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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9:百仙の宴

第8章 09:百仙の宴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作者名:无界大赛官方账号本章字数:9141更新时间:2021-10-29 18:52:05

1

北海道空知郡中富良野町的薰衣草田兴衰史,实在令人唏嘘。若想为这段历史作脚注,十胜岳山麓的富田家族则不可回避。上世纪初,当时的家主Tokuma Tomita从福井县来到此地,买下这片无垠荒地,与他的三个儿子花费八年将其开垦为沃田。1937年,在他弥留之际,紧握刚从北海道帝国大学农学院毕业的长孙Tadao的手,嘱托道:“你要在这片土地上种下最美丽的作物。”Tadao接手富田农场后,苦思冥想既能达成祖父遗愿又能维持家族经济效益的两全之法,试种了数种作物都不称意。直到1953年春,他在日法两国农业交流会上看到三粒薰衣草种子和花田照片时,不禁热泪潸然,几乎毫不踌躇地确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作物。随即他不顾家族大部分人(包括他年迈的父亲与两位叔伯)反对,孤注一掷地将富田农场的每一亩土地都种上了这种洋草。之后的十数年里,这片土地证明其与薰衣草完全是天作之合,适宜的经纬度、地势、气候使花田长势喜人,葳蕤一片。薰衣草香料的巨大利润使整个家族实现了腾飞,也带动整个富良野甚至北海道全境聚焦并投身于薰衣草种植业。这种上升状况一直持续到1972年,当香料可以人工合成后,整个行业宣告破产。北海道百分之九十的薰衣草田被犁除,换种其他作物。最后那个夜晚Tadao让愤怒且绝望的族人稍安勿躁,独自驱车来到弘照寺。他比任何一人都更痛苦,但也比任何一人都更沉默。只有在最后一支香木燃尽之际,他沉声祷念:“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百仙佑我)。”走出寺门时,他决定再次逆流而行——他要将这片薰衣草花田继续经营下去,等他衰老濒死,他会握住他子孙的手,请求那个年轻人让这种最美丽的作物繁衍下去。他决断的信心也正是来源于此:他不相信薰衣草花田被剥夺实用功能后就毫无意义,他想让它美的属性被更多人看到。

此后的事情诸君多少都已了解了,1976富田农场的全景图出现在日本日历上,所有人都为之惊叹。几年之内,这里成为全日最受欢迎的景区之一,也成为皇室出游的青睐之地。富田家族的后代在Tadao的日记中读到了那个动人心魄的夜晚,于是将命运对家族的垂青归功于那句“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为了铭记这一言灵,每代富田家主必须在其任职期间穷尽全力搜访仙人,举办一场盛大的百仙の宴。

2

毫无征兆地,春日就到了尽头。其标志是一场方兴未艾的花事。车临近富田农场时,我们就发现空气渐渐由透明过渡到浅紫色。随即那片著名的薰衣草花田出现在视线里。我们的车保持原速向它驰去,带着某种煞有介事的决绝,像要冲出悬崖或撞入大泽。真到了面前,却忽然发现生出一条逼仄小道,容许我们驶入。这时我才发现无际无涯的花田被这样(被抻直的)蚯蚓般的窄道切割成无数巨块,(这个民族的人似乎没有不热衷于切割的,他们进行这种行为时,往往像将一盒干咖喱分成均等的八块或十块一样熟稔)同时,如果凝注距车窗最近的数排,几乎每一簇都以一个藐小却赫然的紫色斑点呈现,这些斑点之间又有几不可视但确凿存在的空隙,我一时无法分清是紫色斑点更多,还是这种以更小的黢黑孔洞呈现的空隙更多。事实上,注视更久也无法分清,反而会逐渐升起轻微的窒息感与晕眩感,感到那些那些斑点和孔洞仿佛在呼吸般以某种节奏收缩、伸舒,让人不由怀疑自己其实某时已经患有巨物恐惧症或密集恐惧症。我撇过头,用手语将这种感受告诉桃沢。

桃沢用手语回答,你太紧张了呢。它们是在欢迎我们远道而来赴宴啊。我跟你说过的,这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事物不是满怀热情的哦。

