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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1:刺客往事

第10章 11:刺客往事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11010更新时间:2021-10-29 15:44:38

我把车停在海边的时候,忽然想起《英雄》的一个片段。

在众多被遗忘的片子里,情人节这天,张艺谋选择让《英雄》重映。下午两点,我在西藏北路的报摊盯梢,对象是一个习惯用钢珠枪射击妇女要害的高中学生。我一边看着他,一边瞥着《中国电影报》的宋体小字:“截止昨日,这部史诗大作的票房仅为30.18万。”

事情是这样的。多年前,我还住在淮南路的单身楼,用一部小型DVD机看了《英雄》。这部电影对我唯一有吸引力的地方就是它的结局:李连杰饰演的刺客持剑飞出十步,刺杀秦王。多年来,这段戏常常在我的脑中重演,不光是场面,一个深深纠缠我的问题是:李连杰练了十年绝招,为什么能在最后一刻忍受秦王连篇累牍的废话,而不是直接跳上去?所以一看到电影重映的消息,我立刻就买了票。然而,《英雄》吸引我的虽然还是这场戏,观感却不一样了。

我发现秦王的宫殿太大了,和DVD机里完全不同。李连杰不过像一盏烛台,张艺谋只使用仰视和俯视两种镜头,显得他更加矮小——这完全回答了我的疑问:刺客没有立刻跳上去,是因为宫殿的庞大把他吓倒了。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李连杰在影院新安装的宽幅银屏中飞翔的时间仿佛要久得多得多,而且还飞得那么稳定,那么缱绻,没有一丝歪斜,最终轻轻地将剑柄抵在秦王的腰上,这说明他从腾空的那刻起就没有任何杀意,那么,这段含情脉脉的剑招到底是给谁看的?他的愤怒,他惊世的剑,在几句话之间就泄化得无影无踪。

李连杰像个妓女,秦王像一个嫖娼的话痨。

打开后备箱,大高说。

一般干这种事的时候,我都尽量避免被人直呼大名。我姓李,单名一个良。我不想毁了这么好的名字,也从来不用自己的东西。我向做海鲜生意的邻居借来一辆丰田,从单位里拿走一副手铐,从大高的仓库里扯出一条麻袋——你快把他憋死了,大高说。麻袋大头冲里,小头抵在后备箱盖子之间。

大高的左脚是跛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北京十分喧闹,但声音已近疲痹,他急匆匆地穿行西单地区,不慎将脚卷入一辆行驶的载满人的大卡车,造成终生残疾。那辆大卡车行驶的方向与他的一致,但当夜,他住进拥挤的医院,再也没有见到那些站在车斗里的年轻人。他已经瘸了,我说。

大高把后备箱盖子举起来,麻袋的小头已经弯折三十度。

你说什么?他说。我说,他已经瘸了。

电影通常会让麻袋动起来,就像里面藏着一头猪。实际上,他们都把身体绷得紧紧的。人看不见的时候,身体都是僵硬的,这是我的经验。

老头已经瘸了。西藏北路和立人路的交角,他躺了一个多月,天天瘸着把一串塑料瓶子拖上台阶,再瘸着拖下去。我去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是搂紧那些花花绿绿的家当。我拖着他的脖子。塑料瓶像鞭炮一样炸响,我把它们踢开以后,老头的双脚顿时离了地。

大高说他不喜欢女人,因为女人挣扎的样子像是在摆脱强奸,但他“是个正常的人”。我不想说什么,那些日子里,只有一个流浪女人,是个哑巴。大高脱她衣服的时候,她是在挣扎,但不像他说的那样。挣开大高以后,她自己脱掉了所有的衣服,身上都是烂疮和裂口。

听说北京的马路已经看不见摩托了。世界变得很快。这里也是,但摩托还能开,所以我和大高都感到慰藉。我们不再希望变化如期或提前到来。有时候,我开着局里的车,看见一辆摩托晃晃悠悠地行驶在路中央,我的心就会像药酒里的肝子那样鲜活起来,我知道,那只后备箱里也许就躺着一颗肾脏。

