我们偏偏成了谢霜鸾的劫难。
那天,谢霜鸾被我们追着跑上废塔。我们急促的脚步在千疮百孔的楼梯上咚咚踩踏,像弹奏某支乐曲。我们肆意欢笑,一种捕猎动物、胜券在握的欢笑。我们在欢笑中品尝快乐的残忍。谢霜鸾跑到塔顶,在栏杆前站定,已无路可退。她身后的天空是一扇灰白岫岩屏风,上面晕染着墨色云烟,变幻不定。她是屏风上一个干枯的人物,也是最刺眼的人物。她是人间这块破布上浮凸出的补丁。她转身面对我们,忽然笑了笑,她的笑容那样美,是濒临死亡的美。比她没有发疯时更美上千百倍。回忆真是玄妙的东西,我想记住的早已湮灭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想记得的却顽固如磐石,能看清每道细小的斑纹。谢霜鸾只是笑了笑,说:“你看。”便纵身往栏杆外一跃。就在那时,塔上起了阵狂风,天空泼溅开大片凄厉的葡萄紫和飞燕草的蓝。隐隐有雷。谢霜鸾悬停于半空,目光清澈无比,望向我。狂风围绕着她飞旋,她变成一个鲜红漩涡,渐渐看不清身形,她的肉体融化了、破碎了,扯出丝丝缕缕猩红的血线,织成一个赤茧,怪异地发亮,像星辰微小的爆炸,像吸血的蝴蝶正在羽化。我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心里充满了惶惑,充满了畏惧。我们熟悉的世界不存在了,像枝头岌岌可危的鸟巢,在狂风里坍塌殆尽,谢霜鸾却振翅飞去。她轻盈高贵的姿态嘲笑我们的低劣,我们的残忍。我们仿佛是劫毁后仅剩的人类,面对天地震怒,无能为力。
终于,风静人定。我们战战兢兢睁开眼,见谢霜鸾消失了,真的没有她的身体了。我们朝塔底望了望。方才血红漩涡占据的地方只剩一层淡淡的血雾,弥漫在空气中,有股浓腥。表面上,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没有半点异常,可我们面面相觑,都知道它不再一样了,它完完全全不一样了。我们也是。我们的手指沾上了血雾。
还有一些风在盘旋,发出锐响。风解。我颤抖着伸出右手,一缕风迅疾刮过,在我掌心割出一道淋漓血痕,仿佛快刀所致,深可见骨。我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却哭不出声。赵炎不安地说,回去吧。我们失魂落魄地下了塔,每个人都像死过一次。我们的夏天从那时就结束了,不止那年的夏天。我们一生的夏天,都在那座废塔中结束了。
世界上所有的夏天停在谢霜鸾坠塔那一刻。
我回过神,抚摸梦瑶乌黑油亮的长发,羡慕着她的不谙世事,她的纯真无邪。她白皙的手指没有沾上血腥。她还有用不完的夏天。我把儿子在商场购买娃娃后拍的照片给她看——那是一个肤若凝脂得让我悚然的古装娃娃,是时代设在我们中间的路障。梦瑶快乐得像个小猴,连声撒娇:“奶奶你真好,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有些惆怅地笑起来,心想,我也知道,我比她更知道。我知道现在的我是个平和善良的老人。我知道我们县最微末的历史,知道我们这儿的人温雅淳朴,知道何时种小麦何时种蚕豆,知道逝水移川高陵变谷。我知道李凡四十出头就出车祸死了,知道张美云远嫁四川固守一段悲惨终生的婚姻,知道我和赵炎终于将要老死。我知道那个夏天,谢霜鸾尸解而去,像冰霜雕成的鸟儿融化在太阳下,知道她即便身怀最无边的法力也难敌这险恶尘世。我知道在我人生的几千几万个辗转难眠的寒夜里,在无数芸香淡淡的环绕下,我能欺骗过自己。“乾隆十二年知县李琢捐修……赤龙盘回栋间……丹霞蓊蔚而起……形圆青色……两举进士不第……陈良玉之妻……”我默念县志里的文字,像念超度亡魂的咒语,也像念护身的经诀。我知道它们是为何出于我的口中——我知道自己从未放下过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