三十岁以后,我渐渐开始习惯用手语与他人交流,其实,也就是与桃沢交流。最初到达这里时,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工作进展得不太顺利,颗粒无收的状况持续了数月,甚至到了——我和合伙人(一个札幌市立大学读文学的华裔留学生)每天蹲守在出版公司或游戏公司的楼道口或电梯厅堵着西装斑秃男询问他们是否有需要翻译的文本——的地步。遇到桃沢后,情况大有改观,她兼任我的雇主、工作室经纪人,现在也几乎是我的妻子,我们准备在她的三十六岁生日那天举办婚礼,就在来春。说起来,这个国度的男人普遍存有一种近乎狂妄的自尊。我觉得不可理喻,自然也不会因为她较我年长且富有,就在恋爱关系中时而自卑时而气急败坏。至于世俗流言,我们从未当一回事儿,这个国度的好处之一(从其他方面讲可能是弊处),就是与他人保持疏离也可生活得很好。是喔,我们的生活会如石狩川那般潺潺地绵延下去,如果没有那股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的异味搅局的话。

那异味并不完全是臭味,至少,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臭味。我们约会的第三次,桃沢在狸小路那家白色恋人饼干店门口回望我,说,你发出来一股迷人的味道喔。我以为她委婉提醒我在一日行程之后生出汗味,有些赧然,答应先回去沐浴,晚上再一起出来喝清酒。但她说不是。我猜测道,是白巧饼干的味道吧。她说,有些难以描述,就像是少男自带的体香与薰衣草香相结合的味道呢。我哈哈笑道,我可不是少男了。但经过她那次提醒后,我也开始闻到这股异味。它在我忘我工作、专注开车的时候藏匿于暗处,但一旦当我从琐务中解脱出来,试图静坐读书,抑或想在窗前溺目于晚霞时,它便像蝇蚊似卷土重来。最可恨的是,每值手淫或与桃沢性爱后的贤者时刻,它就十分馥烈弥漫于空中,常常引得我与桃沢同时撑起身子,相视苦笑。与这种异味共处两周后,我发现了其源头,我的口腔。这个过程极不寻常,作为发源,它并未勃然喷冒,正相反,异味在它附近稀薄寡淡,离它越远却越浓酽。正是依据这点,我和桃沢才猜测它就是某种中心(或者说是反中心)。随后的试验证明了这个猜测,我保持常态嘴唇微张,异味如常;我封闭双唇,异味渐渐消散。从这以后,我就很少开口说话了,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这次赴宴,全程由她策划安排。她借由长辈的关系,最终才为我谋到一席之位。等到达设宴地后,她会在庄园外等我,而我会独自赴宴。她轻抚我的手背,显然洞悉了我由于害怕在仙人们面前露怯而产生的紧张情绪。

我对她抱怨过,我哪里是仙人呢,太名不副实了。

她答道,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位仙人名副其实,但从另一种角度说,也没有任何一位仙人名不副实。在我们的文化里,每一个执着于某一件事、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人都可以成为仙人。

这话看似武断,但似乎也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她这个人有种奇特能力,即可以轻易而笃定地为生活中的困扰找到根因,并进行有效的抚慰,无论最后是否能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使人免于陷入某种惴惴不安的未知恐惧,这或许也是我无比依恋她的原因之一。

她往车门边挪了挪臀,让我侧躺下来,然后将搭在前座椅背上的绸子外衣取下来,覆盖住我脖颈以下的身体,又让司机把温度调高一度。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点热,就把绸子外衣拽得皱些,让其覆盖的地方更少。上车的时候我没注意车标,现在才发现后座很宽敞,我将头枕在她腿上,只需微蜷膝盖,就能躺得很舒服,想来不是日系车。我微微调整了几次枕靠的位置、角度,以便能更快入睡。她的腿像团云朵,丰腴,绵软,恍若无物。我很快就熟睡了,在意识消失前,我感到她又俯身轻轻将绸子外衣捋平,领口经过我的前额时,我闻到薰衣草的冷色调香气。嘴唇经过我左耳时,她轻声呢喃,像湖面上的徐风,她说,等你从百仙の宴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

被叫醒时,我们已经抵达庄园。桃沢隔着车窗和我挥别,整个人被玻璃变成黯淡的深棕色。她没把车窗摇下来,可能是害怕分别不易吧,毕竟这几年里我们一直与彼此形影不离,好似彼此的连体婴姐弟。进入庄园大门时,我微笑递过请柬。随即走进去,没再回头。我一直认为完美男子应该是男人和女人的结合,该效仿女人时无需避讳,该男人时也必须男人。“只要事关我们的未来,再决绝也不为过。”我记得桃沢的嘱托。