大高是北京第二医学院八十年代的毕业生,于泌尿外科工作了一年就被强制辞退,在监狱中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年轻”的两年。他会游泳。在第二医学院,大高蝉联了每一届游泳比赛的冠军。游泳使他的手和脚无比修长,他认为这是一个人的生命和精神健美的典型标志。左脚骨折后,他仍然可以在水中激起一道长浪,但更多时候,他喜欢坐在游泳馆的瓷砖上发呆。一九九五年,我们相识,一醉如故。我花了两条烟,托开发区的郑书记给他一份工作。就是那顶棚屋,黄昏,海面飘摇的火光几乎将屋顶的铁皮熔化,夕阳沉落,大高孤独而倔强的背影从晶黄的窗户中缓缓透出,就像一颗心脏停止生长的肿瘤。

我真好奇大高坐在那里干什么。自从他住进大海,那里再鲜有溺死的人,他像马群一样冲进去、冲出来,双臂打碎的浪花将十里以内的海鸥全都吓走了,捧出的人在他的肩膀上就已经将水呛出去,在海滩上,他们呆愣一会就都离开,只有大高还坐在那里,等到发现有人开始观察他的时候,他就躲进那顶破旧的棚屋,不再走动。

大高的棚屋贴了两幅画,一幅是人体构造,另一幅是横跨了几十年的日历,中央是一张小画,一片海。大高常常看它。他枕着胳膊,双腿抵在床尾,沉默地盯着这片波澜无歇的褪色的大海。我说,海就在外面。

他说,不一样。

原先,大高的棚屋只有一张床,被他糟蹋得肮脏不堪,后来,我们又添了一张,却从来光洁如新。每当划开皮肉,露出血淋淋的肾脏时,他就翘着兰花指对我说:看,这个人的腰子。

一九九五年,打群架,我一脚将一只陌生的肾踢裂了。遇到大高的时候,我将这件事告诉他。他听完,认为应该写个散文或者诗歌,可以叫《一九九五暴力事件》。那时他就爱翘兰花指,还写散文,写诗,基本不写小说。我的记忆很深刻:他特别喜欢谈论一些抽象的东西。

我和大高保持着联系。其实我特别烦他,每次聚在一起,他都没完没了地说那些肾:它们结石了,堵住了,不通畅了,发炎了。

那一年,就要到香港回归的日子。我抓到一个流氓。局长亲自下令:三天之内,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他缉拿归案。我花了两天,把他从一个村子的厕所里拎了出来。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回警局的路上还给了他一根烟。快到的时候,我遇见执勤的刘子。他告诉我,那人在公交车上摸妇女大腿。我说,就摸大腿?他说,摸的是严昭的大腿。严昭是我们家的邻居。我们是初中同学。她爸爸是面粉厂的党委书记。那时候,严昭常常喝牛奶,吃糖,对我们不屑一顾。

当天下午,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找到一个角落,把男人拷了起来。

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我穿着泳裤,在大高的大海到处流漂。

大高的床下有一捆绳子。某个夜晚我看到了它,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把那个熟睡的人的左脚拽到床外,用一把凳子将它敲断。那天以后,大高默许了我的要求。他买来刀和塑胶挡帘,在折断那些脚以后,他的话也变多了。

香港回归以后,城市的建设再次提速,我出警的频率达到每周三次以上。一开始,我们把流浪汉装在卡车里送走。但他们反而变得更多。从其他省市来的生熟面孔,有秩序地排队候车,冲着前方的道路傻笑。我不明白,那么多流浪汉,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躲藏?即便在我攥着警棍的时候,他们也选择躺在阳光下面,安然等待着我的到来。

这老头有点不一样,大高说。

我说,你看新闻没有?我们把麻袋举起来。我虽然是在警校拿的驾照,但倒车一直是我脚下的大疾。车屁股歪靠着光秃秃的海滨公路。这里发生过事故,一辆高速行驶的法拉利将原有的护栏撞进了深海区,正副驾驶双双毙命,由于特别的原因,记者并未报道此事。也有一种说法:副驾驶在一年之后生下了一名男婴,生父的家庭拒绝承认,而他五岁半的时候就会开车,无师自通。

麻袋死沉死沉的,出于担心,我解开绳子,一颗精瘦修长的脑袋钻了出来。

我就说他不一样吧,大高说。有什么不一样?我说。

这里——大高一转手,老头翻了个面,他拍拍那块后脑勺——这里有块反骨,只有做皇帝的人,这里才有反骨,我托着他的时候,就觉得手吃不上劲,你看他的脸,尖得能当楔子,这样的人心眼都狠。

我说,皇帝是这种东西能做的?

星星离我们很近,将老头搬上床,铐上铐子我才发现这一点。自二月开始,大雨难得停了一次。大高给老头打麻针。我在一边抽烟。老头手一松,怀里掉出一个药瓶,上面的字我俩都不认识。我说你小心点,他别有病。大高摘掉手套,也夹上一根烟。我说,你看新闻没有?他说,什么新闻?我说,三点一线。他说,什么意思?我说,自由,民主,正义。他说,放屁。我指指天空:荧惑守心,知道什么意思吗?他说,不知道。

木星、火星、心宿二,三点一线,我说,火星在古代叫荧惑,这是凶兆,皇帝驾崩。

大高扔掉烟,走进棚屋。我看着他的背影。服刑期间,他用摩斯码结交了一位笔友。那人留下一行地址。出狱后,大高将家里藏着的唯一一本诗集寄了出去。过了两个来月,没有回信,大高托我打听那人的情况。一个朋友说,他好像刚刚出去。于是大高又写了十几首诗,但回信迟迟不到,他就将敲摩斯码的勺子寄了过去。结果那人的妻子报了警,大高在我们局里接受了四个多小时的问询,写了一篇检讨书。在警局,女人暴跳如雷,不光是因为此事,还因为大高在那天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竖纹衬衫,这成为她破口大骂的一个引信。到最后,尽管我们努力阻拦,大高的衬衫也几乎只剩下一个领子。大高什么都不说,毫不还嘴,只是在走出警局的大门之前向我们讨了瓶水喝。他说,自己虽然没有话,嗓子却很累。

那之后,大高就变成了一个娘娘腔。平时觉察不出来,但一到着急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像一管折断的箫。也是在那之后,他就彻底放弃了诗歌。我一提什么顾成、罗一河之类的诗人,他就掐我的脖子。

烟只抽了两口,大高勾着头出来。

怎么了?我说。

身上有线口,大高说,已经给挖掉了。

我走进棚屋。老头的身体左侧有一道深深的刀疤。

通常来说,这种情况很少出现。由于医术的平庸(有个人以前是扒轮胎的),绝大部分人基本是当场死去。曾经有一出胖汉敞着肚子去报警的重大事故,虽然他没开口就倒了,但毕竟对舆论造成恶劣影响,刑警大规模扫荡了三个多月,所以医生们后来都会缝上意思意思。

但问题是,每割完一颗肾,我们都会在那个人的屁股缝里刻一个十字,作为记号,这样当有人加入市场的时候,我们就会知情;而刻在屁股缝是避免让警察发现(至今都没有被发现)。老头的屁股缝干干净净。

有人也开始干了?大高说。

不会的,我说。

我掏出手机,给赵荆打电话。

赵荆是长宁区的片警,与我们一江之隔。

喂,赵荆。我说。

是这样的,有个老头的腰子被割了,是你们割的吗?