侍者领我走到一座白色墅舍面前,与想象中的奢靡完全不同,甚至因简洁显得有些清冷,像我们八十年代生人在电影里看到的美国中产家庭住的那种大房子,前两年有部小成本电影,讲的就是发生在一幢这样的别墅内外的故事,叫《彗星来的那一夜》。这些讲故事的人,编剧,小说家,好像不给他们点“彗星”这样庞大、刺激、猛烈的物什,他们就没法正常说故事。作为一个职业的故事转述者,我与有愧焉。

我本来以为门口会有写着“百仙の宴”大字的横匾或条幅,但没有。我走近前,对立在门前的侍者微笑点头,他并未理我,目光直视前方,说道,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他的声音与刚才接引我的侍者几乎没有分别,语速和腔调也相似,我和桃沢曾戏称这种腔调为“京都酒保腔”,好像在彬彬有礼之下暗藏疲惫。接着他用这种腔调问我是哪位仙人,没等我回答,他又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一只铅笔。我快速扫视,是一份名单,前面已经签了数十上百个名字,用日语写着“煮饭仙人”、“寿司仙人”、“鱼生仙人”等等,后面赴宴者用铅笔再誊抄一遍。大概由于这些并没有那么雅正的仙人名称珠玉在前,我似乎不感到那么羞愧或滑稽了。

我深深呼吸,说道,我是——译换仙人。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惊觉自己能无障碍地开口了。异味也缓缓地散发出来。

这是桃沢取的名,我不置可否。我绝不是自大之人,甚至也谈不上自信。但从大学一年级尝试翻译松尾芭蕉的经典俳句算起,我从事翻译已经十年有余。由于我们主要接私人定制,算是积累了一些全面的经验。例如,众所周知,私人信件与文学作品要求的语言和腔调完全不同,但是再具体精确一点呢,很多译者就不那么有耐心了。写信者希望用一种什么样的口吻表达信中的观念,是倨傲、平静还是殷切,是长辈、平辈还是晚辈,都需要不同的译风。写信者的年龄与习惯也是必须注意的地方,例如他(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我就要摹仿同年代另一国人的语气去翻译。再说文学翻译,译风的区别就更明显。委托人喜欢林少华风格,我就译成林少华;委托人喜欢施小炜,我就译成施小炜。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比林更林,比施更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人腔调,是我唯一可寄托自信的地方。桃沢一遍遍心理暗示般梳理我近十年来的小小成就,再将其包装成另一种我无法辨认的东西,这个过程并不能满足我的虚荣,反而将我逗乐。我知道日本是个泛灵崇拜的民族,草木竹石皆可为神为仙,但将这种理念嫁接到人身上,就显得格外滑稽。当他们恭敬庄重地说出“煮饭仙人”或“寿司仙人”,我忍不住要笑;但当我得知这类“仙人”自己也笃信自己的身份,于是更长久更偏执地从事无聊至极的重复工作,更为自己定下某些煞有介事的“神则”,例如不与成年男子握手啦,每日工作前要将双手在特定温度的保养液里浸泡一小时啦,或是只在每月特定日子的特定时辰里工作啦——这一类事迹时,反而对他们怀有某种带有嘲讽意味的敬意。

当我高声说出自己的仙名时,羞耻感重又油然而生。随即屋内传来的众声大笑使其更加深重。我走进屋内,发现满屋都是老人。他们围绕一块椭圆巨型木桌而坐,像一些几近枯萎的藤枝或瘦骨嶙峋的山羊。但从刚刚的笑声听来,却完全不像是一群风烛残年的老者。他们快乐,随意,甚至有些放肆,就好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我几乎是一进房间就喜欢上他们了。其中一位一见我就起身笑道,我们的鹦鹉仙人来了。然后对我说,鄙人富田,小桃沢把你的事迹都告诉我了,我也都告诉大伙儿了。大伙儿为你想了一个更好的仙名,就叫“鹦鹉仙人”,你不介意吧?我最初略感诧异,但随即就明白了,“鹦鹉仙人”确实比“译换仙人”更生动。没待我回答,老人们又一一起身与我握手,连那几位不能与男子握手的仙人也如此,好像我是什么重要人物一样。

老富田让我落座在他身旁,他颧骨很高,面容古拙,有种内敛的威严。但开始谈话后却发现他语速很快,也非常健谈,就把严肃感冲淡了。我最初有些拘谨,但很快就恢复了舌头的灵活,毕竟表述(如果转述也算的话)是我的本行。确实如他所说,他对我的状况有所了解,但我对他、对百仙の宴却所知寥寥,我们就彼此与百仙の宴的联系谈了许久,直到晚宴正式开始。

富田:我知道你是为除口臭来的,没错吧?