他长什么样?赵荆说。

脸很尖,穿个破羽绒服,假名牌,挺瘦的,我停了一下,说,脑袋底下有块反骨。

有块什么?赵荆说。

反骨。我说。

你看看他的后背,是不是有六颗大痣,两边对称。赵荆说。

我让大高把老头翻过去,的确是六颗痣,折叠般印在两边。

那就对了,赵荆说,的确是那个老头,但腰子我们没割。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夜里,赵荆照例拨打了医生老衮的电话。但按程序说,我们应该先联系取肾的人,也是片区的负责人,也是我们的直接领导,也是俗称尿壶、或者按江浙一带说法叫冰袋的人;再由他联系医生,为我们取肾。这样做的目的是保持我们和医生的距离,避免吃里扒外。但实际上,由于医生的数量,哪怕是扒过轮胎的人的数量也太过稀少,整个片区往往只有一两个,我们早就彼此熟悉,这一惯例就名存实亡了。所以,我们经常先与医生出发,再联系尿壶,省得麻烦。因此,老衮是那天夜里出发的第一个医生。

然而,没多久老衮就拉肚子了,只能由他的亲传弟子小衮代为操刀。除此之外,当天还有另一件事,也就是本城扫黄打非的誓师大会刚刚于前一日召开,所以赵荆生怕深夜有突击夜总会的任务,就让小衮速战速决。这样一来,业务还不太熟练的小衮就把麻药给打少了,刚刚把口子划开,老头立刻就醒了;此时,赵荆的电话也响起来了:祸不单行,夜总会果然需要他去突击。于是,小衮只好在老头的注视下将口子缝合,为了保险,他还割去老头的舌头,但屁股缝里的十字还是忘记刻了,小衮毕竟是小衮。

所以,腰子还在,赵荆说,你们拿掉吧。

我向大高点点头,掏出烟盒。他把手套摘掉。我拿出打火机,大高的头刚凑过去,火突然灭了。我俩一抬头,棚屋吊着的灯泡左摇右晃,窗户砰砰直响。风刮起来了,雨像沙子一样浇在屋顶。我把房门拽上,荷叶里的钉子冒出来一半,虫腹般颤抖。远处有一艘渔船,微光在云层中颠簸。

老头的手有点发抖。我说,麻药打少了?大高啐了一口痰:正做梦呢。

我们两个抽着烟。

你知道那个事吗?我说。

什么事?他说。

没什么。我吐出一缕烟。

流星,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晚上。我说。

看看吗?我说。

大高瞥了我一眼。他抽起烟很用力,好像抽烟是他真正呼吸的方式。

你爸好点儿了?我说。

好点儿。他说。大高的爸爸在乡下帮人看鱼塘。那是下高速口的第二个村子,上个月五号,广西突然发生一场地震,震波传到我市,而大高的爸爸正处于体感强烈的区域。那时,他正好站在岸边,脚下骤然一晃,摔进了河中。大高的爸爸不会游泳,好在水也不太深,但他险些被客人的鱼线勒死。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

我发现一件事。大高看向我。

越不算什么的人,死法越奇怪。他说。

是吗?我说。

对,大高说,因为有点钱的人,到了该死的岁数,就不干活了,而不算什么的人,到老都在干活。干活的人,大部分都是站着,也有坐着的,但总的来说说是在动着的。人在动着的时候死,就特别难看。

有道理,我说,听个有意思的吗?

贵阳一个男人,姓王,叫王炼,开大车的。有一天,他的腰突然特别疼,特别特别疼。我说。这个人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他感到奇怪,就去医院检查。他的爸爸、妈妈、奶奶都活着,他还有个姐姐。他的爸爸长了六个指头,妈妈也是,而他的姐姐和奶奶,脚趾头加起来有二十七个。

然后他就到了医院,拍片。我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怎么回事。大高说。

他长了四个肾。我说。左边两个,右边两个。

有这种人,大高说,我知道前几年纽约市立医院接过一个这样的病人,还有釜山第三医院。

你知道这个姓王的有什么特点?我说。大高摇摇头。

力气特别大,我说,二百多斤的汽油摩托车,他十六岁那会儿单手就能拎起来;洗凉水澡,喝凉水,吃冷饭,从来不生病。

大高把烟掐了,戴上手套,给老头消毒。我看着他忙活。

你能把摩托举起来吗?我说。

不能。

你羡慕他吗?我说。

为什么羡慕他?大高说。

有的东西是羡慕不来的,我说,你、我,我们这样的人,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两个肾,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爹妈出生的时候——我把警服从皮带里抽出来,拍拍自己的腰——只长了两个肾。