我:不是口臭,更复杂些。

富田:要是口臭就简单了。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治口臭和痔疮的诊所。

我:哈哈。

富田:既然不是普通的口臭,小桃沢让你来赴宴,想必是想借用百仙の宴的力量消除它。

我:我得承认是这样。

富田:哈,你不必心存愧疚,我举办百仙の宴需要宴请仙人们;而仙人们也需要向百仙の宴祷告,得到它的赐予或庇佑。这是互惠的好事。我看出来你是个特别容易愧疚的年轻人,你是不是有阳痿啊,哈哈?

我:不,不是因为这个。

富田:你介意了吗,小桃沢就喜欢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就拿她的上一个男友说吧,不能说和你没有共同点。

我:他是做什么的?

富田:是个失败小说家。小桃沢资助了他两年半,他最终无法忍受,去薄野找了个女郎,将与其半裸的合照发给桃沢,主动提了分手。

我:似乎有些自尊过头了。

富田:作为一个过来人,我看你也未必没有自尊,不过是以另外的形式体现。比如说,你为什么不能和“口臭”共同生活?

我:如果桃沢那天傍晚没有察觉它,或者我们最后没找到它的源头,以为它只是我特有的一种体味,或许我们也就得过且过了,毕竟确切来说它并不难闻。但知道了就不能再回到未知的状态,已经被干扰的生活就无法完好如初。假如您背后长了个瘊子,没摸到的时候完全不影响您的生活,但一旦摸到了,您就常常去挠它,扣它,揪它,千方百计地想干扰它的存在,最后到医院让医生切掉它。

富田:你看,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自尊。现在看来,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了?这件事的结果可能会影响到你们两个人的生活?

我:一定会。且其带来的影响一定远超其本身。比如说,它是由桃沢发现的,如果它最终无法消除,桃沢一定会心怀愧疚;而它栖息在我的口腔里,如果桃沢因为它而不惬,我同样会内疚且自卑。别小看这些难以察觉的细微情绪,就像一面沙漠中封闭建筑墙壁上蚁噬的小孔,微不可见的渗沙日日侵蚀,一日两日不见其害,但终有一天会壁破屋倒。这种壁破最后一定不是愧疚本身带来的,而是来自于各方各面或微小或巨大的枘凿。这些枘凿就像所有风雨如晦的夏日午后里涌现的哀伤诗句一样,召之即来,挥之不去。

我相信,如果说未来会有什么事物横隔在我和桃沢中间,绝对不会是外部的阻力——如果她的父亲和叔伯反对,反对越强烈,我们就越紧密;更可能的是内部的斥力,是这日复一日生活中小小的裂隙。

富田:我得承认,你和她上一个男友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他没有你健谈。但你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比常人敏感。你其实一直都在以己度人,小桃沢不会内疚,她的温柔体谅不体现在此处。我认识她几十年了,从还是个小女孩起,她就不是容易愧疚的人,因为她把每件事想清楚才会去做。她让你来赴宴,就是确定其可以帮助到你,要知道,我都没有太大把握呢。不过你可以放心的是,先不说我挺喜欢你这个年轻人,即使是看在小桃沢的面子上,我也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我:万分感谢。听您的语气,作为宴会主人,似乎也并不能掌控百仙の宴?

富田:何止是不能掌控呵,我完全就是依附其而生的。

我:愿闻其详?

富田:作为宴主,我毫无疑问也是百仙之一。你知道我的仙名是什么吗?

我:洗耳恭听。

富田:我是——百仙の宴仙人。这个仙名承袭自我父亲,从他开始,富田家族的每一任家主都是百仙の宴仙人。如果后世总结我们的生命,唯一毕生致力的不凡事业,就是举办属于自己的百仙の宴。我生命的意义,完全是寄托在百仙の宴的意义之上的。

年轻人,你或许想问:难道百仙の宴是一样活物吗?这样做,岂不是将每一代人都自缚在某种诅咒中了吗?