没有了,他说。

什么没有了?我说。

他的肾,大高盯着老头血淋淋的肚子。

我扒开老头。他的肾呢?我说。我他妈怎么知道?大高说。

我说,赵荆说他没割,你再看看。

我就是把他砍成两半,他的肾也是被人掏走了。大高夹起针,缝起伤口。

赵荆骗我?我说。

有可能。大高把针挑进去,一左一右地引线。

你别缝了。我说。

大高低着头,老头的皮像撕开的布一样响。

你别缝了!我使劲推了他一把。

他的肾去哪了?我说。

我他妈怎么知道?大高说。

赵荆算计咱俩?我说。

有可能。大高说。

我说你能不能别重复这一句话了?大高说那怎么办。我说,尿壶来了怎么办,他看见这有个掏完腰子的快死的老头怎么办?肾在哪?

大高把镊子一扔,坐在床上。我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我说,你在看那张日历?

我要冷静冷静,大高说。

我他妈真想杀了你。我说。

你急什么?大高说,可能就是其他人拿的,尿壶又没有证据。

他不会听这些的。我靠在墙上。你几点给尿壶打的电话?

我没打电话。大高说。

你说什么?我走过去。我没打电话,大高说,不是你打的吗?

我先给你打的电话,我说,我说我太忙了,让你一会在路上给他打。

我没打,大高说。

我和大高对视了一会儿,开始收拾刀子剪子。我们用塑料布把老头裹住,两边打结,往上抬,没抬动。

还拷着呢,大高说。

我伸手去解铐子,刚一弯腰,头顶一个灯泡炸了,把我和大高吓得一激灵,接着都僵住了。屋里黑了不少。我们这才听见雨点砸进大海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在我又要弯腰的时候,大高突然说。

什么?我说。

这个老头不一样的地方。他说。

你不是说过了吗,他有反骨。

不是这个,大高看着我的眼睛,他一声也没喊过。我看了看老头。

他的舌头被割掉了。我说。那他也能出声,大高说,他不光没喊,还死闭着眼,我打麻药之前,他的手一直缩在怀里,应该是攥着那瓶药呢。

那到底是什么药?我说。

一阵发动机的声音传来,在雨中熄灭。我走到窗前。树林东倒西歪,断木被吹到沙滩上,像潮水涌来的死尸。一辆摩托车停在我的车旁边,摩托车的后面,有一只巨大的后备箱。

尿壶还是来了。我说。

尿壶的特征,不光在那辆摩托,或者他上车后甩小腿的习惯,更在于那只巨大的后备箱。尿壶之所以做尿壶,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养活他的智障儿子。当时,他早慧的儿子降生四年,尿壶也迎来在单位的仕途转运期。他西装革履,带着一千五百元钱,还有妻子和儿子去处长家做客。处长的老婆是一个病秧子,不仅患有痔疮和心脏病,还有经年累月的抑郁症病史。她刚刚数完那几十粒药,尿壶就敲门了,于是她就把药放在茶几上的果盘里。尿壶和妻子一直忙着陪处长聊天,等处长老婆开始心慌的时候,他们才发现牛牛已经晕过去了。现在,牛牛比我还重,每顿饭必须吃老衮妹夫饭店里的毛氏红烧肉。尿壶是个回民,一闻猪肉味就吐,但现在,他换了一个保温的大后备箱,专门打包毛氏红烧肉,看着牛牛吃。

尿壶没穿雨衣。海滨公路离沙滩有点儿距离,他蹲下,手撑着跳了下来。我和大高迎面走过去。

今天这事儿说了你肯定不信,我说。大高站在我的身后。

我路过,看见灯亮了。尿壶说。你们在干活?

出了一点儿意外。我说。我们的裤管都在冒水。海上倒映交错的闪电,就像一条扭动着的巨大海蛇。

老头的脸闪着油光,有力的心脏似乎随时会从塑料布下跳出来。

这老头身体挺好。我说。

跟我去见老冯。尿壶说。

没必要吧。我说。

只是跟他说说情况。尿壶说。

我估计就是大马那帮人干的,我说,云南那边不都跨国立案了吗?