事实确实如此。在座的诸位仙人,几十年上百年从事同一件事,不也是一种诅咒吗?只不过不愿自拔,也无法自拔罢了。再说回百仙の宴,活物应该已经不足以形容祂了,百仙の宴本身、甚至“百仙の宴”四字,就是一位神,一位仙人。且是拥有我们每一代一百位仙人供奉的大仙。杰罗姆.大卫.塞林格对泛神有个解释,他童年时曾看到妹妹仰头喝牛奶,他看到妹妹是神,牛奶也是神,她所做的是把神灌入神。百仙の宴也是如此,而我们一百位仙人,则无疑就是被灌入的牛奶,从而成就了它的无边法力。

让每一位仙人心甘情愿供奉的原因,正是在百仙の宴上的祝祷。百仙の宴与寻常的盛宴迥异,全宴没有一道佳肴,没有一段歌舞。一百位仙人沉声祷念:“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百仙佑我)”。他们祈祷的对象由他们的全体组成,彼此互为依靠,缺一不可。在这场百口如一的祈祷之后,百仙の宴会赐予仙人们最渴望得到的东西。但其实,很多仙人都不觉得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或许他们自己也并未谙知心底最渴望的事物。这也是我对小桃沢的托付并无十分把握的真正原因。

4

我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舌头会笨拙如此的。

富田的脸像夜枭一样皱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处理这种突发事件的经验。历届百仙の宴似乎从未有过因某位仙人难以念出祷言而中断的现象。九十九位仙人都已经完成祝祷,只有我大汗淋漓。他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然后望向我。

而我第一个音都无法发出,好像回到小学礼堂里第一次演讲的情境。我双唇翕动,牙齿相撞,舌头翻涌,可就是无法发出这句话的任何一个音。如果换一句话说,“お早う”或“いい天気ですね”,又无比顺畅。好像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触犯了某种禁忌或密讳。

富田扒开我的嘴,仙人们都围凑过来看。他发出惊叹:“你的舌头已经完全腐烂了啊!”

我大吃一惊,连忙求助其他仙人。但他们居然也连声附和。“怪不得会发出异味啊。”富田笃定又恍然地说。

他们在我心中最初的美好印象完全消弭了,每一个人都面目可憎起来。富田也完全不是刚刚谈话时那个亲切健谈的老者,而似乎变成了某种妖魔。我早应该想到的,依附另一样事物而存在的人,不是幽灵就是魔鬼。我请求侍者拿镜子给我看,一时竟找不到,于是端来了一盆水。我望向盆中,张大嘴,舌头在里头是模糊而黯淡的,看不清是否腐烂。我尝试用舌头触碰牙齿和口腔,都有触感,但似乎又与平时有所不同。我心中有一点相信了,但还是对他们喊道:“不是这样的!之前我和桃沢看过无数遍,如果腐烂了早就该发现了!”

富田摇摇头说:“我们所说的腐烂不是你能看得到的腐烂。只有真正的仙人才能透过外观看出内质的腐烂,很显然,桃沢不是,你那时也不是,来到这里你才勉强成为仙人。你能明白吗?如果不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只要来到这里,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仙人。”

愧疚感再次充盈在我心中,但不等我将其酝酿、发酵,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了。我回头看到仙人们扑过来将我按住,他们的胳膊细瘦干枯,却像钢筋一样坚硬沉重,我的挣扎完全没有作用。我感到一阵悚然,之前的猜想似乎被印证了:他们似乎都不像是朽老之人,而像健壮有力的青年人。

富田慢慢走过来,令侍者取来一把餐刀,把嘴张大,伸出舌头,他的舌头鲜红粉嫩。最初长度似乎无异常人,但因为努力伸出,所以显得格外醒目。随后他一手拉住舌尖,将其像橡皮糖般又拉长一截,这时其形状已经接近蜥蜴或蛙类了。当最终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拉长时,他手起刀落,那根舌头干脆地齐根而断,落入桌上地白色瓷盘内。它起初在盘中扭动跳跃了几下,几分钟后慢慢平静下来,好像失去了记忆一般。