不是因为这个,你做事不按规矩,不给我打电话,什么意思?尿壶说。

这不忘了吗?我说。那大高为什么也不给我打?他说。

他也忘了,我说。

我看他不是忘了,是只想着你吧。尿壶的脑袋灵活地架在孱瘦的肩膀上晃来晃去,点了一眼大高,看向我。他从单位离职后,肩膀越来越小,脑袋却越来越大。

你说啥呢?我说。

行了,走吧,尿壶说,大高,开你们的车。

我们就这样走出棚屋。大高走在最前面,我走在中间,尿壶走在最后面。树林像皮影戏运动着,雪光的月亮不停地翻滚,我们三个的影子来回旋转。尿壶的摩托车吱吱呀呀地在地面平移,最后沉重地摔倒。

我觉得真用不着找老冯,你不信任我俩?我说。

我信任你,也信任大高,但不信任你和大高。我们都站住了。尿壶说完,笑着走到面前。就那么一会儿,月光照在他脸部的不同位置。大高的双手插在裤袋,衣服湿透,像一座雕塑。尿壶走过去,拍拍他。别介意啊,大高,尿壶说,老冯开放得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闻到一股红烧肉的气味。然后,尿壶就被大高掀翻在地。我冲过去。大高骑在尿壶身上,双拳把沙地打得噼啪作响。大高不会打架,尿壶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头磕他的下巴。

去拿铐子。大高说。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棚屋,摘下老头腕子上的手铐,向他们跑去。大高和尿壶滚来滚去。沙滩已经积满了水,我几次跌倒,脸被碎裂的贝壳划满了口子。尿壶一脚踹开大高,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公路。大高躺着,大声叫道:枪——枪——我在腰里急匆匆地摸索,尿壶正吃力地扶起摩托,雨横着刮进我们的身体,就像月光中的一簇簇子弹。忽然,一阵玻璃破碎、杂物倾翻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棚屋灯光闪烁,摆手术器具的货架倒了下去。这时,尿壶扶起了摩托。我扯着嗓子喊:老头醒啦——

我们的车遽然发动,两筒血红的尾灯像炮弹一样咣当一声砸在尿壶身上。与此同时,白得烫眼的月光疾速下落,正映在他后面,像一出独角戏的幕布。尿壶愣了一下,接着,那辆黑色丰田一个急转弯,两卷旋转的浪花高高激起,尖叫着倒冲。一瞬间,他就飞上天空,屁股朝下扎进了沙滩。他的四肢像翻倒的蟑螂那样晃动。我还没来得及叫,丰田的两个后轮就离开公路,轧在了尿壶的肩膀,他的头弹了起来,滚到我的脚下。

尿壶的大动脉,撒了好一会儿的血。

当海边的老头被拖回来的时候,我和大高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了。因为他挣扎得太厉害,大高又打了一针麻药。我们把尿壶的尸体放进麻袋,靠在棚屋的外墙。

你看外面,我说。

沙滩上,几万只螃蟹黑墨般涌动。

大高看了一眼老头。他的心脏依然跳动有力,塑料布“噗噗”直响。雨太大了。他说。

我们对那辆丰田检查了四十分钟,确认它空无一人,钥匙也别在我的腰带。我们把麻袋放进后备箱,然后回来,看着老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忘记打电话?我说。为什么?大高说。

最近几年,警局一直很乱。一方面是流浪汉的事,不少记者和国外的人权组织装成老百姓到里面秘密拍摄;另一方面,多年来,我们的人太少,闲散人员随意进进出出,已经成为习惯。

我的工位靠窗。今天下午,窗户上忽然有一张女人的脸。她的鼻子紧紧压着玻璃,呼出的雾气把半张脸都遮住了。我没当回事,我们所有人都没当回事。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小刘就把她架走,但她说要报案,我们只好让她进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们太忙了,我们所有人都很忙,虽然我们是屁大点的警察,但忙的事情敏感又复杂,常常和一些屁股比太阳还大的人有关;所以,我一开始还能听懂女人在说什么,那是个穿白衬衣白裤子的女人,看起来精神是正常的那种普通人——“他们要害我”,“我的儿子死了以后”,“车祸”——她就这样说,说着说着,我们就都开始忙自己的事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给你打了第一个电话。后来,大概是六点左右,我们要换班了,小刘突然说,那个女人去哪了?我们都没印象,就这样陆陆续续离开,去吃饭或者回家。

但老鹏忘记拿打火机了。我陪他回去。他的打火机放在办公桌下面的抽屉。这时,我们发现底柜的门没有合拢。

老鹏使劲踢了两脚,我也踢了两脚,但缝隙依然如故。我们把门打开。

那个白衣女人缩在柜子里。我说。她的头与脚平行,折在角落。她的眼睛有一点泪水,流了不少鼻涕,受惊似的对我们微笑。我们问她,为什么躲在柜子里。她说这样我们就会注意到她。我们把她拽出来的时候,她的裤子已经染红,肠子流了出来。我没去医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关键是,老鹏一直坐在桌子前,我说,那个女人怎么进去的?

我说,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怎么想的。

我和大高把老头弄干净,搬到车后座。从我讲那个故事开始,大高就一直沉默不语。我终于把丰田从公路上拔起来的时候,火熄了。烟全泡烂了,这种安静让我感到尴尬。暴雨如注,前挡玻璃的角裂开一道缝,水慢慢向里渗。

《英雄》,你看过吧?我说。

荆轲怎么会那么软弱?你觉得呢?我说,要是我,我会把秦始皇剁成肉泥,我会把这个市、这个省、这个国家所有的贪官暴君都剁成肉泥,我把他们的腰子全挖出来踩烂。我说。秦始皇这个人,就像希特勒和汪精卫一样,很多人都刺杀他们,除了荆轲,还有张良、高渐离,他们都失败了。

我刚刚发动汽车,大高一把将钥匙拉出。

跟我走,他说。

我们把老头又搬了回去,放在床上。大高从我的怀里取下铐子,把老头铐住。

你知道兰子坤以前是干什么的?大高说。我摇摇头。

他以前在东湾划船,大高说,他不叫兰子坤,他不姓兰。他爹叫李文,他叫李星星,是这座城市最后的渔民。他爹出船的时候撞上市委书记儿子的游艇,被扔进海里淹死了。他告状,认识了同去法院的周兰。

原来是这样。我说。

周兰是周正的女儿,周正是魏往的结拜兄弟,魏往是谭祯民的同学,而谭祯民是本市的市委书记。我们都知道周正的传说。他靠焚烧垃圾起家,在我市,每一袋垃圾都属于周正。一九九〇年,周正的垃圾堆里出现一个死人。此人无名无姓,被一名五十八岁的工人发现。一九九九年,垃圾堆里再次出现一具无名尸体。这事情闹了有一段时间,市民说,周正是在往垃圾堆里放野鬼,野鬼无家,像蚯蚓一样游来荡去,活财。

李星星来到周家,被周正频繁地赶走,在他改名后,情况才有所好转。不过,事情的真正转机发生在二零零一年。这一年,周正忽然痴呆了。兰子坤坐上了他的椅子。周家的房子很大,我们都知道,曾经是油着背头的周正进进出出,如今是戴着眼镜的兰子坤了。兰子坤不光烧垃圾,还割别人的腰子。从那以后,我市人民再也没见过周正。他们说,现在轮到周正被赶出去了。

我站起来。

别人只知道周正得了老年痴呆,大高说,但不知道他还有别的病。

真正让他任人处置的是肾积水,他说,我的朋友是给周正问诊的大夫,他只能这样怀疑,因为兰子坤拒绝为周正做任何检查。

我说,所以——

你知道他真正不一样的是哪儿?大高喃喃地说,是味道,他没有那种味道,我在牢里的时候,在街上转悠的时候,游完泳坐在这里的时候,味道是一样的,但他没有,他们都没有。

我看着大高。

上大学的时候,物理老师教过我摩斯码,大高说。进了监狱,晚上,我把勺子往墙上敲。敲完,隔壁就会有回音。每天我们都会这样敲来敲去。有一天,狱警把他带走了。走廊向西,我没能见到他。十几天以后,隔壁又进来了人。我用勺子敲墙,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回音。就这样,到出狱那天,我立刻往隔壁的牢房看去。那是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我觉得那不是他。他没有回来。