非常奇怪,他舌根的断口没有任何血飙出来,一滴也没有。他也没显示出任何痛楚,好像只是剪指甲或换牙一样。继而,他转向我,说道,你无法说出“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宴会就无法完成,所有仙人都无法得到赐予。没有赐予,仙人们就无法一直维持生命,从而更长久地保有自己的仙名,再供奉下一代的百仙の宴。整个秩序就将被动摇,我想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我说过,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的。我动作会很快,会快到你感觉不到痛,所以你不用担心喔。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他明明已经没了舌头,也没发出声音,但我却能明白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随即两个仙人掰开我的嘴,我用尽全力,一口咬住其中一根手指,却感到牙齿剧痛,像咬在钢条上。他拉出我的舌头,最开始像要撕裂一样剧痛,但当舌头伸展到某个极限后,就完全失去了知觉,再后来甚至有点痒意。最后我感到一点凉意,像第一次吃冰棍时一样惊喜且清爽。

仙人们将我松开。我在盘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舌头,舌苔有点白,可能是最近喜欢冲冷水澡的缘故。它很温驯,并未激烈地跃动或挣扎。只是微微摆动,像清溪里的鱼尾。我知道它在与我告别,它曾经被训练去摹仿一些伟大的同类,很少发出它自己想发出的声音,这是我对它的亏欠。对它来说,未来不一定是幸运的,但至少是不同的,这已然是一种救赎。

“一条说不出‘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的舌头,还真是稀罕哪。“仙人们都啧啧称叹起来。富田把我的舌头拎起来,高高抛起,然后仰头张嘴接住,与少年人在女孩面前表演花式吃糖果的动作相类似,但似乎更加平稳而流畅,似乎表演性质被仪式性质取代。令我吃惊的是,那只原属于我的舌头竟欢快地投入富田嘴中,似乎不是他自己接住,而是舌头主动钻入。它准确地咬住富田残存舌根上的肉茬,迅速与其融合为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富田又将本属于他的那条舌头向我掷来。它几乎是强硬地迫开我地唇齿,钻进我的嘴里。但当它与我的血肉融合后,这种急迫、直截也迅速传递到我口腔的每一寸,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我毫不犹豫、几无停顿地说道:“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

5

我醒来之后,随侍者去见富田。庄园似乎显得更冷寂了。因为仙人们大多已经散去,或者去游赏薰衣草花田、喝薰衣草味儿的玻璃弹珠汽水,或者去薄野找几个女郎按摩按摩,反正得不虚来北海道一趟。当然了,他们中的大多数或许已经得到了此行最想得到之物,获得更绵长的生命啊,使自身的法力更高强啊之类。我也不例外,当我今早漱口时,突然发现那股异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我的第一想法是想赶快和桃沢分享这个好消息。但出于感激与礼节,还是想先向富田当面致谢并告别。

富田听完我描述完昨夜的梦,啧啧赞叹道,还真是栩栩如生喔,不过,世界上可能还真难以找到一条说不出那句祷言的舌头呢。我哈哈大笑,也为昨夜奇怪的梦境感到滑稽。

富田接着说,昨晚的宴会格外顺利,大家整齐地诵念那句祷言。你的声音格外响亮,这大概就是年轻人的朝气吧,我们这些老人家可是羡慕得很啊。不过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弱项,你的酒量竟然这么小,两杯就醉得不省人事,最后可是我这把老骨头亲自把你扶回房间的啊。

话说回来,如果没醉成这样,大概也做不出这么光怪陆离的梦了。要知道我们这种老人,已经很久没做过醒来还能记得的梦了啊。

如果换作往常,我或许又会稍感羞赧,但今早醒来之后,我似乎感到整个人随着异味的去除而显得更明朗起来。想到这里,我再次向富田道谢。他笑眯眯地挥手,说,我说过这是互惠之事,昨天晚宴上你已经给予了我最大的襄助与回礼了嘛。

晚上和桃沢回到旅店,我们在露台上相对喝了一点清酒,这种是甘口的,淡丽清和,用在一场二人的小小庆祝恰得其分。夜风吹拂,醉意微升,话渐渐就多起来,男人嘛。加之我们已有很久未用言语对话了,所以想说得更多。我和桃沢讲述昨晚那场难得一遇的百仙の宴,她也微笑着惊叹或抚掌。祷言嘛,真没什么特别之处,百人の仙人が加護してくれ,没有人会说不出的。我俩从露台走回房间时,我对她说。