我没学会摩斯码,大高说,太难了,我没有学会。饭难吃的时候,我就敲三下墙,能咽下去就敲两下,他说,我敲了很多三下,隔壁也是。

海报的一角被似有若无的风扬着。

怎么知道他就是周正?我说。

想知道一颗肾有没有积水,只有看一看。大高说。

于是,大高戴起手套。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认真:给刀消毒,抚摸老头的另一侧身体,轻轻地割下去。大高把刀放下,双手拉住伤口,迅速地一扯。老头晃动一下,就像布娃娃那样敞开了。

大高凝视着那道洞口。

是他吗?我说。大高没说话。我移过去——那里有两颗肾,上下相连,彼此生附,近似一只葫芦。

左侧双肾盂双输尿管畸形。大高说。我说,什么?

两根输尿管长在一起,上面那颗膨大的肾排水不通畅,产生结石,结石加重堵塞,导致肾积水。大高说。

我们看了一会儿。大高把两颗肾割下来,扔在地上,踩成一滩水,水里有许多小石子。

我不是高渐离,你也不是张良。他说。

雨停了。我们把老头抬出棚屋的时候,海面镜光万里。没有月亮,闪电倒悬,每当它们坠越天穹,大海就霎时明亮了。我和大高一前一后,托着老头。闪电划过时,大高的半张脸就出现在我眼前。他在笑。

忽然,大高的后背猛然推直,他的两片眼皮翻进了眼眶,眼珠死死地盯着我。老头的脑袋跌进沙地。大高硬挺挺地栽倒,头顶升起一股青烟。许多螃蟹爬过,他的脸就像烧尽的炭那样塌了下去。

我瘫坐在地。就在那时,老头从我的手中翻走,坐了起来。他的两道长长的伤口已经将他穿透。他轻飘飘的,就像一幅画,那种许多许多年前的,某个名人或很有权势的人的画。海面的闪电在我们之间穿过,每次都带来一阵风,使老头的破羽绒服斗篷般飒飒飞鼓。他翻过身,缓缓地爬向大海。蚂蚁大小的螃蟹从沙粒间钻出来,潮水一般涌入黑暗。老头的身体漂浮着,在海浪间若隐若现。他一直望着海岸,好像随时会回来。

这就是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后来,我独自等到天明,将大高的棚屋收拾干净才驱车离开。当时,我发现老头的药瓶滚到床底,就把它也带走了。那是一些朱砂颜色的柔软的药丸,很难闻,有种血和肉的味道。这些年,我拿着药瓶上的字,询问过不少有学识的人,但没有一个人给出确切的答案。前两天,我养的藏獒狗把沙发啃坏了,我突发奇想,倒出一粒药扔进了它的嘴里。扔完以后,我就有些后悔,大风(它的名字)并不是条坏狗,它对我很好。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两个夜晚,好在它依然活蹦乱跳,就我看来,它甚至还变壮了,骨头硬了,脑袋也胖了。当然,这一定是我的想象。

我很爱想象,从小就是。不光如此,我还出现过幻觉。就拿那个夜晚来说,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我才想起大高这人早就开始吸食海洛因了,说不定是海洛因的味道使我构想出了一系列诡异莫测的事情。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找到了他吸毒的确切证据,而是有一天,我看着市政府门口进进出出的西装革履的假君子们,忽然想到:老头爬进大海的时候,我手里正握着一把上满子弹的死枪(没有编号的枪)。

我想:在没有枪也见不到那些大人物的时候,我尚且有将他们弄死的冲动,而当一个没有肾还断了脚的王八羔子就站在面前,我怎么可能不开枪,不为民除害,却目睹他逃之夭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